送走一個王太太,里頭還有一個陳太太。
方琦僵笑著走進廚房.正好听到里頭一男一女的對話——
「嚴先生,你和方小姐到底是什麼關系呀?怎麼從來沒見過你來找她,」那是陳太太的聲音。
斯文的男聲緩緩的答道︰「我是她一個遠房親戚,我的母親是方伯母的妹妹的丈夫的姑姑的阿姨的女兒……很遠的關系吧,很難說得明白。」
正好踏進廚房的方琦聞言僵在原地,化作一座雕像。
沒想這男人的耳朵這麼尖,記憶力這麼好,她隨便胡謅的話,他居然能背得一絲不差!
那-…那……那她後來胡扯的那一段關于他的家世背景,不曉得這位仁兄有沒有听見?
「哎呀,方小姐來了。」陳大太第一個看見她。「方小姐.早上說的事,你決定好了嗎?要是可以的話,我們就把這兩個孩子帶走了。」
小志和小梅聞言抬頭,張看一雙水靈大眼看著她。
「姑姑?」小梅皺著眉頭,小小的臉全擠成一團。
「你要把我們送走?你不要我們了?」
小志則是僵著一張臉看她,一語不發,但是眸子里明顯的表現出受到傷害的模樣。
方琦掃視現場眾人一眼,再看兩個小孩一臉隨時打算嚎啕大哭的表悄.當機立斷道︰「陳太太,你等一下,我有些事得先和少良兄商量商量。」
語畢,不待現場任何人反應,她已經拖著嚴少良往後頭的房間走去。
***
進到房間之後.方琦首先替他搬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隨即掛上諂媚的笑,討好的同道︰「早上嚴先生說過,你是離家出走的吧?」
嚴少良看著她不停閃動,像在算計什麼的眼,不動聲色的點頭。
「那……不知道你現在是要浪跡天涯.還是投靠朋友?」
微不可察的笑意爬上他的唇,他已經知道這小女子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我還沒決定。」他間接的鼓勵她說出心中的打算。「方小姐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這個嘛……」她尷尬的又是抓頭,又是搓手。「其實呢……我是想……這個嘛……如果說你不嫌棄的話…-」
他微一笑。「方小姐有話便直說吧,何必吞吞吐吐?」
方琦擦去額上的冷汗,尷尬的笑道︰「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拐彎抹角。其實我是有一個提議,如果說你沒有地方可以去的話,不知道願不願意留下來?就當是我請你,供你吃住,付你薪水,你只要負責煮三餐,陪兩個孩子玩.時間大概是一個月,到我兄嫂回來為止。」
「原來他們不是你的孩子?」雖然是疑問句,但他的語氣絲毫感覺不到任何訝異的成分。「你一直沒有澄清,我還以為…-」
她苦笑。「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解釋。」
「是提防我嗎?」他露出了然的笑容、「我可以了解。」
「呢……也不算是啦…」她想解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解釋也是無用,索性跳過這個話題。「不知道你覺得這個提議如何?」
他沉默的看著她,沒有回答。
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方琦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干笑的道︰「你別那樣看著我,如果你不願意,直說就好了。我發誓我對你沒有別的企圖……大家各取所需嘛,哈……哈哈……」
嚴少良微勾唇角.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只要方小姐回答我一個問題,那麼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她呼出一直梗在喉間的那口氣。
不過就是一個問題嘛!不要說一個,就是十個問題她都會忙不迭的答應。
「請問。」她甜甜的笑,心情大好。
「你真的認為……」他的手指撫著下巴,表情認真的道︰「以我的條件,去當牛郎很好賺嗎?」
方琦再度變成一座雕像。
***
「嚴、仁、杰!」
中氣十足的吼聲幾乎掀開嚴家的屋頂?-身黑色西裝,右手拄著拐杖.一臉威嚴的老人,氣勢十足的踢開嚴家大門,找尋著怒氣發泄的目標。
「爸爸?」年近五十,看來卻還是美麗依舊的艾伶,一見到父親,便知道大事不妙。
話說二十五年前,她本是千金小姐.與當時父親重用的屬下——也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嚴仁杰一見鐘情,兩人暗通款曲,沒多久便珠胎暗結。
她哭著跪求父親成全他們,可固執的艾福郝卻震怒于兩人的背叛,執意要拆散他們。後來周遭的人好說歹說.她甚至絕食抗議.好不容易獲得父親點頭.只要嚴仁杰答應入贅艾家.繼承他的事業.他便成全兩人。
沒想到,嚴仁杰說什麼也不肯,兩人幾次爭吵,最後終于不可收拾。
她被掃地出門,和丈夫遠趕外地謀生,沒多久便產下一個可愛漂亮的小男嬰,那個男嬰正是嚴少良。
艾家只有她一個女兒,嚴仁杰心疼地懷孕受的苦,也只讓她生了這麼一個兒子,所以少良可說是艾家惟一的子孫。難得的是,他從小便乖巧懂事,美麗的五宮遺傳自她,父親一見面就愛上這個孫子。
為了這個孫子,他原諒了兩人,心中念的盼的,都是希望這個乖巧伶俐的孩子,能繼承其父不願繼承的事業。
雖然丈夫不贊成,但她為了不激怒父親.還是選擇讓少良在大學畢業之後,進入爸爸的公司上班.學習經商之道。
可是…-唉!艾伶嘆了一口氣;可惜的是,嚴少良和父親一樣,胸無大志,對經商更無任何興趣,雖然為了孝順母親不得不遵從,卻過得很不開心。
她不是不知道兒子的苦,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前兩天,少良莫名其妙打電話回來,開口就說對不起,那時她已有不好的預感,如今看見父親怒氣沖沖的模樣……
「快點把你那個沒出息的丈夫叫出來!」艾福郝大叫,拐杖敲得地板咚咚作響。「是不是他拐走了我的孫子,啊?快叫他出來!」
「爸爸……」艾伶扶著他到椅子上坐下。「你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脾氣一點也沒變?」
「嚴仁杰呢?叫他出來!」
艾伶嘆了口氣。
「爸,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少良做了什麼惹你生氣的事?你要有氣,罵我這個當人家母親的管教無方也就算了,何必什麼事都要遷怒到仁杰身上呢?」
「遷怒?我遷怒他?」艾福郝氣得發抖。「要不是他這種父親,又怎麼會教出這種兒子,一點出息也沒有!真是活活把我氣死了。」
艾伶聞言苦笑。
父親一直希望有人繼承衣缽,軟硬兼施的,就是希望他們父子倆其中一人出面接下,可是偏偏這兩父子都無心富貴。
常言道,知足常樂,平凡是福。
嚴家的男人把這兩句話奉為座右銘,不愛現成的財團企業,獨鐘清幽的鄉野生活,把艾福郝是氣個半死。
「少良到底做了什麼?」
向來少有喜惡的少良,並不喜傷別人的心,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能叫父親氣成這樣.
「離.家.出.走!」艾福郝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道︰「你敢相信嗎,都二十五歲的人了,居然還來留書出走這一套!」
艾伶聞言睜大眼。「少良他……他離家出走?」
從小到大,嚴少良可說是標準好學生.好兒子.好寶寶的模範典型,他的生活從來沒有一絲的差錯。
她實在很難把腦海中那個乖巧听話的兒子,和離家出走這種強烈的抗議行為聯想起來。
「今天早上,他的秘書在辦公室里發現這張紙條!」艾福郝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明顯被揉爛之後,再攤平的紙條。「你自己看看!嚴仁杰教出的好兒子!」
艾伶接過紙條,快速的看了一次,再看第二次,看到第三次時,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你還笑得出來?」艾福郝捂著心口,拍打著沙發。「你們一家三口,存心要活活把我氣死是不是?我不管!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一定要把少良找回來!否則的話,一個月後叫嚴仁杰到我的公司來報到!」
語畢,他怒氣沖沖的離開。
艾伶低頭看著手上的紙條,微笑在臉上泛開來。
只見飛舞的字跡在白紙上寫著︰
除去惱愁,身涼心安,勿尋!
這孩子.終于開竅了。
一直以來,他的乖巧雖然是父母的安慰.卻也是他們的煩惱。
安慰的是,辛苦拉拔一個栘子長大,他的孝心讓兩人覺得苦心沒有白費;煩惱的是,他向來乖巧听話,別人要他做什麼,他便照單全收,幾乎像個機器人一樣,只會接受指令,而不會自己思考。
這是他自懂事以來.第一次的反抗,意味著他終于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不再是父母捏在手心里的寶。
只是……想起父親臨走前丟下的話,艾伶又笑了。兒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對丈夫而言,到底算幸或不幸呢?
***
幸或不幸?
當然是不幸呀!
當嚴仁杰听到愛妻轉述岳父大人的活時,險些暈倒。
想當初,他不惜和岳父翻臉,正是因為不想接下那燙手山芋。想想,那麼一大間公司耶!要做上頭的決策者,那有多忙呀?
對就算和妻子分開一個小時,都覺得如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愛家男人而言,像這種忙碌的生活簡直是人間地獄,他是連想都覺得恐怖。正因此,當愛妻說要讓少良到岳父那邊去學習.他雖不贊同,卻也還是答應了。
沒想到……那個從小到大,他說一不敢說二,叫他往東,不敢往西的乖兒子,居然落跑?
幾乎花不到三十秒的考慮時間,嚴仁杰便馬上果決的作出大義滅親的沉痛決定。
但是人海茫茫?雖然不怕找不到,卻是極費時間的事。
他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時間。
岳父大人只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感覺好像很久.其實卻是眨眼即過.他不想冒任何的險,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征信社幫忙。
他就不信沒辦法把那個死兒子逮捕歸案。
不要怪他父子薄情。
想想,少良才幾歲,人生正長呢!可她已走過大半個人生.哪有時間浪費在岳父大人的公司里?
主意既定,便馬上付諸行動。
看著面前斗大的「柯南征信杜」五個字,幾條黑線從他頭上面了下來。
這是隔壁李女乃女乃推薦的,據說她的貓狗走失,都是靠這家征信社給找回來的。可是瞧這寒酸的辦公室,實在教人對其能力起疑。
不過,和負責人談過之後,他的印象也隨之改現。
男人自稱方人杰,和他差不多年紀、一听他說完,便馬上問了一堆間題,做了一堆筆記,開且分析了各種可能性.瞧來很是專業。
「你一定得在一個月之內.把我兒子找回來。」
「沒有問題。」方人杰自信滿滿的道,「你等我的消息吧!」
***
這會被尋的人工快快樂樂的享受平凡之樂.自有記憶以來,嚴少良從不當像現在那般感覺自在過。
今天早上,當他從睡夢中醒來時.第一眼映人眼簾的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房間擺設。
不同于嚴家的溫暖,也不同艾家的華貴,這個房間看來就像屋子的主人一樣,簡單樸素。
他並沒有立刻起床,反而轉身抱住厚重的棉被,微笑起來。
從小,他一直非常的听話.父親要他學烹飪,他學了;母親希望他讀商科,他讀了;外公希望他接掌艾家的事業,他也乖乖照做了︰就連交朋友或談戀愛,他也是個很好操控的人。只要別人說出對他的期望,他便會盡力去達成,並且做到最好。
他的人年幾乎像是為了別人而活。
好友曾經問過他,這種人生有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為別人而活?
當時他只是微笑不答。
對其他人而言,一個被別人的希望所操縱的人生之所以難以忍受.那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目標、就算沒有理想目標,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當別人的希望和自己的相抵時,大部分的人部會選擇自己的,所以他們拒絕被別人左右。
可是他從來沒有過,不管是物質上或精神上,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是他非常想得到.認真去追求的。
因力沒有,沒有目標,所以別人要他做什麼,他都覺得沒有差別。也就是這樣,二十五年來,他遵循著長輩的期望,選擇了他們希望他過的生活。
原本,一切都如常。
他進入外公的公司,從基層做起。
一開始.同事並不知道他的身份,直到他快速的晉升,短短三年內,他從一個基層的小職員,一路直升到總經理,流言也就跟著他的升等四處而起。
俗話道︰人言可畏。
他雖然對別人的閑言閑語毫不在意,但是不可否認,那些謠言造成的影響.的確對公司是很大的傷害。幾個足以左右公司決策的高級主管,聯合起來排擠他,只要是他提出的改革和想法,全部以執行困難柔性否決。
他花了數月的時間與他們周旋.又憑自己的實力替公司一連接了三筆大生意.才終于化解了這次的危機。
外人贊美他是天生的商業人才,他卻在和高級主管達成和解的那一天,頭一次有了想逃開的念頭。
他不快樂?很不快樂,那是他從小到大頭一次有那麼強烈真的感覺。
或許也是天意,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一通電話.那是他大學時的好朋友——孟浩維打來的。
浩維並不知道他現在已是大企業的總經理,興高采烈的說著他打算開一家咖啡店,想請廚藝精湛的他合資,由他掌廚.自己則負責其他。
以嚴少良當時的身價,不要說是合資.即便是無條件的替朋友開一家店,也是輕而易舉。
他本來只是打算資助.但是念頭一轉,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道︰何不答應呢?
是呀,何不答應?反正他現在的生活並非自己想要,當一個人有了其他的目標,就沒辦法再依照別人的期望而活。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錯過了這次的機會,或許就再也沒有辦法逃月兌。
于是他答應了,隔天他便收拾行李離家出走。
對他而言,這是個非常新鮮的經驗,所以他並沒有直驅好友的家,反而坐著公車一路走走停停,就像觀光客一樣,只要看到吸引住他的目光的人事物,他便停下來走走看看,直到滿意再上路。
被一個女子雇用,實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原本只打算待到兩個孩子的家人來接他們回去之後,便要離開,可是……事情有些失控。
他一度以為那女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她有著大而水亮的眼楮,隨性的短發雖亂,卻別有一種風情.小小的身軀遠遠看去嬌小可人,很是可愛。
如果不知道她的年齡,光是從外表來看,他幾乎會誤以為她只有十八九歲,最多不會超過二十。
因此當她下車時,他是有些驚訝的,後來他才知道她是那兩個孩子的姑姑,替出國游玩的兄嫂照顧小孩。
她並不擅于和小孩相處,在小志和小梅的面前,她根本就被吃得死死的,毫無翻身的余地。
或許是她當時無助的樣子,也或許是她臉上暗然欲泣的表情,總之在她和兩個孩子僵持時.柔弱的姿態觸動了他內心一種陌生的情緒。
他想也不想便走了出來,解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而她轉身看他的表情.就好像看到天神降臨一樣。
有哪一個男人能抗拒得了這樣的目光呢?最起碼他不能,尤其是她看來那麼需要別人幫助,一身的狼狽,楚楚可憐的眼神,好像受虐的灰姑娘一樣。
如果她是灰姑娘.兩個小孩就是她的姐姐,而他呢,大概是那個幫助灰姑娘的神仙教母吧。
這個念頭讓他笑出來。
二十五年來的頭一回,這是他頭一次有想要親近一個女性的。
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這一點不用照鏡子,旁人的眼光自會提醒他。
自小時,他就是附近媽媽們最喜愛的小男生;入學後,是班上女生眼中的白馬王子;進了外公的公司.則是女同事或女下屬私下選出的黃金單身漢。
女性的目光.向來是跟著他轉的,但他卻從未體會到何謂戀愛的感覺。
當然.他交過女朋友,也有過一兩次感覺不錯的戀愛經驗,但卻總是感覺少了些什麼。
以前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現在他才了解,是少了熱情.少了期待。
他只是順應別人的期望,自己卻沒有半點。
而她.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個。
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他就知道.就是她了。
說起來很詭異.但這正是愛情。
所謂的愛情,憑的往往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對了,那就是了,感覺不對,就算有再好看的外表,再優越的條件,也激蕩不出愛情的火花。
他感覺得出來,她是有些提防他的。
關于這一點,她並沒有掩飾,如果不是小志和小梅的堅持,她應該早就請他離開了。
可是……他又笑了出來,最後讓她撇下防線的,竟然是他的廚藝。
啊!父親說的沒錯,這的確是一項利器,而他也打算好好利用這一項優勢。
不過可以預見,他的離去肯定會在艾嚴兩家掀起一陣狂風暴雨,外公這個時候大慨已經氣瘋了吧?
從前因為有他,所以父親可與母親逍遙自在,現在他走了,苦的人就是老爸了,外公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奇怪的是.若換了以前,他絕對會為父親犧牲自己;現在,他卻能毫不在乎的幸災樂禍。
三年的商場經驗.讓他認清了一些事實。
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也沒有任何事是非做不可的,沒有了你,一切還是照常運作。
人生苦短呀,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呢?
生平頭一次替自己的人生作抉擇,感覺就好像突然卸下肩上的重擔一樣,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
一大早,他替兩兄妹準備完早餐之後,便將浴室里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冼,然後趁洗衣的空檔掃地.擦家具,最後再送兩兄妹去上學。
說來頗不可思議,這些原本以前在家里做慣的家事.現在做來,他竟有著滿滿的滿足。
或許是懷念吧!
他搬到艾家之後,事事都有佣人料理,他只需要開口,一切使會送到他的面前。以前他不知道心中的不滿足究竟是什麼,現在他才明白.一開始他就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至于他想要的是什麼呢…-
他輕啜一口咖啡,看著陽台上迎風飄舞的衣服,微微一笑。
或許,他已經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