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拉守則第一條︰「你必須耐心等待王子的列來,在那之前,不如為生活找一點小小的樂趣吧!」
「對不起,我沒空跟你講電話。」氣若游絲的聲音由客廳里傳了出來。「我……我要準備功課,沒時間。」
杜言書一邊梳洗,一邊听著繼妹裝模作樣的聲音,冷哼了一聲。
這套把戲,已經不是繼妹第一回要弄了。
數年來如一日,杜瑞拉對于扮柔弱、扮無助,扮演被虐待的孤女樂此不疲,但她對這套把戲的態度,卻已經從一開熱的火冒三丈,到現在的麻木不仁。
猶記得她第一次上當,怒氣沖沖的質問繼妹為什麼要說謊時,繼妹用那柔弱無依、泫然欲泣的聲音哀求道︰[我不是故意的,姊姊,你別生氣,我馬上就去把地拖一拖。〕
如果她不是當事者,她會爆笑出來。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如此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自拔?
但她是那個被毀謗的當事者,她只想撕爛杜瑞拉的嘴。
[你不要騙我了,小杜!]電話另一端,正義使者自作聰明的打抱不平。「是不是你那個繼姊又在虐待你了,你說!」
[沒有……」恐慌的語氣和音量漸小是不二法門。[真的沒有,你……你不要想太多……]
[還說沒有?你瞧你的語氣多ど害怕!」
杜言書搖頭,梳洗完畢之後,往大門走去。
想來,能讓繼妹如此樂此不疲的最大原動力,應該就是這一波接一波涌上來的護花使者兼忠實觀眾吧?
轉眼間,自己已經二十三歲了。
恐怖的高中生活離她已有一段距離,卻仍然是她生活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高中同學會,已經開了兩期,卻沒有一個人邀請她。
舊日的同學在路上遇見了,不是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而是問她還有沒有繼續的在虐待杜瑞拉。
就連附近的街坊鄰居,也拿著放大鏡注意觀察她們家的一舉一動,只要杜瑞拉傷了一根寒毛,掉了一滴眼捩,各種惡毒的指控便一毫不留情的朝她們母女兩人直射而來。
這樣的情形,在繼父過世之後,更是只有惡化沒有改善。
每個人都把眼楮睜得大大的,等著看杜家的男主人死後,他的小女兒的生活會有多ど的悲慘。
如果有一夭,杜瑞拉發生了什麼不幸,杜言書相信,警察大概不用經過搜證,透過這麼多人的「指證歷歷」,就可以馬上斷定她是凶手無誤。
然而,即使繼妹數年如一日的玩著她那惡毒的小把戲,母親仍然對這個繼女付出與親生女兒同等,甚至更多的關愛、關心。
雖然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人言可畏——畢竟繼女非自己親生,旁人看她們,總多了一些先人為主的異樣眼光——但更多的是,何秀雲將對已逝丈夫的愛,轉移到他的女兒身上。
她的母親是那種會被稱贊具有傳統婦女刻苦耐勞、寬容大量美德的婦人。
在母親的眼底,即使繼女喜歡玩一些小把戲,也會將之解讀為缺乏父母關愛下的叛逆行為。
只有杜言書知道,繼妹其實愛死了扮演悲劇女子的角色。
倒不是說杜瑞拉喜歡父母早逝,她相信這多少影響了繼妹的人格發展,但是比起深深沉浸在雙親早逝的哀痛中,杜瑞拉顯然更常在自己所編織的劇本中悠游自如。
如果不是杜言書在那劇本中扮演的角色,她或許也能如母親那般,體諒繼妹「偶爾為之的小把戲」。
「言書。」何秀雲從廚房中探出頭來。「你要去上班了?」
一年前大學畢業之後,杜委書找到了一份在女性雜志公司擔任助理編輯的工作,大多負責靜態的編輯。
直到現在,杜言書仍然覺得自己能被錄用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不管是公司的制度或是薪資待遇,在如此不景氣的年頭,都是非常難得的。
人生再悲慘,有時總資得到一、兩件好事的。
「嗯。」她坐在玄關穿鞋,點頭。「我快來不及了,所以不吃早餐了。」
「那怎麼行!」何秀雲快手快腳的替她包好了一份愛心早點。「你帶到公司去吃吧!是你最喜歡的燒餅油條。」
她從母親手上接下早點,道了再見後便飛奔出去。
***
在女性雜志公司所有員工的眼中,杜言書是一個很詭異的存在。
她,個性孤僻,很少主動與旁人打交道。
她,一年如一日,服裝永遠只有黑、白、灰二種顏色。
她,仿佛活在黑暗世界中,陰沉得恍如一只孤魂野鬼在公司里飄來飄去。
若不是因為她任勞任怨,除了個性有點冷之外,公事上皆可達到盡善盡美,肯定無法在職場上生存下去。
同事的評語,杜言書不是不曉得。
她知道自己的個性不討喜。
沉默寡言,不善交際,加上防衛心態重,即使進公司已經一年,與其它的同事卻僅止于公事上的往來。
下了班,別人三五成群四處玩樂,她卻是孤身一人騎腳踏車回家。
公司里的聚餐,旅游,她雖然從來不曾缺席,但去了也只是像個隱形人一樣,旁觀別人打鬧笑談,半點也插不進話。
但她安于這樣的人際關系。
雖然,同事都覺得她怪,甚至私下謔稱她是一團鬼火,可她知道那只是出于一種好玩的心理,對方並沒有多大的惡意。
比起她悲慘的學生生活、這樣的玩笑已經算好的了。
她寧願和別人保持距離,寧願保持這樣孤僻的形象,也不願意和別人相熟,冒著有一天其它同事會認識繼妹的危險。
她的人生前半段已經毀在杜瑞拉的手里,她寧願犧牲一切來換取後半段的平靜。
今天一早要開編輯會議,所以她將早餐擱在桌上後,便直接往會議室走去。
她是最後一個到的,里頭已經全員到齊。
一如往常,她習慣性的走到最後一個位子上坐下,拿出紙筆,等著總編輯出聲。
「各位早安。」她們的總編輯——洪淑芬今天顯得特別精神奕奕。[下個月的專題報導主題已經定好了,這次我們打算制作的專題是訪問目前台灣最具身價的黃金單身漢,這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話題——就連我也很有興趣。」
她頓了一頓,室內其它人都笑了出來。
杜言書沒有笑。
雖然,她知道同事們為何而笑。
飛上枝頭變鳳凰向來是全夭下所有女性不變的夢想,黃金單身漢對這些幻想細胞還末被現實完全謀殺的女子而言,比什麼都吸引人。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惜她未能有同感。
她低下頭,在紙上胡亂涂鴉,對這次的專題怎麼也提不起勁來。
不是她故作清高,少女懷春時期,她也作過白馬王子翩翩降臨,拯救她于水深火熱的浪漫夢想。
可是現實總是殘酷。
白馬王子遲遲不來,繼妹又讓她水深火熱,她很快就認清自己注定要在繼妹的劇本中,扮演惡毒的姊姊。注定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陰沉的女人。
童話故事離她太遙遠,也太刺眼。
[還有最後一個人選,誰願意去采訪他?」耳邊傳來總編的聲音,杜言書不以為意,低頭在紙上畫了一個太陽,然後再皺眉將它涂黑。「沒有人願意嗎?」
一反之前眾人爭先恐後,這回,會議室內安靜無聲,靜得連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言書?]只好點名那個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杜言書猛然抬頭,就見所有人全睜著一雙大眼看她,表情詭異。
以為是自己不專心被捉到,她故作自然的問︰[什ど事?]
洪淑芬清了清喉嚨,語帶保留道︰[因為這回一口氣要訪問十個黃金單身漢,人手有點不夠,我想讓你去采訪新亞集團的嚴忻章,應該沒問題吧?]
要她去采訪?
杜言書兩眼微睜,眼中閃過片刻的慌亂。
「但是……]她在腦中搜尋適當的推拒理由。[我沒有經驗,而且我還有很多進行到一半的工作……]
[沒問題。]洪淑芬明快堅決的語氣粉碎了她的希望。[反正你只要負責采訪,有什ど們不足的,其它的同事會幫忙,不管是采訪內容或你現在的工作都一樣。]
但是因為總編的反應實在有些不尋常,杜言書的內心忽然升起一種非常詭異、不好的感覺。
從她進入女性雜志以來,從來沒有擔任過采訪的任務。她負責的是靜態的編輯,根本也不需要出去采訪。
過去不是沒有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一天當兩天用的日子,即使是在那時,總編也不曾派她出征,何以這次如此特別?但是,即使滿心的不情願。基本的敬業精神她還是有的。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總編要她出去采訪,她除了說好,還能說什麼?
「那就這麼決定了!」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洪淑芬松了一口氣。[你盡量做,真的沒辦法。也不用太勉強。」
杜言書只是點頭,表示知道。
直到一個禮拜後,她才知道為什麼總編會「這ど說,以及,為什麼當她答應接下這個工作時,其它同事會露出同情的表情……
***
「回絕,回絕,回絕。」
隨著每一個「回絕」,所有的媒體采訪要求全部被駁回。
坐在新亞大飯店的總經理室內,嚴忻章穿著一身鐵灰色西裝,頭發梳得整齊,俊美的臉上似乎永遠掛著一絲笑容——但那笑意卻未達到眼底。
他今年將滿三十,太過俊美的外表讓他看起來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穩重,也招來屬下的〔意圖染指」,但他仍是不願板起一張瞼,威嚇屬下。
只因為他深信,用人必先得心。
一個高高在上的管理者,難以得到基層員工的心,而這些基層具工,往往就是決定飯店生死的人。
再完美的決策沒有員工的實行,一切都是空談。
他深知此道,因此上至各部門經理,下至負責清潔的歐巴桑,每個人都能得到他毫不吝惜的笑容——即使,而笑從未到達他的眼底。
又何妨?
反正沒有人看得出來。
身為資深秘書,羅利是唯一能洞悉老板本性的人。
許多人都一再的向他這秘書表示,總經理身為新亞集團的少東,能如此對待屬下,毫無驕氣,實屬難能可貴。
他听了只能在心里搖頭嘆氣。
倒不是說總經理瞧不起他們,只是……也沒有表面上做出來的那麼親切可親吧?
他永遠記得,之前某些死纏不休的記者是如何被上司作掉的。
親切的外表先讓對方卸下所有防衛,接著獨留他(或她)在辦公室里,然後打電話給保全部,請他們上來注意一下某些「不請自入]的小偷。
這些人,有的被數名大漢架到外頭去[丟],也有人直接就被請到警察局去[關切、關切]。
然而即使前頭烈土的尸體堆得像山一樣高,卻還是抵擋不了後人前僕後繼的上來[自願犧牲]。
黃金單身漢的魅力果真不同凡響。
上司是一只標準的笑面虎,這一點羅利有深刻的體會。
笑,只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對總經理而言毫無意義,偏偏就是有一堆人相信那是發自內心……
〔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通通替我擋掉。」
嚴忻章下了命令,就希望屬下確實執行,對別人他或許會采懷柔政策,但羅利……可憐的羅利,由于他已經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也只能付出代價。
「知道了,總經理。」羅利在隨身的冊子上記下這個命令。「不管是任何媒體,昨天有T台記者表示想替您做一個專訪,這對飯店而言不失為一個免費的宣傳。」
嚴忻章沉默了一會,像是在評估得失。
[不需要。]幾乎不到三十秒,他就下了決定。[媒體表面上是對我的經營經驗有興趣,實際上只是希望以我的外表、家世吸引觀眾。廣告經費我們不缺,這類型的免費宣傳負面效益大于正面,全部回絕。」
羅利聳聳肩,在本子上寫下︰「一律回絕。」
***
這是她打的第幾通電話?
杜言書數了數,發現這是一個禮拜以來的第二十通。然而,二十通如一通,得到的答案永遠是︰「抱歉,我們謝絕任何媒體采訪。」
為什ど她對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如果事情發展得太順利,那才是叫人意外的事。
看來,想要循正常管道采訪到嚴忻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接下來該怎ど辦?
坦白說,她一點也不想繼續下去。
對方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很清楚︰謝絕采訪,
她再打電話過去,也只是自討沒趣,就算親自去找他,大概也只會落個吃閉門羹的下場。
但是如果這ど輕易就放棄,向總編承認失敗,卻又好象是她的能力不足。
她非常不願意被貼上這種標簽。
自她進入女性雜志以來,雖然沒有特別的功勞,但是也從來沒有出過錯,她的職場生涯不能因為這個嚴忻章留下污點。
就算明知沒有希望,還是試試看吧!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她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和同事打過招呼後,便騎著腳踏車往她的目標︰新亞飯店而去。
新亞飯店,是由新亞集團獨資成立。
飯店開幕于二十年前,雖然位于市區中心地段,但是因為委托管理者的漫不經心以及長年虧損,一直被外界視為是新亞集團一項失敗的投資。
許多分析家甚至斷言,隨著全球經濟不景氣的到來,新亞集團勢必得進行瘦身動作,方能維持營利不墜,而新亞飯店是最應該第一個被推上斷頭台的包袱。
然而,三年前,身為新亞集團三少東的嚴忻章,卻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接下這個爛攤子,跌破眾人的眼鏡。
沒有人看好這間飯店的前途,自然也沒人看好嚴忻章的能力。
所謂富不過三代,舉凡企業第二代、第三代接班人,多是無能之徒。
就算嚴家出了一個像嚴從文這樣的龍鳳之才,但也沒人期望他的弟弟們都能像他一樣。
嚴偲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他一向無心從商,雖然娶了華愷集團的千金,卻依舊不改本色,
而嚴忻章……杜言書眯起眼,在心里將這幾天苦心尋找,結果卻少得可憐的資料拼湊起來。
他是三個兄弟里面,最神秘的一個。
據說,他貌似潘安,俊美無匹!!嚴偲安在她眼底已經帥得很罪惡了,而嚴忻章听說還要更上一層樓。
傳言,他親切有禮,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是嚴老夫人最寵愛的孫子。
但又有某個不願具名的小道消息指出,他行事低調,不喜曝光,個性冷酷,是一個狠角色。
在還沒接手新亞飯店之前,他一直待在新亞集圖的某個子公司當一個跟他的身分比起來,有點大材小用的部門經理,
這是一個謎樣的男人。杜言書心想,難怪這ど多媒體對他感興趣。
這ど多年來,嚴家三少爺唯一曝光的相片是一張人小得像螞蟻,背景模糊,連臉都看不清楚的偷拍照。
這次的任務困難重重啊。
希望這不是總編為了踢她出公司,故意安排的陷阱……
將腳踏車停好,她跟著其它的住宿旅客進入新亞飯店的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完全中國風的裝潢及擺飾。
嚴忻章接手新亞飯店之後,大手筆的將之前原有歐式風格完全翻修成今日這等東方風味,從飯店的裝潢到擺飾,甚至是服務人員,都有一種讓人好象進入歷史博物館的錯覺。
到處可見的古文物常有外國旅客停駐觀賞,整個飯店散發出一種寧靜、莊嚴的感覺。
如同嚴忻章接手新亞飯店讓一大堆人掉下巴,飯店在他接手後,業績扶搖直上,住宿旅客呈倍數增加,也讓一大堆專家在地上到處找眼鏡。
除了重新裝潢,改變飯店的風格之外,他更是大動作的從其它同業手中,挖來了許多人才,並且連續推出許多的優惠及配合政府或企業舉辦各種活動。
這個本錢砸得很厚,包括重新裝潢的費用也算進去的話,即使飯店這兩年來的營業額及獲利都十分可觀,但短期之內依然不可能回本。
但那又如何?
新亞集團多得是資金,而且嚴忻章的經營方向正確,可以預估未來新亞飯店不再是包袱,反而有極大的可能成為另一棵搖錢樹。
避過了投宿的人潮,她搭著一般旅客搭乘的電梯直上二十六樓。
新亞飯店總共有三十五層樓,旅客最多只能出入到二十六樓為止,其它的地方非請勿入。
但是……話是這ど說,可是飯店每天都有員工出出入人,她不相信找不到漏洞叫鑽。
看著某個歐巴桑推著清潔車走進一扇寫著「非本飯店員工請勿進入」的鐵門,她綻出笑容,跟著走了過去。
***
保全室。
「喂,喂,你來看。」小張緊張的聲音響起。「有人跑進來了。」
透過監視畫面,可以清楚的看見一名穿著白衣黑褲的女子在「禁區」里走來走去,渾然未覺自己的一舉一動已經被監視器拍了下來。
已經快睡著的老李睜開一只眼楮瞄了一眼,笑了笑。
「哎呀,大概又是某個不怕死的女記者吧?」
他不解的問︰「你怎ど知道?」
「直覺。」
這時,女子已經順著「禁止進入」的標志,直上頂樓。
「獵物要進籠了,趁老板還沒發現之前,先去放生吧。」老李拿起桌上的帽子,拍了拍。「要不要一起去?」
小張慌張的起身,檢查身上的配備是否齊全。
「怎ど你一點也不緊張啊?」確定所有的裝配齊全後,兩人一同定出保全室,他疑惑的問身旁的前輩。「有人闖進來了耶?老板知道會怪我們辦事不力的。」
老李忽然爆出大笑。
「小張,你是新來的不太清楚,其實那些禁止進入的字,都是老板叫人寫上去的,那是一個陷阱。人嘛!就是這樣,你愈是叫他不要進去,他愈是想要進去,尤其是那些記者,屢試不爽。」
嘎?
「那……」好下容易閉上大張的嘴,他連忙問︰「那你說放生是怎ど回事?我們不是要去捉人的嗎?」
「你開玩笑?」老李忽然一臉正經。「我是去英雄救美的,趁總經理還沒發現她之前,叫她先走,否則的話……哼哼……」
「怎樣?」
他比了一個割喉的姿勢。
「她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