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的表情好好笑喔,像這樣……」
當兩人拍完照走出婚紗店,已經將近午夜,夏江菱意猶未盡的說著,銀鈴似的笑聲隨著夜風飄送。
韓劭勛面帶笑容的听她取笑他,看她踩著輕盈步伐走在前頭,笑得那樣快樂,和稍早的愁眉不展截然不同,他不禁也跟著開心起來,甚至除了開心,還有滿滿的成就感。
「這樣好多了。」
她轉頭,還在笑。「什麼好多了?」
「妳的表情,剛剛是這樣──」他拉著眼角嘴角往下,扮苦臉,丑得不得了。「現在是這樣──」再往上拉,不像笑臉倒像鬼臉。
她噗哧一笑。「我的表情沒那麼丑吧!」嚇死人了。
「不像嗎?」
「當然不像。」她咯咯笑。
兩人走到十字路口,漸漸停下腳步。
「妳車停哪里?我送妳過去。」他開口。
「我真忘了。」夏江菱苦笑,她連自己怎麼走到婚紗店前面都不太記得了,何況車子停哪里?她低著頭拚命想。
燈號變換,韓劭勛拉著她的手過馬路。
「沒關系,我陪妳找。」
「時間很晚了,你可以先回去,我自己找就行了。」老是麻煩他,她覺得過意不去。
「那怎麼行?」他擰眉。「讓一個大美女獨自在深夜路上走,太危險了。」
她聞言忍不住笑了,有被保護的感覺,很溫暖。
她很久很久沒有被當成「弱勢族群」保護了,不管是她的前男友還是公司同事、部屬,都只看到她堅強自信的那一面,有時她忍不住會想,在他們眼中,她是不是像個女金剛,刀槍不入?
「你人真好。」他雖然沒說,可她知道,他其實很努力在逗她開心,對待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尚且這麼體貼,當他的女朋友,應該更幸福吧?
搞不懂,這麼好的男人,為什麼那些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子們都不知道要珍惜?
「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被說成好人。」韓劭勛低笑,「如果妳想謝謝我,應該稱贊些別的。」
「例如說?」
「例如……用迷戀的眼神望著我,說我好英俊,或是用崇拜的口氣告訴我,我好厲害、好棒,我是妳心中的神這類如何?」
夏江菱瞠目微笑。
「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是喔。」他半認真半玩笑的答道,「難道妳不知道,男人是靠女人的崇拜而活的嗎?只要一句『你好棒』,要他為妳上刀山下油鍋都沒問題。」
「是嗎?」她輕嘆,想到何鎮漢,笑容斂去。「我也曾經把他當成頭上的天,可他卻說我是他的包袱,所以我努力讓自己變得獨立,他又說我太強勢、太能干,結果他卻愛上和從前的我很像的女子……我真的不懂男人要什麼。」
「那不是妳的錯。」韓劭勛停下腳步,正色看她。「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愛妳,他愛的應該是全部的妳,而不是他想要的樣子。」
她低頭,輕聲說︰「我知道。」
其實,五年來與何鎮漢攜手走過的日子,她並非一直都那麼心甘情願,有時她也覺得挫折、覺得不滿,為什麼在他眼里,自己永遠不夠好?為什麼他不能接受她本來的樣貌,老是要她配合他的喜惡?
只是,她太希望擁有幸福,而她以為何鎮漢就是她將來的幸福,現在想想,她太天真、太盲目,和他在一起,她根本不覺得快樂,只是拚命壓抑自我,以符合他要的樣子。
失戀之後,她曾經懷疑、否定自己,但現在,她忽然想開了,與其說是心痛情人的變心,其實更多的是驚慌自己再也找不到男人來愛。
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她該感謝何鎮漢的變心,因為若不是如此,她一定還傻傻的繼續陷在里面,然後就此過一輩子。
她低著頭,韓劭勛看不見她的表情,見她久久沒說話,他開始有些慌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多嘴。」失戀中的人特別脆弱,他說的那些話幾乎等于是在告訴她,這麼多年來,人家根本不愛妳,只是在利用妳──這簡直是在對她做二度傷害。
「我沒事。」夏江菱抬頭,擠出笑容。「你說得沒錯,他並不愛我。」
他望著她,看她竭力想露出微笑的樣子,忍不住覺得心疼的伸手擁她入懷,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哄個孩子那樣,輕聲道︰「從現在起,妳可以做自己,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這世上一定會有一個人愛這樣的妳,妳再也不必為了別人委屈自己。」
寬厚胸膛貼著她的頰,鼻間飄進淡淡的古龍水味,夏江菱柔順的依偎在他懷里,听著他低沉嗓音柔聲輕哄,多天來干澀的眼眶忽然起了薄霧,然後,眼淚不受控制的掉了下來。
一顆顆淚珠從她臉頰滾落,沾濕了他的襯衫。
韓劭勛低頭,見她悶不吭聲的掉淚,也沒多問,只是靜靜摟著她,任她盡情發泄。
「歡迎光臨!」便利商店內傳來店員活力十足的聲音,夏江菱坐在外頭空地的桌椅,隔著玻璃窗看韓劭勛挑飲料,滿懷歉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好象開關壞了的水龍頭一樣,一哭就停不下來,一徑揪著他的襯衫在大街上足足哭了二十分鐘,幸好方才拍完照已經卸過妝,否則他的白襯衫肯定要遭殃。
「來,喝口水。」他提著袋子走出來,先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她。「還想不想哭?我買了面紙。」
她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對不起……」
「沒關系,」他制止她道歉。「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總比悶在心里好。」
她低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分手那天沒哭,失眠的夜晚也沒哭,在公司面對前男友處處懷疑刁難她也沒哭,可听他說那些話,卻讓她忍不住哭得淅瀝嘩啦,一發不可收拾。
「心情好些了嗎?」韓劭勛從袋子里拿出面紙。「如果妳還想哭,可以繼續。」
夏江菱笑了。「哪來那麼多眼淚。」她剛剛哭的量,可能比她過去幾年加起來還多。
「所以要補充水分啊。」他指指她手上的瓶子。「多喝幾口水,把剛才流失的水份補回來。」
她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開口,「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對我這麼體貼。」讓她心里好溫暖。
「這沒什麼。」他擺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片刻後,兩人繼續上路,一邊聊天,一邊找尋她不知道停在哪里的愛車。
他們天南地北的聊,聊兩人的工作、生活、家庭。她說從小父母離異,所以分外渴望家庭的溫暖;他說他的家族龐大、成員眾多,且彼此之間感情好得不得了,他以此為傲,但曾經交往過的女友卻都視為畏途。
夏江菱靜靜听著他聊家族里的趣事,覺得好羨慕,舍不得打斷他,所以即使已經想起來車子停在哪兒,還是帶著他不停的繞圈子。
直到凌晨兩點半,時間真的太晚,她才不得不乖乖帶他走回車子停放的地方,並假裝驚喜道︰「找到了!」
「太好了。」韓劭勛笑望著她,沒有戳破。
其實他早就識破她是故意裝作沒看見,因為那天與她擦撞時,她的車號他早就記在腦海里,但和她聊天太愉快,雖然他只是說一些家族瑣事,她卻仍然听得津津有味,和他以前交往過的女友們反應完全不同,而她有心繼續,他當然願意配合,只是現在她決定結束,他還真感到有點失落。
「順路載我一程?」他問。
「好啊!你車停哪里?」
他想了一會兒,笑道︰「我想,現在應該在拖吊保管場里了吧!」
街上人車稀少,夜空繁星點點,車內悠揚樂曲流泄,夏江菱開著車,享受這寧靜安和的一刻,感覺好輕松。
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下,她微笑著轉頭,想告訴韓劭勛此刻的心情,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沉入夢鄉,睡得香甜。
暈黃街燈照在他臉上,照出他眼窩下淡淡兩個黑眼圈,顯見這幾天他同她一樣,也都在失眠。
一樣失戀、一樣痛苦,可他卻不像她,只會自憐自艾的沉溺痛苦情緒,還反過來安慰一樣遭遇的她。
車子繼續前進,來到拖吊保管場,他仍沉睡,她不忍心叫他起來,便一直坐著、等著,直到一群年輕人經過,喧鬧的聲音吵醒他,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
「怎麼不叫我?」韓劭勛看表,知道這段路程開再慢也不可能開一個半小時,忍不住問。
「我看你好象很累的樣子。」
她的體貼讓他覺得很窩心。
「是有點。」他伸了個懶腰。「這幾天我睡得很少。」
「我也是。」失戀的人最怕漫漫長夜。
兩人對望一眼,原因不用多做解釋,彼此都心照不宣。
「怎麼不打電話給我?」他問,語氣故作輕松。「至少我們可以互唱催眠曲給對方听。」
夏江菱聞言笑了,但幾秒後,笑容斂去。
「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好幾次,她都望著手機掙扎,而每回總是在撥號後還沒接通時便掛斷。「再說,這種事只能幫得了一時,我總不能每天晚上都拖著你陪我不睡覺。」
他聳肩。「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也睡不著。」微微一頓,語氣放柔。「以後要再睡不著就打電話給我,別想那麼多。」
「就怕到時你受不了,覺得煩。」
他笑,「真的如此,妳別擔心,我這人性子直,一定明講。」
夏江菱听了只是笑,因為她知道他不是這種人,說這些話只是想讓她安心。
「我去取車。」韓劭勛道,開車門下車,旋即又彎腰探頭。「妳在這里等我一下,時間很晚了,我開車陪妳回去。」
她點頭,望著修長身影走遠,唇角笑容久久不退,心頭滿是暖意。
拋開過往戀情,夏江菱專心工作。
那天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所有的委屈、酸澀,全部隨著淚水流出體外,雖然有時看著前男友滿面春風的和新情人情話綿綿,仍免不了覺得不舒服,但她已經能淡然處之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韓劭勛,這兩個多禮拜來,他天天接她的失眠電話,陪她聊天,陪她度過無法忍受的孤單長夜。
他們彼此傾訴生活的喜怒哀樂,聊往事、聊夢想,然後詫異的發現兩人在許多地方竟是那麼的相像。
例如,他們都渴望婚姻,都企盼與伴侶共組溫暖家庭;或是,在愛情里,他們都是盲目付出的那一方,為了討好對方,往往連自我都失去,還有,他喜歡小孩,她也是。
常常,她說了一句,他馬上接下一句,然後補上「我也是」,這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常讓她在話筒這端笑聲不止。
她好喜歡這樣的關系,像個老朋友,輕松、愉快,不用費心討好,不需壓抑自我,不管她說什麼,他總是笑。
有時候,他們會一起去看電影、喝咖啡,或者就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泡上一整夜。
她享受他的陪伴,即使只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書店地板上看各自感興趣的書,也讓她覺得很充實、很滿足,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她變快樂了,笑的時候多,愁眉苦臉的時候少,每個人都感受到她的改變,可看在同事眼中,卻都還一相情願認定她在強顏歡笑,任她怎麼解釋也沒用。
就連她的前男友也是。
這一天,他們開完會出來,何鎮漢硬把她拉到一邊,假裝關心的要她別再硬撐下去。
「其實看妳這樣,我也覺得很難過。」
「怎樣?」夏江菱莫名其妙。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妳心里難過,是我對不起妳,可妳又何必這樣勉強自己?」
「所以?」是她太敏感嗎?怎麼好象听出了一點弦外之音?
這一回,他停頓的更久。
「我的意思是……每天看著甩掉妳的男人,心里當然不好過,既然這麼痛苦,妳有沒有考慮……換個環境?」
她總算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希望我辭職?」是不是有一句話叫「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也是為妳好。每天看妳強顏歡笑,我的心里何嘗好過,畢竟我們在一起五年,雖然分手了,我還是很關心妳的……」在看見她的表情後,他接下來的話說不下去了。「妳不相信?」
夏江菱默默看著他,搖搖頭。
「你才不關心我,你關心的始終只有自己。」
她以前或許笨,隨便幾句甜言蜜語就可以讓她相信那是真心,可她現在學聰明了,從韓劭勛身上她才看出來,真正的關心不是用嘴巴說說,而是直接以行動表示。
她和韓劭勛只是朋友,但他為她做的,何鎮漢連他的萬分之一都及不上。
韓劭勛從來不曾說過他多關心她,對她多好,為她做了多少事來換取她的回報,就只是單純的去做而已。
至于眼前這個曾經和她交往五年,口口聲聲說愛她、為她好的男人,所做所為卻根本都是在為自己著想。
「妳怎麼能這麼說?」何鎮漢一臉不悅。「我們曾經在一起那麼久,妳難道不了解我?我不是妳說的那種人。」
「是,你就是。」她心平氣和的回道,「就是因為我太了解你,所以更肯定你之所以希望我辭職,根本不是為我好,如果你真的這麼關心我,這麼不希望我因為每天都要看到你而痛苦,你應該自己辭職,而不是要我離開。」
「原來這就是妳的計謀?」他惱羞成怒。「妳鼓動妳的部下處處和我作對,四處說我是負心漢,也是為了想逼我離開公司吧?虧我還這麼擔心妳,結果呢?瞧瞧妳怎麼回報我的?」
他的音量大得足以引起公司里所有人注意,夏江菱眼角瞄到許多同事好奇探頭,睜大了眼等著看好戲。
她嘆氣,不想給人當茶余飯後閑聊的話題,只得忍下心中的不耐,平靜道︰「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妳還不承認?」他愈說愈氣。「妳從以前就是這樣,每次吵架,都說沒那個意思,好象妳永遠是對的,錯的都是我,就是這樣我才受不了妳!」
夏江菱僅存的一絲耐性終于被消耗完畢。
「你說反了吧?」她忍不住反駁,「這五年來,我遷就你、順從你,你要我往東我便往東,你要我往西我便往西,像個奴才對主人那樣,豈敢有抱怨之意。」
「我從來沒有要妳當奴才,妳別血口噴人!」
「對,你沒明說過。」只是不停挑剔,不停抱怨,不停要她改東改西,而她也真的為了留住他而一一照辦。「老實說,我已經不怪你了,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當初是我自己瞎了眼才會看上你,也是我自己白痴,才會把你說的話全當聖旨照辦,但是現在我很慶幸被你這個混蛋甩了,因為像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我浪費生命和青春。」
她的語氣雲淡風輕,可內容卻句句都是刺,扎得何鎮漢面無人色、怒火攻心。
「夏江菱,妳別太過分!如果不是看妳可憐,我才不會和妳在一起那麼久,像妳這種女人,根本沒有男人敢要。」
「那又如何?」她聳聳肩,冷笑。「如果要我遇到的男人都像你這副德行,我寧願孤老一生,也好過被人糟蹋。」
「妳!」何鎮漢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又見四周女同事一副太快人心的表情,他既窘又氣的拂袖而去。
望著他氣沖沖離去的背影,夏江菱心中沒有暢快,只有感傷。
她竟然曾經愛上這種人,還認真考慮和他攜手一生?當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吶!
接下來連續幾天,何鎮漢收斂許多,工作上不再處處為難她,可卻時常故意在她面前與情人大談情話,話語間有意無意捧高新人踩低舊人。
她左耳進右耳出,當沒听見,而原本對他還有少許殘存的愛意,經過這些天,看他那般幼稚的舉動後,也已消失無蹤。
而且,她最近心情好得不得了,壓根不想和前男友計較。她放下了,他說什麼都再也傷不了她。
可夏江菱不在意,其它女同事卻看不過去,尤其在何鎮漢拿著喜帖、喜餅到處發送,還故意在拿給夏江菱時叮嚀她一定要出席時,更是差點沒引起火山爆發。
「什麼嘛!太過分了。」幾個女同事聚在她身邊,為她抱不平。「主任,妳千萬別去,都已經分手了,沒道理讓他賺妳的紅包。」
夏江菱打開喜帖,瞄了一眼,隨即放進抽屜。
「我沒打算去。」不是看不得他幸福,而是沒必要。
「可是我覺得呀,去參加也好。」有人持不同看法。「最好再帶一個男伴去,而且這個男人要非常體面,讓何經理知道,分手後主任過得更幸福、更好,氣死他!」
「對了,今天我們正好要去聯誼,听說這次的水準不差,主任要不要一塊去?正好缺一個人。」
她聞言忙道︰「我今天有事。」正好是要到婚紗店挑毛片的日子,她還沒和韓劭勛約時間呢!
「什麼事?」眾人異口同聲問。
「欸……」她總不能老實說吧,真要老實說,解釋起來也太費力了。「私事,總之就是有事。」
「什麼事也不會比這個重要啦!」女同事不顧她的反對,堅持要她參與,「這可是事關幸福的大事,說不定妳的真命天子就在里面。主任,去啦、去啦!」
夏江菱一推再推,拚命拒絕,可卻抵不過眾人輪番疲勞轟炸,最後,只好舉手投降。
「好、好,我去。」
「耶!」眾人歡呼,拉著她,妳一言、我一句的建議她如何打扮。「這個頭發要放下來,要換一套柔美一點,女性一點的衣服,最好是裙子,妝可以濃一點,粉色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