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安靜無聲,沒人開口。
方亞月可以感覺得到一股沉重的低氣壓籠罩整個車內,而殷武沒有表情的表情讓人更覺凝重。
她輕咳一聲,「我可以听音樂嗎?」再不制造點聲音,她快被這凝重的沉默給壓得窒息了。
殷武斜睨她一眼,沒說什麼的打開了電台。
節奏輕快的流行音樂從音響里流泄出來,女歌手裝著可愛的童聲唱著光明的歌詞,但那絲毫沒有幫助,氣氛還是凝重到不行。
從村子開到市區要四十五分鐘的車程,而他們上路不過第十五分鐘,接下來還有三十分鐘……
方亞月一向是個直腸子的人,她的情緒從來不懂得掩飾,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和殷武這種悶葫蘆完全不一樣。
他可以忍受這種沉默,她卻不能。
而且,看他那麼郁卒,連她都要跟著郁卒起來了。
「欸……」她硬著頭皮開口,「我說笑話給你听好不好?」
他聳肩,不置可否。
沒有拒絕她就當成答應,方亞月這個人一向很看得開。
「這是我在網路上看來的笑話,很好笑喔!」她轉向他,興致勃勃的說了起來。「有一天面條和肉包打架,肉包打輸了,對面條撂狠話說︰『有膽別走,我去落人來教訓你!」于是肉包就回去找了煎包、饅頭、面包一起去找面條理論,結果他們在路上遇到泡面,圍上去就對泡面一陣毒打,泡面覺得很莫名其妙,問肉包為什麼打他,肉包告訴他,『面條,別以為你去燙了頭發我就不認得你!』」說罷,她哈哈大笑。
但殷武沒有笑,他听不懂這個笑話的笑點在哪里?
「不好笑嗎?」方亞月也發現他的反應了。「那……我再說另一個,這是上一個笑話的續集。話說泡面莫名其妙被打覺得很不爽,所以回去找了米粉、烏龍面、炸醬面要去找肉包算帳,結果在路上遇到小籠包,泡面大喊一聲,『兄弟們,上!」其他人全部沖上去海扁小籠包,其中泡面扁得最用力,後來其他人問泡面說︰『你剛剛扁得好賣力,我們都不知道你那麼討厭他耶,』泡面回答說︰『本來只想稍微教訓他一下就好,沒想到他還在那邊給我裝可愛,真是令人愈看愈生氣!』」
這回,方亞月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是殷武依然面無表情。
他這個听眾不捧場,她也很難再自得其樂下去,原本開懷的笑聲漸小,然後漸漸消失,車廂里又恢復了沉重的氣氛。
「你不喜歡肉包和面條的笑話喔?」她搔頭,「那我講別的好了,我還有別的笑話,保證好笑--」
「不用了。」殷武嘆氣,「妳不用費心逗我笑。」
「我沒有逗你笑啊,說笑話是我的興趣。」
「妳知道我的母親為什麼要妳陪出門嗎?」
她搖頭。
「那妳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讓妳陪我出門嗎?」
她還是搖頭。
「就是因為這種情況。」
「喔!」方亞月了解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呢?被勉強的感覺。
就像當你覺得世界已經被毀滅了,你身邊的人卻希望你露出開心的樣子。
可是--
「那也是因為他們關心你啊!」她嘆了一口氣。「小師父,我知道我說的這些都是陳腔濫調,但是生活還是要過下去的,你這樣折磨自己是想對得起誰呢?殉職的朋友嗎?就算你對得起他,又怎麼對得起身邊關心你的人呢?」
殷武聞言只是沉默。
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家人的關心和心痛他也看在眼底,但是道理歸道理、現實歸現實,他就是放不下、忘不了。
「這樣好了!」她一擊掌。「你就當演戲嘛!至少在關心你的家人面前,你作作戲讓他們開心一點,這樣如何?」
「演戲?」他皺眉。
「是啊!想當初瑪莉上天堂的時候,我也是難過傷心的不得了,但是因為看到我媽媽比我更難過,所以在她面前,我就裝出已經看開的樣子。」
這個方法倒是殷武沒有想到的。
「我會試試。」
「不過在我面前就不用了,以後我不會再逼你笑了。」
他瞄了她一眼,揚眉。
「為什麼?」
「不是我不關心你喔!」她申明,「是你要在那麼多人面前裝開心已經很辛苦了,在我面前就盡量郁卒吧!」
殷武目光看著馬路,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為什麼她總是能把原本該是一本正經的事形容得那麼好笑?明明該是讓他痛苦不已的話題,為什麼經由她口中說出來,硬是雲淡風輕、輕松的不得了?
「謝謝妳。」他道謝。
「不客氣。」
殷武在填匯款單時,她壓不下好奇心偷瞄了幾眼。
收款人的名字是女的,想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安家費」了吧?
方亞月站在他的身後,數度都想開口告訴他,還是把人家娶回來負責勝過給再多錢,但最後仍忍了下來。
誰曉得人家有沒有什麼苦衷呢?
說不定是因為好友殉職,所以婚事緩辦,反正不關她的事,她少開口就對啦!
只是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啊!錯過這個夢中情人,她要再遇到這麼對自己胃口的男人只怕很難了。
「對不起,先生,這個帳戶已經結清了。」銀行小姐的聲音將方亞月從冥想中拉回現實。
「怎麼會?」殷武臉色微變。「妳確定嗎?」
銀行小姐手指飛快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篤定的回答,「真的已經結清了。」
方亞月從他後頭冒出來問︰「怎麼了?」從他沉重的表情看來,似乎是有大事發生了喔?
該不會是人家女孩子等不下去,帶球落跑了吧?
「沒事。」殷武將匯款單拿回,轉身。「我們走吧!」
「喔。」她乖乖跟上。
兩人一同往門口走去,但走不到幾步,忽聞一聲大喝,「這是搶劫,不要動!」
然後他們就跟銀行里的十名行員,以及其他十名來銀行辦事的民眾,一起成了頭條新聞里所報導的被歹徒挾持的人質了。
「……記者所在位置是剛剛發生搶案的XX銀行,有三名持槍歹徒在剛剛闖進這間銀行,挾持了行員及民眾共二十二名人質,與警匪對峙已經超過一個小時,警方出動談判專家與歹徒溝通,但三名歹徒至今還未表示他們的訴求是什麼。」
螢幕里女記者站在封鎖線外播報新聞,背面是包圍銀行的大批警力,旁邊則是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還有幾個小販趁著人潮做起了生意。
「……根據剛剛最新的消息,三名歹徒有可能是政治激進份子,挾持人質是想向政府抗議當今政壇亂象……」
方亞月無言的看著電視畫面,心想到底記者的消息是從哪里來的?依她所見,這三名搶匪根本是來不及落跑才狗急跳牆的挾持人質。
突然電話響起--
單調的鈴鈴聲響徹整個銀行大廳,所有人的目光一致往桌上的電話看去。
「大哥,要不要接?」搶匪甲緊張的問。
「一定是條子打的!」搶匪乙跟著開口。
老大想了一會兒,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桌前,抄起話筒。
「喂?」接下來是一陣的沉默,然後話筒被摔下。「他媽的,神經病!」
「大哥,怎麼了?」
「不是條子,是記者!媽的說要拍我們的臉,問我們可不可以走到門口給他們拍!」
全場一片靜默。
過了十分鐘,電話又響起。
這次那老大毫不猶豫的抄起話筒,劈頭痛罵,「媽的死記者,當林老爸白痴啊!嗄?你不是記者?是警察局長……要什麼條件?」
老大看向兩個手下,再轉向縮在角落的二十二名人質。
搶銀行他是第一次,但是電影也看了不少,所以他靈機一動,撂下狠話,「一個小時之內給我們準備一台直升機、兩千萬的現金,否則我每過三十分鐘殺一個人質……嗄?沒有地方降落?那就換車啊!白痴!」
掛下電話,老大喚來兩名手下。
「去做二十二張簽,二十一張畫叉,一張畫圈,抽到圈的輪第一個。」
「大哥,你真的要殺人?」搶匪甲遲疑的問。
「大哥,這樣不好吧?」搶匪乙也附和。
這跟他們原先說好的不一樣啊!說好了只要錢不傷人的。
「閉嘴啦!我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其實他也沒殺過人,但是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如果逃不了就是死路一條,死別人總比死自己好。
當兩名手下在做小紙條時,老大將槍指向人質,厲聲道︰「你們一個一個排隊走到門口給條子看,不要想逃,不然別怪我子彈不長眼。」
人質們依言乖乖往門口移動。
方亞月走在殷武後面,小小聲開口,「小師父啊,我有幾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現在問你?」
殷武滿腦子想著如何救他們月兌困,只是漫不經心的回答,「有什麼話等事情過了再說吧!」
「那可不行。」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簽運一向不好,不管抽什麼,一定都是下下簽,至于賭運,那就更差了,十賭九輸,所以我怕現在不問,晚一點就沒機會問了。」
殷武擰眉,很不喜歡她話中暗示的意思。
「沒事的,我會救妳出去。」
「小師父,我知道你是特勤隊出身的,可是對方有三個人,又有槍,如果等一下我真的不幸抽到了,你千萬不要逞英雄,畢竟你的孩子還未出世,我不想他還沒出生就沒了爹啊!」
他聞言一愣。
「妳在說什麼?我哪來未出世的孩子?」
「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了,你今天來銀行也是給孩子的娘匯安家費對不對?小師父,其實我之前就想告訴你了,可是又怕你嫌我多管閑事,但現在事態危急,我實在忍不住了,不管你對殉職的朋友有多大的愧疚,你還是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兩邊是沒有沖突的,這件事過後,你就趕快把孩子的娘娶回家吧!不然小孩沒有爸爸陪在身邊,很容易變壞的。」
殷武無言,真的無言了。
這種情況之下,她不擔心自己,還在想別人的小孩會不會沒爸爸,她不叫他一定要救她,反而諄諄囑咐他不要逞英雄,
他完全沒辦法理解這個女孩的思考邏輯是怎麼運轉的,但是內心卻有某些東西被觸動了。
「我沒有小孩。」半晌,他靜靜的開口。
「咦?」方亞月瞪大眼,「小師父,吃干抹淨不認帳是不對的。」
「那不是我的小孩。」他又強調一次。
「不然是?」
「是我朋友的遺月復子。」
隨著腳步前進,他們已經來到大門前。
「不是你的孩子?」方亞月驚問。
「不是。」
「孩子的爹不是你?」
「不是。」
「那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慘了、慘了,她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揚起了。
「除了這個,妳還有什麼問題想問?」
「最後一個問題,絕世武功的秘笈到底放在哪里?」
同一時間,方家--
「現在為您插播最新快報,今天下午發生的XX銀行的搶案有了最新發展,歹徒要求警方提供逃亡用的車輛及兩千萬現金,否則每個三十分鐘將槍殺一名人質……」
方重山坐在電視前面,一邊啃西瓜一邊看新聞,心里還想著剛剛師弟打電話來示威的事。
那個混小子!人都躺在病床上了也不安分點,每天打電話來跟他吵,煩不煩啊!都說了他對小師妹早沒那個意思了,但豬就是豬,听不懂人話!
啃完一片,再來一片,方重山把西瓜想象成是仇人師弟,拚命啃、用力啃,啃光光!
「為了避免警方攻堅,歹徒命令人質成列排在銀行大門前……」
真咽不下這口氣,他一定要再去找那個混蛋理論理論!
方重山隨手抄起遙控器,正打算關電視走人,突然看見畫面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閉上眼揉一揉,再睜開。
這不是他的幻覺,是真的!
畫面上被歹徒挾持的人質正是他的寶貝女兒!
他馬上跳了起來,大呼,「孩子的娘,快來啊!」
另一邊,醫院病房--
殷海青躺在病床上,愈想愈氣。
師兄這個混帳!也不想想自己都什麼年紀了,還在妄想他的老婆!
當年阿靜選擇了他,不是早就分出勝負了嗎?沒想到這個老不死的到現在還不死心,真是氣死他也!
他都不知道警告過那個王八蛋多少次了,結果這次他住院,倒讓這老小子逮到機會,還說什麼是好心來看他?他才不相信呢!
八成是借故接近阿靜,想博得她的好感。
哼!師兄以為他住院開刀就是快死了,而他就有機會接近阿靜--想得美咧!
他殷海青福大命大,才不是短命鬼的命,他還能活個二,三十年和阿靜廝守到老,師兄這個混蛋想得到阿靜,慢慢等吧!
他哼了一口氣,決定看看電視轉換心情。
畫面一開,正好是新聞台,記者正在報導搶案。
「這社會真亂!」他喃喃抱怨。
心情已經夠不好了,看這種新聞只會更糟。
正想轉台時,眼角卻瞄到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咦,那不是他的寶貝兒子嗎?
顧不得傷口疼痛,殷海青從病床上一躍而起,直接往外沖了出去。
「一個一個輪流過來抽簽。」
桌上有二十二張小紙條,每人一張。
方亞月輪第十個,殷武排在她後面,在她前面的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婦人,每個人伸出去的手都是顫抖的,生怕抽到頭獎。
輪到方亞月時,她毫不遲疑的隨便選了一張。
走到抽完簽的人群里,每個人打開紙條之後都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而方亞月打開折得整整齊齊的小紙張後答案揭曉,是圈。
唉,果然是她。
大概是事先做好心理準備了吧,所以發現自己抽到頭簽,她的心情倒沒多大起伏,害怕是一定有,但更多的是無奈和認命。
看著後面那一群還在忐忑不安等待抽簽的人,她正想出聲叫他們不用抽了,簽王已經出爐了時,殷武忽然將她手中的紙條抽走,把自己的那張塞給她。
「小師父?」她大吃一驚。
殷武將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剛剛他站在門口時已經看見了昔日同袍,他們用手勢向他打了暗號,十分鐘後警方會從後面的安全門以及正門同時攻堅。
同時,他也趁著三名搶匪不注意時,將內部狀況及三名歹徒大概的位置透過手勢告訴他們。
現在唯一的難題是如何讓人質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被流彈波及。
「听我說,」殷武附在她耳邊低聲道,「警方十分鐘後攻堅,五分鐘後妳假裝急性盲腸炎,叫其他人配合妳演戲,盡量退到櫃台後面,一听到破門的聲音躲進桌子底下或趴到地上,絕對絕對不要抬頭,清楚了嗎?」
方亞月點點頭,比了OK的手勢。
「交給我吧!」說罷,她轉身欲鑽進人群里向他們面授機宜,手臂卻被他輕輕拉住。「還有事嗎?小師父?」
「剛剛妳問了我一些問題,現在換我問妳了。」
「可是你還沒告訴我,絕世武功的秘笈到底放在哪里?」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
「真的喔,一定要告訴我喔,不然我會死不瞑目。」
殷武真的被她打敗了。
「對了,小師父,你要問我什麼?」
他搖頭,「沒事了。」
「嗄?你剛剛不是說有問題要問我?快點問啊!時間不多了。」
「以後再說吧!」不然照她這種鬼扯淡的能力,他懷疑再多時間也不夠說。
「說不定沒有以後了啊!」她認真的說︰「小師父,我沒有咒你的意思,真的!我知道你很強、很厲害,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意外叫做意外就是因為意料之外,如果你有什麼非問不可的問題,最好還是趁現在趕快問一問,因為等一下就算你沒事,依我這麼衰的運氣,說不定也會被流彈掃到……」
殷武截斷她的滔滔不絕,「妳到底叫什麼名字?」
對厚!他還不曉得她的身分。
「我姓方,名亞月,亞洲的亞,月亮的月。小師父,你要記清楚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不要報錯姓名,我不想沒人替我收尸。」
「妳不會有事的。」他保證。
方亞月一臉哀怨,「我也很希望這樣啊!」能活著有誰想死,但凡事往最壞的地方打算總是沒錯,起碼有點心理準備啊!「對了,萬一你忘記我的名字,就去找你爹的大師兄,記住了。」
他溫柔的開口,「我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