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真依走出百貨公司,那種被人盯視的感覺又立刻浮現,這奇怪的感覺如同絲縷般糾纏著她,揮之不去。
站在原地左右張望,甚至三百六十度看了周圍一圈,依舊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或許是我的錯覺吧!她這麼告訴自己。
大概是一年前吧,不知是否因為跟那個該死的男人分手,打擊太大,或是因為壓力的關系,每隔一陣子她就會出現這種疑神疑鬼的癥狀,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她。但每次回頭張望,卻總是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物。
說也奇怪,這種感覺只會在她處于公眾場合的時候出現,平常也算不上很大的困擾,因此,她也就沒有格外注意。
但是今天的感覺特別奇怪,強烈到令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是快點回家吧!
身為國中老師的李真依,趁著學校期末考、下午不用上班的時間,跑到百貨公司來「發泄」壓力,既然已經血拼夠了,再加上現在這莫名詭異的感覺,盡速回家才是上策。
走進捷運站時,正逢下班時間,人潮擁擠,然而一直困擾著她的異樣感覺,卻一直沒有稍減過。
隨著列車行進,經過了一站又一站,乘客逐漸減少,到了目的地後,李真依連忙跟著眾人下車,混在人群當中,才讓她增加了一點點安全感。
如果按照以往的經驗,這種被盯視的感覺,應該在她走進站外不遠處的小巷後就會消失。
李真依加快腳步,巷口就在眼前,一個轉彎——
不妙!人聲僻靜的小巷,反而更擴大了那種感覺。
她連忙回頭,打算繞遠路、穿過人來人往的市場回家時,卻瞥見巷口一閃而過的身影。
疑似被跟蹤的狀況,讓她頓時手足無措,腦袋一片空白。
這時,應該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吧?
突然浮現的念頭驚醒了她,立刻往不遠處的連鎖美妝店跑去。
一踏進店門,她就往一旁的貨架間躲去,壓低身形,不讓自己高于貨架,一面小心翼翼地探視著門口的動靜。
隔沒多久,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男子走了進來,不停地四處張望,接著開始在店中穿梭,像在找尋什麼。
李真依心頭一驚,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男子的目標,絕對是她!
見男子往更里面的區域走去,她便躡手躡腳地朝門口移動,看準了時機,趁他背對著她時,一溜煙跑出店門,抄快捷方式往回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直到關上了公寓大門,李真依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打開家門,客廳里正在看電視的妹妹見到她狼狽的模樣,很沒良心地笑了起來。
「干嘛啊妳?有人在追妳?」
她的話觸動了李真依驚魂未定的神經,惶恐的表情再度浮現臉上。她擠到妹妹身邊坐下,神秘兮兮地說︰「有人跟蹤我!」
「真的假的?!」李亞依瞪大眼楮,有點不敢置信。「該不會是——」
不等她說完,李真依又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要跟媽說!」
「妳要說什麼啊?」李父李母從房間里出來,正好听見她的話。
「老爸老媽!」一想到那個黑衣男子,她不自覺緊張起來。「剛才我走出捷運站,覺得好像有人跟蹤我,本來以為是我自己想太多,可是沒想到我一回頭,真的有個男人跟著我!」
「啊,女兒啊——」李父想開口說話,又隨即被她打斷。
「我趕快往商店里跑找掩護,那男人也跟著我,我才確定他真的在跟蹤我!」
在場其余三人互看了一眼,似乎對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關注。
「姊啊!」李亞依拉住她,一副有事商量的樣子。「先別管這件事,我跟妳說,我想去日本玩。」
「去啊——」李真依對妹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挑起眉,不太高興。「妳姊姊我被人跟蹤,說不定有生命危險,妳竟然只想著要去哪玩?!」
「姊——」
「真依啊,我跟妳說——」李父第二度想開口,卻又被突來的電鈴聲打斷了。
「我來開門!」李亞依搶上前去,想也不想就打開家門。
李真依正想念妹妹為什麼看也不看、問也不問地就開門讓人進來時,那登堂入室的高大人影一出現,已教她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他、他他——」
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來人,表情像是見到鬼似的。本以為已經甩掉他,沒想到現在居然引狼入室,她害怕地直往後退,想尋求保護,然而家人的反應,卻令她啞口無言。
她看著那人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而她的家人竟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模樣,李父甚至還請他坐下,然後要李亞依去倒茶給客人。
現在是什麼情況?這是跟蹤她的人耶!
正想開口阻止家人,那令她提心吊膽的男人搶先了一步。
「不用了。」那個男人出聲婉拒,腔調有點不一樣,似乎不是台灣人。「我先做個自我介紹。」
他轉向李真依,而她仍處于剛才的驚駭中,不自覺退了一步。男人取下墨鏡,露出銳利精鑠的雙眸,直看著李真依,竟讓她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男人高頭大馬,讓她有極大的壓迫感。他長得相當好看,但臉上沒有表情,不說話時緊抿的雙唇、加上微蹙的劍眉,似乎隱隱透著戾氣。否則以他那不遜色于電影小生的俊美容貌,若是再多一點笑容,肯定能傾倒眾生。
等等,她在想什麼?居然欣賞起這個來歷不明的跟蹤者?!
「大小姐,『初次見面』,妳好。我是藤田淳介,日本鈴木集團旗下花町飯店執行董事,兼任人力資源部發展部副部長。剛才有失禮的地方,請大小姐見諒。今天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通知大小姐一些事情。」
「什、什麼?」她怎麼覺得剛剛他說的那些話,她完全都听不懂?「誰是大小姐?是指我嗎?」
長這麼大,只有在老媽碎念她愛花錢、不做家事的時候,才會故意叫她「大小姐」。
但很顯然,這男人口中的「大小姐」並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大小姐。」他頓了頓,思考著該從哪里說起。「或許,我該從妳的身世說起,大小姐會比較容易了解。」
「身世?!」李真依瞪大雙眼,瞬間聯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向父母。莫非——
「不是大小姐想的那樣。」藤田淳介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這件事要從幾十年前、現今鈴木社長的爺爺說起。」
據他所說,李真依的曾祖父,是日據時代來台的日人所留下的子孫,因為某些原因而被遺忘。過了很久以後,日本方面才要求務必找回流落海外的骨肉。
而這個日本家族,竟然是個富有的大集團,現在正面臨沒有直系血脈繼承的困難,只好循線找到台灣來,並找上了她。
「所以呢?」听完整個故事,李真依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大小姐正是鈴木家族在台灣留下的子孫,由于妳的父親已屆退休年齡,不適合再接受繼承訓練。依照長幼順序,加上能力評估,妳被指定為鈴木集團下一任的繼承人。」
「什麼?!」李真依終于听懂了來龍去脈,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其實我是日本人?」
「正確來說,妳應該叫做鈴木真依,是鈴木集團的下一位接班人。」
什麼集團、什麼接班人的,這是她活了二十多年來,從來不曾想過的東西。
又不是在拍偶像劇,哪來這種天外飛來、麻雀變鳳凰的情節。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剛剛因為恐懼而混亂的思緒,此時清晰起來。「口說無憑,證據呢?」
藤田淳介眉頭緊皺,盯著她不發一語。以他的身分,向來只有他懷疑別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質疑他的話。
「真依,他說的是真的。」李父走到女兒身邊勸說。「我問過妳爺爺,雖然從妳曾祖父開始,我們這一支子孫就一脈單傳,但的確有日本血統。爸爸年紀大了,要重新學那些商業經營的東西實在吃力,所以重擔就落在妳身上了。」
「什麼?!」李真依再度感到驚愕。
她的父親總不會騙她吧?難道她身體里真的流著日本人的血?難道她真的是什麼集團的大小姐嗎?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家人,她說不出話。
「我會在妳正式繼承之前,對妳進行完整的『訓練』,以便日後——」
「等等。」李真依截斷他的話。「我還沒有答應要繼承什麼集團。」
她的話讓家人們都變了臉色,藤田淳介也再度皺起眉頭。
不過,他知道該如何說服她。
「妳不想要妳的父母親,下半輩子過著富裕無憂的日子?」他微微挑眉,等待著她的反應。
果然,李真依愣了愣,開始思考他剛才說的話。
她選擇當老師、忍受學生的無禮和大環境的壓榨,為的是什麼?
不過是一份安定的收入啊!
「對于鈴木集團來說,只需拿出零頭中的零頭,就能讓妳父母得以無憂無慮地過下半輩子。」他指了指她的父母,然後又看向她的妹妹。「而妳的妹妹,想到什麼國家讀什麼學校,都不是問題。」
李真依感覺到心里的一角,慢慢的崩解。
「可是——」她的聲音已經不再那麼堅持,透著一絲軟化的態度。「為什麼是我?你們怎麼知道,我有能力繼承?要說能力,我只是個平凡無奇、胸無大志的中學教師。而鈴木集團——又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鈴木集團目前擁有的資產為日本第一,旗下產業最主要是飯店與大型商場,也投資觀光、通訊業。近期鈴木社長更規劃將觸角延伸到運輸方面,未來發展不可限量。」藤田淳介像在談公事一樣的解釋。
「集團對于繼承人的問題困擾了很久,經過多次商議與調查後,選定對妳進行觀察,如果條件符合,就展開繼承人培訓。有時,平凡無奇反而最富可塑性。」
李真依那雙眼眸中的不服輸,以及個性中極強的適應力,如果經過一番琢磨,肯定能有耀眼的成就。
「對我進行觀察?」一想到過去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別人眼里,不覺打了個冷顫,開始回想她有沒有做過什麼丟臉的糗事。
「是的,大約一年前,我奉鈴木社長的指示,對妳進行定期的觀察與紀錄。」
李真依雙眼瞪得大大的,不停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他的意思是,從一年前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她?!然後記下她的一舉一動?!
看著看著,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你說你叫——藤田淳介,是嗎?」
「是。」
「所以你跟蹤我,是為了觀察我?」
「是。」
她瞇起眼,好像在確認什麼。
「我們——一年前是不是見過?」
突如其來的問題,教他愣了一下,但仍據實回答。「是。」
一段幾乎被她遺忘的回憶,此刻鮮明了起來。
那個在大雨滂沱中,拉住即將滾落天橋的她,緊接著又被她認定是來台灣尋歡的日本男人,原來就是藤田淳介,難怪剛才見面時就有股曾在哪看過他的感覺。
雖然當時驚艷于他俊挺的容貌,但時間久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听他這麼一說,一年前那張滿是雨水的臉龐,赫然浮現腦海。
「原來是你。」想不到他換個衣服發型,看起來比濕淋淋的樣子還要帥氣。只不過那張不笑的臉,看久了還是教人有些害怕。
藤田淳介只是點點頭,把話題轉了回去。「這就是我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我們已經做出決定,希望大小姐能盡快開始進行繼承人培訓。」
承受著眾人的目光,李真依心里非常掙扎。如果她答應了,那麼她的家人就可以接受最好的照顧與安排,這麼好的機會到哪去找呢?
見她猶豫,藤田淳介繼續說道︰「不過,如果大小姐答應繼承,並非直接擁有以上我所說的那些產業,而是要繼承鈴木家最傳統、也最核心的家傳事業。」
「那又是什麼?」難道家傳事業會比飯店商場更賺錢、更有權力嗎?
「我們現在將這部分劃分為鈴木集團人力資源發展部,而我,身兼這個部門的副部長,這剛才我曾經提過。」他突然壓低聲音,讓所有人不得不注意他即將說出的內容。「而這個部門有個更通俗的名稱,叫做——」
李真依的人生,從藤田淳介踏進她家的那一刻起,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在那之前,她是個被學生忽視、被老鳥教師欺負的國中歷史老師,她也始終認為,自己會一直當老師到垂垂老矣。
這麼戲劇化的改變,居然發生在她身上,當她點頭答應接受繼承人培訓開始,藤田淳介就在她家住了下來,她的父母被安排回鄉間養老,過陣子還能享受國外旅游。她的妹妹則趁著寒假,用藤田淳介提供的機票和旅費,飛到日本自助旅行。
藤田淳介決定采取漸進式的作法,利用晚上與假日進行訓練,白天照舊維持她原本的生活,讓她慢慢習慣忙碌而陌生的生活模式。
早上八點,除了鬧鐘之外,還有擾人清夢的敲門聲。
「——誰啊?」仍閉著雙眼的李真依,眉頭緊皺,有氣無力地哼了聲。
「大小姐,該起床了。」隔著門板,傳來藤田淳介的叫喚。
要不是她把門鎖上了,他可能會直接沖進房里把她拖下床!
「喔——」她敷衍地應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
只是這美好的寧靜僅維持了五分鐘,敲門聲再度響起。
「大小姐,請起床。」
「啊——今天才初五耶!」明明還在過年啊——李真依不滿地悶在棉被怒吼。
這該死的日本男人,難道也來「初五開工」那一套嗎?而且,她昨天上網上到半夜兩點多才睡,不能讓她多補點眠嗎?
「大小姐。」
「好啦好啦!」帶著一臉惺忪睡意,她迷迷糊糊地走進浴室盥洗。
如果她再不起床,外面那個男人可能真的會破門而入!
但是,按照計劃,不是晚上才進行訓練嗎?干嘛一大早就把她挖起來?
來到客廳,正打算讓他瞧瞧自己起床氣的厲害,卻在看見一臉冷峻的他後,立刻很不爭氣地拋棄原本的打算。
「早!」李真依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彷佛現在他才是地位比較高的那個。
「走吧。」藤田淳介也沒多做解釋,轉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啊?」
「吃早餐。」
什麼?!費了那麼大的勁叫她起床,就是為了吃早餐?
「我不餓。」有時間吃早餐,還不如讓她多睡一會兒。「你自便吧!」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藤田淳介立刻回過頭,雙眸中映出冷冽的寒光,讓她不自覺抖了抖,又一次投降在他的威脅下。
「呃——啊!我去拿襪子,馬上好、馬上好。」
在他的監督下,兩人總算出了門,一前一後走在寒風當中。藤田淳介的腳步很快,李真依追得有些吃力。
「喂——走慢一點啊!」她走得氣喘吁吁,不懂他為什麼走這麼快,而且,明明已經路過了兩三家早餐店,他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听見她的呼喚,藤田淳介稍微放慢了腳步,但仍繼續往前走。這是他的訓練項目之一,要養成她良好的生活習慣,每天八點起床,接著做些運動,再吃早餐。
他大概知道她過去的生活習慣,一到放假必定熬夜、隔天睡到中午,一點也不健康,平日也很少運動,體力相當的差。
因此,他必須先以這種方式,慢慢調整她的作息。
兩人大約走了二十多分鐘,才在一家早餐店前停下腳步。
「吃早餐吧!」他徑自走進店中,找到座位坐下。
李真依跟著喘吁吁地坐了下來,不禁抱怨起來。「干嘛跑這麼遠來吃早餐?這里有什麼特別的嗎?」
「還冷嗎?」他不理會李真依的問題,只是淡淡地反問。
「嗯?」經他這麼一提,她才赫然發覺,現在全身發熱,一點也不冷了,而且經過冷風吹拂,整個人異常清醒。
所以,他並不是故意在大過年找她麻煩,而是另有用意?
喝下店家送上來的熱飲,李真依此刻覺得更加舒服了,嘴角綻出淺淺的笑容,一臉滿足的模樣。
「偶爾假日早起吃個早餐,好像也不錯嘛!」夾起蛋餅送進口中,她發出真摯的感嘆。
看著他因口味不合,而微微皺起的眉頭,這樣生活化的一面,讓李真依覺得他也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難以親近。至少在這寒冷的冬天,他為她帶來的,是熱得燙人的暖意。
這些生活上的點滴改變,讓她覺得有趣,甚至對未來有了些許期待。或許繼承人訓練,並不如她所想的那麼艱辛難捱。
不過,藤田淳介腦子里思考的,可不像她想得這麼輕松。
之後的每一天,到她開學上班以前,都會維持這樣的生活步調,並非只是她以為的「偶爾在假日早起」,那般悠閑的日子。
姑且讓她保留美好的想象吧!
大年初五的早晨,開始了李真依人生的轉折點。
每天晚餐過後,真正的苦難才要開始。
所謂的繼承人訓練,對她而言,簡直是精神折磨,在專業術語和商業管理課程的攻擊之下,她常常是半瞇著眼、半靈魂出竅地听著說明。
「——鈴木集團旗下飯店均使用這套系統,可以詳細記錄顧客的消費狀況。」藤田淳介一面說著,一面觀察李真依的反應。「數據經過整合,對于開發顧客和擬定營運方針,有很大的幫助。」
「嗯、嗯。」李真依適時地在他停頓時,點頭應和。
「管理階層也可以透過這套系統,了解各項措施實行的達標率。」
「嗯、嗯。」她依舊點著頭,但上下眼皮的距離,僅剩下幾厘米了。
「那麼,明天的武術訓練增加一個小時。」他突然轉變話題內容,眼神里充滿試探。
「嗯、嗯。」
啊!就讓她睡一下吧——
藤田淳介只管她幾點起床,從來不理會她什麼時候睡覺,因此,她時常模到三更半夜才就寢,一大早又被他強迫早起,在她還學不會自我管理的情況下,不斷地惡性循環。
「那就這麼決定了,接下來是日文課程。」藤田淳介合起桌上的數據,故意用力發出聲響,果然驚醒了神游的李真依。
「啊?」她又撐過了一次痛苦的飯店經營課程嗎?「好、好的。我去拿日文課本。」
瞪大雙眼,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根本沒發現已經落入了他的陷阱,徑自站起身,想趁著拿課本的機會,振奮一下精神。
「大小姐剛才『交代』的事,我會記住。」他淡淡地提醒她。
「咦?」糟了,剛才她都在打瞌睡,莫非在這段期間,自己講過什麼事情嗎?不對呀,她向來沒有說夢話的毛病,或者是,她在無意識中答應了什麼?
看著她驚恐中帶點狐疑的神情,藤田淳介淡漠的外表下,強自隱忍著想發笑的蠢動。
和她一起生活近半個月,慢慢發現在「觀察」過程中,不曾看到的一面。
那一年前,在雨中毫不猶豫甩開他的手的女人,樣貌竟是如此多變。他不知道為何現在的她,總是一副服從畏縮的模樣,但他明白,這只是假象。
那眼神、那一閃而過的表情,是騙不了人的。
從她現在的反應,可以判斷出,她已經發現自己剛剛捉弄她的小手段了。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不管剛才說了什麼,先全盤推翻再說。「剛才『那件事』,等我仔細考慮以後,再給你答案。」
哇賽,她真佩服自己的應變能力,立刻推托得干干淨淨,看來她還蠻有當「奸商」的潛力嘛!
對于她得意的笑容,藤田淳介只能暗自咋舌,虧她想得出這種應對方式,不愧是下一任的繼承人。
「是,大小姐。」
逃過一劫,李真依連忙去拿日文課本,回到他身旁坐下。比起商業類課程,日文課程有趣多了。雖然她一樣沒什麼興趣,但日文是以後必然會用到的,抱著增加語文能力的心態,也就沒那麼討厭了。
「請大小姐跟著我念一次。」藤田淳介先示範讀法,再由她接著復誦。
「欸欸,淳介,你看過日劇『HERO』嗎?」
他停下教學,挑眉望向她,沒有回答,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想知道男主角名字,『久利生公平』的日文念法。」
她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此刻的舉止,跟平日在課堂上,老是莫名其妙提問,打斷教學的學生一模一樣。
既然她發問了,藤田淳介也只好回答。不過,她似乎還有疑問。
「那我的日文名字要怎麼念?你的名字呢?」
他的眉心微微擰起,但這個問題比剛才無意義的發問好多了,因此他還是耐著性子,把她和自己的名字清楚地念出,並在紙上寫下。
「喔?這就是我們的名字?」李真依看著紙上的字,覺得非常有趣,拿起筆來有樣學樣,像畫圖般畫著彎曲的線條。
「那個字要先寫直畫再勾起。」
「啊?哪個字?」他突來的糾正,讓她一時搞不清楚。「不是都一樣嗎?」
「不一樣,要這樣寫——」藤田淳介的手越過她的後背,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當成了初學寫字的小孩。「先寫直畫再勾起——」
他為了解說的自然貼近、說話時吹拂過耳鬢的熱氣、從他胸膛傳來的溫度,以及屬于他身上特有的氣味,教她頓時心跳加速,臉紅一片,被他握住的手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著他。
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專注的神情,她已經听不見他的解說,目光凝在藤田淳介因解說而不斷翕動的雙唇上。
天、天啊!她怎麼能和這個身材樣貌都不輸給大明星的男人,相安無事地朝夕共處半個月,卻毫無所覺?她的心怦怦亂跳著,節拍完全亂了序。
突然意識到的事實,使她腦中一片空白,不敢回想過去和他生活的每個片段,那只會讓她更深陷于他舉手投足間的魅力。
這個繼承人訓練實在太不人道了,到底是誰決定把這麼一個俊美得能引人犯罪的男人派到她身邊,讓她還要兼受心理上的煎熬?
這時,藤田淳介正好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幽黑深邃的眼神,緊緊吸引她的注意力,教她動彈不得。
「懂了嗎?」低沉的嗓音宛如動人心弦的樂曲,牽著她的心神繞圈圈,不管他這時要她做什麼,她都會一口答應吧?
「懂、懂了。」她勉強用僅存的意識點點頭,又赫然發現,他並沒有因她的回答而改變原來的姿勢,讓她好不容易收回的一點心神,馬上拉起警報。
好曖昧的距離啊!她在心里暗叫不妙,要是再這麼下去,她會因為體溫不停升高、心髒狂跳不止而暴斃啊!
而且,為什麼感覺空氣越來越稀薄?
「啊!」李真依受不了這樣遲滯的氣氛,突然大喊了一聲,藤田淳介也嚇一跳,兩人的距離因此順勢拉開來。
她連忙趁機深深吸口氣,平復月兌序的心跳速度。
「怎麼了?」
她的神情有些奇怪,而且,臉色異常地紅潤,眼神甚至四處飄移,似乎深怕和他對上視線。總是對訓練相當認真且嚴謹的他,根本沒發現,自己剛剛和她有過近距離的接觸。
「沒事、沒事。」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她也不好大驚小怪地多說什麼。
之前在武術練習的時候,也會有肢體接觸的機會,為什麼那時候,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恰當呢?
「那麼,我們繼續。」
重新回到平靜的學習氣氛,彷佛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是,這淡淡的曖昧發酵,在她的心底深處,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很快的,寒假結束,李真依仍繼續到學校上課。
這天早上,她梳洗完畢後,走出房門便聞到一股香味,藤田淳介早已站在餐桌旁等候,一見到她,就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
李真依還是很難習慣日本人多禮的風俗。
藤田淳介仍站在一旁,吃早餐時被這麼盯著,讓她很不自在,只好主動說些話來化解尷尬。
「你吃早餐了嗎?」
「謝謝小姐,我吃過了。」
「吃了什麼?」
他愣了愣,大概沒想到她會接著問。「和小姐一樣。」
就這樣,又陷入一片沉默。
除了第一次的自我介紹和說明來台灣的原由、以及訓練課程外,他一直都是這樣,非必要時不會開口說話,就算說了,也極為簡短。
李真依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曾說過,在她開始繼承人訓練之後,他就是她的貼身助理兼訓練者,以及日後的輔佐人。
看來,他真的很認真,且謹守本分地扮演著這個角色啊!
「我吃飽了。」
她拿起提包,和平常一樣準備出門時,藤田淳介搶先一步拉開大門。
「車子已經準備好,請小姐下樓搭車。」
李真依猛地停住腳步,顯然很驚訝。「去、去學校也要接送嗎?」
「是。」他很盡責地鎖好門,然後跟隨她下樓。
公寓大門外,已有兩名魁梧大漢在那里等候,一見到他們,立刻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並拉開車門。
李真依帶點別扭不安地上了車,這麼大陣仗的接送,一定會引來他人注意的目光,到了學校想必又會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藤田淳介也跟著上車,讓她心里的不安又加深幾分。
「你——該不會要跟我去學校吧?」
「是。」他回答得很理所當然,這是他身為貼身助理的責任。
要不是坐在車內,李真依一定會惶恐得連退數步。
「你只是送我到學校門口,對吧?」為了確認,她再次詢問。
「不。」他簡短的回答,卻讓她更無措。「我會一直跟著小姐。」
「嗄——」李真依一驚,不自覺拉高聲音。「能不能不要?」
他如果真的跟著她去上班,那她要怎麼跟大家解釋?難道要說她帶了一個保鑣來上班?!
藤田淳介聞言眉頭緊皺,自然散發的肅殺氣息,讓李真依連忙閉上嘴。雖然已經跟他相處了快一個月,他的言行舉止也相當嚴謹有禮,但她還是很怕他,加上之前他說過的話——
我們現在將這部分劃分為鈴木集團人力資源發展部,而我,身兼這個部門的副部長。這個部門有個更通俗的名稱,叫做——
黑道。
藤田淳介是人發部的副部長,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流氓頭子嗎?
一想到這里,當初听聞此事時的恐懼,又重新浮上心頭。她對黑道的印象向來是負面居多,但藤田淳介解釋,他們從來不做違法的勾當,完全不同于台灣的黑幫。
他們早已轉型,僅保留其中可供利用的人脈與商業管道,要是不說出這段淵源,根本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和黑道扯得上關系。
但是——藤田淳介身上散發的凌厲氣息,在在呼應著他台面下的身分,就算她常常被他俊美的外表給轉移注意力、就算她是繼承人,還是不免感到些許害怕,言語間總是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激怒他,隔天就會變成消波塊。
李真依下意識地縮了縮,悄悄地把兩人間的距離再拉開一些。
要不是答應繼承所帶來的好處太誘人,她大概會和一般人一樣敬而遠之、轉身逃開吧!
正當她在想怎麼阻止他跟著自己去上班時,他倒是先開口了。
「請小姐放心,不會造成妳的困擾。」
雖然他這麼保證,但她還是很擔心,萬一引起什麼騷動,那可就糟了。
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到了學校,車一停妥,藤田淳介馬上下車,繞到另一頭為她打開車門。
李真依往前走幾步,回頭一看,他仍站在車邊,還對她行了一個鞠躬禮,她趕緊加快腳步走進校門,只敢用眼角余光看他是否還在,就怕他又來個什麼敬禮。
忐忑不安地上完兩堂課,上午也快結束了。李真依回到辦公室休息,心里還是掛念著藤田淳介。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動靜,或許他回去了也說不定。
李真依自我安慰著,一邊打開課本備課,坐她後面的老師這時也回到座位,開口問她︰「李老師,妳上次做的講義能不能借我影印?真的很不好意思,每次都借妳的講義,沒辦法,我還要當導師,太忙了沒時間做。」
「好,沒關系。」李真依找出講義,遞給後面的老師。「這份妳就留著吧!我上次多印了一份。」
「真是太謝謝妳了!」那位老師笑逐顏開,接過講義後,好像又想起什麼,接著又說︰「對了,這學期我跟陳老師都很忙,段考考卷可不可以——」
「嗯,我會負責出。」她淡淡地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李老師,謝謝妳!」後面的老師見她「欣然」接受,笑得更開心了。確定她願意出考卷後,隨即就轉向隔壁的老師,閑話家常起來。「王老師,我跟妳說啊,昨天我去百貨公司買了那個——」
听著那些閑聊八卦,李真依無奈地在心里嘆口氣。
她一向不喜歡參與那些八卦話題,在學校里總是獨來獨往,默默地改作業、出考卷,以及應付資深老師「賞賜」給她的表現機會。
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八卦的話題,她在學校顯得十分低調,不管在教學或人際關系,都維持著不上不下的中間水平,采取消極的姿態保護自己。
她很成功地成為學校里的隱形人,功過都輪不到她頭上,只是有時會被資深老師佔些便宜,不過無妨,只要能保有這個工作,她可以接受這種程度的額外負擔。
但這樣的生活還能再過多久?也許日子會平凡得讓人過了今天,就忘了昨天,也許要犧牲自己的尊嚴,但比起繼承鈴木集團,實在輕松許多。
光是一個晚上的繼承人訓練,就足以抵過她三天的工作量啊!
還以為自己很快就會放棄,然而心底深處那股不服輸的傲氣,卻比她想象中來得堅韌,竟一次次熬過各種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課程。甚至,得到藤田淳介肯定的眼神,已成為她努力的目標之一。
不論如何,她既然答應繼承,就一定會好好地、用盡心力地做。她不想讓人看不起,更不想輸給自己。
只是——李真依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今天踏進學校大門以來,她最常做的就是這個動作,深怕藤田淳介會從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
從這一個月的相處,她已經慢慢了解他的個性與行事風格,簡而言之,就是一個霸道的黑社會老大,只要他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即使她現在身為鈴木家的大小姐,還是只能照著他的意思做。
他說會跟著她進學校,就一定會來,就像在寒假也要逼她每天八點起床般堅持,且不容人改變,而她居然毫無抵抗能力,乖乖听令于他疑似具有魔力的指揮。
或許,他這樣的魄力,正是他為何可以身兼數職的原因所在。
唉呀!不管啦!
她甩甩頭,合上課本,她決定躲進學校里,那唯一能讓她暫時放松的角落。
來到圖書館,一個男人背對著她,正整理著一迭又一迭的書。
「江主任。」李真依朝他打了招呼,男人轉身對她點頭致意,繼續忙碌。
她徑自走到藏書區,隨手挑了本書,在角落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準備在這里度過午休前剩余的上午時光。
這個圖書館主任叫江煥軒,今年剛退伍。他跟她很像,都是被排除在權力核心外的菜鳥老師,所以這吃力不討好的圖書館主任職位,才會落到他身上。
因此兩人有了一點默契,她幫他的圖書館添點人氣,他則為她準備了專屬的VIP座位——就是她現在窩著的小沙發。
手里捧著書,李真依的思緒卻慢慢飄遠。
她的日子表面上似乎沒有改變,一樣到校上課,一樣偷空躲到圖書館,可是在實質上,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現在她的身分不僅是一個平凡的教師,更是鈴木集團的大小姐,即將繼承——
她不自覺抖了一下,腦海中浮現的那兩個字,讓人有太多的想象空間。
黑道!在過去的人生中,這個詞對她而言,是戲劇的題材,甚至是存在于傳聞中的神秘領域,能和她有關聯的,頂多就是學校里素行不良的壞學生。
再怎麼看,她都不像會和黑道扯上關系的人啊!
不過為了家人,她也只能姑且賭一賭,希望所謂的「黑道」,素質都能和藤田淳介以及那兩個隨從一樣,或許就沒那麼令人卻步吧!
這時,江煥軒搬了一落書過來,一邊整理一邊跟她聊天。
「據說這次的項目派了一個老師過來支持,妳听說了嗎?」
「沒耶!我很少理這些事。」
「我剛才去了教務處一趟,恰巧听見他們在說,項目支持的老師已經來報到,現在校長正帶著他參觀學校,等一下應該也會來圖書館。」
「喔喔。」李真依又翻了一頁書。「那你得趕快打掃打掃,以免太失禮。」
江煥軒一听,不覺失笑。「我這地處偏遠、人煙稀少,應該不用特別整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陣子,午休鐘聲響了,李真依便離開圖書館,回到辦公室準備吃午餐。
原本暫時忘卻的緊張感,又再度出現,她老是煩惱著藤田淳介會用什麼方式進到學校來,更擔心會引起什麼風波。不過,雖然不放心,但飯還是得吃。
午休時間,擔任導師的人,必須到班上和學生一起吃飯,辦公室反而顯得冷清,她也不需要那麼拘謹。
打開餐盒吃了幾口,突然听見外面一陣騷動。她本來不以為意,國中學生魯莽好動,偶爾有些踫撞爭執也很正常。
可是這陣騷動越來越近,甚至有朝著他們辦公室而來的傾向。過不了多久,一道高昂的中年男子聲音,就從她背對著的門口傳了進來。
驀然間,莫名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宛如有股冷意,一路從背脊竄上後腦。
「各位老師!不好意思打擾大家吃飯!」校長充滿精神的聲音縈繞在辦公室。
但她提不起勁轉頭去看他。「這位是項目支持派遣到我們學校的老師,請大家多多關照。啊,田老師,李老師對面剛好有一個空位,你就坐在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