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跟人跑了耶!」
「誰跑啦?」
「就是那個趙家丫環啊!看起來倒是挺乖巧的,想不到跟主子的新郎跑了!」
「哎喲!這話能听嗎?那這被拋棄的趙家千金誰還敢要啊!」
「就是說啊!不過這趙家千金趙依海,听說也不是什麼守份的女人,早跟那男人暗通款曲,被發現了才訂下這門親的,想不到這男人竟又勾上了丫環,還帶著丫環私奔,這趙家千金反倒被拋棄了。」
「家門不幸啊!」
「就是說啊!這趙家八成沒燒好香。」
這些話帶著濃濃的嘲諷味,無情的在長舌婦們的嘴里竄來竄去。
新郎帶著新娘的丫環跑了,多不堪的丑聞啊!這等鮮事可不能錯過呢!
穿著棉襖的幾個大嬸,站在趙家大院外指指點點,寒冷的深秋傍晚不回家取暖,三兩成群聚在外頭說三道四,活動舌頭似乎更能振奮她們寂寥的心。
事發後趙家大門深鎖,但仍關不住這天大的家丑,漫天飛散的流言蜚語,放肆的穿過大街小巷,連瘟疫都沒散布得這麼快,這都拜那些吃飽撐著的長舌婦們所賜。
才一天光景,趙依海這三個字的名聲,就像隔了幾夜的粥一樣,腐壞了。
亦港趙家以香料買賣致富,除了自行大量栽培薄荷、香樟等芳香植物外,更與國外進行海上香料往來貿易。
趙家老爺趙棠海,身擁萬貫家財,說話氣傲心高,他和趙夫人倆愛面子重名聲,生平雖沒做過什麼泯滅良心的壞事,但若說他是好人嘛,倒也沒做過什麼大善事,在地方上偶爾施點小惠,沽名釣譽,求點美名掛門面,別人是為善不欲人知,他們是為善深怕有人不知。
趙家女兒要出嫁的事,早早就在街坊傳開,人人都在等著看這對愛面子的夫妻,會把這喜事張羅得多鋪張。
幾天前就看趙家開始張燈結彩的,熱鬧不已,可是說也奇怪,怎麼大喜之日,到了快傍晚都不見迎親隊伍上門來?于是新郎徹夜逃跑的事,就這麼悄悄的傳開了。
但這樣好面子的夫妻,怎麼經得起這樣的糗事?
趙夫人在大廳上哭得死去活來,新郎家的祖宗八代全給她罵遍了,丫環的祖先們也沒逃過一劫,能罵的全給從墳里挖了出來痛罵。
「你哭夠了沒啊?你是怕村里街坊還有哪個是重听的,沒听說這件事嗎?這樣大聲嚷嚷的,還要不要臉啊?」趙棠海拍了桌,吼了一聲。
「咱家哪還有什麼臉見人?女兒被人給退了,真是沒良心啊!」趙夫人的嗓門沒減弱,罵得更響亮了,她哭著哭著,柳眉一挑,眼楮往前一瞪,「你們那個沒良心的兒子,到底安的是什麼心?這樣糟蹋我家閨女?」
坐在對面的程夫人一听,撐起了尖嘴反諷回去。
「我都沒說你們家了,盡出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女兒寫情書給我兒子,我們家是百般不願才答應這門親的,最後反倒是丫環把我兒子給拐跑了,你們趙家還要不要臉哪!」
「你說誰不要臉啊?」
「說你女兒和那死丫環啊!快把我兒子還來!」
兩個女人罵來諷去的,程老爺和趙棠海垂坐在一旁,神情凝重不發一語。
一大早,程家發現兒子不見了,程老爺和程夫人就趕來趙家要人,當初趙依海和程湘嵐暗通情書的事曝光後,趙棠海深怕面子蒙羞,又看在程家也是富貴人家,硬是要程家娶趙依海過門。
而程家看在趙家的有權有勢也就答應了,誰知道竟發生這種事,荒謬得令人不敢置信。
趙家丫環小紅和程湘嵐失蹤了,兩人沒留下只字片語就這麼消失,徒留一堆爛攤子,讓這本是親家的人變成了相互叫罵的仇家。
兩家火力全開漫天叫囂,從一大早吵到太陽都下山了,還罵來罵去,似乎沒人記得,誰才是最有資格開口叫罵的人。
蕭瑟的季節里,花園百花凋零,冷風自門縫灌入寒冷的氣流,海棠雕花的木門上,貼了個大大的喜字剪紙,房內鮮紅花燭擺在案頭,火紅嫁衣刺上華麗的游龍戲鳳,整齊的摺疊在床上,擺在嫁衣上頭的鳳冠,插滿沉甸甸的金銀珠翠,但這些怕是已經用不著了。
趙依海呆若木雞的在鏡前獨坐,標致的瓜子臉上,有著秋水明眸伴著彎月蛾眉,得天獨厚的月貌花貌,活月兌是一個美人胚子,但姣好容貌此時卻面無血色。
她姿態端莊依舊,但雙眼恍惚無神,手中掐著大紅喜帕動也不動,銅鏡上貼的喜字剪紙,現在看來格外諷刺。
她已在這兒坐了一天,早上傳來消息後,她就一直坐在這里,等著小紅來幫自己梳頭,證明這是謠言,但小紅終究沒出現,她真的跟著自己的新郎跑了,趙依海悲痛到連該怎麼哭都忘了。
這要讓她如何接受呢?她未來的丈夫帶著自己的丫環私奔了,就在她出閣的前一天。
回想起,那是五個月前的事了,她和程湘嵐在花會上相遇,她的絕美姿色令程湘嵐一見鐘情傾心不已,當夜程湘嵐就偷偷差人捎了封信過來,信里向趙依海表明愛意,從此,兩人就開始往來信件暗通款曲,這中間都由小紅送信。
每天夜半小紅偷偷將信帶出府,交給躲在外頭的程湘嵐,這樣連續幾個月的書信傳情,趙依海也早傾心于程湘嵐。
但這事是什麼時候變了調呢?為何她從來都沒發現?他的信明明寫得很殷勤啊!
她不明白程湘嵐和小紅的情愫是何時產生的,兩人又是在什麼時候計劃逃跑的?
她和小紅情同姊妹,有什麼好東西從沒少分給她,但小紅卻奪走了本該是屬于她的幸福。她就像狠狠的被甩了一巴掌。
大廳上趙夫人呼天搶地的聲音又依稀傳來,應該是說從沒停過,趙依海快崩潰了,這哭聲听起來就像為她哭墓一樣。
她再也听不下去,猛然站起身,穿上棉襖、披上厚披肩,將自己貼身的小紅袋塞進胸懷,然後跨出房門檻,穿過長廊,經過大廳,直往院子外的大門走去。
趙棠海看見了她的身影,從廳上街了出來。
「你去哪啊?」他叫住了她。
「出去透透氣。」她停住腳,沒轉過頭。
「你要出門?」趙棠海不敢置信,丟了這麼大的臉,她竟還走得出這扇大門。
「別出去啊!你看過那些人的眼神沒?準會把你給螫死啊!」趙夫人也沖了出來,拉住她的右臂。
趙依海欲哭無淚,這些話听來仿佛是她做了什麼喪盡天良、天地不容的事,但她可什麼事也沒做啊!
「我沒理由躲起來,這錯不在我。」她揮開了母親的手。
「你這……」趙棠海指著她,卻一字也吐不出來。
「你瞧!我說這趙家的女人可真是不得了啊!這個節骨眼還敢出門逛大街。」程夫人站在後頭冷嘲熱諷,刻薄得就像怕場子冷了一樣,不斷炒熱戰火。
「你說什麼?」趙夫人氣得七竅生煙,和程夫人又在院子里吵了起來。
尖銳的叫罵聲直穿過趙依海的雙耳,她痛苦得幾乎不能呼吸。
她抬腿,大步往大門方向走去。
「我都不敢出門了,你想出去給誰看啊?」趙小虎朝她吼了一聲,趙小虎小趙依海五歲,是趙家獨子,也是趙依海最疼愛的弟弟。
她猛然轉頭,看見自己疼愛的弟弟,竟也這般瞧不起自己,她的心真的潰碎了,深吸一口氣後,她推開厚重的大門跨了出去,把叫罵聲全關在門後。
深秋時節,露水在樹上結成霜,天色已昏暗,街道兩旁屋檐下燈籠亮起了紅光,小販們收著攤準備打道回府,成群的三姑六婆也正欲解散歸去,這時,突然看見了趙依海,全露出詫異的眼光,仿佛她不該出現在這里,必須躲在大宅院內,避著人群終其一生,才符合邏輯。
每一道投來的眼光,她都無法閃躲,連路邊的叫化子都交頭接耳,對她評頭論足,還不時爆出幾聲刺耳的狂笑,極盡輕蔑的訕笑她。
天啊!現在連叫化子都比她高尚了,她不禁在內心大喊。
她走過大街,轉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弄想喘口氣,卻還有人在巷外探頭探腦,逼得她不得不再往內躲去,終于進了一個死角,將那些噬血的目光擋在外頭。
她手倚著牆,雙腿癱軟了下來,淚也終于汩汩滑下。
這個地方真的容不下自己了嗎?
一個負心的男人和一個丫環,竟可以輕易的將她推入地獄,她就這麼無辜的成為眾人眼中的殘花敗柳,她不知道還能去哪?回家嗎?
趙家大門的任何一邊,都是漫無止境的叫囂和輕視,誰真正關心過她的感受了?若躲回房間,她的一輩子就得在那腐朽了,想到那將被囚錮的後半生,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轉頭開始往港邊狂奔。
她頭也不回的跑到了港邊,看著出海的船只,夕陽染紅了整個海面,漁火明滅閃爍,那點點晶光仿佛是她最後的希望。
她要逃離這個地方,去哪都好,她甚至希望能遇見私奔的那一對落難鴛鴦,問他們為何如此狠心,留下這樣的命運給她?
她跑到一艘商船前,商船往來運送貨物,也會兼做旅船載送游人,她抹去淚水,茫無頭緒的跟著人群準備上船,但不一會兒就被擋了下來。
「你不能上船。」船夫張開手攔在她前方。
趙依海點了點頭,伸手掏出了小紅袋,拿些銀兩遞給他。
「還是不行,女人就是不能上船。」船夫根本不看她手上的銀兩。
「為什麼?」趙依海有些驚愕。
「女人不能搭船,船會翻的。」
「哪有這種道理?」
「都是這麼說的,你搭別的船踫踫運氣吧!咱船就是忌諱這個。」船夫揮揮手要她離開。’
趙依海瞪了他一眼,從小紅袋里又掏出些銀兩,這比船資多得多了,船夫一見銀兩,目光閃了一下,仍裝模作樣露出為難的表情,趙依海身索性將銀兩全倒了出來,盡管那是她全身僅有的錢,她也不在乎了。
船夫這下眼楮真亮起來了,立刻將所有銀兩收進了袖中,指示她快上船。
「上了船就往最下方船艙走進去,別在甲板外頭晃,會遭白眼的。」
趙依海心寒的走上船,才踏上甲板,身後又傳來船夫的嗓門。
「你不能上船啊!」
她轉頭看,這回被攔下的是一個孕婦,她挺著大大的肚子,右手牽了一個小男孩。
「普通通女人還勉強通融,是孕婦就萬萬不可啦,霉星又拖了一個掃把,上了船,肯定沒好事。」船夫打發著孕婦離開。
「哪有這事?我有銀兩讓我上船!」那孕婦撐著腰,不服氣的和船夫抗爭。
「有黃金也不行,連海盜都不敢踫孕婦了,沾上孕婦,是出航的大忌啊!」
听這對話,趙依海搖搖頭,對這個論調嗤之以鼻,她站在甲板上,手扶著船舷,她連這艘船要去哪都不知道,只是想離那些叫囂越遠越好。
一會兒過後,船已航行,岸上那個孕婦的叫嚷聲慢慢變小,直到一股海風襲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離開從出生以來一直生長的土地了。
她不想承認自己是被趕跑的,她是傲然離開的。
盡管如此安慰自己,心中卻沮喪得連氣都嘆不出,趙依海拖著無助的步伐,走進最下方的船艙,迎面而來的濕冷穢氣令人如此難受,里頭沒人,是堆放貨物的地方,她小心走下了樓梯,在角落堆疊的麻袋上坐了下來。
船艙內有股濃濃的腐臭味,加上船的搖晃,她幾度有嘔吐的沖動,趕緊掏出掛在頸上的香囊,湊近鼻前大口的吸著,香囊中的香味灌入胸腔,頓時舒緩了許多。
半個手掌大的香囊是她自己縫的,上頭有著精致的刺繡和費工的皺縫,里頭填了檀香等香料,因家中經營香料貿易,她也耳濡目染的對香料有著濃厚的喜好,這香囊用五色彩線掛在胸前,不安或難過時,聞著熟悉的味道已是種習慣。
胸悶是舒緩了些,但心情仍未好轉,趙依海閉上眼,回想這一切,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厄運呢?那些對她奚落和嘲諷的嘴臉,讓她完全喘不過氣。
現在她還听得見呢!那些對她瘋狂嘶吼的聲音,多麼的清晰啊!
不對!太清晰了!
趙依海猛然睜開眼,嘶喊尖叫聲此起彼落,她似乎還听得見狂笑聲。
「砰!砰!」用力奔跑的腳步聲,從頭頂重重落下,她抬頭看,船板被踩得砰砰震動,上頭是出了什麼事了?
她站起,踏上梯子輕輕探出頭,由縫里向外看。
上頭的人四處逃竄,手持長刀的大漢,猖狂的對著人群咆哮。
趙依海嚇了一跳,從梯上跌了下來。
是海盜!竟然踫上了海盜!
她渾身發抖,快速爬回角落的麻袋旁,瑟縮著身子,心跳急促、額頭冰涼,上頭的混亂讓她坐立難安,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呢?看情形海盜不久就會殺下來了。
她面色慘白,一股巨大的恐懼緊纏著她,接踵而來的厄運,讓她就像個任命運擺布的傀儡戲偶,無止境的被捉弄。
慌亂之際,她突然想起了上船時,那船夫對孕婦說的話,女人上船會出事,孕婦更是帶著沉重的霉氣,連海盜都怕。
她靈機一動,往旁邊翻動著,將堆疊的麻袋都翻了出來,看見里頭有一堆大豆,用頭顱一般大的小麻袋裝成一包包的,她趕緊動手寬衣解帶,把一個裝有大豆的小麻袋綁在自己腰上,再快速穿起衣服,蓋上了小披衣,儼然變成了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還好現在正值寒冬,層層厚衣衫將肚子掩飾得很好。
就在她重新穿好衣服後,「砰!」的一聲,甲板被踹了開來。
「貨都在這兒呢!快來搬啊!」一個粗啞的聲音傳來。
趙依海靠著牆壁縮到了最角落,耳邊是海盜們魚貫下梯的腳步聲,她完全不敢抬頭,兩腿弓起,眼楮直盯著自己的腳丫子不敢動。
突然,眼前一道白光閃來,停在她鼻梁前,差一點就將她尖挺的小鼻給削了下來,她倒吸了一口氣。
「這里有個漏網之魚啊!」一名海盜低下頭,帶著戲謔的神情看著她。
旁邊的人也圍了過來。
「挺了個大肚子耶!」其中一個人彎腰一看,立即露出鄙夷的眼神。
「什麼?」第一個海盜退了一步。
「觸霉頭!」
「真可惜啊!大美人一個呢!」
圍觀的海盜們立即掃興的散開,不敢貿然接近。
趙依海在心中松了一口氣。
越是作惡多端的人,越是不願觸踫迷信和禁忌,海盜畏懼于神鬼傳說,或許是心底從不曾真正踏實過吧!
不一會兒,海盜搬光了所有貨物,陸續走上梯子,一個走在最後頭的海盜朝她臉上撒了把豆子。
趙依海伸出手遮擋。
「這就留給你吧!反正你也活不過幾日,祝你黃泉路上好走啊!」海盜放聲大笑,就這麼丟下了她。
海盜走後,趙依海看著空蕩的船艙,上頭也逐漸恢復了平靜,他們沒有燒掉這艘船,大概是連孕婦的冤魂也怕吧!
這艘船就這麼被遺棄在海面上載浮載沉,她沒有再流下淚,經過人性的殘酷和生死交關的一瞬間,這世上還有什麼更可怕的東西呢?
她反而無所懼了。
趙依海躺了下來,閉上眼,一切都隨他去吧!命運!
「咚咚咚!」刀子敲擊在砧板上的聲音不絕于耳,一些個海盜正在甲板料理一大堆新鮮的肉類蔬果,為今天的晚飯做準備。
一名海盜放下了刀,抓起剁下的魚頭,丟進一旁的竹簍子里,又在魚身上切了幾刀,拿起一片生魚,涮過海水,就往嘴里放去。
「嗯!真鮮啊!」海盜品嘗完滿意的點點頭,又拿起刀剁著旁邊堆成小山的鮮魚,一塊塊魚肉被丟到簍子里,等會兒這些全要被丟進滾燙的大鍋中,煮成美味的鮮魚湯,當大伙兒的晚餐。
甲板上的鮮血,已染成了一大片,那名海盜處理完魚肉,站起身松了松筋骨,轉頭往旁邊看去,冷笑了一聲,拿起一個剛剁下還血淋淋的魚頭,往旁邊丟去,魚頭拋出一個弧線,幾滴鮮血還灑了出來。
「哇!什麼東西啊?」小毛兒驚聲尖叫,往後跳了一大步,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真像個娘兒們!」甲板上的其他海盜全笑得前僕後仰。
小毛兒趕緊站了起來,撥開身上惡心的魚頭。
「干什麼啊你?」他氣憤的朝那名海盜走去,抬起頭還夠不到那海盜的下巴。
「賞你魚頭吃啊!看吃飽拿不拿得起大刀?」海盜低下頭嘲弄著他,這話又惹來旁人一陣大笑。
小毛兒將氣咽回了肚子,拍拍縴細的手臂往船首走去。
他天生個子嬌小瘦弱,干癟的身材,縴細得像個女人家,一直都是其他海盜捉弄的對象,個頭小的他也想立些功,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無奈他天性怕血,從加入海盜團以來,連只蝦米都沒殺過,難怪沒人瞧得起他。
小毛兒氣呼呼的,口中念著語焉不詳的話走到了船頭。
「跑哪去了你!」
一聲轟天之雷,自頭頂灌了下來。
小毛兒寒毛豎起,五官全皺成一團,手捂住耳,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前去。
「大人,你找我啊?」他站在船頭,臉向上仰,眼前那巨大的黑影,仿佛罩住他身上所有的光線。
「我不是叫你進艙拿航線日志過來嗎?」
一道雷鳴大吼,又從小毛兒頭上劈下來,直震到他腳底盤全發了麻。
「啊?我倒給忘了。」他縮起脖子搔搔頭。
「那你還杵在這里干嘛?」又是一聲肺活量十足的怒斥,這漫天咆哮,又讓小毛兒從腳底麻上了頭皮,立即往後跑。
懿臣一雙肅殺的眼眸,瞪著那如喪家犬跳開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轉過身,口中吐出一口白煙。
霜降時節已過,今日已是立冬,寒冷的氣溫,連海水都冰凍了,吹來的海風像要切開人們的脊髓一般刺骨。
他如利劍般的雙眼,專注的望著霧茫茫的海面,高大魁梧的身影兀立在大黑帆下,全身的每一處線條都蓄著剛毅,透出一種粗獷的豪邁氣質,濃黑的劍眉,更增添了他的威嚴和驃悍。
桅竿上的大帆吹得鼓鼓的,在海風中領航,後頭的八十多艘海盜船,船身長百尺,張著大黑帆,在寒風中飆浪而行,三層的船艙面上架著炮床,上有火炮,四周橫列矛戈,火力配備強大。
防御嚴密的高層戰台上,七八十個海盜身佩長刀火槍,威風凶狠,磅礡的氣勢,令往來船只魂飛魄散。
船隊在陰寒的濃霧中航行,氣氛更顯得鬼魅,遠遠望去仿佛幽靈般怵目驚心。
高聳矗立的桅竿直穿刺天際,黑色雙龍焰旗飄揚著,旗幟上兩條凶惡猛龍,在火焰形的海浪中翻騰。
能夠組織起那麼龐大的海盜隊伍不容易,打造出如此堅固,任何軍隊都難以匹敵的海盜船,也只有他才能辦得到。
龍嘯盟的副首領懿臣,外表冷漠難近,內心卻熱血沸騰,飽讀詩書的海盜不多,但他就是一個。
他擅常造船、兵器,在龍嘯盟的根據地沉月島上,組織造船廠、兵器廠,讓龍嘯盟的勢力日益壯大。
但他令人折服的不止如此,他驚人的耐性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竟能容忍小毛兒這種小雜碎跟在他身邊。
小毛兒被吼完,縮著身子往艙內跑去,他是懿臣的跟班,但每天卻辦事不牢,盡扯一些後腿,小毛兒逢人就趾高氣昂的說是懿臣器重他,讓他當貼身隨護,但整個龍嘯盟沒人當他一回事,只當他是個跑腿的。
「叫我貼身隨護!」小毛兒大聲說。
站在他面前的海盜低頭看著他。
「好吧!貼身隨護,請你去告訴大人可以上飯了。」
小毛兒頭抬得高高的,哼了一聲,轉身往船頭走回去。
那個海盜在他身後發出哼笑聲,小毛兒耳尖,又轉過頭瞪了一眼。
「你笑什麼笑啊?」矮小的他踮起腳尖,想讓自己更強勢些。
海盜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小毛兒,我問你,你可得老實說啊!」海盜賊溜溜的壓低了聲音。
「什麼事?」小毛兒使著白眼問。
「你成天跟在大人身邊,半夜有什麼特別任務沒有?」海盜問得很宛轉,旁邊幾個人也湊耳過來,興致勃勃的等著答案。
「什麼特別任務?」小毛兒听不出海盜的疑惑。
「你少裝蒜了,誰知道你這個貼身隨護,半夜到底是怎麼個貼身法啊?」海盜問得更露骨,旁邊的人死命壓抑著低笑。
大伙都探頭等著小毛兒的答案,雖這話主要是想揶揄小毛兒的柔弱,但大家心中也真有這個疑惑,像小毛兒這種連刀都舉不起的小鬼,竟然能夠加入組織森嚴的龍嘯盟,還成了懿臣的跟班那麼多年,所有人著實都無法理解,不免懷疑懿臣留下他的真正用意,是否另有隱情,或有什麼暖昧的內幕?
而還有另一個原因,也促成了這個疑問的可信度,懿臣雖為龍嘯盟副首領,卻嚴守自律從不近,曾有利用美色想利誘、討好他的商人,最後全都狠狠吃了一大桶閉門羹。
沉月島上,更有成群用來取悅海盜的舞妓,懿臣也從沒正眼看過一個,對女人冷感的程度,讓人不免猜測,他若不是已成仙得道,就是有斷袖之癖。
小毛兒一听,睜大眼,他听出了海盜們的意思,立即滿臉漲紅,氣得臉紅脖子粗。
「你們不要命啦!敢說大人的是非,我這就告狀去。」小毛兒直轉身要跑,海盜們臉色驟變,抓住了他。
「死小毛兒,你敢告狀去,小心把你剁成八塊毀尸滅跡。」海盜凶狠的威脅他,要是這話傳到大人耳里,以他那種耿直又易怒的個性,肯定饒不了他們。
「哼!」小毛兒哼了一聲,甩開海盜的手,往船首定了回去。
站在船首的懿臣見他又空手回來,眉頭一蹙,體內正醞釀著欲爆發的焰氣。
「大人,可以上飯了。」小毛兒向前稟報。
「我的航線日志呢?」他壓不怒氣冷靜的問著。
小毛兒愣了一會兒,剛剛和大伙一陣對罵,他把大人交代的事全拋在腦後了。
「我又忘了。」小毛兒嗅到情況不妙,往後退了兩步。
懿臣冷著臉,開始活動著手指的筋骨。
「我正要進艙,就被攔下來,我一時又忘了有事要辦了……」小毛兒看著他蓄勢待發的雙手,音量越來越小,最後一個字幾乎听不到聲音。
懿臣不發一語,一步向前,抓起他的後領,就往船舷走去。
「不要啊!大人饒了我啊!」小毛兒大聲求饒,他整個人被拎起,雙腳高高的騰空亂踢。
懿臣將他整個人壓在船舷上倒頭栽,要是他一放手,小毛兒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就會掉了下去。
「饒了我啊!」小毛兒大叫。
「同樣一件事,你到底要我交代幾次?」懿臣又扯開了他震耳欲聾的渾厚大嗓。
這景象在船上幾乎天天上演,旁人已不足為奇,小毛兒能活到今日已堪稱是一個奇跡,哪天要是小毛兒不見人影,大概就是被懿臣給解決掉了。
「大人!前方海面有動靜。」了望台的海盜向下喊著。
眾人往那海盜指的地方看去,一艘船果真出現在正前方海面。
懿臣轉頭將小毛兒丟在甲板上,小毛兒嗚呼一聲,揉了揉爬起來跟在後頭。
懿臣走到船頭望去,前方海面上是一艘二桅商船,白色帆布並未揚起,甲板上也沒有半個人影,顯然沒有在行進,只是在海面上浮沉。
「哪個勢力的?」他朝上方了望台喊去。
「不清楚!」
懿臣朝了望台做了個警戒手勢,上頭的海盜立即揮舞著大白旗。
海盜在示威時會在了望台揮著大白旗,代表不會濫殺無辜,若對方有敵對反抗意圖,則會揮黑白旗以示警告,若對方已先采取攻擊姿態,就會揮起大紅旗,意味著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船隊靠近那艘船,懿臣打量了一會兒,船舷吃水很淺,判斷船艙內並無貨物,若艙內躲人,數目應該不超過五人。
「搜!」做完了果決判斷,他立即下令。
拋過大鐵爪勾住船舷,幾個海盜迅速蕩過,跳到那艘船的甲板上。
懿臣下完命令,自己也跳上船舷,拉住船繩躍身蕩到那艘船。
商船凌亂,甲板上有刀斧砍過的痕跡,和干涸的血漬,顯示出曾發生殺戮,但船上並沒有尸體,顯然尸體全都被丟下了海。
種種跡象顯示,這艘商船是先遇上了另一批海盜,這種來自于惡勢力的船難,在海上屢見不鮮,懿臣觀察了一會兒,這艘船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正打算收隊。
「大人!底下船艙內有一個女人。」
懿臣抬起頭,迅速走下梯子,進了船艙,推開擋在身前的兩個海盜。
一個女人低著頭縮在角落,散亂的頭發遮蔽了她的臉龐。
「抬起頭來!」旁邊的海盜朝她斥喝。
趙依海緩緩的抬起頭,紛亂的發貼在蒼白憔悴的面頰上,雙眼恍惚無神,幾乎睜不開,她看不清四周到底有幾個人,只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黑影團團圍住,在黑影中有一對犀利似熾火般的目光,正看著自己,她無力的又閉上眼。
「站起來!」另一個海盜又朝她命令。
她沒有動作,一個海盜向前將她用力拉起。
「放開……」趙依海從地上被拉起來,她想使力抗拒,但這兩天完全沒吃沒喝,體力早已殆盡,加上連兩個冰冷的寒夜,她已全身失溫,四肢冰凍。
「放開她!」懿臣見狀立即大聲制止,不僅是因為手下對一個弱女子過于蠻橫,更因為他看見了她衣衫下隆起的月復部,這女人懷有身孕。
趙依海被他嚴厲的語氣和音量嚇了一跳,全身縮了起來。
拉起她的海盜見到了她的肚子,立即松開手,四周的人在同一時間退了半步,但懿臣就站在前方,他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有不識相的小毛兒面露驚恐,往後連退了三步,果然遭到懿臣的白眼。
趙依海雙手捧著肚子,她已沒有多余的氣力,手被放開後,兩腿一軟,眼又閉了下來,虛弱的往地上一癱。
就在身體跌落地面的前一剎那,一個身影往她沖了過來,她被一雙結實的手臂接住,凌空橫抱起,全身被一道溫熱的暖流團團包圍。
昏沉中她意識到這是一個男人的胸膛,她本想掙扎,但太過于虛弱,不止四肢凍僵無力,連嘴和眼都張不開了。
她從沒和男人有這麼貼近的肢體接觸,但已疲憊到沒心情感到害臊,反而讓她有種被保護的感覺,剎那間,在這個陌生的胸懷里,她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懿臣的雙手和前胸傳來一股冰冷的氣流,他訝異手上這虛弱的身軀,到底在這濕冷的船艙中撐了多久?且身懷六甲抱起來卻身輕如燕,她月復中的孩子不知是否安然無恙?
他忖度後,一刻也不留的走上梯子。
行走當中,鼻間傳來一陣濃郁的馨香,他低下頭看著她,如此貼近的距離,他看清了她純淨的臉龐,凍成紫色的嘴唇仍在咧咧顫抖,絕美的容顏毫無血色,馨香就從她身上傳來,她全身狼狽不堪,竟還能散發香味,他不自覺的刻意嗅聞這股香氣。
就在這時,他發現到她的呼吸已成斷續,感覺最後一口氣隨時會吐完,他回過神,加大步伐走出去。
旁邊的海盜在懿臣街上前去抱住她後,眼珠子就僵住了,直到他邁上梯子,才清醒過來跟了上去。
一旁的小毛兒更是後知後覺,待人群走光,他才好不容易回了神,趕緊跟出去跑到了最前頭。
「大人,這女人有身孕啊!帶上船不好吧!」小毛兒緊張兮兮的跳著腳。
走到甲板後,海盜船上的海盜立即降下繩橋,讓懿臣小心的走上船。
懿臣沒有理小毛兒在身後的鬼叫,和其他海盜詫異的眼神,將她抱回船上後,直直走進船艙內的一間小空房,輕輕的放在床上,蓋上了厚重的被子。
「去拿水和一些吃的過來。」他面無表情的往後吩咐。
緊跟在後的小毛兒還在遲疑,大人竟把孕婦給抱上船,這會不會出事啊?
「還杵在那里干什麼啊?」懿臣又吼了一聲。
他霸氣的喝令,讓趙依海的心又跳了一下,她睜開半眯的眼,但不一會兒眼皮又垂了下去,她的體力已快到盡頭。
小毛兒被斥完,立即往房外跑去。
懿臣站在床邊看著趙依海,她躺在床上並未完全睡去,緊擰的眉心,透出她心中異常的不安,仍在昏睡中掙扎。
懿臣坐到床邊,用手揉開她的眉間,輕撫她的額頭,想讓她放松心情。
半昏中的趙依海,感覺到一道溫暖又粗糙的觸感,她想睜開眼,眼皮卻厚重得讓她使不上力。
接著她感覺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扶起,那溫暖的胸膛就緊貼在自己身後。
粗糙厚實的大手,輕輕抬起自己的下顎,甘甜的水流入喉嚨,滋潤了兩天的干渴,她舒服的輕喘著氣,一道溫熱又送進了小嘴,是糊爛的粥,輕易的就能咽下。
懿臣用小湯匙將粥一口一口送進她的嘴,他小心的留意她吞咽的速度,不讓她噎著了。
小毛兒送上粥後就躲到門邊,深怕被這瘟神傳染了什麼不干淨,他看到懿臣喂食的動作後,頓時傻了眼。
喂了半碗粥,懿臣怕她空了已久的胃會不適應,先停了下來,他向小毛兒使個眼色,他就跳過來接過碗,隨即又閃開。
懿臣將趙依海輕挪開自己的身前,幫她躺乎暫些休息。
意識模糊的趙依海,依稀感覺到身後溫熱的胸膛月兌離了自己,胸口有一股失落感,口中輕吐著語焉不詳的話語,伸出手想抓回那道暖流。
懿臣欲站起身,發現她扯住了自己的衣擺,美麗的臉龐眉頭輕擰,似乎非常不舍,他的心湖不禁輕漾了一道漣漪,竟于心不忍又坐了下來。
他粗糙的大手覆上她抓住衣擺的小手,想讓她知道自己還未離開。
趙依海感受到了他的觸模,眉頭的緊蹙稍平緩了下來,小手掌彎起,握住了他的指頭,觸感就和模她的臉時是一樣的溫度,也一樣讓她安心。
指頭被她緊緊抓住,懿臣心中又起了一些波動,趙依海的小手依然很冰冷,他不忍輕輕撫著她細滑如蛋的縴手,試圖傳遞自己的溫度。
在一旁的小毛兒沒見到兩人輕握的手,對懿臣突然又坐了下來,只感到疑惑。
懿臣發現小毛兒探頭探腦的,「你先出去!」
小毛兒不敢多留,一溜煙往外跑。
懿臣模了模趙依海的額頭,要是發燒就不好了,一想到肚中的孩子,他就更加不安。
趙依海的唇還是紫白無血色,雖她的手已暖和些,卻仍抖個不停。
懿臣遲疑了一會兒,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鑽進被窩里緊擁著她,他並未月兌去趙依海的衣物,因為趙依海已為人妻且身懷六甲,他不想妄為,而且趙依海雖意識模糊,卻仍緊緊抱著自己的月復部,一副不肯就範的防衛著,更讓他不想驚嚇到她。
他從背後摟住她,用手磨蹭著她的肩膀和手臂,試圖讓她感到更暖和,他湊近她的臉,她原本面無血色的雙頰,已染上淡淡紅潤,雙唇也回復嫣紅,她沒有發燒,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背部傳來熾燙,暖了趙依海已冰冷的身軀,她承接他胸口起伏的呼吸律動,這寬厚的胸膛,仿佛是世上最溫暖的角落,她緊抓住懿臣的手臂,不想讓他離開。
懿臣再次感受到她強烈的不舍,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鼻間的馨香從未散去,不斷的自她身上飄出,直灌進他胸腔,他沉醉在這香味里,將臉埋進她的頸間,輕輕用嘴磨蹭她細滑的肌膚。
「嗯!」一聲細微的申吟讓他停下了動作,他感覺到自己呼吸的紊亂,身體顯得有些燥熱。
那一聲是她無意識的申吟,她已睡去了。
確定趙依海睡著後,他輕撥開她的手不吵醒她,然後站起身快速穿回上衣走出門。
他門一開。
「哎喲!」將耳貼在門上的小毛兒,差點跌了進來。
「先讓她睡一會兒,醒了再讓她吃些東西。」他小聲的交代了一句便離去。
懿臣第一次如此輕聲細語的說話,讓小毛兒听得寒毛豎起,點了點頭。
懿臣走到甲板,深吸了三口氣,努力消除內心的雜念,讓海風吹散他身上殘留的余香。
差點就把持不住了!他在內心咒罵著自己,只是想幫她暖身子,竟一時恍過了神,他發誓再也不會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