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感覺很好吧?」來到山頂,管衣仲放下背包,伸了個懶腰。
「的確不錯……」三步之外,莊夢蝶透過管衣仲的背後冷眼觀看山景。她心里不斷地盤算著如果從這里摔下山,最少也會摔斷腿吧?若在滾下山的途中不幸撞到什麼大石塊,不死也只剩半條命了。
「每回爬上這里,總會覺得煩惱一下子都消失了。」
「衣仲也會煩惱?」等他被她推下山,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我也是人,當然會有心煩的時候。」
莊夢蝶搖頭,「我倒看不出來。」她見到的管衣仲總是笑口常開,十分樂天。
「哈哈,因為我煩惱的時候少,開心的日子多,小蝶當然不會知道!
「如果你肯告訴我,我很樂意听的!」
「彼此彼此,小蝶還不是一樣?」
「為什麼這麼說?我何時瞞騙過你?」莊夢蝶竭力反駁,認真的語氣仍佛認定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誠實人物。
「像是對令尊疏遠的原因,拒絕外人照顧的理由……我什麼都不知道。」
「反正一些閑雜人等自然會多嘴地告訴你這些事,哪里還需要我來說?」她背轉過身。
「我想听小蝶親口說,不可以嗎?」
「听了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只想更了解現在的小蝶和過去的小蝶而已……」
「哼,無聊!」
「來交換條件如何?你把‘秘密’告訴我,我也把‘秘密’說給你听。」
背對著管衣仲,莊夢蝶找了個凸起的土塊坐下,並卸下背上沉重的背包,「先說清楚,我對你那個什麼‘秘密’沒有興趣,不過既然你堅持要說,我只好勉為其難听听看了。至于你想知道什麼,就問吧!」反正管衣仲遲早會死在她手上,死前滿足他的好奇心,就當作是給他的奠儀吧!
「為什麼討厭雙親?」管衣仲與莊夢蝶背靠背坐著。
「他們說謊。」
「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年聖誕夜,爸媽答應我會回台灣來,陪我一起歡度耶誕節。之前,他們對我說,要乖乖听話、要做個好孩子,不可以說謊騙人或是欺負別人,這樣他們才會在聖誕節那一天回來獎賞我的乖巧。」
管衣仲靜靜傾听,沒有插嘴。
「那晚,我等了很久很久,從大門口、餐桌、客廳,最後躺在床上等,等到了天亮。」
她冷靜地繼續敘述︰「結果,天亮時管家才告訴我說,他們工作太忙,沒辦法回來了……」她的語氣平靜。
「小孩子不能說謊,而大人卻能以各種藉口粉飾自己的謊言。難道就因為我是他們的小孩,我就必須接受他們透過管家傳達的道歉!不,甚至連一聲‘對不起’也沒有。他們太忙了,忙得連認錯的時間都找不出來,忙到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錯。」
「……小蝶那時幾歲」管衣仲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他明白外在的傷痕總有痊愈一天,但內心的創傷卻難以痊愈。
「六歲。」
「那你後來為何會對其他人也產生不滿?」
「不管是我出生前就在莊家工作的僕人,或是之後爸爸找來照顧我的管家,哪一個不是爸爸的安排?只要是代表莊海強意志的人,就是我的敵人!」莊夢蝶初次在管衣仲面前表現出強烈敵意。
「不管心理上多麼成熟,小孩子還是需要仰賴大人的照顧,這一點小蝶不能否認吧?既然如此,何必把身邊的人全部趕走,造成自己的不便?」
「哼哼,你以為這些人是真心關懷我的?不是!她們全是為了錢而來!既然她們要錢,我就讓她們如願以償。」
「但是,她們並不想被趕走啊?」
「哈!你太天真了。莊海強雖不是個好父親,卻是個大金主,只要我在她們身上制造災難,賠償金、慰問金、療養金、保密金一樣不缺。而且事後既不必再照顧我這麻煩的小孩,又可以拿到大筆鈔票,你想她們會不滿意嗎?」莊夢蝶連「爸爸」都不喊了。
「你不給她們機會親近,怎麼知道沒有人是真心關懷你?」
「大人都是一個樣子,還用得著試驗嗎?」
「這麼說來,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莊夢蝶猶豫了幾秒後,重重地點頭,「當然。好了,該你說了吧?」
「該我說什麼?」
「你的‘秘密’呀!」
管衣仲站起身,向莊夢蝶伸出手,「陰天了,說不定等一會兒會下雨,我們先下山吧。」
「我不接受這種藉口。」
「下山後,我會告訴你的。」
莊夢蝶看了看管衣仲,又瞄了瞄天空,抓住他的手,「不準耍賴喔!」
「當然。」管衣仲淡淡一笑。
管衣仲抬起腕表一看,三點廿分。
離別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
「衣仲,你帶我來這里做什麼?」莊夢蝶困窘地站在一家位于市中心的高級服飾店里。她以前不是沒有來過,但是這是她第一次穿著一身沾滿灰塵的休閑服站在這里。
「買衣服。」管衣仲理所當然地說。
「管先生,好久不見。」老板娘熱絡地上前招呼。
管衣仲是她這家以手工制作高級洋裁店的熟客,所以招待起來格外熱情。老板娘眼楮一飄,驚訝地問︰「這位是……莊小姐?」
莊夢蝶點頭,縮到管衣仲背後。
「今天我們來選洋裝,要麻煩老板娘了。」管衣仲態度自然。
「啊,這一櫃是這個月新到的夏裝,請參考看看。」老板娘笑容滿面地帶領他們走到一個角落。
莊夢蝶不感興趣地左右張望著,心想挑選服飾向來是管衣仲的事,她以前來這里也頂多是量身而已,到後來管衣仲甚至完全掌握了她的身材尺寸,她連試穿都免了,打開家里衣櫃自然有新衣服可以換穿。
「小蝶,過來。」管衣仲向她招手。
「做什麼?」莊夢蝶走近。
「你自己選喜歡的服飾。」
就算隕石突然砸到莊夢蝶的頭上,她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你說什麼?」
「選一件你喜歡的衣服,晚上到餐廳用餐。」
「要我挑?」
「你要穿的衣服,當然是由你挑選。」
「喔。」莊夢蝶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在架前晃了一回,「我看都差不多嘛,還是由衣仲來決定吧!」平心而論,她覺得管衣仲比她更了解流行時尚。
「不行。」管衣仲沉穩地搖頭︰「你必須自己選擇。」
「我就是不要!」莊夢蝶跟他杠上了。
「以前我會認為這些事都是我的職責本分。」見莊夢蝶猛點頭,管衣仲語重心長地說︰「但是我現在才醒悟到這是錯誤的做法。或許連你也沒有發覺,其實你可以活得更有活力,活得更自由……只要沒有我以關愛為名的過度干涉。」
「那又怎麼樣呢?我不覺得自由被剝奪了啊!」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事物獨特的想法,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意見,然而我卻在無形中以自己的意念支配了你的思想,你可能不覺得生活上有任何不自在,卻沒有發覺那是我打造的牢籠……」
「我不懂。」她迷惑得要命。
「小蝶很聰明,日常瑣事難不到你的,不是嗎?」管衣仲轉身,「我出去打個電話,期待回來的時候,小蝶已經換上自己選擇的服飾。」
「衣仲……」莊夢蝶臉上掛了個大問號,困惑地目送管衣仲離去。
☆☆☆
「我就不信選這種衣服,衣仲會說好看!」
莊夢蝶在鏡前轉了一圈,審視自己身上的服裝。綴著七彩亮片的銀色緊身上衣,短到不能再短的紅色緊身裙,套到膝蓋的黑色高跟長靴︰這一身與「優雅的千金小姐」形象大相徑庭的服裝「品味」,肯定會讓管衣仲再親自為她搭配了吧?
隱含勝利意味的挑釁,莊夢蝶筆直地站在原地,等待那聲「天呀!你怎麼穿成這樣」的驚呼。
半晌管衣仲走了過來,真如她所願大喊了聲︰「天啊!」
「怎麼樣?」她笑眯眯地等著下文。
「原來小蝶穿起來這麼好看!早知道我以前就該這麼搭配的。」
莊夢蝶幾乎昏倒︰「你覺得好看?」
「小蝶穿什麼都好看。」
「很高興你喜歡。」莊夢蝶翻了翻白眼,嘲諷地說。
「接下來就是燭光晚餐了,美麗的小姐,請。」管衣仲伸出手臂。
「嗯。」莊夢蝶點點頭,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一走出店門,便看到一個令她不悅的人影靠在車門上打招呼︰「嗨!」
「小蝶就交給你了,思賢。」管衣仲將莊夢蝶帶到孔思賢身邊,抽回手臂。
「慢著,晚餐呢?」莊夢蝶疑惑地問。
「我穿成這樣,能進得了高級餐廳嗎?」管衣仲輕笑,指指身上的登山裝扮。
「那我也不去了。」
「小蝶,我還欠你一個秘密,你想不想听?」
「當然想!」
「我的秘密有兩個,一個是無聊的小秘密,一個是重要的大秘密,你要听那一個?」管衣仲神秘地說。
孔思賢好奇地問︰「可以都听嗎?」
「不關你的事,少插嘴!」這是她跟管衣仲的談話,莊夢蝶可不許旁人多嘴。
「不可以,只能選一個。」管衣仲回答。
「那我選重要的那個!」莊夢蝶心想秘密當然是越大越有價值,所以毫不遲疑地下了決定。
「這個秘密只有小蝶可以听。」
「我不能知道嗎?」孔思賢大喊不公平。
「要听可以,你必須……」管衣仲在孔思賢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者點頭。
「衣仲說了什麼悄悄話?」莊夢蝶不滿地問。
「先上車吧!」管衣仲把孔思賢塞回賀駛座,又將莊夢蝶推進前座,然後斜倚開啟的車門,若無其事的宣布︰「這個大秘密是,我在莊家的工作到今天為止,保重了,小蝶。」隨即關上車門。
同一時間,孔思賢發動車子,猛踩油門。莊夢蝶著急地搖下車窗,伸頭往後大喊︰「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突然?衣仲!」
因為車速極快,管衣仲的人影逐漸從她的視線消失。
莊夢蝶回頭要求孔思賢,「嗯!停車!」
「恕不從命。」
「我要找衣仲說清楚!」
「君子一諾千金,既然我听了這個秘密,就不能中途停車。」
「停下來!」莊夢蝶氣急敗壞地伸手抓住方向盤,大力的扭轉!
孔思賢一看大事不妙,立刻踩下煞車,車子失控地轉了半圈,終于在撞上安全島後停住。「你想害死人嗎?」孔思賢余悸猶存地大吼。
不理會孔思賢的斥責,莊夢蝶不管三七廿一地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等一下,這里是快車道呀!」
孔思賢趕緊走出車子,只見各車道車輛紛紛緊急煞車,一輛公車往慢車道急閃,撞上一輛大貨車,貨車上木材滾了滿地,計程車為了閃避木材,撞上右側車道的賓士,賓士擦撞到兩台機車,機車騎士俯臥地上,一時間行人奔相走避,尖叫聲不絕于耳。
在一片駕駛人謾罵聲響中,莊夢蝶無視一切亂象,以跑百米的速度回頭狂奔。
心里忍不住佩服莊夢蝶不怕死的舉動,孔思賢拿出煙,邊嘆氣邊等交通警來清算這筆帳。
☆☆☆
長發隨風翻飛,渾然不覺腳下高跟長靴所帶來的阻力,莊夢蝶使出渾身解數奔跑在大街上。飛起的短裙、路人的注目、閃過的紅燈,任何事物都阻止不了她的奔馳。
莊夢蝶從來沒有想過,竟會有這麼一天,優雅如她、富貴如她、享盡慣愛如她,也會像個「普通人」般,不顧形象地在大馬路上狂奔。
事情不該會是這樣的!
管衣仲憑什麼說走就走?離六月十五號還有充分時間,她原本可以從容的殺掉他的,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剝奪她的權利!
誰也沒有!
「莊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一個左臉頰有刀疤的男子從路旁竄出,擋在莊夢蝶身前,陰冷的眼神不懷好意盯著她。
「走開,別擋路!」
「恐怕由不得你。」
男子不退反進,手一揮,兩個看起來不到十八歲的男孩從路旁車輛走出,一前一後包夾住莊夢蝶的去路。
「這是什麼意思?」
莫名的涼意自月復部竄升,莊夢蝶想起了過去,似曾相識的聲音,同樣陰森無情的語調。這個人是……!
「以前那筆舊帳,也該好好算一算了。」男子冷冷地說出這句話。
兩名少年趁勢將莊夢蝶架上車,在車門關閉的剎那,莊夢蝶的腦海浮起一個早被時光洪流沖沒的名字︰王其伍!
☆☆☆
當莊夢蝶被人帶走,不知去向時,管衣仲正處于年末大掃除的忙碌狀態。
一回到家,他就忙著整理行囊,和小蝶在台北生活了四年,生活用品倒也不少,整理起來也費事,好不容易將該打包的全裝進行李箱後,客廳的掛鐘剛好敲了八下。
「那本書到哪里去了?」找不到《科萊羅的新娘》,管衣仲無法成行。
于是,他進入莊夢蝶的閨房。
很快地,他在床下抽屜找到書。
管衣仲手持書本呆立半晌,然後將書放在桌上。
他隨手拿了張便條紙,寫了幾個字,將紙條夾在封面內頁。
回到自己房間,管衣仲提起行李,雖然明白一旦離開就無法再踏入,雖然腳步沉重而不舍,但他仍一步步接近門口。
忽然間,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要接嗎?猶豫間,他下意識看了看表,隨即拿起話筒。
在午夜十二點之前,他仍是莊家的一員。
「衣仲,快點來救我……啊!」莊夢蝶驚慌的聲音,伴隨著清脆的巴掌聲一同落入管衣仲的耳中,他登時慌了。
「小蝶!發生什麼事了?」
「管衣仲,以前承蒙照顧,我特地來打個招呼。」
「你是什麼人?想做什麼?」他不是精密的電子儀器,無法牢記每個曾听過的聲音,但這冷冷的調調他確實有一點熟悉。
「你不記得我,我臉上的刀疤卻將你記得清清楚楚。」
「王……其伍!」管衣仲大吃一驚。
他跟人打架從不用兵械,唯一的例外,就在多年前搶救莊夢蝶時,他與綁架犯打斗的那一次——當時他雙拳難敵四手,情急之下搶過另外一個共犯手上的小刀刺向王其伍。
「莊夢蝶在我的手上,如果你希望看到活生生的她,兩個小時內準備好一億美金,記住,要美金,而且是現金。」
「可以,但你要保證小蝶的安全!」以莊家的財力,區區一億美金不算什麼。
「交款方式兩小時後我會再聯絡你,要不要報警,你自己看著辦吧!」王其伍冷笑。
「慢著!」管衣仲出聲阻止他掛電話,「不必等到兩小時後,給我卅分鐘就夠了,我希望能盡快完成‘交易’,這樣你也不必擔心我會不會報警。」
「爽快,三十分鐘後我再打電話給你。」電話喀嚓一聲掛斷。
管衣仲馬上撥了通電話,「是我,小蝶被綁架了,十分鐘內集合!」
☆☆☆
孔思賢好不容易從警察局月兌身,他帶著一半看戲一半找人算帳的心情,來到了莊家。按下門鈴,等確定他身份後門打了開來,他一走進大門……
「喂,衣仲,你們在搞什麼呀?拍電影嗎?」
他驚訝地看著客廳里擠滿了人跟各種奇怪儀器,而氣氛緊張得幾乎一觸即發。
「還有幾分鐘?」管衣仲放下耳機及通訊麥克風,轉頭問身旁正忙著操作電腦的大胡子男子。
「五分廿六秒。」大胡子眼神銳利地回說。
「繼續搜尋,直到掌控正確位置為止!」
「是!」
孔思賢看得一頭霧水,「哈。懇輪 俊
「小蝶被綁架了。」管衣仲重新戴上耳朵,頭也不回地說。
「什麼?!」
「現在就是在尋找歹徒的位置。」
「這些是警方的人?」
「不——」管衣仲還沒有解釋清楚,就被某台大型儀器的嘩嘩聲響給打斷。
「解讀訊號!」大胡子回頭看了一眼。
「從衛星傳來的訊號相當微弱,可能是發訊器受到干擾或損壞。」代號三號的儀器操作者分析道。
「七號,你那邊的情形如何?」管衣仲透過麥克風問一個邊接收傳真,邊輸入資料的男子。
「這個城市的黑道勢力分布圖已經完成了,請看。」
被稱為七號的男子按下某個按鈕,熒幕突然從大牆角的長型機器升起,同時一張五顏六色的市內地圖出現于熒幕上。
「五號!」
被管衣仲點到名的男子剛放下手機,「根據情報指出,王其伍兩年前出獄後就游手好閑至今,欠下一賭債,交通工具是一部二手箱型車,不屬于任何幫派。」
「小蝶被劫走的正確時間跟地點,四號。」管衣仲點點頭,繼續質問。
「根據目標者的敘述,應是晚上七點零四分,東平街口。」
「錢何時送到?」
「兩分鐘後就會由運鈔車送達!全部金額以手提箱分別裝放。」
嘩嘩聲又起,這次比上回更加響亮,連管衣仲亦不禁側目觀看。
「報告!」三號冷靜中難掩興奮地喊︰「訊號順利解讀,現在就把位置投射在地圖上。」數十對眼楮同時注視熒幕,一個紅點清晰的浮了出來。
「好,我們立刻出發!四號、五號、六號留在這里,如果王其伍打電話來,盡量讓他滿意,不要觸怒他,然後馬上以手機跟我們聯絡。同時注意他們的位置是否移動,一有移動立刻報備!」
吩咐完畢,管衣仲拉起很想說話卻不知從何開口的孔思賢,一同走出莊家大門,而他們身後則跟著一堆拿著黑色長提袋的男人。
一分鐘後,數輛黑色轎車安靜而快速地駛離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