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正揚。」歆歆回到家,一如往常地叫著。
升上大四後,課雖然少了,壓力卻大了,寫不完的報告、考不完的試,還要忙著準備畢業展,所以,她幾乎都沒回家住,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死黨的公寓那兒。
好不容易今天提早趕完一份報告,她回家想和向正揚聯絡、聯絡感情,沒想到他竟然不在家。
其實,她並不是沒有感覺到,自從升上三年級,學校活動變多了之後,她和向正揚已經慢慢疏遠了。他還是一樣關心她、疼愛她,可是,她發現他們之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她知道他去年交了一個新女朋友,難得的是,他們在一起已經快兩年了。她心里有些惶惶不安,因為她害怕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就要成真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對向正揚那強烈的佔有欲代表著什麼意義,從很久以前,她就發現,她不願和別人分享他的關懷。曾經她也以為那只是對家人的依戀的轉移,但隨著年齡增長,她明白了很多事。
那是愛,女人對男人的愛。
她不說,是不敢、也是不能。她知道向正揚對她只有兄妹甚至是父女之情,她害怕破壞現有的一切。所以,她選擇逃避,而學校的活動成了逃避最好的借口。
她知道向正揚今天一定又跟羅蘭出去了,而她打算等他回來,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羅蘭,他也很少對她提起羅蘭的事。
她想,他是在保護羅蘭,大概是怕她又跑去欺負人家吧!
牆上的掛鐘敲了十下,終于讓她等到開門聲了。她高興地沖到門口大叫,「你回——」她的聲音在看到他身邊的人時自動消了音。
「歆歆,你怎麼回來了?」向正揚比她還驚訝。
歆歆強迫自己吞下喉中的酸澀。他不是這說永遠是她的家嗎?為什麼他的口氣听起來那麼驚訝?
「我想……回來看看。」她想要表現得很自然,可是似乎不太成功。
他身邊的女子勾著他的手臂,愛嬌的說道︰「正揚,你不替我們介紹嗎?」她一臉笑吟吟的,看起來好溫柔、賢淑。
歆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外人,闖進他們的兩人世界。
「哦……歆歆,這位是羅蘭。羅蘭,這位是歆歆。」向正揚簡單的為她們介紹。
「原來你就是正揚口中那個可愛的被監護人,我常常听正揚提起你。」羅蘭笑起來眼楮別成新月,一看就知道會是個賢妻良母。
「已經不是了。」歆歆淡淡地笑著。「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再是他的包袱了。」
「歆歆!」向正揚不喜歡她說這種話。
歆歆迅速對他笑了笑。
「羅蘭,我看今天不方便,改天吧!我先送你回家。」
他的舉動看在歆歆眼里,覺得他是怕她欺負羅蘭,才要趕緊將她送走。
「可是,萊都已經買了,放久就不新鮮了。」羅蘭蹙起秀眉。
原來,她的領地早就被侵佔了,她渾然不覺,這個從來沒有別人進駐過的家、從來只屬于她的廚房,早已經被人佔領了。
「沒關系,我也該走了,不會打擾到你們的。」歆歆勉強笑著,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和包包。
「怎麼會?你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嘛!」羅蘭完全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不了,我吃飽才來的。」歆歆婉拒。曾經這里是她的家,如今卻被當成客人招待,她哪里待得下。
「正揚,你倒是說說話嘛!」羅蘭拉拉他。
「留下吧!」他開口道。
從他的語氣,她听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希望她留下,可看他剛剛急著送羅蘭走的舉動,她想他是不希望的。
不過,她還是決定留下,一種報復的心態欺上心頭。
就因為他不想她留下,所以她偏偏要留下,她就是要讓他感到為難。
「嗯。」她放下外套和皮包。
羅蘭提著菜走進廚房,客廳只剩他們兩人。
「怎麼回來的?」向正揚率先打破沉默。
「搭公車。」
「那你待會兒要怎麼回去?」他的聲音有些喑 。他記得她以前不會搭公車的,她總說台北的公車路線太復雜,怕會搭錯車,總央著要他接送。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學會自己搭公車回家了?他心里不禁浮現一絲惆悵。
歆歆心頭一緊,總覺得他話中似乎隱含著一絲趕人的意味,于是她解釋道︰「計程車很方便的,我坐一下就走了。」
不想繼續這樣尷尬的對峙,她站起身道︰「我去廚房幫羅小姐。」
走進廚房,只見羅蘭正忙著洗菜,切菜。
「羅小姐,我來幫忙。」
「不必了啦!你去外面陪正揚聊天,我馬上就好。」羅蘭熟練地拿出餐具和調味料,可見她對這里已經十分熟悉了。
歆歆一步步退回客廳,知道這里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我……我突然想起有一份報告得在今天完成,我先走了。」再待下去,眼淚絕對藏不住。
她突然說要走讓向正揚嚇了一跳,見她迅速拿起東西走向門口,他在門口拉住她。
「我送你回去。」他不放心。
「不用了,你還得陪羅小姐呢!」歆歆沒有回頭。
「沒關系,她不是客人!」他月兌口而出。
歆歆回頭看他一眼。羅蘭不是客人,那麼客人就是她哆?
「我也不是。」她擠出笑。「進去吧!別送了。」別再讓她感覺自己在這個家完完全全是個客人的身分。
「歆歆!」他朝她的背影喊。
「向正揚。」背對著他的歆歆停下腳步。「你可以放下了。」
「什麼意思?」她哀傷的語氣讓他很擔心,她看起來好像被人拋棄的孩子一般。
「你可以放下我這個包袱了。這幾年來,你每天背著這麼大的包袱不累嗎?你可以休息了。」
她的意思是說,她不再需要他了嗎?向正揚有些恍神地想。
看著她跑進夜色之中,他有些悵然。可能……她真的不再需要他了,以前那麼害怕獨自在夜晚行走的女孩,現在已能毫不畏懼地奔入暗夜中了。
早就明白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為什麼心還是那麼痛呢?
「正揚?你怎麼站在外面?歆歆呢?」羅蘭端菜出來時沒見著人,看見大門敞開,也跟著出來察看。
「她說有事,先走了。」向正揚回過神,又看了一眼歆歆離開的方向,才隨羅蘭回屋內。
「怎麼這麼突然?快進去吧!天冷,小心著涼了。」羅蘭體貼地挽著他。
向正揚整顆心還懸在歆歆身上,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羅蘭叫了他好幾次,他才听到。
「呃?什麼事?」
「你在想什麼?」羅蘭眼里閃著不安。總是這樣,交往一年多,和她在一起時,他常常處于發呆的狀態。女性的直覺告訴她,他心里有別人。
「沒什麼,你剛剛說什麼?」向正揚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帶著些許歉疚。羅蘭是個好女人,個性溫良,長相秀美,是個很好的妻子人選,加上她的年紀和自己還算相配,所以他才會認真和她交往。
這一年多來,他好幾次有想結婚的沖動,但他知道這股沖動不是來自羅蘭,而是因為寂寞。
歆歆升上三年級後,課業變得繁重,為了方便,她大都住在外頭。歆歆不在家里的日子里,他陷人了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寂寞中,所以,他開始考慮起結婚的可能性。
歆歆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沒有人能像她一樣帶給他那麼多驚喜和快樂。他開始害怕失去歆歆的日子,現在他就幾乎無法忍受了,萬一哪天她真正離開他,嫁給另一個男人,他不敢想像自己的生活將會變得如何?
結婚,成了排遣寂寞的途徑。
他知道羅蘭是渴望婚姻的,他之所以會認真和羅蘭這樣的女往,也是為了結婚,可是,他遲遲不肯踏人禮堂,就是因為放心不下歆歆。
她以前曾說過,她怕他娶妻生子後會對她不好,而他也承諾過他永遠不會。如果他真的結婚了,會不會使兩人漸行漸遠的感情更加疏離?
「我說,我今天可不可以住下來?」羅蘭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恐怕不好吧!你爸媽知道不會高興的。」向正揚笑著安撫道。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在他心里,這里是歆歆和他的家,一旦別人進駐,這個家就會慢慢崩裂,他不希望如此。
所以,羅蘭幾次要求要住下,都被他找借口婉拒了。
「到底為什麼?」羅蘭的美目浮現淚光。交往一年半以來,她好幾次要求來他家,他好不容易才答應,這還是她第三次來他家,而她每次說要留下來過夜,都被他拒絕了。「正揚,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難道不是認真在和我交往的?」
「我當然是。」
「那是不是我不夠好?不然你為什麼遲遲不肯給我承諾?」羅蘭淚眼逼問道。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向正揚抹去她的淚水,心中的愧疚不斷加深。
都是他的錯,她真心相待,盼不到應有的回應。
「那我們結婚好不好?」羅蘭拋卻矜持,主動向他求婚。她一直以為再過不久他就會向她求婚,可現在看來,他似乎一點都沒有要結婚的意思。她急了,因為她已經三十三歲了,沒有多余的青春可以磋跎。
「現在……還不行。」向正揚為難地道。
「為什麼?」羅蘭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我……還有一些放心不下的事得處理。」
「什麼事讓你放心不下?結婚後一樣可以處理啊!我不會干涉你的,只求你給我一個承諾,讓我安心一點好嗎?」
羅蘭哭得梨花帶雨,讓向正揚覺得好心疼,因為——她哭起來的樣子有點像歆歆。
「羅蘭,我很抱歉耽誤你的青春,可是,我現在真的沒辦法結婚,我不敢要求你等我,如果有更好的男人出現,你可以不用顧慮我——」他真誠的說。
「不、不,你別說這種話;我不逼你、我不逼你,你別說這種話!」羅蘭害怕極了,她不想失去他。「可是,你至少給我一個期限,或者我們先訂婚?我不會催你結婚的,我們只要先訂婚,好不好?」
「羅蘭,何苦呢?」如果他注定會讓她傷心,她又何必執意等待?
「好不好?」她不死心地問。
閉上眼,他點點頭。不應該……再讓她傷心了。
羅蘭破涕為笑,她擦掉臉上的淚痕,開心地道︰「那我要趕快告訴我爸媽這個好消息。」她開心地算起日子。
「你覺得訂婚的日子訂在哪一天好?」
「你決定就好。」向正揚臉上掛著笑,心卻冷冷的,感覺不到任何愉悅,仿佛要訂婚的人並不是他。
「那以後我們就住在這里哆!」她好高興,因為她很喜歡這幢房子。
「不,我們另外找房子。」這里是歆歆的家,她不會高興有別人闖入的。
「是嗎?」羅蘭有些失望,不過因為她實在太開心了,所以沒有注意到他語氣里的僵硬。「好吧!」
「那訂婚會場你覺得哪好?」
「你決定吧!」
反正訂婚只是個形式,而結婚……只不過是一種讓他不會感到寂寞的手段罷了。
***
離開「家」後,歆歆一個人在街上閑晃。夜晚十點,台北夜未眠,正是享受夜生活的人開始活躍的時間,走在鬧區,她並不覺得害怕。
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想起爺爺,想著他為什麼還不回家?想著他怎麼放心就這樣丟下她?她每次都想問向正揚有關爺爺的事,卻老是忘記,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
她常夢到爺爺,他從來不說話,只是沖著她笑,她叫他,他也不回答,有時候夢得她很火大。
她一直以為等哪天爺爺老到沒體力環游世界時就會乖乖回台灣,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連一封問候的信也沒有。他會不會對她太放心了點?她都要以為自己其實是爺爺偷抱來的,養膩了,索性丟給別人養,而向正揚不幸正好是那個倒媚鬼。
或許他終究後悔認識了爺爺,更後悔攬下它這個麻煩,她無從得知,因為他表現得一直是那麼寬容,就好像他是多麼樂意一樣。如果其實他並不是,那他的演技真是太好了,可以拿奧斯卡金像獎了。
他要結婚了嗎?她不敢去想。
她無意識地抬起頭,光害讓她看不到半顆星星,可月亮卻又圓又大。
她的眼楮濕了,接著臉頰也濕了,可能是月亮太美,讓她太感動了,她想。
心很痛,知道自己喜歡了好多年的男人愛著別的女人,心當然會痛,可她不想止痛,也沒有方法可以止痛。
人家說時間會沖淡一切,那就讓時間來沖淡一些她的愛情、一些她的依戀、一些她的佔有欲……沖吧!別客氣。
現在還有更現實的問題必須思考。離畢業的時間不到一年,她要找什麼工作?要住什麼地方?這些都是很急迫的問題。
她們這群死黨總不可能一輩子窩在一起,那個「家」
……也是不能回了,不知道這算不算鳩佔鵲巢?應該不算吧!那也是向正揚的家,羅蘭是他的女朋友,住進去是天經地義的事。
爺爺也該倦鳥歸巢了吧?難不成他想等十年湊個整數再回來?
盼盼近來身體似乎不太好,精神也不好,真讓人擔心,是和鐘教授出了什麼問題嗎?
小藍的哥哥回來找她,真是太好了!
醒思永遠這麼精力充沛,無憂無慮,真令人……羨慕!
向正揚為什麼……不能愛上她呢?
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她腦中像跑馬燈似的亂轉,讓她理不出個頭緒來。
她今晚無處可去,因為她跟死黨們說今天要回「家」
過夜,如果現在回去,一定會被她們逼問,一逼問她就一定會哭,哭了就……被識破了。
十一點多,捷運站關閉了,她坐在捷運出口的階梯上,把頭埋在雙腿間,讓眼淚恣意奔流。
哭吧!哭個夠!反正也沒人看到、沒人心疼,哭過之後要告訴自己,你不是那麼可憐的,因為你現在身上有錢,你可以去住飯店,可以搭計程車,再怎麼樣也比三年前的那一晚強。
「歆歆?」
款款沒有抬頭,以為是幻听,直到一只大手搭上她的肩膀。
她猛然抬頭,就看見向正揚喘著氣站在她面前,兩邊的袖子卷起,汗水濕透了頭發。
在這樣寒冷的冬夜里,他到底做了什麼,竟流汗流成這樣?她好疑惑。
「怎麼一個人躲在這里偷哭呢?」他毫不猶豫地摟她入懷。看她哭,比看到羅蘭那肖似她哭的樣子更令他心疼千百倍。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把淚水灌入他心田,希望他能听見,她的心在滴血。
「為了什麼事情不開心?怎麼不說出來呢?」一個人躲著哭,可知他心里有多難過?
她搖搖頭,聲音從他里悶悶地傳出。「你要去哪里?」
「找你。」
她鼻一酸,淚珠撲籟籟地落下。就算他說謊,她也覺得很高興。
感覺懷中的小小身子在顫抖,他摟得更緊了。「我們回家好不好?」他似乎總是在對她說這句話,他很怕有一天她會揮開他的手,離開他的懷抱,告訴他,她要飛了。
她搖頭。
「你是不是……不想回那個家了?」他問得稀松平常,心里的某根弦卻緊繃著。
「我怕我已經沒有資格回去了。」她喃道。
「那里永遠都是你的家。」她脆弱的模樣讓他看了好不忍。
「向正揚。」
「嗯?」
「沒有一個女人……容得下自己家里有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存在,縱使賢淑如羅小姐。
「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他的否認掩蓋不了事實。
「羅小姐還在你家嗎?」
「不,她已經不在‘我們’的家了。」
「你擔心她被我欺負嗎?」想起他保護羅蘭的模樣,她的喉嚨不由得發緊。
「當然不是,你別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你以前那麼多女朋友都被我嚇跑了,你是不是擔心我也會嚇跑她或作弄她?」她從他懷里抬起頭看他。「其實我不會。」
「我當然知道,以前是因為你還小,只是調皮。」
「那就好,我怕你誤會我。」
「我不會。」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他怎麼可能誤會她?
「我們回家吧?」既然羅蘭已經不在了,她沒有理由不回去。也許能夠將那里稱之為「家」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想好好把握。
「好。」他抱起她,走向他停車的地方。
「向正揚,我爺爺有和你聯絡嗎?」她仰頭小聲地問。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輕聲回答,「沒有。」
「是嗎?」她靠回他懷里,「那如果他跟你聯絡,你幫我告訴他,我想陪他一起去旅行。」
她果然還是想飛了。
他想留,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