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姑娘,吃飯了。」叫了幾次沒回音,雲煙一臉不情願地走過去。
收回紛亂的思緒,坐在矮樹下的樂舒晴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問︰「雲煙,有事嗎?」
「飯菜已經擺好,姑娘可以進屋用飯了。」雲煙面無表情地重復道。
「我還不餓……」她直覺地說,見雲煙臉色微青,想起自己在展府只不過是個外人,這樣說話太不客氣,像在擺架子,于是改口道︰「嗯,時候不早了,是該用飯了。」
雲煙臉色緩和了些,轉身往里走。樂舒晴起身,舉步前又覷了眼院門,那里並沒有如期出現,她希望看見的那道身影。
他是今天有事,不來和她一起用飯了嗎?
雖然好想找雲煙問個究竟,但樂舒晴什麼也沒說,心不在焉坐到桌邊。
自那天她去書房道謝,展弈不知是不是一時興起,這幾天一直來這里用晚膳,但今天……她端起飯碗,目光失望地瞟了眼身邊的空座位,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心里怪怪的。
「-不用等了,今天傅小姐來,主子正在前廳請她吃飯呢。」雲煙自然明白她臉上悵然若失的表情代表什麼,突然出聲道。
「傅小姐?」樂舒晴微愣。
「是啊。」雲煙瞥她一眼,惡意地假笑道︰「她是傅員外的女兒,也可以說是鎮上唯一的大家閨秀,老夫人向來喜歡她,主子對她印象也不錯,至于她對主子的心意,全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更不用說了。」
樂舒晴抿唇不語,明知雲煙是在故意刺激她,可心里就是沒法子不在意,看著桌上頗為豐盛的菜肴,她半點胃口也沒有。
雲煙顯然並不打算放過她。
「不過想想也是啊,北疆人少,象樣的男人更少,像主子這樣的人中龍鳳,有哪個女人會不喜歡?當然,她們喜歡主子,可都正大光明得很,不像某些人,專搞歪門邪道……」
「夠了!」
這一刻,樂舒晴也不知道自己引以為豪的淡定都跑到哪里去了,語調拔高地月兌口而出。
樂舒晴的突然變臉,讓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雲煙愣了愣,口不擇言道——
「-以為-是誰,頂多是個女騙子,等主子看穿-的真面目,遲早會將-掃地出門!」
「雲煙,說夠沒有?!」
軒轅莫于的意外出現,讓剛剛還氣焰高漲的雲煙手絞絹巾低跪在地、聲音嘶啞地號哭起來。「軒轅侍衛,你來得正好,樂姑娘奴婢是沒法子伺候了,她不但頤指氣使,還對奴婢嫌東嫌西,說奴婢菜做得不好,一樣也不肯踫,奴婢實在是……」
感受到軒轅莫于投過來的質問目光,樂舒晴沒有吭聲,也沒有反駁,而是一言不發起身走入內室,心中又一次深刻體味到受人排擠的滋味。
自己就那麼令人生厭嗎?
她不覺得有多生氣,只是好無奈,遠在玉虛宮的師父知道後,想必會為她現在的境遇大吃一驚吧?
離開這里?涌起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又被她否定掉。她的腰傷還未痊愈,獨自行動並不方便,而且,還有展弈……
她是修道之人,對任何事物都不該有強烈的感覺,可自從和展弈有了交集後,她發現自己的心一直動蕩得厲害,整個人也變得患得患失,像在期待什麼,又像在害怕什麼……
天,心境向來簡單的她,怎麼會有這麼復雜的感覺?!
樂舒晴覺得困惑,神思恍惚中她跌坐床沿,目光在馬鞍和娘親的骨灰間穿梭,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留,好難;走,又舍不得……
舍不得?驀地,她明白自己的腰傷,只不過是她為留下而找的借口,什麼時候她也學會了自欺欺人?
「不、不可能!」
她驚恐地低叫,不住晃著腦袋,她怎麼可能口是心非?就算她沒有修道,也不是那種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女人。更何況,立志要完成母親心願的她,和那個男人並沒有未來可言……
就在她趴在床頭、腦子里不斷天人交戰的時候,內室的門簾被人撩開。
她遲疑一下,還是扭回頭,驚訝地發現展弈正神情愉悅地朝自己走來,他不是該在前廳陪傅小姐用膳嗎?
「-怎麼了,看上去氣色很不好?」他模模她的額頭。
「你怎麼來這里了?」他溫柔的眼神,讓她心跳不自覺加快,剛建立起來要離開這里的決心,在瞬間土崩瓦解。
「是哪里不舒服,還是不喜歡我叫莫于送來的點心?」他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她。
點心?軒轅莫于有送點心來嗎?她沒注意。
「我知道有些吃不慣的人會覺得味道怪了些,但它是北疆的特色點心,我想讓-嘗個鮮。」展弈笑著又道。
听他平靜嗓音中帶著寵溺味道,樂舒晴心頭微微一燙。「你——傅小姐呢?」她忍不住問。
「她?她爹走了,她自然跟著一起回去了。」展弈恍然看她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別告訴我,-是為這個不高興吧?」
樂舒晴的臉蛋頓時紅到了耳朵根。「當然不是!」她矢口否認,急促的心跳在胸口起伏。自己真是太笨了,明知雲煙沒安好心,還傻呼呼听信她的一面之詞!
見她心虛地閃避自己的目光,展弈感到一種莫名的滿足。
眼前的女孩表面上雲淡風輕,其實性子敏感又脆弱,听說自己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就故意表現出不在乎的樣子,其實關心則亂,她是很在意自己吧?
展弈也不曉得哪里來的沖動,伸手捉住樂舒晴小巧的下巴。
「我今天沒來用飯,是因為和傅員外有生意要談。」他望住她的眼楮,一字一頓道︰「和傅小姐一點關系都沒有。」
樂舒晴窘迫得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你、你不必向我解釋……」天啊,她任性又小心眼,他會怎麼看她?
展弈鎖住她急于逃開的眼楮,不放過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我以為-會在乎。」
樂舒晴漲紅臉,直覺想搖頭,但否認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不吭聲,就表示我說對了?」他唇角笑意更深。
「我……不知道。」樂舒晴好不容易憋出這四個字,就像虛月兌一樣。
展弈放開她,她馬上孩子氣地倒向被褥,將腦袋埋進去,展弈看了連連搖頭,心里卻充滿憐愛。
能讓他如此關注的女人,她是第一個——即使剛開始,是因為別的原因。
和她在一起的這幾天,兩人相處融洽,心情愉悅的同時,他難得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如果……展弈斂起眼神,唇邊的笑意也隨之隱去。
如果不是她的身分仍令他懷疑,他幾乎認為自己什麼話都能和她敞開心懷說。
他不是迂腐的人,向來認為喜歡一個人,和身分地位沒有關系,但如果她真是水月國皇族的人,就不得不慎上加慎,因為這個身分在北疆太敏感了。
那天,他雖然沒能讓她右臂上的蝴蝶形印記再度顯現,但他堅信自己在草原上所見並非眼花。
想起她的抵死不認,他的眉頭不禁微蹙。
她為什麼不肯承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困擾著她嗎?
他想為她分憂,卻知道那是不可能,只好拉開被褥,捉住她因受驚而揮舞的雙臂,說道︰「很遺憾-和我沒有同樣的感覺,我很在乎,所以才會把傅員外父女早早趕了回去。」
樂舒晴聞言,整個人頓時軟了。
他在暗示什麼嗎?暗示他對自己,果真有著非比尋常的感覺嗎?
樂舒晴無助地喘著氣,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沉淪,明知不應該,她還是控制不住地低聲道︰「我在乎的,只要想起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就難過得什麼都吃不下……」她嗚咽著,眼眶隨之濕潤。
「小傻瓜,哭什麼,我不是來了嗎?」他放開她的手,眼底閃過一抹疼惜,轉而將她抱起,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滴。「-知道嗎?沒有哪個女人,能在我眼里像-這樣令人矚目。」
她吸了吸鼻子,臉上浮現出羞赧又滿足的表情。「我很平凡,有什麼好令人矚目的?」她忍不住問。
「-膽子很大,不僅一個人穿越草原,還敢和我頂嘴,想讓人不注意都難。」他笑著說,目光變得深邃。
「啊?!你在嘲笑我?」她噗哧一聲笑出來,用晶亮的目光看他。
「不,我說的是真的。」他收攏臂膀,將她抱得更緊。
一直以來,他覺得自己夠堅韌、夠強勢,不需要任何人認可,尤其是女人,可現在,看著這個多年來第一次走進自己心房的女子,他只希望,她能和自己有著同樣震顫激蕩的心情!
他深深望住她,似乎想告訴她什麼,張張唇,卻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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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舒晴住進展府的第十天,展夫人在丫鬟奴僕的簇擁下,浩浩蕩蕩自昭宣庵返回。
為了迎接這位在尼姑庵中足足齋戒了一個月的女主人,闔府上下早在兩天前就開始忙碌。
樂舒晴在展夫人回府前被丫鬟領到西花廳,可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始終沒有見到那個點名要見她的展夫人。
看出她的緊張,始終陰沉著臉的雲煙,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燦笑。
「樂姑娘,這麼大的一個家要管,夫人有多忙啊,剛回來哪有空去理會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安心再等等,她肯定不會忘記-的。」
雲煙如此說話,讓樂舒晴原本忐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如果不是展弈此時正巧走了進來,她都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拂袖而去。
「這麼冷,怎麼不多加點衣服?」
發現她手掌冰涼,展弈皺了皺眉,月兌下披風包住她的身子,見她挺直又倔強地站在桌前,這樣的女孩讓他又憐又愛。「我娘在前廳,走,我帶-去見她。」他笑著說。
听到他關切的語調,樂舒晴內心頓時涌起一股暖流,下午所受的冷落,忽然間都變得不重要了。
她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也不管跟隨其後的雲煙臉色有多難看。
展府前廳燈火通明,將整個廳面照得亮如白晝,其間還擺放著許多花草,也不知是什麼品種,人在老遠就能聞到濃郁的花香。
大廳正中是一張精美的黃花梨木桌,首座位置上坐著一個中年美婦。
「夫人,這是我親手做的糕餅,您嘗嘗……」
一群女眷說說笑笑,看到展弈拉了個陌生女人進來,居中而坐的中年美婦不禁斂起臉上笑容。
好狂妄的女人,居然恬不知恥跟弈兒並肩而行,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分,配不配得上!
「弈兒,這位姑娘是?」展夫人狀似心平氣和地起身,用良好的教養壓住自己心頭熊熊燃起的怒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懂,也想和她們平起平坐?
「她叫樂舒晴,我的客人。」對于樂舒晴的身分,展弈並沒有多說,直接拉她走到母親面前。
「展夫人。」落座前,樂舒晴向展夫人輕輕點頭。
「不敢當。」展夫人眉也不抬地哼聲,後面尖刻的話語,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後,抿著薄唇努力咽了回去——
一個沒幾分姿色的女人,真不曉得弈兒眼楮怎麼長的,竟會喜歡上她?
即使早有不受歡迎的心理準備,樂舒晴還是臉色微青,展弈卻不理會眾人驚詫的目光,扶著她坐在身側,並親自舀了勺濃湯到她唇邊。「來,見識一下我們北疆的特制羹湯。」
樂舒晴睨他一眼,在眾目睽睽下,飲下那勺湯,觸舌即生的麻辣,讓她忍不住嗆了出來。
「我只想讓-暖暖身子。」展弈好心情地笑了出來,一手輕拍她的背脊,發現她鬢角的秀發被嗆得有幾分凌亂,又自然而然替她塞到耳後。
他目光中流露出的眷戀與柔情,讓端坐一旁的展夫人感到心驚肉跳。
對一個女人體貼入微,他真是性情冷傲、雷厲風行的弈兒嗎?
她忽然覺得事情很不妙,弈兒的這種熱情,即使在他年少時最喜愛的騎馬射箭上,也不過如此。
「弈兒,這兒人多,別忘了你的身分和舉止。」展夫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咳出聲。
這哪是她引以為豪的兒子啊,分明是被野女人迷昏了心竅的蠢男人!
感受到展夫人充滿敵意的眼神,以及周圍的指指點點,樂舒晴不由得嗆得更猛烈。
展弈看她一眼,突然向母親躬身。「娘,-們慢用,孩兒有事,先告退了。」也不待展夫人回答,便拉著樂舒晴大步走出前廳。
屋外涼風陣陣,樂舒晴在展弈的陪同下,在宅院里走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
「你的家庭聚會,不該帶我參加的。」靠在一處松柏掩映的亭子里,樂舒晴有幾分後悔地輕聲道。
听聞此言,展弈不以為然地笑了。「都是些常年在我娘面前嚼舌根的女人,算哪門子家庭聚會?我每次見到都煩,也不知我娘怎麼就樂在其中。」
「可是……」她側頭,還是略感抱歉地說︰「你娘好像不太高興,我想……」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因為她發現自己已被他用雙手環在胸前,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得幾乎可以听見彼此的心跳。
「別管我娘她們,這是屬于我們的夜晚,只談我們就好。」他輕輕地說,親昵地吐著她的名字。「晴,我想這麼叫-,可以嗎?」
她的心倏地一顫,閉上眼楮。「隨你……」
「我好喜歡看-堅強又脆弱的樣子。」他呢喃著,看著月光下她嬌艷欲滴的唇瓣,情不自禁將她貼向自己……
她倒抽一口氣,有些驚訝地睜開眼,緊繃的身體,卻隨著他熾熱的氣息逐漸癱軟。
她再次合上眼楮,覺得自己醉了,醉在這美侖美奐的庭院里,醉在這幽深迷離的月光中。
哪怕這是夢,也請讓她永遠不要醒……
不遠處,急急打發走眾女眷後尾隨而來的展夫人,原本想找兒子說話,好巧不巧正好看見眼前這一幕。
該死的女人!不是她在蠱惑,展兒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下,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
她小腿打顫,疾速走回自己的住處,猛一下將桌上的杯盤全都掃到地上。
婢女們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小心翼翼收拾著殘破杯盞。
「不用管了!」展夫人氣不打一處來,胡亂揮手,在氣惱地轟走廂房里幾個小丫鬟後,又將目光投向伺候自己的貼身婢女。「弈兒這麼反常,是被那女人下了迷魂藥,對不對?」
那婢女一驚,惶恐道︰「沒有根據的事,奴婢不敢亂講,主子可能只是一時意亂情迷,不過……」她遲疑了下,又道︰「听雲煙說,那女人每天早晚都會誦一遍經文。」
「這就對了!」展夫人一拍桌案。「她肯定是個妖女,在施展媚術迷惑弈兒!原本我還想容她,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現在看來,不想法子趕她走,弈兒別想回復正常!」
「夫人說得是,可主子現在正迷她,趕她走只怕不容易……」
「事在人為,誰說不容易?」展夫人哼了聲,眼珠子一轉,得意地笑了。「弈兒過幾天不是要去趟北邊嗎?如果他不在的時候,那女人執意要走,咱們也不好強留,-說對不對?」
「夫人想要她知難而退?」婢女也跟著笑了。「這主意不錯,但女人進了咱們展府,哪還有肯出去的?」
展弈夫人頭一揚,顯得胸有成竹。「她不肯走,咱們就想法子攆她走,我就不信,弈兒還能把我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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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舒晴知道美夢容易醒,卻沒料到會醒得這麼快。
一大早,她才揮手告別帶著隨從上路的展弈,還沒回到自己的住處,就听見身後有——的聲響。
她回頭,看見衣著華麗的展夫人帶著五、六個婢女,嘴角掛笑地開口。「樂姑娘,修養了這麼多天,-身上的傷好了沒有?」
她溫和有禮的語調讓樂舒晴听了渾身緊繃。「多謝夫人關心,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她恭謹地行了個禮,心中卻怎麼也不敢相信,一直視她如無物的展夫人,會對自己噓寒問暖?
「這就好。」果然,展夫人笑著睨她一眼。「這麼跟-說吧,我們展家雖然家大業大,可弈兒早就定下規矩,不養沒用的人,-既然待在這里,自然得守府里的規矩。」
「您是要我干活,養活自己嗎?」樂舒晴困惑地看著她。
「原本是,但出了點意外,讓我改變主意了。」展夫人神情古怪地問。「樂姑娘,听說-是自個兒撞到弈兒馬下的?」見她遲疑一下,仍是點頭,嘴角笑容不禁加深。「能做出這樣的事,那就不奇怪了……-說吧,想公了還想私了?」
「夫人,您說什麼?我听不懂。」
「這個嘛……-既然敢偷我們展家的馬鞍,就不要敢做不敢當!」她突然斂起笑,面色冰冷地看著樂舒晴。
「偷?!」樂舒晴大吃一驚。「我沒有!那是展弈送我的,如果您不信,可以當面問他……」
展夫人可不管她說什麼,挑眉聲色俱厲道︰「樂舒晴,我只給-一次機會,-听好。想公了,我立刻派人押-去見官,離這兒最近的縣太爺也在千里之外,途中會發生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若想私了,-馬上給我滾,怎麼來就怎麼給我滾出展府,不許再糾纏弈兒!」
樂舒晴紅潤的面頰頓時變得蒼白。
原來如此!她早該料到的,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身軀。
「好,我走。」她平靜地說著,而後轉身、舉步,很快消失在庭院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