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麗抵達法國那天,灰蒙蒙的天際飄著蒙蒙細雨。下船後,她驅車一路平順地直奔多維爾的高而富飯店。安頓好行李後,她沒有做任何耽擱便轉回櫃台,詢問軍人墓園的位置。無論如何,她得先完成此表面上的目的。
從飯店到墓園不過五分鐘車程。那是一條隱在樹叢中沒有路標的孤寂小徑。墓園位處僻境鮮有人跡,但並沒有被遺忘。所有的墳墓都被維護得很好,草皮也修剪得很整齊。
莫麗瑟縮地拉上雨衣的帽兜,然後跨出車門。今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造訪墓園,淒風苦雨像是上天也為之同哀。只是她心中難掩罪惡感,因為來此探視祖父墳墓只是她法國行的一個托辭。行前她父親先為她畫了墓園草圖,她已熟記在心,因此一進墓園,便逕自走向祖父墳墓所的位置。
她拉緊雨衣使自己暖和些,邊張望著眼前的景象。但即使她的目光落在灰石十字架上,浮現眼前的依然是查理,不!不該在此時刻想起他,那是對墓園全體英靈的一種褻瀆。她集中意志注視著紀念碑,努力勾勒出祖父的影像。她對祖父的印象只來自于一些老相片,但照片中那位年輕人卻和她極為神似,有著同樣的棕色卷發、琥珀色眼楮、以及眼神中所透出的一抹哀哀渴望。他值得她更多更大的關注。他為了保衛國家和後代子孫的自由而效死沙場,四十年後的今天她站在這里,卻僅以她十分之一的心思悼念他。
墓碑上只簡單的刻上姓名、年齡、職位和死亡日期。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祖父殉國時年僅三十二歲!當時的真象究竟如何,現在已沒有人能夠告訴她了。墓碑上方是祖父所屬軍團的軍徽和他的軍籍號碼!這是三十二年的生命最終留下的遺物,她環視這一淒涼的墓園,打了個寒顫,悲上心頭。她緩緩沿著路徑移步,念著一個接一個墓碑上的名宇,哀嘆那些年輕而短暫的生命,由衷的追悼這些孤寂的無名英雄。
墓園中大多是第一次大戰中死難官兵的墓地,少數是二次大戰中的,另有一些不知名的孤冢。而在一個偏遠角落區隔出的是德軍墳地,每一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死亡日期之外,再沒有任何描述和記號。一陣落寞襲上心頭,她轉身朝剛才的入口小門方向走去。此行任務已達成?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回到車上。
查理現在人在哪里?仍在多維爾嗎?她真的想見到他嗎?答案絕對是肯定的。她不但期盼見他,且是需要見他!以治療她荒謬的相思迷戀。多年來對他的單戀和渴望,使她無法接納任何其他的男人。她曾試著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約,但沒有人能有他那樣的微笑,和隱藏在那雙冷漠灰眸後的溫馨,那是永遠也無法偽裝的力量。她是如此的愚昧缺乏理性,像個在學女生為一位偶像明星而憔悴神傷。查理恐怕根本不曾想過她,但如果他知道她對他的痴迷和幻想,驚訝之余該更會感到荒謬可笑吧!
發動車子,她小心翼翼將車開上來時那條顛簸小徑,直通市區。痴狂的她早已計畫好下一個步驟。她細細檢視市區地圖,找出市內港口的位置,她知道查理的游艇就停泊在那里。她毫無困難地找到碼頭邊,停好車後,迅速地掃瞄那一長列在水上搖曳的游艇。終于她看到了那艘和她在家里雜志上所看到完全一樣的游艇——「漫游者號」。那是一艘高雅、生氣勃勃、令人興奮的游艇,一如那個站在游艇甲板上的男人。她注視著他的頭發在微風中輕揚,感到一陣暖流涌遍全身。他正高舉古銅色的強壯手臂在桅桿上系著什麼。頎長、優雅,那正是魏查理。
她久久注視著他,感到一波又一波的震顫襲來;感到她的心在膨脹、心跳加速。一些幼稚的想法浮上心頭,她想故意經過他好讓他看見。她隨即移開視線,憎惡自己的愚蠢。那樣的舉動不僅幼稚,也根本無望。但她已別無選擇。她跨下車迅速鎖上車門,毅然走上那條通往水邊的木板步道。
「嗨!莫麗!嗨!」果然,她強烈渴望的事發生了——他注意到她了。好一會兒她緊緊閉著雙眼,但隨即加快腳步,假裝沒有听見那急切的呼叫聲。她茫然地看著向前伸展的木板路,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無可避免地,她仍陷入一場自我掙扎中。想見他的渴望和臨陣怯步的矛盾撕扯著她,令她不知所措,也許她不該來,但既來之,則安之。她決定讓他追上,好讓這次相遇看起來像是偶然的巧合。
她身後追逐的腳步聲愈見逼近,而當她的手臂被攫住時,她幾乎是松了一口氣。她停下腳步,佯作驚訝地抬頭注視這個自她孩提時代便深深愛上的男人。迎接她目光的,是一雙笑意盈盈的灰色眼楮和古銅色臉龐上燦然的笑容。「啊,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呢?」他的笑容更為動人——那多年來縈繞不去,令她心蕩神馳的笑容呵!
「噢,不為什麼。」她回答得很簡單,連自己都對能如此輕松應對感到驚訝,不禁露出微笑來。盡管她心跳不已,但由于不再感到緊張,她的聲音听起來竟然出奇的普通、正常。「嗨!查理!」
「這麼平常嗎?莫麗,你在這里遇到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嗎?」他似乎略有失望。
她不禁懊惱自己掩飾得太過頭,只好順勢說道︰「不是驚訝,而是不敢相信。我真的沒有預期會在這里遇見熟人。」
「是呀!」他溫和地附和著。「旅行的妙趣之一就是他鄉遇故知。」接著他似乎發自內心說道︰「真的很高興遇到你。」他笑容可掬地扶住她雙肩,輕輕在她雙頰上各親吻了一下,在她能夠感受他的親吻與溫馨之前,他已將她帶往附近唯一營業的咖啡屋。
莫麗猜想,在夏天時,這條路上所有的咖啡屋應該都會將店面的玻璃牆撤走,並把桌椅排置在室外,但是四月初的今天,刮著刺骨的東風,大多數的店都停止營業。
他們走進店里,他先為她扶椅,然後才在她的對面坐下,表現出一派溫文的紳士風範。接著他以一種幾乎令她生妒的閑雅從容召來侍者。「咖啡?」他略略聳眉詢問莫麗。
「好!請加女乃精和糖。」她客氣的回答。
他以法語從容地點了所要的飲料。一等侍者離開他便問道︰「那——你為什麼到多維爾來?」他帶著些逗弄的語氣。「為了打高爾夫球?駕船?還是到娛樂賭場試試手氣?」
她靠向椅背,仍難以相信查理此刻真的就在她對面。為什她的夢想成真之際,卻更覺得恍若夢中?他臉上仍是期待她回答的神情,她則撿起桌上一張廢棄的砂糖包裝紙,閑閑地在指間繞扯著。然後她抬頭注視他,說道︰「都不是!是為了要去軍人墓園。」
「軍人……噢。」他拍了一下桌面,了解似地點點頭。「為了你的祖父。來這里尋找他的墓地是嗎?」注意到她臉上的驚訝,他微笑著繼續說道︰「我記得你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令祖父曾參與諾曼地登陸,也就是在那次戰役中犧牲的。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我原本就有充分的資料,找起來沒有什麼困難。我在英國向軍方相關單位查詢時,他們非常熱心而且樂于幫助,甚至願意安排送我過來。」
「但你還是寧願自己來。」他會意地說道。
「嗯。我剛從墓園那兒來。」
「難怪你看起來這麼憂悶。」他輕聲說︰「對不起,我剛才太輕率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她一陣心虛,因為她心中其實並沒有他所推想的憂傷情緒。她柔聲說道︰「你不需要抱歉,而且我也絕不會認為你輕率。我只是心理有些感觸,感到有一點難過而已。」
他伸手輕輕取走她指間的包裝紙,並將她的手舉近唇邊,親吻著她的指尖。「我能了解……你去過當年盟軍登陸的海灘嗎?」
「還沒有。」她沒有必要告訴他,她是今天早上才抵達法國的。
「你應該找時間去。很值得看看。還有聖羅倫的美軍公墓,當你看到無以數計的十字架,會有更多的感慨!」
「我會去。」莫麗邊說著,邊向趨前的侍者微笑。侍者端上咖啡,她略為猶豫地以法語說聲謝謝。然後將糖和女乃精加進杯里,緩緩調勻。她似乎很感激能將注意力從查理身上轉移開片刻。他是如此靠近、如此迷人、如此富于魅力,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令他感興趣。她一直渴望想見到他,而此時此刻他就近在眼前,她卻笨拙害羞,語言無味了起來。
「你自己一個人嗎?」
「嗯!」
「至少讓我請你吃頓晚餐吧?」
「不,不必了。」她慌忙推辭。「真的,你不要麻煩了。」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
他俏皮地微笑著。「我真的想要和你一道晚餐,你可以告訴我家鄉的一些是是非非。你還住在貝克福吧?」
她微笑著點點頭,卻不由得感到自己的閉塞和土氣。
「還住在家里?」他戲謔地問道。
她真希望能為自己創造更多變化的生活型態。但她的回答仍只能是無奈的點頭。「我知道我缺乏求新求變的沖勁,但是,我很快樂。」
「你不需要防御或辯解。」他輕輕說著。「不是每一個人都要成為冒險家。」帶著一抹自嘲的微笑,他端起杯子問道︰「我仍然是你們心中的壞胚子不是嗎?」他故作猙獰地露齒而笑。
「恐怕是吧!而且是根深蒂固的看法。他們都等看你的下場,然後再說‘看吧!我早說過了!’」邊玩味著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她懷疑他根本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議論。他離開貝克福已十五年了,期間經常回去看望老朋友,也曾專程回去參加她哥哥的葬禮。而每回停留期間,她總不時看到他。然而距她最後一次在貝克福看到他迄今也已一年多了,這或許是她渴望見到他的原因。「你不會再回去了?」她很清楚他不會再回去,因為他的朋友都已搬離,但她不願讓他看出她知道這些事,不願讓他知道她對他的痴心,以及對所有有關他的事物的高度關心。
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微微笑了笑,然後搖搖頭。「還在寫兒童讀物嗎?」他很自然地轉移話題。
「嗯,還在繼續寫。」
「不再想當護士了?」他逗弄著她。
「不了!」她微笑著否認,記起了年少時的志願和當時他對她的嘲笑。
「你真是毅力過人!你還是悶著頭在寫,不管有沒有出版商為你出書?」
「現在不一樣了。」她稍帶自傲地反駁。「我現在——嗯——也許稱不上名利雙收,但至少出的書都還暢銷。」
他看來像是由衷為她高興。「恭喜!你是以什麼名字發表的?說不定我曾經听過。」
「不可能的。」她搖搖頭,覺得有些好笑。
「我真的想知道。」他溫和地央求,彷佛真的感興趣。事實上,這也是他吸引人的一部份——總是使人感到被關心和重視。
她只好勉為其難地回答︰「莫尼。」
「噢。」他帶感情地點點頭。「紀念你哥哥。」不等她回答,他接著問道︰「你的父母現在心情平復了吧?」
「表面上是平復了,但內心恐怕還是難以接受事實。」她顯得相當哀傷。
「這就是你仍然住在家里的原因?」他輕聲問道。
「我想是部份原因吧!每當我一提到要搬出去住,他們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看起來卻是深受傷害的樣子,我也就不忍心再堅持什麼了?」她微微聳肩,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她放下杯時瞥見查理的眼中有著贊佩的神色。
其實她一直不離開家並不純然出于對父母的體貼或讓步。自身的懦弱和心虛也是部份原因。倒不是她真的對什麼事感到心虛,只是每回她一提起離家的話題,她的父母就會使她產生罪惡感。再者,就算她真的離開家,過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真能擺月兌對查理多年的暗戀嗎?其實,更大的癥結是她缺乏積極的動機去突破現狀展翅高飛。她被父母所灌輸的責任感緊緊捆綁,少有求變的空間。另外錢也是一個問題。「自她哥哥死後,她父親便從此一蹶不振,無心事業,使家中收入銳減。如果沒有她撐著,恐怕她父母的生活就會陷入困境。總之,她留下來了。所幸她已能平撫哥哥去世的傷痛,不會再有痛徹心肺的睹物思情,且能在追憶中重享愛、溫馨與平靜。
她哥哥于十年前死于一次溺水意外。那水坑很淺,但對于已酒醉不省人事的莫尼而言,其危險性與汪洋無異。他不慎跌落慘遭溺斃,死得非常冤枉……
她從回憶中重回現實,輕輕問道︰「最近都在忙著什麼?」
「沒什麼。」他避重就輕地回答。「玩玩游艇而已。」
她當然知道。單從他身上穿的航海夾克就看得出來。正待要進一步詢問詳情時,一個女人的出現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莫麗覺得似乎曾在哪兒見過那女人。她身材高挑、勻稱、十分誘人。當她透過查理身後的櫥窗玻璃注視莫麗時,臉上充滿笑意和有些夸張的好奇。她以手指輕觸雙唇示意莫麗不要出聲,然後悄悄地進入店內並踮著腳來到查理身後,突然以手捂住查理的眼楮。
查理強壯的手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腕,邊扳開邊抬頭往上看,然後禮貌性的笑笑。「日安,夫人。」他以法語淡淡的招呼。
「查理!你好壞喲!你都在哪里呀?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宴會?」
「我很忙。」他簡短地敷衍著。但莫麗覺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是一種警告的訊息。也許那女人並不這樣認為!但莫麗從未見過查理以如此的態度對人。片刻間她對這個女人執意要找到查理感到害怕。他們之間是什麼樣的關系?他已不再是個男孩,而是世故、成熟且富裕的男人。易言之,他早已不是莫麗記憶中的童年友伴。
「是呀!我可以猜得出來你在忙什麼!」那女人揚聲一笑,把莫麗驚回現實。
「那當然,你是聰明人哪!」查理的回應相當冷淡。
那女人對莫麗做了個鬼臉並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離去。
他到底在忙什麼呢?莫麗心下懷疑著,目光邊追隨著那金發美人優雅的身影。是女人?還是游艇?但她都不便啟齒,只好另找話題。「她看起來有點像一個演員,叫……」
「馬麗莎。」他冷漠地接下她想說的話。「沒錯,就是她。」
「哦——」她有些不是滋味。「你現在已躋身上流圈子了?」
「上流?」他頗有意味地反問。「不是。他們也只是平常人而已,其中有些人相當不錯。你九月時應該再來一趟,他們全會聚在這里參加電影節。」見到她臉上迷惑的神情,他進一步說明︰「是美國電影節。每一年都會在多維爾舉行一次。想不想去?如果想,我可以幫你拿到票。」
「我?不要!」她並沒有認真考慮便拒絕了。
「確定嗎?我可以幫你弄張邀請卡,讓你和那些富豪名流齊聚一堂……」他微微搖頭笑著繼續說道︰「你大概會像是獅群中的小綿羊。」他停了一會兒。「那種場合會令你無聊透頂。莫麗,那些人和你完全不同類型,每一個人都很自大。」
從他眼中俏皮的神色,她知道這是激將法。他知道什麼樣的措詞會令她改變心意。但就在此時,猛然一記開門聲使他們兩人都轉頭往門口看去。一個有著灰發和飽經風霜臉龐的男人站在入口處,他緊盯著查理,露出絕望的神情。
「怎麼回事?」查理皺著眉以法語問道。
那男人爆出一連串法語,莫麗唯一掌握住的字眼是一個名字,羅倫。查理陡然起身,大步跨向那個站在走道上激動的男人,而盡管莫麗不懂法語,她也能猜出查理是要那人交待所發生事情的細節。她很快地付了帳,尾隨那兩個男人朝碼頭快步走去。很明顯的,一定是出事了。但究竟怎麼回事?
碼頭邊已聚集了人群,正七嘴八舌的談論著所發生的事。莫麗看到查理他們逕直走到一個像是官方人員的身邊開始詢問他,她看到查理不時點頭,末了他將雙手插入口袋,無言注視著曠寂的大海。
莫麗原本可以悄悄離開,因為她知道查理根本已忘記了她的存在。但她不想就這麼離開。她走上前停在查理身邊,怯怯的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猛地轉頭注視她,一時之間彷佛不認識她似的。他全身一陣戰栗,力圖集中意識。「噢!莫麗!抱歉!是羅倫……他的游艇和一艘海上巡邏艇相撞……詳細情形目前還不知道,已經派人去救援……」停頓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他不會有事的,他一向命大!」他更像是對自己說著。然後閉上眼楮,彷佛正在為好友默哀。
「查理!」莫麗平靜地叫他,使他的注意力回到現實。此時救援人員的船只正緩緩開進碼頭,她看到他臉上又期待又害怕的掙扎神情……
一男一女首先被護送上岸。那女人近于歇斯底里的哭著,那男的則一臉蒼白驚懼的神色。船上除了一些身穿藍色制服的救援人員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查理和他那位灰發同伴走向救援行動的負責人。然後莫麗看見那人對他們搖搖頭。
絕望之于,她看見一具裹著白布的尸首被搬運上岸,小心翼翼地放在碎石地上。查理蹲跪在一旁,輕輕掀開白布一角,她想像他看到的是他朋友的面孔,然後他無助地垂立一旁,看著那尸首被抬起,放進等在一旁的救護車里。灰發男人也上了救護車,只留下查理,看起來極端落漠,痛苦與傷慟……
莫麗的心疼了起來,她默默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臂。他哀痛的說道︰「我應該和他一起出海的。我原本打算要去,但我還是留下來修理我自己的游艇。如果我也去……」
「如果你也一起去,」她輕輕說著。「出事的也許是你。」
「我寧可是我出事,因為沒有人會有損失。我的生死一點也不重要,可是羅倫不同……」他轉頭意識到人群依然聚集未散,談論推測著意外發生的經過,他咬牙緊閉雙眼片刻,然後抓起她的手擠出聲音︰「我們在新聞記者來以前,趕快離開這里。」
越過街道,他將她推向一條鋪著白砂的小徑,直通往一棟公寓住宅。他推開入口大門直直進入等待中的電梯。按下三樓鍵後,他別過臉不看她,定定望向另一邊。出了電梯門,莫麗還來不及細看有綠色地毯及漆上女乃白油漆牆壁的過道走廊,便被查理推向盡頭的一扇門。他插進鑰匙時仍握著她的手,然後拉著她進屋內。
他隨即松開手,獨自穿過窄小的前廳進入盡頭的另一扇門,她緩緩跟隨在後,看著他打開寬敞起居室的落地窗,並走出陽台停留了片刻。然後他一語不發走進室內,靠坐在設于一處角落的吧台,獨自喝起酒來。
莫麗覺得頂不自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恰當,只好到廚房里轉了轉,弄了三明治和咖啡。但他都沒有踫,只自顧自的不停替自己斟酒,失神地往碼頭的方向望去。她知道任何空洞的安慰都無濟于緩和他的哀慟,她想或許讓他自行面對現實是最好的方式。她蜷縮在扶手椅上注視著他,等待著,也許他會需要些什麼,像是一個能夠讓他倚靠哭泣的肩膀,或是能讓他擁抱的人。
天色逐漸黯淡,終于完全黑了下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輕輕地關上窗戶。他轉過身注視著她良久,然後才走去將主燈扭亮。
「謝謝你。」他簡單的說。「我沒事。」他走向乳白色皮沙發,手中仍然握著酒杯。坐下來之後,他開始訴說著關于羅倫、他們的友誼、以及他們共同計畫的事。末了他平靜地總結道︰「他是我的朋友,一個非常好的朋友。」他臉上痛苦的神情扭絞著莫麗的心,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酒杯放置地板,弓著身把頭埋在膝蓋上。她未經考慮便很快起身坐到他身邊,頭靠著頭,她以手臂緊緊環繞住他,輕輕搖動。
「不要走。」他啞著聲音說。
「我不走,只要你需要我留下,我就不走。」
他們就這樣坐擁著,靜默良久。最後她扶著他進臥室,幫他更衣就寢。當她安頓好他,便在他身邊躺了下來,默默地予他慰藉……
「夫人!夫人!」馬丁的叫聲令她稍稍受驚,她眨著眼轉頭茫然地看著他。
「夫人,電話。你的母親。」
「我母親?噢,好,謝謝。」依然沉浸在回憶中的她有些不情願地從椅上站起身。那一夜在她心中依然鮮明深刻,而片刻間她竟然對她的回味被迫中斷而惱怒起來。那夜他的溫存和激情是她最珍貴的回憶。那是她應得的,因為她決定那一夜要與他共度。不只為了善盡朋友之誼,更因為她心中那股渴望接近他的私欲。她輕輕嘆口氣,隨馬丁進入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