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只見前方一點亮光,他順著亮光向前邁步而去,周圍是一片模糊的影像。恍然之中,一切影像越變越清晰,終于凝結成真實的晴空、白雲。細膩的微風輕柔地拂過他面頰,他感覺身子輕盈、空靈,似乎抬起雙腿就可飄搖在空中。他四下看去,只見正身處一處庭園,不遠處有個少年昂首而立。
他記得,這里是葉府,而傲立于園中的錦袍少年正是十二年前的他!
那時的他,似乎受盡上天眷顧。他是尚隆帝之長子,乃正宮宜皇後所生,加之自小便給人頑皮卻不劣性,雍傲卻不驕狂,聰敏卻不賣弄的印象,小小年紀已備受朝野上下器重,甚至父皇也早有心立他為東宮,只是在靜待時機。
一日,父皇將教授他功課的葉黔師傅招至駕前議事。難得一日偷閑的他偷溜出宮,突然出現在葉師傅府邸。他曾听聞葉師傅藏書萬卷,所藏書冊佔滿了三幢樓廈,他倒要看看那到底是何等壯觀的景象。來至葉府,他確實被那三棟樓廈的藏書震撼得心服口服,他更加崇敬葉師傅的清朗博學。
就在將要回宮之時,他突然注意到坐落在葉府角落一處不起眼的房屋。他走上前,見房門上牢牢地盤踞著一把銅鎖。他好奇地詢問府里的下人屋子里面有些什麼,回答他的卻是個清脆的童音︰「這是爹的書房,誰都不可以進去。」只見一位身著紫裙的美麗女童站在不遠處抿著紅唇注視著他。
「你爹?是誰?」他看看她,巍然開口。
「葉黔。」女童微揚起頭,清傲地回答。
「我可以進去。」他篤定地接道,「你爹定會允我。」
「爹說過,誰都不行!」女童很堅定地重復。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到底只是個十三歲的大孩子,尊貴的身份讓他有些時候不能自已地目空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田政、翁典!」他揮手招來左右貼身侍衛,「給我把鎖撞開!」
隨著不斷的劈砍砸撞,固若金湯的銅鎖開始松動。
「不許進!誰都不許進!」女童的話語間帶著顫抖的哭音,她沖上前拼命推拉兩個正在踢門砍鎖的少年侍衛。卻被二人輕易地甩了開去,女童踉蹌著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他輕蹙雙眉,伸手拉開女童,交予一旁不知所措的葉府下人,「你們帶她走!看好她!」他面露不耐地交待。
「小姐,乖,走吧。」下人們連哄帶拉地強扯女童離開。他們雖明白這間書房不準任何人靠近,但是,此刻硬要闖入的是大尚天朝的大皇子,沒有人腦袋多長了一顆,敢攔著他!
「爹說……誰都不能進去的!誰都……不能……進去的!」遠遠的,女童抽噎的哭音仍可耳聞。
耳邊充斥著女童的哭聲,一瞬間,他也覺失了興味。
「 當—— ——」
就在這時,銅鎖落地,門扇被撞開,他頓了頓身形,終還是邁步走了進去。
屋子里很黑,田政順著門外投進的光線找到一個燭台,取出火折點燃燭台,持著它為他照明。
「爺,這里不過是間普通的書房嘛。」翁典環顧四周,輕道。
他輕抿起唇,不置可否。
書房的陳設的確沒有特別之處。
他不懂,為何那女童說葉師傅不讓任何人靠近這房間。難道怕人打擾了讀書的清靜嗎?只是這麼簡單嗎?想著,他的手指觸上靠牆多寶閣內擺置的五彩玉雕——那是一只美麗的雀鳥,它似展翅欲飛,栩栩如生,精致絕倫。寶閣上還有許多擺設,各個絕妙得讓人嘆為觀止。與其他擺設相比,那只小小鳥兒並不起眼出眾,卻宿命般吸引著他的視線,擄走了他全部的注意。他想拿起那雀鳥兒細看,當雙手捧住鳥兒,小心翼翼地拿起時,但听「吱啦——吱啦——吱啦——」,靜謐的書房響起了低悶的回音。
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切讓他目瞪口呆,那鳥兒被移動時竟牽扯了設在它底座極縴巧、極隱匿的機關。但見多寶閣後的牆體突然向旁移了開去,露出一人寬的空隙與清晰可見的階梯。
他未及多想,示意田政、翁典移開多寶閣,他則撩起錦袍下擺,閃身進入了地道之中,他的兩個貼身侍衛緊隨他而入,為他照明、護衛。
經過一段漆黑,接著便有點點燈火懸在兩邊牆壁上,拐過一道彎折,一個奢華的宮堂霍然映入眼簾,宮堂被置于其內的燈火映照得金壁輝煌、華麗非凡。宮堂內垂掛著紫色、藍色、粉色——各色薄紗,紗帳後,靜立著一道女子淑雅的身影。紗霧遮蓋著那道身影,時隱時現……
「她」安詳、沉靜地站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穿過輕紗走向「她」。「她」是如此美麗、高貴、靈慧……好美!這畫屏上的女子……好美!
「她」靜靜地立于畫屏中,雙眼靈靜地「看著」他,似乎若再貼近她些就可听到她紅蕊朱唇正在輕訴的話語……他不自禁地更靠近畫屏,著魔似的伸出手,撫上畫中女子玲瓏面容,細細滑過「她」的彎黑蛾眉、絕美雙目、挺秀鼻端、不知不覺停留在她豐蕊朱唇之上。
何為女子,十三歲的他,開始隱隱懂得。但對于面前的「她」,他心中絲毫沒有繁雜邪念,只是單純地被「她」的美所震撼和吸引。心內隱約感覺到「她」似在呼喚著什麼,訴說著什麼。「她」似乎認定他能听見,似乎認定他能幫「她」,也似乎感到是上天安排了他與「她」在此相遇!
真的是這樣嗎?他根本不確定這些「似乎」到底是「她」的,還是他的!
「爺,我們出宮太久了。」田政謹慎地環顧四周,覺得這里實在怪得很,如此不起眼的書房之下卻坐落著這樣一座華麗宮堂。侍衛的直覺告訴他此地實在不宜久留。
「好,回去。」他仍是目不轉楮地看著畫屏,心內已有決定,「田政、翁典,將這畫屏抬回宮去。」他下令。
「爺——」兩個侍衛面面相覷。
「爺,想必這畫屏是葉大人極珍愛的東西,才會置于如此隱秘的地室,就這樣抬回去……好嗎?」翁典遲疑地囁嚅。
他倏轉身形,看到二人面容上的躊躇,傲然一笑道︰「葉師傅曾送我多少價值連城的東西,他又怎會在乎這區區一幅屏畫?抬走!」葉師傅說過,他才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可雕之寶、可鑄之材,他值得擁有天下最珍貴的罕物!
兩個侍衛不再猶豫,挽袖、運力,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這幅在他們看來並沒什麼稀罕的畫屏。
畫屏被抬至他的寢宮,卻不料被隨即御駕親臨的父皇撞見。父皇雙目掃到他身後的畫屏,問他畫屏從何而來,他據實以告。父皇聞听後,未置一詞,只是,眸光變得愈加深邃、莫測。
兩個時辰後,忽然傳來葉師傅被抄家的消息——御林兵衛從他家中密道搜出前朝尚氏皇宗畫像、牌位、靈匾、祭壇等物。
他曾試圖為葉師傅開月兌,卻最終在父皇不容置疑的威儀、幽深漠然的眼神下退縮了。父皇不許任何人為葉師傅月兌罪,他認定葉師傅效忠前朝之心不死,對尚氏前朝意謀光復,下旨將他革職關押听候處置。
次日,父皇決定——將葉黔師傅滿門賜死!
……
胸前陣陣劇痛襲來,才記起自己原來正游移在死亡邊緣。
好了,下一刻,他會升天還是入地?!
「裳于晨——」熟悉的聲音從天際另一端飄傳而來,「干爹,你別告訴我他會死!你別告訴我你救不了他!他若死了……不!你敢讓他死!」
賢兒不講理的低吼傳到耳畔。她的聲音夾雜著濃重的鼻音,焦躁、急切,她哭了——她在擔心他嗎?
正想著,周遭再度變得模糊、一片混沌伴著刺眼的白光呈現在眼前,讓他有些眩暈。他抬舉起手臂,擋捂住被光刺得酸澀的雙眼,直到白光消失,才放下手臂,他發現周遭的景物竟變了。
眼前該是臨州城。
此刻,他如一道無形的光影突兀地站在人流穿梭的街市中。沒錯,他此刻就是道影子,根本沒有人看得到他,人流從他的身體間穿越而過,他無奈低笑,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街慢慢踱步,停駐在一家小小的干貨鋪之前。
店鋪里,一個瘦小的身影不知疲倦地忙碌著,臉上掛著討喜的笑意迎來送往著光顧的客人。客人很少,她大部分時間坐在老舊、低矮的櫃台後,數錢箱里的銅板。她故意把銅板弄出清脆的響聲,听著脆音滿足地微笑。這時,一枚不太听話的銅板從她小手中漏出來掉落在櫃台上,再從櫃台上滾到店鋪門口,悠悠地打著轉,最終安安靜靜地躺落在地上。
他走過去,彎下腰,想幫她把銅錢撿起來。伸出的手穿越過銅錢,他才赫然記起此刻的自己只是道光影。還未來得及起身,店鋪里刮出一道疾風。而在他身前,一片白色袍擺隨風輕揚而起,那道白色身形站定身子,彎下腰,修美的手指剛剛踫觸到銅錢,兩聲痛呼便同時響起。原來,店內奔出的賢兒來不及煞住步子,她的頭重重地撞上了那個白袍男子的額頭,兩人同時捂著腦袋痛呼出聲。只見賢兒一手捂著頭頂另一手還不忘迅速地撿起地上的銅錢揣進口袋,上下打量了白袍男子一番,她轉身跑回店中。
這個情景如此熟悉、如此深刻,那身著白袍的男子正是他——三年前的自己。
眼前便是他與賢兒初次相識的情形。後來,他走進店中,四下張望。之前他與師父說好這個時候在這家干貨鋪踫面的。店中不見師父,他決定在此耐心等待。巡視著店里還算齊全的貨品,偶爾隨手拿起個榛子、花生扔進嘴里。當他的目光對上初次相見的賢兒時,他愣住了!他不確定自己從前是否見過她,她的神態中、眉宇里處處向他透露著似曾相識的信息,但腦海里又無論如何也覓不到關于她的絲毫線索。直到她對他愣忡的盯視不滿地扔彈過來一枚榛仁,榛仁打在他臉上,他才痛呼著被拉回了神志。
「小哥,我打听個人。」起初,她的穿著打扮真的讓他以為她是個俊俏的男孩,他上前一步,雙手撐在櫃台上,微笑地看著她。
「對不起,小店只賣干貨,不賣人。」她揮揮手趕人,一臉的不耐煩。
「賢芋,老規矩,我買完菜再過來取。」一位挎著籃子的婦人領著兒子,在店門口喊了聲。
「放心,知道了。」方才還在臉上的不耐煩立即消失無蹤,她瞬間換上笑意,鏟了半斤花生熟練地包好。
「她要的是咸魚吧?」他月兌口而出,好意提醒。
「你買不買東西?!不買麻煩滾出去!」她從櫃台里拽出把大大的掃帚扛在肩上,接著,她運動手指,發出嘎嘎的懾人響動,「還有,你剛剛吃了小店七個榛子,十六顆花生,共九厘半,四舍五入整一文,滾之前先把賬結清!」
「賢兒!」危急關頭,師父淵瑞趕到。
「干爹!」她看著滾進店內的圓滾身軀,詫異得合不攏嘴。
「才多少年的工夫,我的小賢芋竟然長這麼大了?!」淵瑞隔著櫃台一把攬過瞠目結舌的賢兒,用他高低起伏的哭唱功夫,感嘆著歲月如梭,「想當初——」
他輕咳一聲,上前拍了拍師父多肉的肩膀。
「哎呦,誰!」淵瑞撫著心口,嚇了一跳,看清徒弟的一張臉,才常舒口氣,「臭小子,是你啊。」
「你叫人家‘小咸魚’?」他挑著眉,抬頭瞥了瞥櫃台上方吊著的串串咸魚,再扭頭看看她。
「來,晨兒。這里是你師叔的地盤——對了,一直忘了告訴你,你還有個傻不啦嘰的路痴師叔。這就是你師叔的女兒,我的寶貝干女兒祝賢芋。」一把拉過自己的徒弟,用力拍著他的肩,淵瑞捋著唇邊細胡道。
「煮咸魚?!」忽然多了個師叔不奇怪,眼前的「他」是女孩家也不奇怪……他的眉毛揚得更高,長久的抬頭盯視著房梁上掛的咸魚干。讓他難以置信的是這女孩「別致」的姓名。
她看看他的表情,再順著他的目光一齊看向房梁上干干扁扁的咸魚干。愣了下,她忽然滿臉怒容地立起濃細的兩道俏眉,舉起掃帚,將他掃地出門……
倏地,他感覺胸前傷口劇烈剜痛,刺在心口的短劍被猛然間拔去。
他飄散的神志被收回體內,周身血液凝固、逆轉、接著,開始緩慢流動……
他知道,他再一次被師父救回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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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裳于晨緩緩睜開雙目,發覺自己已身在客棧,正靠躺在臥榻之上。
夜,似乎很深了,可這間客房卻燈火通明。
「裳于晨?!」賢兒不置信地低呼,雙手模上他臉頰,感受他蒼冷面容漸漸回復的溫熱,「你真的醒了?不是詐尸?是真的醒過來了?」
他無奈地扯動唇角。他知道賢兒在擔心他、她為了他死又復生而慶幸。但她就不能說點溫情的話語來表示她很驚喜嗎?他吃力地抬起手撫上賢兒面容,強忍著胸口的劇烈疼痛,輕道︰「是,賢兒……不是詐尸……我真的醒了。」深深地、謹慎地吸了口氣後他輕問,「我……睡了多久?」
「四天。」賢兒伸出四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
「很……久。」
「沒錯。」
「師父他……」
「干爹去了藥王那里為你找解藥。」
淵瑞認為葉依既然是存心置徒兒于死地,那她手中根本就不可能有解藥。拔下裳于晨胸口短劍,看他性命暫無大礙,淵瑞便不願多浪費時間,干脆直接去找藥王尋配解藥。
「對了——」賢兒頓了半晌,接道︰「你弟弟醒來後,正好撞見干爹拖著你回來。他看見你胸前插把劍,‘大黃——大黃——’地喊了兩聲就暈過去了。」賢兒側頭看他,蹙眉問道︰「你有個綽號叫大黃嗎?」
他忍不住笑了,卻不慎牽動了胸前傷口,緩吐口氣,他接道︰「他現在怎樣?」他的傷一定把渝沛那孩子嚇壞了。
「在隔壁,看人。」
「看人?」
「就是給你一劍的人啊。」賢兒抬手在他胸前比劃著道,「她為何要殺你?」
「江湖上的事,因果報應而已。你不該知曉太多。」他淡淡幾個字帶過,不能解釋太多,不願提起更多。
賢兒看著他,抿了抿嬌俏紅唇,不再追問,轉身走向門邊的盆架。
突然,門被「砰」的一聲被撞開,應渝沛跌跌撞撞地沖闖進來,賢兒敏捷地閃過他。只見他直奔榻前撲跪,淚水頃刻間流了滿面,他嗚咽開口︰「大皇兄,我方才打盹,夢到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大皇兄!我——我以為你死定了……我、我、我——」哭得一塌糊涂的渝沛「我」了半天再說不出一個字。
裳渝晨費力地抬起手無言地撫模他的頭,安慰被嚇壞了的弟弟。
「擦一擦鼻涕吧,小子。」一塊巾帕不偏不倚地砸在渝沛臉上,「離天亮還早得很!你喔什麼喔!」賢兒邊說邊拿起另一塊巾帕用溫水浸濕。
渝沛一下一下地抽泣著,用毛巾使勁擤了一下鼻子,抽噎著開口︰「大皇兄——」頓了頓,他捂住嘴,瞟了瞟賢兒。他真笨!一定沒有人知道大皇兄的真正身份,他這一聲「大皇兄」豈不是全露餡了?!
「裳于晨,你到底有幾個綽號。到底是大黃還是大黃熊?!我以後該叫你哪一個?」賢兒說著走到床榻,坐,用巾帕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面容。
「哪一個也不許叫!」裳于晨輕按住游移在自己面龐上的小手,哭笑不得。他溫柔地望著她,讓她靈動的雙眼停駐在自己眼中,低聲接道︰「我只準你叫我名字,懂嗎?」
和他良久對視,她發現——他看她的眼神再次變得陌生。她愣忡地看著他,試圖解讀他郁黑雙眸中隱含的意義。但是,那雙瞳中除了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似乎什麼也沒有,又似乎承載了太多東西,多到讓她很難模清、很難弄懂……
「那個——大哥!」渝沛試探的低呼不識時務地響起。
賢兒回過神來,將帕子丟在裳于晨臉上,倏地站起身,走到桌幾前倒了杯水一口氣灌下去,卻仍掩蓋不了自己的慌亂。
裳于晨拿下覆在臉上的巾帕,下意識地低咳一聲,不料卻再次牽動了傷口。他痛得蹙眉,不禁痛呼出聲。
「弄疼了傷口?裳于晨,你太笨了吧!你到現在還記不清自己身上被人開了個洞嗎?!」賢兒急忙抓起桌幾上的瓷瓶,奔到他跟前,倒出粒丸藥喂他服下。干爹離開前叮囑她,他若傷口疼痛,吃下這藥丸便可減輕,「你以為你真的死不了了嗎?別忘了你的毒還未解!」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心一直被裳于晨體內毒素牢牢地攥緊著,坐立難安。
她怕他會隨時毒發,她怕會眼看他被毒藥折磨死而束手無策,她怕好容易醒來的他再合閉上雙眼從此後永不睜開,她怕他的音容、他的笑臉、他的氣味、他的可惡、他的玩笑、他的慵然從此不再出現在她眼前、身側,她怕……她怕自己平生第一次這麼多的怕……
「毒?!大——大哥,那個女凶手還給你下毒?!」渝沛睜大眼楮喊道。
「渝沛,沒什麼大不了的,那種毒死不了人。」裳于晨略微沉思,忽而輕輕開口,「我要見她,把她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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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依顯得很憔悴,她被賢兒點了穴道,不能動不能說話,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情緒。而從她背部傳來的劇烈刺痛卻讓她的眼神不能盡興地表達對他又一次未死的憤慨。
「渝沛,我記得街盡頭有間粥鋪,整夜都開著。我很想吃粥,麻煩你跑一趟。」裳于晨輕道。
「喔。」渝沛乖乖地點頭,退了出去。
「賢兒,把她的穴道解開。」
「你在說什麼?!她是要殺你的人!」
「听話……」裳于晨輕吸口氣,平復自己微喘的氣息,接道,「把她的穴道解開。」
賢兒緊抿雙唇,遲疑了好久,最終走上前去解開了葉依被封固的穴位。
葉依酸軟地垂去,跪坐在地,現在她雖可言語,雖可動彈。但沒入背部肌理間的金針仍舊讓她渾身酸軟無力,無法站起身來,她看著臥榻上的裳于晨陰狠地開口︰「為何你還活著!到底怎樣才能殺死你?!」
裳于晨默然不語,他試著起身下榻,卻因傷勢太重而做不到。
「賢兒,把她扶到我跟前。」他看著賢兒,知道她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不解與憤怒。
他正色道︰「相信我,賢兒,我要做的事非常重要。我的傷口痛得厲害,所以,你要幫我。」
賢兒深吸口氣,僵持地望著他,可最終還是照他的話做了,她將葉依安置在他臥榻之前。
裳于晨強撐著在榻上坐起身子,撕下塊榻上單布蒙系上雙眸,又吩咐賢兒扶轉葉依轉過身去,背向他。
賢兒照他吩咐解開葉依的衣衫露出背脊。接著,裳于晨修長指尖準確地尋到了葉依背脊上右肩下側的兩處極小凸點,然後迅速點上她背部的幾處穴道。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汗水已然浸透了他的衣袍,他吃力地喘息,頓了許久,才攢夠力氣言語︰「葉依……我將為你逼出金針,會非常痛。但是……如若任它留在體內,一旦金粉化盡,你便永遠也不能動彈了……你要忍耐。」
接著,他忍住牽動傷口而導致的難耐劇痛,用真力引導出深深植在她體內的金針。只見,兩根縴細金針逐漸露出,越露越長,在裳于晨最後導擊下,金針終于化做兩道金芒從她體內飛射而出,突兀地射在牆面上。
裳于晨感覺胸前傷口撕痛、溫熱,他知道傷口已撕裂開來、正涌出熱血。他仍強撐著自己運力疏點她右肩最後一脈經絡,當他兩指尋上這先前被金針阻斷了的經絡時,卻倏然止了力。敏感的指尖所傳來的皮膚觸感是凹凸不平的,她右肩似乎有個燒痕烙印,他頓了頓,隨即不再猶豫,用剩存的真力捋點盤踞在那里的脈絡。
當一切程序完成後,他並未放手,指尖停駐在她右肩的烙印上,那烙印的紋理是——
他心內一驚,倏地揪緊。他不顧一切地扯下蒙著雙目的布條,目光直直地落上她右肩。
葉依右肩上銅錢大小的烙印就這樣撞入他眼中——一只渾身燃著烈焰展翅在烈火中的雀鳥……
果然沒錯!那個圖案的確是——
「火雀章!」他震驚得不能自已,月兌口而出!對于火雀章,身為大尚皇子的他當然知曉。那是只有大椋皇室正統之後才會于出生時烙刻在右肩上的標志!
這麼說,她竟是——
「你看到了?」葉依穿上衣衫,淡漠輕道,「當年,那畫屏上的女子你想必已知道是誰了。」
知道,他知道!後來他終于知道畫屏上的「她」,原來就是前朝椋玲妃!
「當年,行刑前,我被人從刑場救出。我逃出來,也活下來了。真巧,上天讓我在出逃的路上遇到你,可惜當年的我太過年幼,力小體弱,沒能拿走你的性命,讓我悔恨至今。不用我多解釋,你如此聰明,該明白一切了。的確,那畫屏上的女子……是我娘親。」她說著,舉手摘下頭上珠釵交給身側賢兒,她回轉身形,看著他胸前漸漸泛起的血花,緩緩吸了口氣,道︰「珠內粉末便是你們要找的解藥,將它敷在傷口便可。」
給他解藥並不代表一切從此一筆勾銷。
他雖冒死救他,但她仍恨他!是他導致尚隆帝發現了父親死守的秘密,打破了幾乎可守住一生一世的平靜。
當年,父親為了掩護另一個毫無血緣的女嬰,寧可犧牲剛出生的她來以防萬一——她沒有選擇地被父親烙刻下這枚烙印,她何嘗願意?八年後,尚隆帝遣人到葉府抄家,無意間發現了她背後的烙印,也正是這枚章印為葉家帶來了覆滅之災。那時,父親沒有絲毫辯駁,寧可帶著她,帶著所有家人赴死,也不願說出她背後的火雀章其實是假的!
永遠不能忘記,永遠不能釋懷——葉家的災禍是面前的他引來的!也許命中注定她殺不死他,也許今日被他發現她身後的火雀章正是上蒼之意……難道……老天要提醒她,背後火雀章的重要用途……
她怎會沒想到呢?早該想到的!如若她能善加利用肩背上的章印……她便再不用為如何向應渝宸索命而費盡心力。到那時,她可以,並且有能力讓整個應家一起毀滅!
想到此,她不知不覺露出了美艷卻陰惻的笑容。她抬起頭看著他,非常仔細。
「也許,讓你活著會更好……」她忽而輕輕開口,若有所指。他胸前的傷疤會替她提醒他,他的罪孽、他的愧疚,這份痛苦會長久地跟隨他、折磨他,這樣似乎比讓他痛快地死去更好!她轉身,虛弱地走向門扇,開門離去。
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賢兒輕嘆口氣,坐上臥榻,輕輕掀開他的衣衫,用淵瑞留下的止血藥撒向裳于晨再次出血的傷口,直到鮮血不再汩流。
她看著手中珠釵,猶豫了下,最終決定冒險試試看。她為他敷上珠子內的解藥,不一會兒只見暗紅的血液終變回正常的鮮紅色。她才放下懸提的心,長長地吁出口氣。
然後,她開始不太熟練地為他重新包緊紗帶。
門外恰巧買粥歸來的渝沛托著燙手的粥碗,愣愣地看著與他擦肩而過的葉依目不斜視地冷傲離去,直到她走下客棧樓梯,出了大門,融入夜幕他才反應過來。
「她、她、她——她跑了、那個女凶手跑了!」他扔下粥碗沖入房間,跳腳喊道。
「她走了,不是跑了!」賢兒撇撇嘴,糾正,「別搗亂,讓她走。」說完,便不再理會渝沛,「我不太明白你們的對話,但我感覺她不會再來殺你了,你和她之間的‘江湖恩怨’真的很復雜對嗎?從此後,你們之間的恩怨結束了?」賢兒側頭看了看裳于晨,輕輕問道。
「也許……結束了。」他知道今後葉依不會再執著于拿走他的性命。而是更漠然地存心留下愧疚、自責、負罪與他相伴,折磨他一生一世,他明白——她所作的決定,她給他的罰刑,會比殺了他更讓她快意!真的沒想到葉依竟會是前朝尚玄帝與椋玲妃的女兒、是大椋朝皇室正統。許多年前還是皇長子的他曾听聞過椋玲妃長子才滿周歲便死于天花,而她自己又因難產而死,誕下的女嬰也未活過兩日。卻原來那女嬰並未死去……而成了後來的葉依。
其實,只是私藏畫像、靈牌等物品絕不至賜死全家,甚至不至治死罪。當年,父皇原來是發覺了葉依的真實身份,所以才做出對葉師傅滿門賜死的決定。父皇定是礙于當年承諾「永不殺尚氏一脈」,但又唯恐留下椋氏正統皇脈會成後患,才做出如此陰狠殘忍的決定。
椋玲妃的畫像為何會在葉府?葉依究竟如何進入葉府的?椋玲妃出現在他夢里,會是為了告訴他答案嗎?葉依確實有資格、有理由向他甚至應家尋仇,畢竟是他為葉家帶來的災禍,而應家則為尚氏一脈創造了厄運。他知道,她不會輕易卸下心中的仇恨與復仇的決心。從此,她會去哪里?她會如何展開她的報復?
不管怎樣,他希望她能珍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