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卓玲都為家樂最後的那句話輾轉難眠。
她從來沒想過家樂會累。她很習慣他的不斷付出,也覺得追求本來就是男人該做的事——男人天生該死,越吃不到的越想吃,一旦得手,馬上就膩了。
她的心思忽然飄回初中時,父母感情最糟的時候。
「我輸了……」媽媽阿蓮總是這麼說︰「輸給一只狐狸精。」
「小玲,不要相信別人說什麼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那是其次而已。」她的笑讓人毛骨悚然,臉上布滿的是乾涸的淚痕。
「婚姻關系只維系在那里。」阿蓮用眼神示意她看她身後的床。
「你控制不了他,婚姻也就完了。」她提起行李︰「以後自己照顧自己,我沒辦法和你爸繼續同處在一個屋檐下。」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從此斷了音訊。
卓玲目送她走出家門,回頭望向那張床良久。
她忽然覺得男女之間的關系好骯髒,爸爸也好骯髒。婚姻原來可以沒有任何愛情,即使有,也維持不了多久……
她捂住臉,無法抑制地縮進被窩里痛哭起來。
***
終於到了家樂在德康的最後一天,行銷部壓軸的歡送會剛剛落幕。
「曉妃,你又醉了。」家樂莫可奈何地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撥下去,努力地專注在前面的路上。
所有的人都知道卓玲和他是一對。「送一下自己未來的小姨子有什麼不對?」一夥人發出詭譎的笑聲,硬是把曉妃塞入他懷里。
他們會不知道曉妃倒追他追了兩年?分明是要他在兩姊妹間難做人。家樂將曉妃毛東毛西的手頻頻推開,一肚子火。
曉妃酒品實在太差,沖著他裝瘋賣傻;不像卓玲唱唱笑笑,接著睡覺了事。他相信明天等她酒醒時,也會承認自己多少有些藉酒壯膽,故意惹事。
家樂忍不住催足了馬力,想要將她盡快送到家。但轉念一想,不對!
這大大的不對!
卓玲今天去子晴家,任家里只剩任爸那個老頭,一看到每次曉妃醉醺醺的回家他就有份,不知道自己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他車子越開心里越毛,決定先打個電話詢問卓玲的意見。
他將車子停在路旁,倒不是沒有一面開車一面打手機的本事,是因為他無法一面做這兩件事之外,還要應付曉妃不定時的攻擊。
他在曉妃的熱情擁抱下,打給卓玲……兩次……三次,才恨恨地摔下手機。「竟然又把手機關起來?搞什麼鬼!」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將曉妃的手扒開︰「曉妃!請你自重!」
「家樂——」曉妃死命地抓住方向盤不讓他開車。
「曉妃你……」家樂氣結,真想把她一拳打昏,卻又不知如何下手,不小心打傷她或是留下痕跡,任爸肯定會拿著菜刀追在後面砍他。
「今晚就好……」曉妃楚楚可憐地說︰「只要今晚就好……」她落下淚︰「帶我去你家……愛我,求求你——」她俯身在他胸前啜泣︰「愛我……」
家樂長長地嘆口氣。
「你沒醉,你是在藉酒裝瘋。」他懶得掙扎了,就任著她在自己懷里哭——也罷,他們是該好好談談。想娶卓玲,或許還得靠這未來的小姨子打通關。
等到曉妃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他才輕輕推開她。「我帶你去『詩意』散散心吧。」
「不帶我回你家?」曉妃有些失望地說。
家樂的腦筋飛快地轉著︰「呃……不方便,東西全在打包,里面很亂。」
「我們可以上旅館。」曉妃不死心地說。
他無奈地睇住她︰「不要心急——曉妃,以後你的老公會好好地疼愛你的,我沒那個福氣。」他盡量讓自己听起來像是個稱職的姊夫。
曉妃又紅了眼眶︰「不必跟我拐彎抹角。你知道只要你想要,就可以……」
家樂將車子開上路,笑道︰「我不要你未來的老公恨我,我的仇人夠多了。」
曉妃靜了下來,一路上不發一語,隨著家樂來到「詩意」。
***
「我就是在這里發現你和卓玲的關系。」曉妃淡淡地道。
「哦?」家樂停下喝茶的動作,感到有個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很奇怪對不對?」曉妃無奈地笑了笑。
「是我要李東民去放話,故意讓你難堪。」她終於坦承。
家樂的內心頗為震蕩,困擾他已久的事瞬間真象大白,讓他有些無措。
「那天……你和卓玲說了些什麼?」曉妃迷蒙地望著窗外,輕柔的嗓音在空氣里不著邊際地浮蕩著。
「嗯?」家樂苦想當晚的情形,帶卓玲到這里已經無數次,而且卓玲每次都指定要這個位子——他回憶不起當晚的事。
「本來你是坐在她對面,後來你指向窗外,她神色慌張地東張西望,後來你坐到她身邊,沒看兩下就被她推開,趕回自己的座位……想起來了嗎?」
「噢——」他朗笑幾聲,坦白地回答︰「我騙她說我看到你。」
「看到我?」她怔了怔。
「嗯,」他小心地斂起笑顏︰「她不希望你看到我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曉妃惴惴不安地問。
「為什麼?」家樂聳聳肩︰「大概是怕讓你傷心,或是怕惹上麻煩……」
怕傷我的心?怕惹上麻煩?曉妃悶悶地想。「然後呢?她為什麼趕你?」
「她……」家樂這才想起,他一坐在卓玲身邊沒多久,就頑皮地咬了下她的耳垂。這、這和外人講好像不太恰當吧!
「呃……發現被騙了吧……不知道。她那時候很討厭我。」他隨便應答。
「所以你……」曉妃驀地有些泫然欲泣。「愛她?」
「我……在看到她之後,忽然有種想定下來的感覺。」他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沉吟半晌︰「她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人,也是我最心疼的女人。」
曉妃閉上雙眼,抑住將涌出的淚水。
「但是她始終不肯答應嫁給我,讓我很苦惱。」家樂索性讓她了解全部的情形——也好讓她完全死心。
「卓玲和你說過……她初戀情人的事嗎?」曉妃玩著手中的湯匙。
家樂默不作聲。
「我搶了她的情人……」她幽幽地垂下淚眼︰「我真的好壞……對不對?」
「從此以後,我就再沒有看到她接近任何男性……」她抿住唇,抹去淚水。
「對不起……」曉妃低聲地飲泣。家樂無法听見她接下來的喃喃自語。
他靜靜地啜著茶,無言地望向窗外。
良久,她終於定下心情,舒口氣︰「送我回家吧。」她拿起外套和皮包。「謝謝你帶我出來散心……」
***
他想看她——不看肯定睡不著。
家樂將曉妃送回家後,就一路駛向子晴的公寓,苦苦地守在門口。
時至午夜,他終於等到為子晴告別單身的朋友結束宴會,嬉嬉鬧鬧地走出公寓,又過了好一陣子,卓玲才跟著子晴從屋里走了出來。
「你穿那樣不會冷嗎?我去拿件外套給你吧。」子晴打開自己車門問道。
「不用了,反正是坐在車內,不……」卓玲忽然瞥見站在角落的家樂。
子晴的眼光也隨著她落在他身上。「又踫面了,家樂。」
「是啊,子晴,听說你就要結婚了。恭禧!」
「謝謝。那……小玲就交給你了。」她話中有話地朝他眨眨眼,走回屋里。
卓玲的頭自始至終抬也沒抬一下——他出現地有些出人意料,她還沒來得及消化子晴剛才勸她接納他的話,也還不知道現下該怎麼辦才好。
家樂走向前牽住她的手。「上車?」
沒反應。懶得等她回答,他直接拉她上車。
「我剛送曉妃回家,我們在『詩意』聊了一會。」他雲淡風輕地說。
卓玲呶呶嘴,心里浮起一串問號,卻沒說什麼。
「她說對不起。」他望她一眼。
「她說對不起?」她睇住他。
「嗯,她說對不起。」他點點頭。「對不起她搶了你的初戀情人,對不起她造了謠,破壞我的名聲。」
「是她?」她驚訝地問。
「是她,和李東民。」他答。
「李東民?」她更訖異了。
「想起來很合理,對不對?不然李東民怎麼會有機會接近她?」他挺滿意自己的分析,雖然是後知後覺。
「她……還好嗎?」她擔心地問。
「大概吧。」家樂聳聳肩︰「我不是她的帥哥,沒辦法讓她快樂一點。」
卓玲輕哼了一聲,笑不出來。
家樂偷偷望她一眼︰「今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了。我媽要我明天上完最後一天班後搬回去住幾天,然後我會直接上桃……」
「不要再說了!」卓玲捂住雙耳︰「不要一直提醒我你要走,不要再說了!」
家樂將車停在路旁,傾身過去要拉她到懷里︰「小玲——」
「不要踫我!」卓玲孩子氣地甩開他的手。
「你這是何苦呢?一鬧起脾氣就冷著臉,我……」他忽然听她在哭泣的聲音。不自覺地皺皺眉頭。
「你這樣……」家樂不知所措地嘆口氣︰「叫我怎麼放心留你在台中……」
看到她仍微微地在抽泣,他伸手擁她入懷,拿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冷嗎?」
「不要你管!」她將臉埋在他手臂里,別扭地說
「你確定不跟我一起上桃園?」
沉默。
「想結婚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沒反應。
「那我們來玩親親好不好?」他厚著臉皮說。
「你去死。」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他笑得好不知恥。
她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在他的袖子上用力地轉頭,擦掉自己的眼淚。
他忽然覺得她很像一只小寵物,不由得拍拍她的頭,親親她頭發。「想回家嗎?」
他當她是同意這個建議,用食指戳戳她的肩︰「要不要坐好讓我開車?」
她不答也不吭氣,還是那副要死不活地德性靠在他懷里。
「真拿你沒辦法。」家樂傾身將她的椅背放低,從後座拿了一個特大號的靠墊,塞到她懷里,將她推回座位。「給我坐好啦!什麼死樣子?」
卓玲把頭埋到枕頭里咯咯笑了一陣,轉身望著窗外,又沉默下來。直到家樂將車開到住處,停下車,才听到她輕輕的鼾聲——原來她在途中就睡覺了。
家樂忍不住笑了笑,怎麼和第一次帶她到自己公寓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躡手躡腳地抱起她進入屋內,開了燈,小心翼翼地閃過里面大大小小的紙箱,免得一個疏忽兩個人就摔死在這個笨公寓里。
卓玲一沾上床,就轉過身抱緊被子繼續睡。
家樂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目光繼而掃過屋內的一景一物。極目所見,包括現在躺在床上的睡美人,明天晚上就將盡數遠去。
這是自己的決定,沒什麼好後悔——但是她為什麼不肯和他走呢?他唯一的牽掛就是她了,為什麼她始終不明白?
到桃園後,人隔兩地。為了新公司的開幕和營運,他勢必得暫時先放下他們的感情先在事業上沖刺。她不可能不了解。她這麼堅持留下來,他不想強迫她配合自己,但他們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愛情,經得起這番考驗嗎?
家樂將額頭抵上她前額,無奈地嘆口氣。
她睫毛輕顫一下,慢慢睜開眼,渙散地望著他。「家樂……」
「小玲——」他吻她。「我愛你。」
她紅了眼眶,注視他良久。
「怎麼每次說愛你,你都會哭啊?」有點受不了耶——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愛我……」她抿住唇,斂下憂郁的眸光。
「嫁給我……」家樂爬上床擁緊她,深情的吻一直未歇。
卓玲默不作聲,以淚洗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吻著他的眉、他的臉頰。
他炙熱的身軀暖和了她空虛冰冷的胸臆。溫涼的唇奇異地帶著火熱溫度,從她敏感的頸側一路燃至她的胸前。
「嫁給我,」在急促的喘息中,他再次提出請求。「跟我走……」
她還是沒回答他,只能以她柔情的回應與憂傷訴說著對他的依戀。
他狂熱的雙手無法停止在她身上的游移。眷戀的熱潮席卷而過,加深他們對彼此的縫緩和需索。
隨著他愈來愈肆無忌憚的親近,她卻惶惑地開始退卻︰「不……不要,家樂,不要……」
家樂艱難地拉開身子,目光膠著在她臉龐,幽黯的眼眸負載著濃重的失望。
「我……我怕。」她終於承認,淚水更如泉涌。
「怕什麼?」他支著身子,俯身凝望她。騰出一手將她環在胸壑之間。
他的專注與深情再次撕裂她緊固的心防,她忍不住痛苦的申吟。
「告訴我,小玲。」家樂從來沒有這麼心痛和無助過,他知道她的心有所顧忌,卻不了解為什麼會是如此難解的謎題。「告訴我。」
「我……不知道,對於婚姻,對於……這一切,我就是怕……」她試著抹去淚水,卻愈抹愈多。「就是怕……」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沉下臉。「還是把不知道當做藉口?」
她逃避他的凝視。
「你怕我會像你父親一樣始亂終棄?」他濃眉緊鎖。
卓玲抿著唇,若有似無地點點頭,將臉埋入他的胸膛。
「我不想愛上你,因為我無法承擔被你背叛的後果。」她又啜泣起來︰「你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要糾纏我?我討厭這樣……我不要愛上你……」
「但是你已經愛上我了,你逃不走的。」他執起她下巴︰「你知道嗎?其實你怕我離開你,我更怕你離開我。」
卓玲驚愕的睇住他。
「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對你產生前所未有的感覺。直到尾牙之前,我都以為自己只是對冷漠的你有種被忽視的不甘心而已。但在尾牙後,我才發現你的確是我一直在尋找、在等待的人。」
「我?」卓玲疑惑地望著他。
「還記得我們吵得最凶的那一次,我曾提到我父親嗎?」他問。
她點頭。
「他是個非常成功的企業家,卻是個最失敗的丈夫和父親。我親眼看到母親將寶貴的青春投注在一個不值得付出的人身上,一輩子痛不欲生。所以很久以前就下定了決心,我的婚姻一定要有所不同。」
她靜靜地傾听他,愛憐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
「我要的是一個可以和我無所不談的伴侶,可以支持我的決定、可以愛真正的我,不在乎我是羅氏企業的繼承人、我的名聲或是我的外表。你是唯一讓我完全將心交付的人。如果你離開我,我又該怎麼辦?」
家樂真摯地注視她。眼中熾熱的烈焰猛烈地燃燒著卓玲,一點一滴地驅走桎梏她數十年的冰寒。「我……也愛你……」她羞澀地說。
喜悅的笑容在家樂的臉上蕩漾開來。他擁住她熱情地吻她,而她也含淚熱情回應。「跟我走……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說愛他是一回事,但答應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嫁給我吧。」他不死心地追問︰「還是你希望我現在去買顆幾克拉的鑽石,捧束鮮花跪在你腳前?」
「不……不是……」他對她實在太好了,好到讓她自慚形穢。
「為什麼答應嫁給我會這麼難呢?」他的欣喜又冷淡下來。
「我、我……」她搖搖頭,淚水再度落下。「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她在他懷里輕輕顫抖著——她相信他,並不代表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守住他,她怕有朝一日他會發現她不夠完美。
「你還是……」他低嘆一聲,緊擁住她。「再說一次你愛我。」
「我愛你。」她輕輕地在他耳畔低語、啜泣。「我愛你……真的好愛你。」
正因為愛,才會懼怕有朝一日失去它,會引來的更無法承受的痛苦。
翌日清晨,她目送他帶著深沉的無奈離開台中。
***
「唔……」沉睡中的曉妃痛苦地申吟一聲,卻未能將糾纏十多年的惡夢驅逐。「不……」她無力地掙扎,再次跌回那教她畏懼的影像里。
「阿姨好。」十多歲的她怯生生地向卓玲的生母問好。
阿蓮滿臉不耐地瞟曉妃一眼,哼了一聲。
「阿蓮,你這樣對孩子不好吧……」任爸走到阿蓮的身旁低聲地說︰「孩子畢竟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阿蓮鄙夷地怒視他︰「她的娘在差不多她這個年紀就懂得勾引有婦之夫了,她不懂個屁!那個舞女有本事和你生小孩,就要有本事把孩子養大!你要是帶這個賤種回來,我就離開這個家!」
「你在胡扯些什麼?阿巧她……她另結新歡了,孩子沒人照顧挺可憐……你就看在她孤苦無依的份上,讓她住進來吧!」任爸為難地說。
「她住進來,我就走!」阿蓮不肖地瞪她一眼。
「阿姨,您不要走,我……我自己到別的地方去住就是了……」曉妃已然淚流滿面。
「賤種!少裝得這麼可憐的樣子,這里是我的家,你本來就不該踏進這個門一步!」
「阿蓮!」任爸出手就是一拳。
「哎喲!打人啦!」阿蓮揉揉自己的手臂,哭喊起來︰「算你狠!我們夫妻一場,你不但有本事在外面養女人,連跟她生的野孩子你也當心肝寶貝!」
「你……」任爸又揮起老拳︰「你閉嘴!你敢再說她我就揍你……」
阿蓮撇下手中的一疊紙,兩手向腰一插,直向他逼近︰「你打呀!你打呀!你再狠一點啊!你有種現在就去找律師和我離婚!」她指著她剛丟在地上的那疊紙︰「戶口名簿就在這里啦!看到了沒?我告訴你!你敢把這個賤種的名字放進來,老娘就跟你沒完沒了!」
任爸看可憐的曉妃哭得慘兮兮的,不禁忿忿地撲到阿蓮身上。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拳打腳踢起來。
阿蓮的身材頗為高大壯碩,任爸和她打起來,雖然不至於輸給她,卻也佔不了什麼上風,更何況阿蓮像發了狂似的,將多年來的積怨全數發泄出來。
「嗚……嗚……」曉妃已經不知道自己做過同樣的夢多少次,每次都把自己哭醒過來。
「我不是賤種……我不是……」她喃喃自語,泣不成聲。
在白天,她是嬌艷可人的曉妃,聰敏精靈。數不清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求她看他們一眼;在夜里,她卻永遠害怕惡夢的糾纏,不論她讓自己多忙,不論她多努力去遺忘,阿蓮曾經說過的每句話總是能在夢里,字句不漏地如洶涌的波濤襲卷而來,而初次听到那些話時的痛苦和震撼,更是無情地蹂躪、撕扯著她的心。
她伸出手顫抖地扭開燈。每次夢醒時,她就無端地怕起黑暗。
不一會。「曉妃?你還醒著嗎?」卓玲敲著她的門。
有人來?太好了!曉妃立刻想沖去開門,但她同時踩下煞車——她不要卓玲看到自己這樣。「姊……有事嗎?」
她很久很久沒有叫卓玲一聲姊了。自從和家樂談開之後,她的心才開始變得柔和,將以往用以自我防御的堅銳和惡毒外殼緩緩地褪了下來。
在門外的卓玲為她難得叫自己一聲姊,激動地難以平復錯綜復雜的心緒。她清清喉嚨,調整一下音調︰「小……小咪,我睡不著,可以和你聊聊嗎?」
曉妃擦擦淚,旋開了門。
「你在哭?」卓玲等到和她坐上床才看到她紅腫的雙眼。
「沒什麼,做了個惡夢而已……」曉妃別開臉。
卓玲怔怔地望著她,塵封了十年的回憶泉涌而出。媽媽走沒幾天,阿巧就帶著曉妃到任家。曉妃起初不知為什麼就是悶悶不樂,而卓玲才被母親拋棄,也非常的郁卒。阿巧本來就不打算留在任家,沒幾天就落跑了。
這兩個國中女孩幾天下來互不交談,也顯少同桌吃飯,任爸不知道怎麼搞她們倆,只好叫她們互相接納對方,學著和平相處,自己則成天和他新的老相好——電視機為伴。
兩個女孩這樣彼此敵視了快一個月,終於有天曉妃買炸雞排時,買了份燒仙草給卓玲,那道高牆才不攻自破,將她們系成感情親密的姊妹。
那陣子她們好到幾乎每晚都一起聊到深夜、一起睡覺,白天一起上學。曉妃可以和她天南地北的聊,但一些事情她則絕口不提,包括她為什麼有時候會從夢中哭醒。
由於那時學期快結束,任爸沒有將曉妃轉到卓玲的學校里來,所以她們一出門就各走各的,只能約定繼續催任爸將轉學手續辦好,讓她們以後一同上學。
可惜好景不常,姊妹連心的情況在曉妃轉入卓玲的學校後就變了質,前後不出一個月,卓玲至今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十年的形同陌路,在今晚終於又重拾往日的溫馨和相依的感動。卓玲欲開口,淚卻先流了下來。
她握住曉妃的手,哽咽不已。
「你干嘛……」曉妃想面不改色地問她哭的原因,自己卻也管不住淚水,連話也問不完。
兩個女人就這樣痛哭成一團,長久以來的冷漠終於逐漸化解。
「你為什麼睡不著?」曉妃擦乾了淚,首先問她。
「那你為什麼哭?」卓玲反問。
「是我先問你的耶!」曉妃將手中的枕頭扔向她。
「哦——又偷襲!真是什麼改不了吃屎。」卓玲也回贈她一條被子。
「是狗比較髒還是屎比較髒?我寧願說︰真是狗改不了吃什麼的。」曉妃從身上拉下被子,改抓桌上的書扔她。
「狗吃什麼?狗吃骨頭啊……哇靠,連書都來了!」卓玲趕緊逃命。
「女人家嘴巴就老是那不乾不淨,也只有家樂那個大白痴才會看上你!」曉妃搖搖頭笑她。
「家樂是懂得欣賞——」卓玲厚著臉皮糾正她。
「快回答我的問題啦!死三八。」曉妃不耐煩地催她。
「你才死三八咧!我真的是想問你為什麼哭啊!」
曉妃滿臉訝異︰「你听到我哭了?」
「沒——我只是想起來你以前常常會做惡夢把自己哭醒……」她將衣服拍平︰「想到以前好多好多事,就睡不覺了。在客廳無聊得走來走去,正好看到你的燈亮了,猜你是沒睡,才過來敲門。」
曉妃低著頭,不肯說話。
「你到底夢到什麼?每次問你你都不說。」卓玲很不開心地抱怨她。
「夢到你的媽媽啦。」曉妃聲若蚋蚊。
「我媽媽?你見過她?她不是在你來之前就離開了?」
曉妃搖搖頭,和著淚,困難地在哽咽中訴說出那段使她柔腸寸斷的回憶。
「有這種事!你為什麼從來不說?」卓玲含著淚問她。
「為什麼要說?我巴不得忘了那段過去,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以為你把我當姊姊看!」
「我們不過當了二十七天的姊妹!我哪里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你我心里所有的事?」曉妃抬起頭瞟她一眼。
「二十七……」啥?她連多少天都記得一清二楚?「還不是你後來又變卦,我可從來沒有不要你這個妹妹!」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楊國真我的真實身份?」
「楊國……真?」這又是誰啊?卓玲十分無助地抓抓自己的腦袋。
「楊——國——真!那個最喜歡多管閑事的班長啊!」
卓玲在紛亂的思緒中翻找曉妃指認的人,有了!那個長得蠻詭異的高個男孩。嘴唇厚得很有個性,如果插上兩根須,一定很像鯰魚。
「我和他說了什麼?」健忘是卓玲最大的毛病。
「你和他說我本姓江,不姓任,還告訴他所有有關我的事,他拿去大肆宣揚一番,所有的人都在笑我!」
「我……有……這樣做嗎?」卓玲的心一沉,想起來曉妃到班上沒多久,班長找她填寫曉妃的資料好在學校存檔。由於曉妃外表太漂亮又太傲氣,男生多半想「吃」又不敢接近,所以楊國真很害羞地跑來問她有關曉妃的資料。
說來也是自己笨,只要告訴他曉妃是妹妹就好了,偏偏又拗不過楊國真好奇地追問為什麼是妹妹,卻現在才住一起。剛上國中沒多久,除了會念書就是傻不嚨咚地,不懂得扯個謊,便和盤托出真實情況。
她避重就輕地陳述,不料楊國真避輕就重地渲染,曉妃立刻和卓玲一刀兩斷。但除此之外,卓玲自己不記得听到過什麼閑言閑語。
「我……我想起來了,是……是有這麼一回事,可是我告訴過他不要傳出去……」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吧——卓玲浩嘆自己笨,話也愈說愈小聲。
「你不知道他們在背後把我說得多不堪?」曉妃用淚水汪汪地雙眼幽怨地看著她︰「也難怪,你向來以你的強悍聞名,沒人敢動你……我呢?我是個轉學生,男生追不到我氣得乾瞪眼,女生妒嫉我不願與我為友,我又一向獨來獨往,你能了解直到上完國中,我沒有一個知心朋友的感覺嗎?連一個也沒有!」
「你為什麼不當時就告訴我這些事?」卓玲又哭了起來。
「因為我氣你!我恨你背叛我!」曉妃氣得直打她的枕頭。
「我沒有!不是故意的!」卓玲知道她把那枕頭當作她在打,她是該打。
「你應該保護我的!」她將枕頭狠狠摔到地上。
「我是想保護你,但是我不知道發生這些事情!」卓玲無辜地道。
「你就是那麼粗心!除了自己一股腦地沖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管!」
卓玲一怔,發現還是曉妃了解她。只是那麼短短的二十幾天,她對自己的認識幾乎超越自己。「你既然知道我的個性,為什麼不和我攤開來談呢?」
「談!談什麼?國中生能做什麼?你能幫我找個愛我的母親嗎?你能幫我換個不會有人嘲笑我的學校嗎?你能讓我遷入戶籍嗎?你能幫我抵擋同學好奇地眼光嗎?你給我惹的麻煩夠多了!我氣你背叛都來不及,為什麼要找你談?」
「難怪從那以後,你對我一直那麼有敵意……」卓玲囁嚅道。
「沒錯!我從那時開始恨你,恨透了你!我搶走爸爸,搶走所有你喜歡的東西,也搶走你的……初戀情人……」曉妃垂下眼,用手拭去淚水。
沉默。
「我也傷你傷得很重,對不對?」曉妃吸吸鼻子。
卓玲點點頭。「或許……但還是不及我傷你的多……」
曉妃陷入沉思,失神地望著自己的手。
「你想……」卓玲忽然問道︰「我們這樣——能維持多久?」
「維持多久不再鬧翻?」曉妃挑了挑黛眉。
「嗯。」
「我不知道……」曉妃聲若蚊蚋。
她們一同望向窗外微白的東方。
「希望永遠不要再鬧翻了……」卓玲帶著淡淡地笑意說。
「嗯……希望。」曉妃用一雙美目睥睨她,跟著笑起來。
「我們剛才叫那麼大聲,我猜老爸還是沒醒來。」卓玲挑挑眉。
「那還用說?十年前的枕頭仗就吵不醒他老人家了,恐怕他還是被自己的鼾聲震昏了。」曉妃不禁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地上的枕頭又被撿起來甩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