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揣測不安的浮躁情緒下,夏分日已經過了三分之二,而朝元宮也在進入最後倒數的第十天當日,開始進行正式的選王。
接連數位諸侯、賢士遭到微麟搖首淘汰,恭晶成為新王的機率愈來愈高;而仙子們對待恭晶的溫和笑顏,也使恭晶獲選為王的呼聲愈形高漲。
到了第二十五天,依序終于輪到恭晶謁見微麟。
不只崇水都的都臣們各個看來臨深履冰,就連選王的微麟也顯得相當惴惴小心。
由仙子引領,站立在宮前石階下的恭晶昂起臉,看著身著月牙色緞衣的微麟慢慢地走下台階。所有人都屏息地注視著微麟的一舉一動,等到微麟走到恭晶面前,緊張的氣氛幾乎到達頂點。
微麟瞪著身前的恭晶,豆大的汗水慢慢由額間滑落,俊秀的臉龐猶如上了一層白蠟。
仿佛像經過了一季那樣長的時間,眾所矚目的微麟終于迸出話來,「我……」
「怎麼樣呢?微麟大人?」就連平日冷靜的七月仙子也忍不住這陣令人難耐的沉默。
「我——」
「請您直說無妨。」昂首的恭晶瞥見微麟慘白的臉色。
「雖……雖然……悅侯……但……但我……」
微麟語無倫次的話讓眾人听得一頭霧水,然而在微麟把話說完之前,恭晶就已經溫和地將他打斷了。
「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我並不是真王。」
一個一點也不像是覺得遺憾的表情浮現在恭晶臉上,而跟隨在身後的臣屬則競相露出快要昏倒的表情來。更多更多仿佛松了口氣的呼氣聲,則是來自石階兩旁其他已被拒絕或還未謁見微麟的諸侯賢士。
「悅……悅侯?」不僅是恭晶的臣屬,就連結結巴巴的微麟也跟著睜大了眼楮。
「新王是帶有天命的人,因此被麒麟選中,恭晶並無王氣,被您拒絕也是理所當然,您不必覺得愧疚。」
明明就是很溫和的聲音,但恭晶的話卻讓微麟的一顆心沉墜了。
微麟看著恭晶恭敬地對著自己叩首,而後灑然地轉身返回崇水都的帳篷中,接著,她神情欣悅地跨上家臣牽來的天馬凌空飛去,仿佛毫不留戀仙山中的一切。
飛馬疾馳入空,很快的,恭晶與飛馬的身影化為一個模糊的黑點。
她毫不眷留的離去背影,讓微麟的心仿佛被人以利劍狂暴地砍剁。
就在恭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時,微麟感覺自己雙眼一黑,一股蝕心劇痛驟然刺穿整個身軀,他忍不住掉下眼淚,接著便突然不省人事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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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阿晶呀阿晶……這樣真的可以嗎?」
在恭晶騎乘飛馬離去時,听見恭晶遭受拒絕的紀王也隨即騎著天馬追趕過來,此時那張向來愛笑的臉龐突然罩上了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
不只是在場的崇水都家臣,就連紀王也對恭晶沒被選中這件事感到相當錯愕,但這並非因為十六年前來自天官的那個佔言,而是連日來以微麟對恭晶的親近態度,根本讓人不能想像有這樣的結果產生。
難道……是哪里出錯了嗎?
天馬飛快地追上恭晶的坐騎,紀王伸手攔住恭晶。
「我說阿晶,這樣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
「微麟選的可是下一任的新微王哪!」
「我只希望微國的新王能有寬容的氣量去包容這樣的一位麒麟。」逆著風,一頭秀發飛揚的恭晶回過頭來,犀利的眼神一點也不像是個才剛滿十六歲的少女。
「什麼呀?說的那麼嚴重!」
「總之就是柔弱。身為北方國家的佐輔,是需要有堅毅不屈的意志與能力的。」恭晶沉默下來。
治理一個國家不能只依憑天命神授,至少身為王的人要有某種程度以上的覺悟,當然這個覺悟,得由身為佐輔的麒麟所提供,但微麟的氣質卻太過柔靜,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沉默寡言沒錯,然而那雙水色的眼中卻又帶著的不安和恐懼。
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恭晶更是深刻地確定了這樣的想法。
像這樣性情柔順又易受驚的麒鱗一且成為微國的佐輔,新王若意志不夠堅定,無法彌補微麟性情上的缺陷,全朝上下就要淪為決斷不足的軟弱社稽了。諸國的歷史上有過太多因為性情優柔、難以果決理事,以致民不聊生的昏君例子,一旦成為那樣的新王,不論王權是不是天命神授,到最後恐怕還是會被人民怨恨至死吧!
盡管同情微麟,但無論如何,恭晶一點也不想成為那樣的新王。
此外,恭晶也不打算一輩子都得和同一個人相守在一起——一旦被麒麟選中,身為王之人就再也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命」,自盤古開天以來,從來就只有麒麟選王,沒有王選麒麟。
「這……」紀王遲疑起來。
恭晶說的並沒有錯,微麟的氣質確實過分柔靜了,並且眼神中的不安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些日子相處以來,雖然狀況已經大有改變,然而對于一個位于極寒之北,並且必須面對與冰原上的妖魔獸爭地的國家來說,佐輔若太過柔弱,捍衛國土的工作勢必會變得更加困難,但……
「但這也只是你的片面猜測而已吧?未來的事,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妄下斷語呢?微麟現有的氣質與氣勢已經遠比夏分日初會之時來得強韌,而且離新王與新佐輔正式入主微宮前的登宮大典,也還有半年多的時間,說不準在這半年中,術力已經成長的微麟會變得更加強韌也說不定。再說,柔弱的麒麟不見得就不好呀!想想寇國的寇麟,雖然體弱多病、氣質幽靜,但大體上來說,仍然是個相當優秀的佐輔。太早下斷言,不覺得對微麟有失公平嗎?」紀王抗辯了起來。
怪!難道恭晶真的不是新王?他還以為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沒想到結果竟會如此。可是,如果真王就是恭晶沒錯的話,那麼這位新任的微國佐輔說不定是朱陸各國的佐輔中,最具強大耐力的麒麟。
九十多年前,在紀麟選擇他為紀王時,曾經對他這麼說過——
「王氣是天生醞釀,只有麒麟才能一眼看出,這是毋須言語的一種本能。而無論王氣是尖銳鋒利、是優雅安靜、是豪邁闊氣,就算麒麟再不喜愛,再難以接受真王天生具有的氣,也無法抗拒天所授與的‘命’。這是因為麒鱗一生只能有一位君主,如果背棄了天命,拋棄自己的真王,就會遭受刨骨蝕心的嚴厲懲處!」
他原以為就算再難以親近恭晶與生俱來的銳利氣質,最後微麟仍應會接受具有這般氣質的恭晶為王才是,除非恭晶不是真王,否則能夠忍下抗拒真王的微麟,可要算是朱陸各國中最柔弱,同時也最強悍的麒麟了。
「這樣說的話倒也沒錯。不過,話說回來,你現在跟著我出來好像並不妥當吧?如果新王在夏分日結束之前遴選出來,不在新王身邊道聲慶賀,不是顯得太吃虧嗎?」
「新王若是那種只滿足于阿諛奉承之人,身為王的氣量和眼界不免過小,與其和那樣的新王交好,還不如和你一起游山玩水來得有趣些,至少在品格和賢良上,你可是有口碑保證的。」紀王皺起鼻子笑了笑。
「哼!是嗎?不過向來被稱賢良之人,多半是得勞心勞力而死……」咕噥之聲結束在語尾間。
「唉唉!發牢騷這種事是不符合你身份的。那麼,現在你是打算如何呢?要準備回崇水都了嗎?」紀王笑咪咪,決定暫時擱下心中的疑問,在旁靜靜觀看後續的變化。
「嗯!是得回去收拾行李了,新王一旦遴選出來,舊朝之臣如果沒有在新王手下在職,就再也不能待在原有的都郡行館中,我並不想再任官職,所以是該找個新的棲身之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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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後,恭晶下仙山的消息傳入了才剛清醒的微麟耳中。
不顧七月仙子與九月仙子的反對,微麟慌忙地趕到崇水都的帳篷。
篷內,所有的衣物用品早已收拾得一千二淨,而篷外,也只剩下家宰姜讓及幾名運載行李的侍衛而已。
「悅侯大人呢?」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已經回崇水都去了。」
「都沒再回來過了嗎?可、可是選王期還沒有結束啊!」
「這個嘛……其實大人並沒有上仙山競爭的意思,由于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被押上仙山,所以一旦確定自己不是真王,就絕對不會逗留在仙山,但這並不是因為面子掛不住……」
語尾毫無意義的解說雖短,卻讓微麟的臉色為之一白。
沒能選出新王的失望感,從下午開始便蔓延在整座朝元宮中。
心情低落的絕對不只有崇水都的家臣而已,就連教養麒麟的十二位仙子們也跟著面露憂色。
仙子們雖然無法敏銳地覺察新王的王氣,但多多少少具有看穿人本質的能力,尤其對于疼愛微麟的幾名仙子來說,多少會有些私心期望微麟選定的新王能將微國帶往康莊大道,因此賢君紀王的認同,無疑是對悅侯恭晶的最佳保證。
偏偏悅侯恭晶不是新王!如果是的話,微國將會被建設成一個如何美好的國家呀……
潛藏在幾位仙子心中的強烈想法,不知不覺地滲透在眼神之中。
「打出生起便一直被謠傳將是‘新王繼任者’的悅侯,在自尊上恐怕無法忍受沒被微麟選上的羞辱吧!」
仙子們憾然的語氣環繞在口中,連帶使精神低落的微麟也變得更為陰沉了。蒼白的臉色仿佛生了重病,虛弱的氣息慢慢染上了微麟倦怠的眼眸,而此際此刻,微麟的臉色更是慘白如雪!
在拒絕了恭晶後,微麟的身體還只是淡淡的掠過一種像是被雷電劈擊的感覺,等到恭晶一離開蓬萊仙山,蝕心刨骨的劇痛卻馬上開始侵襲他的身軀。這種痛,是連摔落緲水也難以與之比擬的。
微麟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正一點一滴地從體內流失,而這痛苦或許正是來自天帝的懲罰,因為他推拒了身上具有王氣之人,因此得遭受違背麒麟誓言的痛苦!
「上仙山……是迫不得已的嗎?」
「是的,因為大人並沒有打算繼續任官,所以也沒有打算競取王座。」
「沒打算繼續任官?為、為什麼?」
「說是因為崇水都的政務已經穩定,就算辭去了都侯之位,也不會影響到民政。再者,新王登基,百官任免也必須重新再做篩選,也說不定,新王沒有聘任舊臣的意思……嘖,真可惜,大人曾是微國呼聲最高的新王繼任者哩!」姜讓有些遺憾地笑了笑。
「那麼……那麼悅侯大人還會再上仙山來嗎?」
「既然已經證實不是新王,應該不太可能會上仙山了吧!此外,一旦不再任官,日後恐怕連再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為什麼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微麟錯愕地抬起頭。原以為只要不選恭晶為王,就可以避開接近恭晶時的戰栗感,而且,就算不能成為王,若恭晶繼續為官,自己依然能夠再見到恭晶,可是現在——
「除非是再繼續任官,否則除去了官籍的朝臣是不被允許任意踏入微國宮廷的,以後想要見面,當然是不可能了。」姜讓眼角余光也發覺了微麟的不對勁。
「如果……如果我、我自己出宮見悅侯呢?」
「也不是不能,只是新王的立場也有難為之處吧!」
「不……我並不想要這樣的結果啊……」微麟搖著頭,滿臉焦急與驚慌,「崇水都、崇水都在什麼地方?」
「崇水都啊!就在仙山下西南四十里處……」
姜讓說著,突然發現眼前的微麟身上籠上一片白光。
接著,白光之中,出現了一只有著麋鹿般尖長犄角的生物!
「啊……這是……」
姜讓驚訝極了地瞪著眼前化作麒麟之軀的微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親眼見到麒麟的真身。而就在姜讓瞪大雙眼的同時,白金色的麒麟已經飛奔而出,沒多久,便被烏黑的夜空掩沒了。
「哎呀!沒有武將隨護在身就私下仙山,悅侯可是會因此遭受責罵的……但……既然您已經消失,那就祝您一路順風了,微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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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侯恭晶失去爭王資格的消息已經從仙山傳入崇水都,市街上一片人聲喧騰,悅侯不是真王的消息簡直比被選為真王更令人震撼。不僅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討論這樁簡直不可能發生的事,就連都侯府里的大小官員也都因此亂成了一片。
但這還不是最讓官員們吃驚的消息,真正讓官員們慌成一團的原因,是恭晶自仙山返回後隨即遞出的辭官表!
「我說阿晶、阿晶呀!你真打算辭去官職嗎?」
「當然,難不成你當坐這個位子很愉快嗎?被稱為賢治者的擔子有多重你會不曉得?盡被要求做些不合理的事,無法完成又得被說是名不副實。我再坐下去早晚魂歸西天。」
正在書房中收拾文匣、書籍的恭晶一派悠閑,一旁的紀王則是為了此事而被崇水都的官員拱進書房,試圖阻止恭晶的決定。
「嘖嘖!你這種想法未免太過獨善己身了。」
「我說留繪,人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懂得什麼叫做明哲保身,我可不想像爹一樣,為了天官的一句話,到死為止仍然任重道遠、死而後已。」
「到底你還是在怨恨那個‘真王’的預言嘛!」
「我怨恨的是公孫一家被犧牲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之下。瞧,是不是真王呢?」恭晶冷笑了下。
十六年前天官的一封信弄得公孫家人仰馬翻,偏偏父親責任心極重,因著天官的預言,自她學會走路開始便讓她學習治國大道的知識。她的前半生幾乎都耗費在這個預言與佐輔麒麟的神話之下,而如今呢?嗤,真王!
「這……」
紀王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就在支支吾吾時,官員們突然一臉驚駭地傳來有訪客的通報。
兩人進了廳堂,見到來人,這才知道為什麼官員們會為了來訪的訪客大驚小怪!
「微麟大人?!」
「我……貿然前來,打、打擾您了,悅侯、紀王大人。」眼前的訪客不是別人,正是應該還在蓬萊仙山的朝元宮中遴選新王的佐輔微麟。
微麟紅著臉,眼眶也紅著,像是哭了好一陣子似的。
恭晶收回了驚愕的表情,露出慣有的客氣笑容,頭皮卻是不住一陣發毛。
新王已經遴選出來了嗎?既然已經遴選出來,為什麼微麟會突然跑來這里?
「怎麼會呢?微麟大人,您大駕光臨,恭晶歡迎都來不及。請問……有什麼事需要恭晶效勞的嗎?」
「我……」眼見恭晶就在自己面前,微麟卻說不出話,心口則是更痛了。
痛的是自己的身,骨如刀刨,痛的是恭晶擺明了一臉距離的應對。
費盡了氣力才從蓬萊仙山飛下朱陸,眼前見到的卻是這樣表情的恭晶,雖然態度是和悅的,但和悅之中又明顯的表現出距離感,那微眯著的笑眼、客氣的寒喧,一眼一眸,一字一句都叫微麟痛得好想掉眼淚。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這是在懲罰他說謊嗎?真王明明就在眼前,卻因為他的懼怕而選擇了背棄,于是天帝懲罰他背棄主上的羞恥行為。
「微麟大人?」
「……悅、悅侯大人打算要辭去官職嗎?」微麟忍住淚,結結巴巴地問。
「啊!是這件事呀!」恭晶笑了起來,「這樣的小事卻有擾您的尊耳,真是過意不去,但既然您問起……是的,恭晶正準備辭去都侯之職。」
「為什麼呢?」
「新王繼位,希望能讓新王朝有一番與舊朝全然不同的氣象,所以……」
「但、但我听說悅侯大人的治政深得民心!」
「只要治政的方向沒有偏離王所勵行的大道,任何人就任都侯之職,大抵都可以獲得百姓的稱頌。」
「那麼……即使是哀求你……即使是我哀求你留下,也不行嗎?」
「咦?」
恭晶怔了下,一旁的紀王則是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佩服表情來。
無聲的沉默回轉在三人之間,恭晶更是破天荒地花了一些時間,才將微麟的話完全消化完畢。
「您、您這是——」
「請你原諒我,不要再這樣懲罰我了!是我的過失,是我說了謊,但我的心也因此受到了嚴厲的苛責!」
「微麟大人?」
眼淚還是忍不住墜了下來,微麟急步向前,至然不顧紀王瞪大了雙眼的表情,一徑伸手緊緊抱住了恭晶,急勁的沖力令恭晶無法抵擋,兩人雙雙跌躺在地上。
就在這時,崇水都的廳殿之中突然響起一陣如風鈴撞擊般的清脆仙音,不過片刻,朝元宮的十二仙子們隨即神色慌然地出現在空中。
「微麟大人!」
七月仙子還來不及拉起微麟,微麟便已經抱著恭晶大聲起誓。「微麟將侍奉于您,永不背棄您,誓言守護您到死!」
「微麟大人!」
「微麟大人——」
驚呼之聲喧然而起,接著便是沉默降落。
沒有人敢出聲,就連呼吸的力道也因為眼前的畫面給壓制了下來。
許久許久之後,回神的恭晶終于推開微麟,花般的小口吐出了話來,「您……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微麟願尊您為主,願侍奉于您,永不背棄您,誓言守護您到死。」
「我若身為王,絕不推尊佐輔麒麟的地位,一國之所以存在,人民是絕對的必要。」恭晶瞪著微麟,想要搞清楚眼前邊說邊掉眼淚的微麟究竟懂不懂她所說的話。
一旦被麒麟選上,王就沒有拒絕的權利了,未來的路有多長還不曉得,但她卻一點也不想花時間在開導一只麒麟的軟弱心思上,更別提是個比自己年長的麒麟了。
「民為天,王得以治,這就是我的治理方向。」
微麟用力點著頭,泛著水光的眼眸里,帶著難得一見的堅定與信念。
「看樣子是搞懂了。唉……雖然不想和一個人一生一世面對面在一起,不過似乎是沒辦法的事了。」
恭晶搖搖頭,有些惋惜自己的一生自由,但言下之意卻已明白地透露自己的決定——微麟的請求獲得了恭晶的準許,微國新王現世。
「您、您的意思是……」
「還能是什麼?現在,先把你的眼淚擦干吧!」
「是,是的,主上!」如花似的笑顏在微麟的臉上綻放開來。背棄真王的蝕心刨骨之痛,也在同時消失無蹤,再也沒有難以忍受的痛苦,再也沒有抑郁不堪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榮的色彩。
站起身,微麟將新王扶起。
與蓬萊仙山眾仙子、崇水都眾官一同見證新王出世的,還有紀國的賢君紀王。
眾臣伏地跪拜的光景,象征著新王即將開啟的嶄新歷史,而這一天,正是微國先王舊歷年號「仲舒」七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距離新王恭晶登基,改年號為「平樂」元年,以及新任佐輔微麟出蓬萊仙山「載仙門」入朱陸輔佐新王,還有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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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舒七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這天,新任微王恭晶登基,同日改年號「平樂」,在恭晶親政之後,微國出現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太平之治。
新任微王銳利的施政與大舉薦用人才的手腕,使微國國中呈現繁榮富裕的景象。來自朱陸各國的商旅紛紛涌入這個位居北方高原的國家,以織工細膩的綾羅綢緞,谷粒飽滿的農作換取質地純粹的銅礦及鐵礦。大量開采的礦脈除了銅、鐵之外,同時還包含了珍貴稀有的「黃金」,以及色彩豐潤的大塊璞玉。
透過礦脈開采所帶來的豐厚利潤,加速了微國的各項發展,其中,沿著冰雪覆蓋的高山直立而下,由寇國佐輔寇麟所規劃、設計的排水系統,即是其中之一。它在冬天時儲積雪水,到春夏播種的季節將水引入農地,大幅改善了微國貧瘠的農作與常態性的水荒。
農作的豐盛收成,加上脈礦的豐富資源,使恭晶執政後的十年間,將微國慢慢帶向了富強之國的行列。
位于微國國境北方的宗希山上的皇宮紫平宮,經過宮廷工匠的整修後,雖不至于富麗堂皇,卻簡約大方,極具北地國家的豪放氣質。紫平宮的正廳,是微王謁見百官諸侯的問政殿。
早晨濃重的春霧才剛散去,問政殿內便已出現有雙紫色眸子的宰相如征大人。
如征大人有著清晰的思路與精睿的手腕,治政風格向來以冷靜精銳著稱,與總是心抱慈悲、行事溫婉懷柔的佐輔微麟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早便上殿奏表的如征大人,為的是半年多來不斷大量涌入鳳翔都的游民問題。
由于游民衍生出傳染病、治安惡化,以及都民不明慘死等問題,如征大人曾要求微王恭晶派兵加以驅逐未果,等到如征由鳳翔都視察返京以後,這樣的態度就更加強烈了。
恭晶坐在王位上,傾听著宰相的諫言,視線微垂,像在思量著。
側立一旁的微麟面帶憂色,顯然也是為了游民之事煩惱著。
「也就是說,你要朕對無飯可吃、無處可居的游民們說,朕之所以沒有東西給他們吃、沒處所給他們住,是因為他們不是落籍在微國境內的百姓嗎?」恭晶抬起眼望向如征大人,眼雖然含笑,卻又顯得犀利無比。「遺憾得很,像這樣的話,朕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主上,您這麼做無疑是婦人之仁。半年多來,鳳翔都的游民人數日漸增多,游民的問題一日不解決,鳳翔都的治安就一日不可安治。」
「你說的並沒有錯,不過,以這種極端的手段抑制游民的涌入,朕倒認為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游民既會涌入鳳翔都,就表示附近地區發生了問題,如果真要徹底根治,最有效的做法不該是好好調查發生問題的地方嗎?」
「您若執意持續這種無用的悲憫,最後只會導致國庫的重大負擔而已……」
「如征,朕一向欣賞你的直言不諱,但不要忘了,你是朕的下臣。」恭晶的眼里沒有輕視,卻帶了點提醒的意味。「朕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你退下吧!」
「唉!」
含怒的如征大人拂袖而去,側立在旁的微麟則遲疑地開了口。
「主上。」
「做什麼?」恭晶退朝,起身走向後廳。
「真的很對不起——」微麟亦步亦趨。
「什麼意思?」恭晶抬眼看了微麟一眼。
「為了游民之事,讓您和如征大人起了沖突。」
「如征的治事手腕極好,但不免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我雖然對游民的問題很傷腦筋,但也不可能因此把游民全都趕出微國啊!不過你也別安心得太早,游民涌入的地區這幾月來連著發生了好幾樁微國百姓慘死的事件,其中還包括了追捕罪犯的兵官。如果這些殺人罪犯是來自游民,我對游民的政策勢必有所改變。」
「微麟明白。」微麟仁善的眼眸凝注著恭晶,溫柔的笑容里帶著真純的慈悲。「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主上。」
「不必了,只要別老是找些麻煩事給我就行了。對了,午膳之後,去寇國一趟吧——」
「寇國?」
「寇國的擎都年前遭受水患,修繕的工作又因持續的大雨而告中斷,為了這件事,寇國的寇佐輔分身乏術,日前體力不支,累倒病榻,昨日寇王的使者來訪,希望你能到寇國一趟,代替寇佐輔為擎都死于水患的百姓祈靈。」
「是。那麼……主上也要一起去嗎?」
「不,你自己一個人去。」
「主上,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游了。」
「我沒有空。」
「主上……」
「叫漾凰他們陪你去。」
「主上……」
「你這種纏人的個性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改變?」一路疾行的恭晶終于停下腳步。
一旁的微麟卻淡淡地露出溫柔的笑容,絲毫沒有半點挨罵之人應有的畏懼感。已經相當熟悉恭晶性情的微麟偏著頭笑看主上,仿佛正在等待主上如昔的不滿、拒絕,最後屈從。
自自己選擇恭晶為王之後,至今已臻十年。
十年來,除了逐漸抽長的身軀,與益發甜美成熟的外表變得與昔日不同之外,恭晶的聰慧敏睿、治政的寬大與嚴厲兼容,始終沒有任何改變。而對于身為身體另外一半的他,也由起初的無奈、忍受,到最後的全然接納。言詞辛辣但心地其實相當柔軟的恭晶猶如燃燒著高溫的火焰;盡管炎焰的溫度不免讓人覺得有些燙手,卻同時也是寒冬中最能給予溫暖的生命之源。
十年來,如深水般靜靜流動著的,正是恭晶與微麟逐漸累積下來的細膩情感。那一點一滴挖掘而出,屬于恭晶不擅訴諸言語的無聲溫柔,始終以一貫安靜的腳步輕輕地披覆在微麟的心上。而這些難以言喻的情感,不僅僅只是單純的君臣之情,同時也包含了分享一半生命的私屬親昵。
「寇國的桃花現在一定開得相當艷麗,在祈靈祭典之後,我們可以和寇王大人及寇麟一同觀賞,或者……我們也可以自己賞桃花去啊!」
「哼!」
「而且,行經寇國的路上會先經過朱國的葡屋,我們可以順道嘗嘗葡屋的杏仁糖霜,或者桂花白藕湯也很不錯。」
雖然不好甜食,但恭晶卻對葡屋的這兩項甜品情有獨鐘,幾回微麟出使到朱國拜訪朱王朱雯時,總會順道帶這兩樣甜品回微國讓恭晶品嘗。盡管用這種方式誘騙略嫌勝之不武,但微麟似乎沒有一點羞赧的意思。
「我怎麼覺得最近……你似乎愈來愈懂得如何拐彎抹角地算計我了?」
「怎麼會呢?我們真的很久很久沒一起出游了!」微麟露出無辜的表情,心底卻明白主上恭晶已經有些軟化。
半晌,垂眼的恭晶終于開口,「我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到寇國拜訪寇王了。」
欣喜之色隨即染上微麟的眼眉。
「哼!別以為我真是被你的說詞給說動。」恭晶略嫌冷淡地睨了微麟一眼,「午膳過後,我會和你一同到寇國拜訪寇王,但祭典一過,便得馬上回紫平宮。」
「連賞桃花的一點點時間也不行嗎?」
「不行。」
「連去朱國葡屋吃點東西也不行嗎?」
「不行。」恭晶環起手來,「再-唆下去,你就自個兒上寇國去吧!」
「啊!別……」微麟連忙搖手,「那我馬上去讓女舍準備騎獸。」
形于面容的喜悅,描繪在微麟笑開的眼眉之間,就連離去的腳步也不覺變得輕快許多。
恭晶默默地望著微麟的背影,原是繃著的臉龐忽然慢慢松緩下來,丹紅的唇瓣上也揚起一抹無可奈何的寵溺笑容,然而微麟並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