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斯洛深藍色的眼楮直直凝視著她,聲音溫柔而悲傷,「你知道,我是這樣的愛你,我甚至願為你付出生命。」
珍妮攏攏她淡金色的鬈發,櫻桃色的唇彎成上揚的圓弧。「生命?這麼說來,我手中掌握不少男人的生命。」
他胸口一陣輕輕的痛。
蘭斯洛明白,對于很多貴婦人而言,他只是一個合適的玩物。
公爵與印度女人私生之子,不同于常人的異國長相,合適的身份地位。
而且最重要一點──
他年輕,幼稚,而且天真。
──出自蘭斯洛伯爵系列二《東印度之光》。
諾因打開燈,張瑋慈過了好一會才適應眼前房間的擺設,驚訝得下巴都闔不攏。
「你確定這個房間的房租很便宜?」
諾因點點頭,肯定地笑道︰「只要你跟房東合得來,不用錢也說不定。」
這是騙人的吧……房間里那些巴洛克風格的裝潢,古董家具擺設,地毯像是羊毛的,牆上掛了一張羅特列克復制畫……每一樣看來都很昂貴!
她如果弄壞當中一個,那可就……
「別站著,先坐吧。」諾因為她將室內的燈都打開。
張瑋慈驚恐的發覺,那些燈全都是水晶,其中還有一盞,她曾經在蒂芬妮的介紹中看過──一九三○奢華年代出品的彩色水晶燈。
「諾……諾因,我身上沒有什麼錢……打破了怎麼辦?」
諾因不大明白蜂蜜女孩為何看起來那麼驚慌。「你是說這些東西嗎?這只是屋主的樂趣,她喜歡古董。」
她瞬間覺得自己的表情化做孟克筆下最有名的名作──吶喊。
「諾因,我覺得我還是隨便找個地方睡就好……」
她轉身想走,又被他一把拎住。
「屋主人很好的,也是女人,別擔心,而且她一直希望找個房客。」他和善的──至少他以為自己是和善的──微笑,露出保養良好的白牙。「你今天先睡這里吧。」
他拖著她來到一間充滿玫瑰花香的臥室,映入她眼簾的第一樣物品,就是那張維多利亞時期的四柱大床,雪白柔軟的枕頭床單,高掛的公主帳簾,床頭櫃上放著一把以黛安娜王妃命名的玫瑰……這是一個充滿女性氣息的客房,讓人一看就想好好睡一覺。她忽然感到渾身疲乏。想馬上倒頭呼呼大睡。
「我會跟屋主說一聲,」諾因對她笑笑,見她一臉疲倦,好心的拍拍她,「你先休息吧,這是鑰匙。」
輕撫過她的發絲,有禮的跟她道過晚安,他腳步輕巧地回到樓下自己房間。
屋里有人。
張瑋慈非常確定這個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腳步聲。
她張大眼楮,看看腕上的表,上面定定指著凌晨兩點。
原本睡夢中的她,隱約听到外面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響,將她擾醒,現在轉成一陣淺淺而短促的腳步聲。
她連忙起身,七手八腳穿好衣服,突然,她意識到腳步聲靜止于自己身後。
邊轉過身,邊听見對方說──
「你就是我的新室友嗎?」
一個身穿十九世紀初期法國上流社會風行的希臘長袍、黑發白膚的美麗女子對她微微一笑,笑容燦爛,但是──
她居然渾身散發銀白色光芒……而且還是──
半透明的!
「媽啊!有鬼──鬼啊!」
難怪這麼漂亮的地方,房租便宜成這樣!是鬼屋啊!
張瑋慈嚇得頭發全豎了起來,綠著臉,飛快地大跨步穿過那半透明的靈體,迅速打開門沖了出去。
一打開五樓大門,迎面飛來一只蝙蝠,她想也不想,「B」地一聲,一拳揮開那只倒楣的小動物,三步並做兩步的飛奔下樓,不意竟見樓梯間站著熟悉的高大身影──
「諾因!」
諾因轉過身來,雙臂一張,恰巧把絆到腳、從樓梯上摔下的嬌小東方女孩抱個滿懷。低頭檢視,只見她嚇得臉色蒼白,昏了過去。
「怎麼了?」
三樓的法蘭與二樓的伊曼聞聲跑上樓,也怔住了,「怎麼搞的?」
「她揍我!」布雷克大步從樓上走下,捂著鼻子仰著頭,怪聲怪氣的大叫,「她居然揍我耶!喔!痛痛痛!我只是想上去看看在吵啥……」
眾人抬頭一看,就見布雷克鼻間流下絲絲腥紅血絲,看樣子被打得不輕。
「她怎麼突然……」諾因看看懷中女子,臉色發白不說,還不斷發抖。
「她看到我,」通體銀白的靈體女子從樓上緩緩走──飄下,細聲細氣的埋怨,「接著二話不說便跑出去……真沒禮貌,她居然說我是鬼!」
說到最後,埋怨變成了指控。
「佩卓,你的確是鬼。」諾因嘆了口氣,好吧,他們都太習慣佩卓的存在,導致于他一時之間沒考慮到正常人對于異世界人物事的觀感。
佩卓攏攏裙擺,嘟起嘴,搖著手中的羽毛扇,「諾因,親愛的狼人先生!我才不是鬼呢,是靈魂。」
看看一臉不以為然的女鬼,再看看懷中女孩,顯然,東方女孩是受了驚嚇。
諾因深深嘆口氣,把那小小身軀橫抱起來。
「全部到我房里來說吧。」
當其他四人都離開後,房里人整晚未闔眼。
桌上的煙灰缸滿滿是煙,一包空煙盒棄置在桌子一角,兩、三瓶空啤酒罐也遭到同樣命運。
窗外灰黑天色漸漸變為淡淡紫紅,接著是宣告一日來臨的亮白,但是諾因完全沒有發覺這些變化,他的眼光直直地落在一幀照片上。
照片里正是比現在年輕個幾歲的諾因,親昵的摟著一名金發女子。
兩人笑得燦爛甜蜜,就連不認識他們的人看到這張照片,都能明白這對情人一定是在熱戀中。
曾幾何時,他已經忘記自己也可以笑得這麼開懷?
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早已忘卻真心喜悅的感受,就算微笑也是淡淡的,態度雖不改向來的和氣,但是卻少了些什麼──或許是名為「快樂」的感覺。
心被剜去一角,記憶缺失了一塊,從悲哀的邊關走一遭的人,是會像他這般失落了些什麼,卻又難以控制的吧?!
他輕輕把手中的相框反過來蓋住,若有所思的灰色眼眸飄向床上的小人兒。
這個女孩……為什麼他會這麼關心她?
思索了一整個漫漫長夜,他仍找不到答案。
或許是因為她的笑容,讓他看到以前青澀時光的自己;或許是她嬌弱的身形,使他有種想保護她的感覺。
或者,是在她幫自己買元宵的時候?那時他就注意到,她保護自己的方式,是用大大的聲音,支撐那小小的身子。
無論她是如何吸引了自己的注意,他很明白的知道,她的靈魂里有著自己最欠缺的那一塊完滿。
那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滿足、溫暖、信任而快樂的能力。但現在的他因為那件事的影響,這一部分被硬生生剝離、撕裂、毀壞。
而他在那個像蜂蜜一樣的女孩身上,看到這一部分。
有她在身邊,他覺得快樂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銀灰眼眸微微流露出笑意。
張瑋慈是被落地窗外灑進房間的陽光喚醒的,當她睜開雙眼,一下子還真不能適應。
才一天的時間,她就戲劇性的從那又破又暗又狹窄的地下室,被帶到這間有著柔軟床褥、長毛地毯跟落地大窗的舒適房間。
這也是她來到紐約之後睡得最舒服的一夜。
她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哈欠,坐起身子──
「嚇!」
坐在前方的男人,不就是大胡子嗎?
「起來啦?」諾因對她露齒一笑,「昨天你嚇壞了。」
她茫然的環顧四周,只見一片混亂,到處充塞垃圾煙蒂、過期報紙雜志、以及質感舒服的衣服堆──顯而易見的,這是間單身漢的房間。
她怎麼會在這里?
努力回想,昨夜的記憶一點一滴回復──對了,她看到那個遍體閃爍著銀白光芒的透明鬼魂,對她咧嘴微笑,還有一只撲撲振翅的蝙蝠……
這里根本是鬼屋!
「諾、諾因,我、我覺得……」光回想都叫她頭皮發麻。咽下口唾沫,她勉強開口,「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失禮,但、但是我覺得這里是鬼屋……」
按照正常人的思考模式,嗯,是的。諾因點點頭。
不過,若照他們幾人的說法,這里是同類聚集的好場所。
「可是這里租金便宜,而且,」他抱歉的對她笑了一下,「我忘了佩卓跟你們的認知不同……」
張瑋慈倒抽口氣,「鬼還有名字?」
這四個各有特色的男人與一只有名字的鬼,同住在一棟鬼屋里……天哪,這是在演什麼影集嗎?
她對非科學能解釋的東西向來抱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現在一听,更是滿身起雞皮疙瘩。
「她其實是個好女人。」
這到底是哪門子評語?!她咬著下唇,努力不發出尖叫。
「你跟她一定能做好朋友的。」
「跟一只鬼?」
上帝可憐她啊!她只覺自己的血液從腳底板全部放光光。「不用了吧!」
諾因覺得她的表情反應真有趣,故意嚇唬她,「你不是說你沒有錢嗎?老實說,你在這處處要錢的大都會能住哪?再說啊,紐約這個地方,龍蛇雜處的,可是人比鬼可怕的喔──別怪我沒警告你,在美國可是每年有十萬人失蹤啊……」
唔……這倒是真的。張瑋慈愣了愣。
「而且除了佩卓以外,其他都是貨真價實的──」她沒發覺諾因的停頓。「人,怕的話,下來找我們就是了。」
前有狼後有虎,她根本沒退路嘛!
她發出一聲投降的哀嚎,掙扎的站起身,卻發現腳踝一陣痛。
「別動,你昨晚扭傷了腳。」他連忙起身扶住她,「還好有布雷克,他幫你做了急救包扎。」
「謝謝……但是我……」她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真的很怕鬼……」
諾因扶著她,想讓她睡回床上,「別怕,佩卓當真不是壞──喔!」他往前跨出一步,正巧踩到地上的雜物,腳步一滑,往後重重的摔了下去。
為了要穩住身子,他一手摟住她的腰身,一手往書桌的方向亂抓,企圖抓住個什麼能夠停止地心引力的影響。慌亂之中,他只捉住了墊在桌上的報紙一角,接著就是一陣劈哩B啦──砰磅的聲響。
剎那間,桌上的書本與紙張以及裝滿煙灰缸的煙,全以天女散花之姿,飄揚開來。
張瑋慈還來不及喊痛,便先被漫天飛舞的煙灰給嗆咳到流淚,想站起身,卻感覺背後一個結實的胸膛。
「痛!真他媽的痛。」諾因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忍不住月兌口一句宣泄用髒話。
「諾因!」
她想也不想,直接翻過身子,和他面對面。她連忙伸手模模壓在自己底下的他。「你還好嗎?有沒有撞傷?」
「應該沒有撞傷……」
只覺得眼前眾多可愛小鳥在金黃星星之中啾啾紛飛,好一陣子才能有暈眩之外的感覺。
那感覺是來自身上,一個柔軟細致的女性柔軟軀體身體曲線兩人緊緊嵌合她幾乎令人感覺不到一點重量,可是女人該有的,她絕對都有……
甚至,還滿大的。
「……看不出來。」他偷偷咕噥。
「嗄?」諾因是不是摔昏頭了?張瑋慈支起上半身,扭動身子著企圖起身。
此舉引來他一陣哀嚎,也把她弄得神經緊張。
「怎麼了?諾因,你摔到哪里了?痛嗎?我趕緊站起來……」
「不是摔到……」而是她這樣扭動,叫他禁欲長達四年的感官霎時全都復活了。「你可以先不要動嗎?」
她一听,像是被點了穴般動也不敢動。「我壓傷你了?」
「不,沒有……」他趁她停止動作,趕緊用雙手環住她細致的腰身,先將她抱起來放在一旁,自己再翻身坐起。幸而留了一臉落腮胡,遮蔽現下的火辣飛紅臉色。
在這整整四年當中,他完全沒遇到一個讓他「反應」這麼迅速的女子──張瑋慈實在是名列第一。
壓根看不出那嬌小身材下,居然是凹凸有致……
不行了,他得先去沖個冷水澡。
「大胡子,你還好嗎?」她擔心的問。
「不……沒事沒事,我好得很。」諾因彎下腰想掩飾男性的反應,不自然的臉紅紅。「我離開一下……」
見大胡子像逃命似的離開,張瑋慈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的背影。
不過,她馬上想起自己還有個大難關要解決。
她得在和鬼魂當室友與流浪大都會中作抉擇──
頭皮再度發麻。
許久後,只見她咬著牙,投降在鬼魂之下。
諾因狠狠的把頭從冰冷的水中一揚,看定鏡子中的倒影。
他是怎麼了?
向來自傲的自制力,為什麼在方才那一瞬間,丟盔棄甲抱頭鼠竄,消散得不留痕跡?
真是太要命了。
狼這種生物,一生只認定一個對象。
因為這個生物特性,諾因十分克制自己,不像這棟公寓的另一只狐科生物法藍到處放電,有時諾因真覺得政府應該立法禁止類似法蘭這種活動高壓電塔四處亂走漏電。
如果他真心愛上一個人,那麼就是一次付出全部。
但對方呢?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溫柔而悲傷的想起那個金發女人。
她,曾經是他認定的唯一的伴侶啊……
他們分手都四年了,這四年當中,追求他的女人不是沒有,但是他仍無法走出陰影。
被背叛的陰影。
只要一閉上眼,那一幕又躍然浮現眼前。
當年,他拿著合約,興高采烈地回到兩人同住的小公寓,想要告訴荷俐他剛剛賣出第一本書,而且出版社對他很有信心,他們可以搬到像樣一點的房間,然後……
然後一推開門,他看見荷俐與另一個男人倒在沙發里,她那細致長腿光果地緊緊夾著男人,燦金色的發長長披泄,兩人呼息急喘,她口中不斷逸出嬌吟……
那個男人是他當時的好友。
他倆馬上就發覺諾因的存在,神色慌亂的起身穿衣,尷尬地笑著,還想解釋些什麼︰「諾因,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
荷俐望著他,那眼神卻是那麼陌生,不管自己一頭亂發,逕自起身點煙。
諾因睜大了眼,太過于震驚,連罵人的話都說不出口。
好友穿好衣服落荒而逃,只留他與荷俐兩人,他原以為她會解釋,沒想到她卻拿起出版社的合約,嘲諷地笑。
「這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他沒吭聲,眼光定定的看著眼前的未婚妻。
荷俐反倒是先發起難來,聲音尖銳而高亢,「才賣了一本書,你覺得就能養得起我嗎?還有,我受不了你神秘兮兮的作風,在月圓的時候總不見你人影……」
「荷俐,我保證以後一定會告訴你,而且我們可以搬到比較好的地方……」
「沒有以後了,諾因。」荷俐捧著他的臉,嘴角不屑的浮現一抹冷笑,「你實在太愛作夢了,但光是夢想沒有辦法填飽肚子的。」
他迷惘的握住她的手,「我……」
他望向那張熟悉而美麗的容貌,眼前人冰冷的紫羅藍顏色的大眼中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想,我們分手,解除婚約吧,這樣對我們都好,我可以繼續去找我想要的男人,」她搖搖頭,神態依舊那麼高貴美麗,「而你可以繼續作夢,我想有一天,一定有一個願意欣賞你夢想的女人──只可惜那不會是我。」
她除下大學畢業那年,諾因瘋狂打工後買來送她的蒂芬妮戒指,放在桌上。
「你……收著吧。」見她月兌下訂婚戒指,諾因的心突然冷了下來。「荷俐,你愛過我嗎?」
她聳聳肩,「曾經,只是現在的我明白,面包比愛情更重要。」
一轉身,她大跨步走了出去。
諾因思及此,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臉上猛潑。
她走出他的生命──但是傷害仍在。
還記得那夜月圓,他瘋狂的在中央公園狂嚎,甚至還咬傷幾個無辜的路人。警察聞風趕至,獸醫等人在一旁警戒待命,準備抓他。
若不是遇到布雷克,他很可能已經被抓到動物實驗室里面做研究了。
當他發覺無奇不有的紐約,居然有這麼神秘的公寓──里面住著的房客們,皆非人類──
法蘭是狐精與人類的混血,布雷克則是吸血鬼──雖然他堅稱他是素食主義者,但吸血鬼還是吸血鬼,伊曼來歷更加神秘,每每問到只是微笑,還有佩卓,半透明的縴細美女。
房東不常回來,據伊曼說法──也是個古老的種族。
還有他──狼人,不是所謂「變狼妄想癥候群」患者,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只出身德國黑森林區的狼人。
他們同情他的遭遇,歡迎他加入他們這個非人所組成的小小世界。
也許是因為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也許是莫名的命運安排,諾因的第一本書賣量出奇的好,成為該出版社著作最暢銷的作者。
後來荷俐也曾回頭來找他,但他已不願見到她。
他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外表巨大魁梧的男人,內心仍然需要一雙溫柔的手呵護。
從此之後,他寧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去愛,也不再去想,把心門緊緊鎖起,這樣便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諾因發覺鏡中的倒影落下淚,他輕輕地抬起手,擦去了那滴傷感的眼淚。
他不過只是一個外貌堅強的男人啊,阿基里斯縱然是英雄也是有弱點,他的腳踝是脆弱的。
「你能忘記嗎?」諾因舉起手,撫模過鏡面中的自己。「在荷俐之後……她甚至還不知道我最大的秘密。」
鏡中的男人微微一笑,看來十分迷惑。
「究竟……能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