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人家不管啦,您一定要為人家訂制一件最新式的舞衣,才不會被隔壁的春花比下去。」
又是一個為了舞衣爭擾不休的懷春少女,吵得她在廟口擺小吃攤的母親頻頻搖頭嘆氣。
樹下幾位下著棋的老頭兒,也正拿這件事兒在磨牙閑聊。
「這個楚霸天也不知是什麼嚴厲,平白無故地就在南京城里冒出頭來,現下又說要開個勞什子舞會,搞得家家戶戶人仰馬翻,真是無聊!」
「無聊?那是你說的,自從孫中山先生改國號建都南京以來,這可是天字第一號的大事咧!」
「什麼舞會?中國人干嘛跟人家流行那種洋玩意兒?男女授受不親,跳起舞來摟摟抱抱地,成何體統?雖說現下已經是民國,禮法還是不可偏廢呀!」
「你甭老骨董了,人家在國外啊,舞會可是正當的社交活動咧,男人找嬌妻,女人找金婿,你到底懂不懂啊?與其偷偷模模地私會,不如像這樣在公開場合里大方的交往。」
「可是咱們中國人時興的是拋繡球,婚姻讓天意來決定,才合乎傳統……」
☆☆☆
連日來,舞會這件事已經搞得全城沸騰,左一句舞會如何如何,右一句楚霸天如何如何,听的林巧兒的耳朵都快受不了了。
倒是開裁縫店的林老爹樂得合不攏嘴。
民國初年,改朝換代不久,經濟不甚景氣,人們多是看緊著荷包在過日子,自然在新衣的用度也跟著縮減,林老爹的生意也就大受影響。
這回拜這舞會之賜,林老爹的裁縫店也變得門庭若市,幾乎所有南京城的女子,都對這個舞會充滿期待,每天都會有人來訂制舞衣,即使花費不貲,也在所不惜。
大把大把鈔票進帳,林老爹當然眉開眼笑,不過訂單接下了,就得趕工完成給人家,于是他從早忙到晚,熬夜熬得兩眼發紅,三餐也只是匆匆扒幾口了事,鎮日裁布縫衣,做得腰桿兒都彎了,林巧兒看在眼里,極其不忍,放下書本,無論如何也要過來幫忙。
林老爹原本極不舍得女兒的動手,但訂制的舞衣實在太多了,他和老婆兩個人日夜趕工也做不完,只好順從女兒的孝心。
「女兒啊,你別只忙著為別人做舞衣,也得為自己設計一件最出色的啊,然後穿到舞會里去亮亮相,有誰不夸我女兒是南京城的第一號大美女呀!」
「老王賣瓜!」
林大嬸笑著啐了林老爹一句,不過卻打從心底認同,雖說在美女名媛比比皆是的南京城里,巧兒或許稱不上頂尖,但也絕對不差,在他們夫妻倆心目中更是永遠的第一。
林巧兒但笑不語,只是埋頭縫著手上的舞衣。
很快地,夜色暗下來,林大嬸點上燈,吃過飯後,兩老仍繼續趕工,卻不準女兒再費眼力,連連趕她回房休息。
經過連日來的幫忙,林巧兒確實也累了。
她回到房中,約略梳洗,拿起日前看到一半的章回小說,斜倚在一張涼椅上翻閱著,打算再看幾頁就睡。
窗外夜色極好。她的閨房緊臨著後院,皎白的月牙兒靜靜地瓖在梧桐樹梢,晚風輕揚,拂來幾許夜來香的馥郁香氣,她深深吸了幾口,伸了伸懶腰。
忽然,後院傳來一聲悶響,恰似重物落地,緊接著,仿佛又有細碎的腳步聲,然後就聲音杳然,四周又回復原先的謐靜,只有遠巷偶爾傳來幾聲狗吠,亦發顯得更深人靜。
林巧兒輕撫胸口,按捺著等候,良久,卻無動靜,她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欲走到後院瞧個仔細。
未料腳才跨出房門,根本不及走入後院,馬上有一黑影竄閃過來,抓住了她,將她推進房里,並且先捻熄了屋內的燈。
「啊!」
原就膽小的林巧兒,受此驚嚇,連對方臉孔長得什麼模樣也沒來得及瞧清楚,就昏了過去。
但就著月光,楚霸天可是將林巧兒瞧得一清二楚。
他瞧著瞧著,不由得呆了!幾乎忘了自己方才經過一陣血腥廝殺,為了躲避對方愈聚愈多的人馬,才腳底抹油,逃進了這胡同底的人家。
昏倒在他懷中的女子,就像是從古畫里走出來的人物。
那麼精巧細致,膚白如玉,與他見慣了的北方佳麗、南方淑女截然不同,也與時下趕時麾的民國女子氣質殊異,她的鼻梁秀挺,完美的唇好小好巧,兩道柳眉彎彎地,一對閉著的鳳眼上,睫毛疏長而翹,連身子都好嬌小,抱在懷里,軟玉生香,柔若無骨,輕的就像一袋棉花。
他真是不怕死耶!明明外頭有人追殺,等著將他砍成十八段,他卻在這里痴迷地凝望著這陌生的年輕女子。
為了看得更仔細些,他索興將她輕輕放躺在窗下的涼椅上,而自己則坐在一旁的踩腳凳上,微側著頭,俯望昏睡中的女子。
月光將林巧兒白皙的肌膚染上了一層溫潤的暈黃,發出象牙一般晶瑩剔透的光彩。
哎!如果有人瞧見他此刻的模樣,打死也沒人相仿這竟然就是威猛冷酷的楚霸天。
楚霸天出生于當時仍相當荒涼落後的台灣,母親是魯凱族番女,父親則是不知混過幾混的平埔族勇士。
性喜冒險的他,從小混在香族、漢族間,十三歲就遠度黑水來到大陸,跑遍大江南北,十五歲就長的像成人那般強壯,還曾經混進軍隊,干幾年嫌煩了,重回江湖,連軍火生意都一把抓。
他的那股狠勁,向來是令黑白兩道都懼如鬼神的,最恐怖的是一對牛眼又大又凶,目光犀利,瞪起人來,就貼身兄弟都嚇得不敢作聲,留著又黑又粗的絡腮胡,雖修剪得還算干淨,模樣卻頗像這摩祖師!
但瞧瞧他現下的呆樣,牛眼般的雙眸竟是一片柔和,剛硬的臉部線條軟化了,連絡腮胡也溫順了,嘴微張,呃,還有幾滴口水險些就要從嘴角上淌下來,那樣子不像只哈巴狗嘛,倒可說像是一只毛絨絨而溫馴的獸。
坦白說,他的長相到底帥不帥沒人知道,即使很丑,也快快被絡腮胡遮去了半張臉,能丑到哪兒去呢?但他的模樣,頂多配稱性格,不過也所幸他模樣性格,髓格壯如鐵漢,所以即使時常面露凶相,依舊是不少女性會愛上的類型。
這會兒,他總算發現自己的失態,粗魯地抹了抹從嘴角淌到下巴的口水。
此時的他,又恢復了那慣有的凶悍表情,挺起身來,環顧房內四周。
房里到處是書……這……哪像個女孩子的閨房?!
楚霸天很不以為然地搖頭,從口袋里撈了顆糖栗子,也不剝皮,直接就拋進嘴里,嚼得卡滋卡滋地響。
哎,他也真是管太多了,人家女孩子一屋子書,關他何事?
但他瞧著就是挺不順眼的,把一本本書從櫃上拿下來,隨意翻翻,又胡亂塞回去。
他人雖精明聰敏,卻是大老粗一個,字倒是認識,但寫起文章卻只比狗屁不通稍微流利些。
在他認為,做人嘛,從生活里學習才是最實在的,書本管啥用?
亂世里,百無一用是書生。
瞧吧,他最崇拜的孫中山,就是個文人,雖創建了民國,卻不得不為了息事寧人,將大好江山拱手讓給袁世凱,沒多久,袁世凱還不是又給推翻了?孫中山他老人家還回頭去管鐵路局。
他是不認得孫中山本人啦,才剛踏上大陸那年,他老人家就翹辮子了,不過听說孫中山生前,對這名利權勢挺看得開,一手打下的江山,被人整碗端去,屁也沒放一個,反倒是他想起來就挺不爽的。
「小姑娘家,也看這個這個……革命群這個矮……啐,我都看不懂了,她瞧得懂?書翻得這般爛,顯然是窮的緊──」
楚霸天嘖嘖怪聲地翻開那本《革命群疑》,坐上書桌,搖晃著二郎腿。
寂靜中,忽聞幾聲狗吠,繼而雜沓人聲隱約響起,他機敏地靠在門邊傾听,不一會兒,院外的紛亂足音就走遠了。
此番他不願讓北方軍閥收用,往南潛到了南京。
沒想到國都南京黑白兩道各有勢力範圍,他一個外來客想要分一杯羹,門兒都沒有,憑良心講,他初來乍到時,原也想學學孫中山先生那種神仙般的氣度,一切好來好往,誰知道好人的方法根本不管用,終究還是得靠智謀武力掠齲
嘿嘿,大概人類的生存競爭就是這樣吧,總月兌不了血腥,比較直接的,靠的是拳頭武器,披著一層道德假象的皮,不過是把陰巧手段隱在背後,本質卻還是一樣地殺人不眨眼。
他用自己的方法,沒多久就在南京闖出了名號,神出鬼沒,黑白兩道通吃,而更大的野心還在後頭呢。
適才他就是去搗毀一個地方角頭的勢力範圍,已經撂倒了最重要幾名大哥大,剩下的都是沒啥路用的小混混,留給他的弟兄們處理也就得了,省得到時候怪他太小氣,吃肉啃骨兼喝湯,也不留一些屑屑給他們嘗嘗。
于是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眼光猶離不開眼前的小美人,還寡廉鮮恥地偷香了一口,覺得挺滿足的。
但憑良心說,他倒也不是個毫無原則的婬魔,只是唯我獨尊慣了,向來心里想怎麼做,就毫不顧忌的會馬上行動,此刻他心中卻無邪念,只是升起了一股憐惜的柔情,嗯,這感覺雖然挺陌生,但卻又挺好的,他舌忝舌忝嘴唇,忍不住又俯身香了林巧兒一下。
「嘖,這女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蒼白、太瘦弱了,該養胖養壯點才好。」
他自言自語地下結論,也不想想人家的蒼白可能是被他嚇出來的呢!
說著,他端起林巧兒擱在桌上已經涼了的菊花茶,輕輕啜上一口。
「沒啥味道,嗯……不過也還可以喝。」
他氣定神閑地,還當這里是在自己家中咧,蹺著二郎腿,揚一揚唇角,又從口袋里掏出幾顆糖炒栗子,丟進嘴里咀嚼,端起菊花茶,還想繼續喝時,忽聞腳步聲,這回卻是從前院往後院而來,他連忙放下杯子,閃身就從月窗竄向後院,翻牆而出,沒入黑暗中。
☆☆☆
「巧兒,醒醒呀,想睡就到床上好生躺著,這樣沒蓋被子睡在涼椅上,秋風一吹,明天可要鬧頭疼。」
林大嬸端著蓮子湯進門來,喚醒了林巧兒。林巧兒悠悠轉醒,還有點驚魂未定,瞧見眼前立著的是母親,有點恍惚,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作夢?對于夢中的一切,她感覺十分模糊,只記得看書時,听見奇怪的聲響,她欲出房查看──之後,她就完全沒有印象了。但仿佛間,她好似被一個男人抱在懷里,強烈的男性氣息,混和著煙絲和糖炒栗子的辛辣甜香味兒,讓她神思昏然,卻極有安全感,對方雖是陌生人,但膽小的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好奇怪,想到自己會不會是章回小說看多了,竟作起春夢,她不禁臉一紅,羞澀極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書本,默默吃完母親端來的蓮子湯。
「你和爹爹也早點休息,別忙太晚好嗎?」
「就要睡了,就要睡了,你先歇下,免得你若病了,我和你爹忙翻了天還得分神來照顧你。」
母親說的很實在,她便乖乖躺下。
她閉眼入眠,恍惚中,隱約還可聞得到那陌生男子強烈的氣味,以及混合了煙絲和糖炒栗子的辛辣香甜……
第二日醒來後,她收拾房間,發現桌上一本倒叩著的《革命群疑》,上面黏著些栗子渣渣,覺得有點奇怪,心想自己最近莫非太忙太累,又熬夜溫書,竟連書架也亂得一塌糊涂,書都掉落下來也沒發現,連忙收拾妥當,決意將那可笑的夢境忘掉,將心思放到舞衣的設計縫制上,幫父母分憂解勞。
「巧兒啊,你設計樣式就好,你設計的舞衣最受歡迎,其他裁縫的事,就由我和你媽來做吧。」
林老爹可是萬般舍不得女兒干這些苦活。
「爹,您放心,這點小事累不倒我的。」
林巧兒嫣然一笑,拿起幾件半成品細縫起滾蕾絲邊的衣袖來。
縫了幾件,隔壁的邱大嬸來送茶水。因近日來,林裁縫夫婦忙得不可開交,特以鐘點計費請隔壁的邱大嬸來幫忙雜務。
只見她肥胖的身軀晃進屋里,一路叨念著,還向林大嬸使著眼神說︰「那個念藝術的又在巷口等你們家巧兒啦!」
「哎呀!糟糕,我差點忘了!」
林巧兒跳起來,她今天雖然早上沒課,卻和蔣孟庭約好要去買些文具,這一盡快竟然給忘了。
「趕快去,趕快去,別讓人久等了,剩下的我和你娘會處理。」
林老爹抬起老花眼鏡,揮揮手說。
「是啊,你趕快去,中餐吃點好的,別又盡省錢。」最近收入好,林大嬸塞了一把錢到女兒手中。
邱大嬸一副笑得很曖昧的樣子,讓林巧兒微微皺眉,仿佛大家硬是將她和蔣孟庭給揍成一對。
都什麼時代了,思想還如此迂腐?男女走得近,就一定是情侶嗎?林巧兒真搞不懂這些三姑六婆,幸虧她的父母態度開明,也對她完全信任,並不強加異樣眼光,只是兩老從小看著孟庭長大,對蔣孟庭印象不錯就是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最近兩人有約,蔣孟庭都是等在巷口。
她向父母告別後,撐起一把秀致的油紙傘,步出門去。
這把淡湖綠色的油紙傘上,畫著潑墨睡蓮,傘下的麗人兒亦是一身湖水綠改良式旗袍,她算不上是絕世美女,卻自有一股難得的清麗,臉上脂粉未施卻白里透紅、水女敕潤滑,像嬰兒肌膚吹彈可破,也正因為她的皮膚太過細致也太過敏感,如果直接在太陽底下曝曬,很快就會紅腫受傷,所以只要遇上艷陽天,林巧兒出門必得撐上陽傘來保護自己。
她輕輕嘆了口氣,她是這麼偏愛晴天,喜愛陽光的燦然明亮,卻必須這樣遮遮掩掩,無法盡情享受陽光熱烈的擁抱。
她的存在,就像個奇特的矛盾,生就如此縴敏的體質,偏就投胎在不富裕的人家。
听長輩們說,她一出生時就會笑,不像一般嬰兒那麼皺巴巴地;她的皮膚白皙如玉,大家都嘖嘖稱奇,忍不住嘆道︰「歹竹出好筍!」她的生父林孝榮坐在一旁,樂得嘴都合不攏,絲毫不以為忤,反覺與有榮焉, 瘦的臉龐上,問題嚴肅皺著的眉頭松了,長年因裁縫工作而彎了的腰桿也挺得比以往都直。
她的母親也並不美,只是長相平凡的婦道人家,做事俐落爽快,有點粗手粗腳地,偏偏林巧兒從小就漂亮秀氣,真不知是遺傳了誰?尤其是那股天生的優雅氣質,隨著年齡增長,整個人越發出落得標致娟雅。
對這樣的她,父母疼如掌上明珠,把一切粗重操勞的事務都攬在身上,絲毫不要寶貝女兒動手,其他家境相仿的街坊女孩,卻是從小就得燒飯洗衣,稍稍年長些,還得到富貴人家去幫佣賺取微薄薪資貼補家用。林巧兒不僅不必做這些,還從小就有書讀,被當個千金小姐般養育照顧著。
「巧兒,今兒個不必上學啊?」
林巧兒才走出胡同,街坊上蘭亭私塾的女教席羅慕蘭踫巧探出門來,向巧兒打了趎招呼,手上還握著一本舊舊的外國雜志。
「羅老師最近好啊!」巧兒盈盈一笑,有禮地鞠躬致意。
「好什麼好?哪好得起來?世風日下,師道難存,大家都上洋學堂去,誰還來私塾念書,日子益發難捱了。」
羅慕蘭扶了扶眼鏡,清麗如幽蘭的臉龐上幾許蕭索,她穿著長及小腿的青色旗袍,滿身濃濃的書卷味兒,嚴肅而拘謹,加上眉心的一顆淡紫色的小痣,因雙眉微蹙,表情更顯得暮氣沉沉。
巧兒又是一笑,她已經很習慣羅老師的夸張,事實上,鄰里間能上洋學堂的人家不多,尤其思想傳統的長者都還是將孩子先送到私塾受點教育的。
而羅慕蘭掌管的私塾在這一區是很有歷史的,她的父親是前朝秀才,生前誨人無數,過世後就將私塾留給了女兒,在那個年代,女教席是幾乎沒有的,羅慕蘭可謂開風氣之先,尤其她接手後,將私塾辦得有聲有色,在當地成為一時的話題。只不過她也因為眼界過高,錯過了幾樁婚姻機會後,至今年齡雖屆三十五,卻仍雲英未嫁。
「你瞧,至聖先師孔子的誕辰都快到了,想我作育英才十數載,卻是有誰還記得我,來這里探望我呢?只有庭前芭蕉日夜沙沙,擾人清夢罷了,唉!」
「屆時我一定會來的呀,我哪一年沒來呢?」
孔子誕辰?不是還早的很!羅老師的自憐自艾,也實在太太太嚴重了。林巧兒暗暗偷笑。
「所有學生里,就屬你最貼心,」羅慕蘭總算露出笑容,話也順勢拐了個彎,「但老師是想啊,每年你都送些文房四寶、點心糖果的,倒也還合用,只不過送的那些衣裳呀……」羅慕蘭欲言又止的。
哦噢,這可能才是重點喔?難怪她方才走出了胡同,羅老師就眼尖瞧見她,攔了出來,顯然不知等候她多久了。林巧兒好笑極了,耐心等候下文。
「那些衣裳呀,你爹呢,針線功夫好,布料又選的結實,總穿不壞,」羅慕蘭笑得很諂媚,亮晃晃的鏡片下擠出了淡淡的魚尾紋,話鋒一轉接著說︰「我是想呢,如果你今年也打算送衣裳,不如,就送一件舞衣如何呀?」
又是舞衣?難不成羅老師也想打扮得美美的去參加舞會?
林巧兒好玩地瞧著羅慕蘭老師,她此刻正羞答答地微紅著臉呢。
「也不怕丟人現眼,哼!」
驀地,背後響起一聲嘲弄。
原來是簡唐山老師。他的簡唐私塾就開在蘭亭私塾的斜對面,與羅慕蘭就像死對頭一樣,老死不相往來,見面就斗,誰也看誰不順眼。
一身藏青色長袍的他,不知何時經過此處,听見他們的對話,滿臉的嗤之以鼻。
「你這個臭簡唐,我和我學生說話礙著你啦?堂堂一個私塾教席,卻偷听別人說話,你羞是不羞?虧你還為人師表!我呸!」
羅慕蘭是一見到他如見仇人,張口就開罵!
「你的學生?我才呸咧!巧兒最初可是先隨我習三字經、千家文的,是你厚顏無恥硬搶走的,若非我這個啟蒙老師教得好,早早為她打下扎實基礎,憑你也教得出這樣聰慧多才的學生嗎?」
簡唐山也不甘示弱,溫文孺雅的手幾乎指到了羅慕蘭的美人痣上。羅慕蘭啪一聲打掉了他的手。
「我搶你的學生?你這個六指窮酸,也不怕舌下長疔,喉頭生瘡。是你心術不正,老是用那對色迷迷的賊眼瞧著美麗的巧兒,要不是我發現了去警告林老爹,誰知道你這個老色鬼會做出什麼敗壞師道的缺德事?」
大概是基因突變,簡唐山的確比常人多了一根食指,成為他的特征,朋友常雅稱他為六指書生,偏偏羅慕蘭總是嘲笑他為六指窮酸。
「你你你這是──哎,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想我簡唐山一生行事磊落,光明正大,豈會對一個當初才六歲的女娃兒動邪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說過,教育大業豈能讓女流之輩來擔當,如此氣量狹孝目光短淺,心存邪見者,竟妄執教鞭,乃我大中華子弟之恥呀,可悲可嘆至極!」
簡唐山雖是一派文士風範,此刻是一臉冤屈地捶胸頓足。
「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啊!巧兒,這事兒你該最清楚,想昔日為師的我,除了認真教學外,可曾對你有過任何不遜之言行?你要老實說,別讓為師的蒙上不白之冤,這可是奇恥大辱啊!」
林巧兒杵在一旁,但笑不語。她能說什麼呢?兩方都曾是她的老師,說什麼都不對,而她也看慣了這對歡喜冤家斗嘴、爭吵不休的戲碼了。
「哼,以為巧兒尊師重道,就想拿出老師的威嚴欺壓她嗎?巧兒咱們別理他,」羅慕蘭啐了一口,將林巧兒拉到一旁,翻開手上的外國雜志,指著其中穿著藍色禮服的模特兒圖片說︰「我想啊,舞衣接近這樣方式,應該會挺適合我的,你看如何?」
林巧兒還沒回答,簡唐山就又多管閑事地湊過臉來,揚著多出來的第六指指著雜志上的圖片,冷嘲熱諷地怪叫著。
「啊哈!你?哈哈哈,你要穿這種連肩膀都包不住的破布去參加舞會?哈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
「我幾時說要參加舞會了?你你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毀我清譽。」羅慕蘭氣得跳起來,頗有將簡唐山當場撕碎的態勢。
「別亂來,君子動口不動手──」簡唐山才嚷嚷著,未料羅慕蘭竟張嘴就朝簡唐山的第六指咬下去,痛得簡唐山齜牙咧嘴地抽回手。
羅慕蘭繼而冷笑道︰「你是瞎子吃餛飩,心里有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早就到林老爹家去訂制了一套燕尾服,真好笑,哈哈哈!憑你那副長相,八千度近視眼鏡掛在鼻梁上,老夫子穿燕尾服,不正恰似一只貓頭鷹嗎?哈哈哈……」
瞧他們愈罵愈不像話了,勸也勸不得,又不好意思在兩位老師面前笑出聲來,怕失之不敬,但實在太好笑了,林巧兒憋著氣,打算先溜為妙,悄悄地向前移步。
「巧兒,別忘了,要藍色滾蕾絲邊的喲!」
羅慕蘭一邊手叉著腰和簡唐山對罵,一邊還不忘揚聲提醒漸行漸遠的林巧兒。
林巧兒已經快憋不住了,只好背著她猛點頭,快步轉出街坊,才放膽躲在傘下笑個不停。
☆☆☆
正在對面巷口東張西望的蔣孟庭,遠遠地瞧見那熟悉的油紙傘,就牽著破舊的腳踏車快步向前。
他濃眉大眼、長手長腳,穿著簡單,白襯衫袖子卷到肘間,下擺就隨便放在卡其長褲外,帶著點兒滿不在乎的灑月兌勁兒。
「什麼事那麼好笑?」
蔣孟庭來到林巧兒身邊,林巧見著他,點頭招呼,仍是忍不住一直笑著。
蔣孟庭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還以為自己的穿著外貌出了什麼問題,一下子模模臉,一下子抓抓發,整了整服裝儀容。
躲在傘下的林巧兒笑得直抖顫著,起碼抖了有五分鐘,才終于笑順了氣。
「到底什麼事那麼好笑?」蔣孟庭好奇死了。
「遇見羅老師和簡老師了,他們……」
林巧兒將方才的事約略說了一遍,仍是忍不住邊說邊笑;蔣孟庭亦曾受教于羅、簡二人門下,對他們自是熟悉的,也听得哈哈大笑。
笑夠了,蔣孟庭卻並不打算輕易饒過遲到的林巧兒。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臨出門時前,多幫父親縫了幾件衣袖,沒想到就遲了;又遇上二位老師,多耽擱了多些時候,才會遲至現在。」林巧兒俏皮地吐了吐舌尖,露出笑顏道歉兼打趣又說︰「不過今日天氣晴朗,你何妨就當曬曬太陽,曬走一身霉氣也不錯嘛!」
「嗯哼!曬太陽我倒是不怕,但你輕松說聲不好意思就行了嗎?天底下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你得再當我一次模特兒,外加茶葉蛋三個,嗯,就這麼說定了。」蔣孟庭實事求是,比出三根手指,聳了聳眉毛。
念藝術系的他是個窮光蛋,哪花得起錢請模特兒?為了練習素描功夫,每回都是找各種理由霸道地賴上林巧兒,誰叫她是從小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呢?而一想到巧兒做的茶葉蛋,他就忍不住口水流滿地,這下逮到機會,豈可輕易放過?
林巧兒噗哧一笑。
「你這是一廂情願,假如我不肯呢?」
「不肯?哼,那……那我以後就不替你畫油紙傘,也不替你畫扇子。」
蔣孟庭用手指爬梳了滿頭微鬈的黑發,賊賊地笑著說。
他知道林巧兒不可一日離傘,雨天晴天都得用上,又十足怕熱,夏季是手不離扇,偏她不愛普通花樣,所以傘與扇面上的圖樣,向來都仰賴他的藝術之筆。
「本性難改,好賴皮的家伙!」
林巧兒又好氣又好笑,誰叫蔣孟庭是她青梅竹馬的好友呢!兩人一起長大,投緣的不得了,卻是純而又純的友情,生不起一點異樣情愫,而愈是這樣純粹的男女友情,愈是教人珍惜。
「好嘛,一言九鼎,我就再當一次模特兒,但是你可得真的找時間,幫我畫一把好扇子,夏日近了,很快用得著。」
林巧兒極喜愛蔣孟庭的繪畫,他學的是油畫,卻也畫得一手好國畫,連字都寫得好,可惜沒有家世背景,學藝術也就特別辛苦。
「說好羅,這樣你就還欠我,嗯──加上這次,共還有三次!」
蔣孟庭拿出隨身的小記事本記上,笑得好燦爛。
林巧兒就像瞧著親弟弟般,微笑中有股真心的疼惜。
之後,兩人買了文具,在書局里遇到幾個同學,一起吃了簡單的午餐,然後分道揚鑣,各自到系上听課去。
課堂上,昨夜怪異的夢境,時而又閃入林巧兒的腦海中,她輕咬著筆梢,暗笑自己的神經質,老師在台上說得天花亂墜,她也無心去听了,干脆偷偷在桌下設計起舞衣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