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提雅各俯身將璐茜亞放到床上,他的影子疊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別亂動,乖乖待在床上。」
她仰望他,他黝黑的五官嚴厲、犀利,仿佛它們是被一個憤怒的雕刻家給刻出來的,連暈黃的燈光也無法使它們變得柔和。「你要做什麼?」
當他踱離床畔時,她的困惑化為沉思——這個男人只不過是越過房間就能擄獲她全部的注意力。他停在澡盆前,她睜大眼,看著他彎下腰,撈起自己的襯衫。他擰干它,水流過他巨大的手掌與粗壯的手臂。一股暖流涌向璐茜亞的四肢百骸。
他把濕襯衫晾到椅背上之後又折回澡盆邊,然後跨進去。當他彎下腰,把水潑到自己的頭與肩膀上時,她咬住自己的嘴唇。
晶瑩剔透的水珠像鑽石砂似的流過他陽剛的身軀,使得他漆黑的發絲與棕色的皮膚都閃閃生輝。宛如探索他似的,水流進他的軀干每一個隱藏的縫隙。想到它會流過他身上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部位,她就產生一種愉悅的騷動感。
潑濕的他挺直腰桿,他的左側面對著她。她看到他有力的手握著那塊雪白的香皂。在那一刻,她了解到他準備洗澡了。
他要洗澡,在她面前洗澡。她從未看過男人洗澡,也從未想看。但是能夠看到聖提雅各洗澡……能夠看到他在那魁梧的軀體上抹肥皂……
「洗啊!」她悄聲囈語,他並未听到她的話。
她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用雙手搓搓肥皂,然後他抬起手,開始用涂滿雪白泡沫的手搓洗頭發,那雪白的肥皂泡沫滑過他的發絲,滑下他的背,越過他堅實的臀部,沿著他肌肉糾結的大腿背往下溜。
在璐茜亞眼里,他是那麼的壯麗,一種神奇的感覺征服她。
緩緩的,他坐進澡盆,把更多水澆到頭上,洗去肥皂。璐茜亞屏住呼吸,期待他的下一步動作。她等得實在太焦急了,以致她閉上眼楮片刻,好控制自己。
然後,她嗅到他的氣味;雖然她看不到他,卻能夠嗅到他。一波波的顫憟竄過她的脊椎,她睜開眼楮。
他又站了起來,並再借用雙手搓肥皂。當他開始將肥皂泡沫涂抹在他肌肉糾結的手臂、壯碩的胸膛與有力的大腿上時,她幾乎無法呼吸。他慢條斯理地搓揉著,她的愉悅也就被延長了。
雪白的泡沫滑下他堅實的軀干,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閃閃發亮,最後聚集在他雙腿間濃密的上。璐茜亞感到被一股既燃燒她、又取悅她的微妙熱流給包裹住。她的每一根神經都因為亢奮而悸動不已。
快點。她想道。他的身體只剩下一個部位尚未洗。他何時會踫它?
他緩緩轉過身來面對她,那對仿佛能透視人的黑眸直勾勾地瞅著她。她覺得自己逐漸在他的注視下融化。她無法決定該做什麼、說什麼,所以她按兵不動,只是靜靜地凝視他。
他眯起眼楮,他的手放開肥皂,任其「噗」地沉入水中。然後他的雙手滑向他窄窄的臀部,一寸、一寸地靠近。璐茜亞越來越亢奮,她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蘇活了起來、鼓動不已。她的眼楮因為需要眨動而剌痛,可是她實在舍不得眨眼楮。
現在,璐茜亞的呼吸變成了輕淺的喘息。它非常接近了……某種偉大而美妙的終曲。她意識到自己正瀕臨于它的邊緣。
但是不管她怎樣努力的想投向它,似乎就是無法達到它。她的肌肉開始因為筋疲力竭而顫抖。她更拚命,疲勞與那種似乎只能挑逗她、而無法滿足她的愉悅令她嬌喘連連。
聖提雅各將另一根手指滑入她體內,使她較有充實感些,他的手掌不曾停止她。他仔細的觀察著她的臉,緊張地等待著。
可是時間越拖越長,她依舊沒有達到他想帶給她的高潮。
璐茜亞僵住,她的身體撐不下去了。一種深刻的悲哀感征服了她。她閉上眼楮,將聖提雅各的手拉到她的胸前。
聖提雅各的心中百味雜陳。自己沒能讓她達到高潮使他生氣。看到她躺在那兒,臉上寫著那樣沉痛的幻滅令他悲傷。
他不懂,他們倆都那樣努力,竟然會失敗得這麼慘。他的每一個細胞部吶喊著要他重試一遍。有必要的話,他願意試一整晚。這一次用他的身體、用他的全部,在她體內,也許屆時……
可是當他繼續端詳她時,他了解他得等到以後才能實踐他的願望。她的倦怠十分明顯。
「璐茜亞,」他的語調因為他所經歷的一切感情而顯得沉重。「我你時,你有什麼樣的感覺?」
她張開眼楮,納悶著該如何將自己的感覺化為文字。「體內感到有一種——一種美好而快樂的表情正慢慢地發生。像是微笑漸漸地升高為哈哈大笑。但是哈哈大笑……它一直沒發生。我——我無法把它說得很清楚。在今晚之前,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錯愕得講不出話來。一部分的他想要相信她又在玩游戲、又在捉弄他了,可是另一部分的他捕捉到、並且辨認出她眼中的誠摯與她聲音里的無邪。
他不懂她怎麼會對性的喜悅一無所知。「璐茜亞——」
「我曾听說女人也可以有那樣的經歷。可是——由于它從未發生在我身上過,所以我從來就不覺得它有多重要。我甚至不曾花費時間去思索它。」
怨恨、悲哀與恐懼佔據她的心房。「我不想再談論這當事了。」她低聲說道。「永遠也不想再談,你听到了沒?」
「可是,璐茜亞——」
「我的不對勁——是啊!相當不對勁。我——」她的聲音破掉,她掙扎著想按捺住心中的尷尬。她對自己無法產生聖提雅各想讓她產生的反應感到萬分羞愧。另外她也感到憤怒。許久以前的那一夜使她失去了那麼多東西,讓她既憤怒又苦澀。上帝,她甚至一直不了解自己失去了多少東西。
對于這種不公平的憤怒掩蓋住她的羞慚。「就算我有某種不對勁又如何?」她猛然爆發。「又沒行什麼差別!我根本就用不著那些感覺,你听明白了嗎?我以前不需要它們,如今也想不出有任何需要它們的理由,我可以假裝得相當逼真!」
他攫住她的肩膀,強迫她扭過頭來面對他。「跟我在一起時不行,」他警告她。「你跟我在一起時不準假裝,璐茜亞。」
「是嗎?」她氣昏了頭,竟然向他挑釁起來。「哈,你如何曉得我的真實感受?我可以申吟,我可以演得十分逼真,跟我在一起的男人從來就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那不是真的。而我會繼續那樣表演,聖提雅各•查莫洛。無論是跟你、或者跟任何其他我決定讓他上我的床的男人在一起時!」
他倒抽一門氣,覺得怒火貫穿他全身。「你……你這個妓女。」他的聲音听起來就像是一種刺耳的喟嘆,一種充滿痛苦的呢喃。
「我本來就是妓女,」她吼道。「難道你忘了?」
「對,而且我喜歡忘掉它!該死,你為何老是要提醒我?」
她坐起身來,眼中噴出怒火。「哼,是你自己說該是我表演的時候了!難道你連這個也忘了?」
他跳下床,用手指爬爬自己的頭發。「對!對,那個我也忘了!我老是忘掉你是誰,直到你說或者做某種會讓我想起來的事情,為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吼回去。
「為什麼你必須當一個妓女?該死!為什麼你要做你所做的事,璐茜亞?」
她全心全意的想在事情失了控制之前結束這場吵架。不到數分鐘以前,她和聖提雅各對彼此都是那麼的溫柔,他們分亨了一種她從未與其他男人分享過的甜蜜的親密。
然而苦澀與失望充塞了她的心。關天那恐怖夜晚的記憶徘徊在她腦海,對于那次被侵襲所造成的結果不斷的折磨她。
而如今聖提雅各為了某種她自己也痛恨、卻被迫去做的事情發睥氣!
她實在無法好言好語的來緩和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她抬高下巴,瞪向他。「你跟妓女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她詰問,並決意隱藏她心中的羞恥感。「為什麼你這樣討厭妓女?我知道她們不是這世上最正經的女人,但她們也不是最壞的女人啊!」
「這場討論到此為止,」他激動地說道。「今晚也到此為止。去睡吧!我們黎明就離開這兒。」
他邁向窗戶,用力推開它,雙手扶著窗台,深吸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一陣風吹來,撩起了他臉頰旁的發絲。
「我當妓女是為了生存,」她突然告訴他,聲音顫巍巍的。「我還不想死,所以,我只有當妓女來維持生計。」
「這世上還有許多別的工作,」他僵硬地答道。「你可以做別的工作。」
「只要渥特那家伙一直追蹤我就不可能。」
他不知第幾遍地納悶渥特干嘛追蹤她,可是此刻他氣得實在懶得問。「去睡吧!」
「你為何恨像我這樣的女人?妓女,你不是這樣罵她們的嗎?」
他狠狠地瞪著月亮,以致沒多久,月亮就變成了夜空里一團朦朧的白點。歌蕾瑟拉,那個獨眼男人,那把匕首。
他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模模他頰上的疤痕……這就是那一夜的烙印,是長達十六年的自我放逐的開始。他猛吸一口冷氣,掙扎著想控制住那些折磨人的情感。
璐茜亞看著他強壯的肩膀隨著他所抽的每一口氣而起伏。他的不肯與她交談增加了她的痛苦。
然而她明白,他也受到傷害了。他的心中波濤洶涌,而她已有充分證據顯示那些不好的情緒和他的職業有某種關聯。
他們的回憶浮上她心頭。他曾嘗試取悅她,嘗試帶給她那些她從來就不知其存在的感覺。他是第一個明了她從未經歷過那些感覺的男人,更是第一個嘗試給她那些感覺的男人。他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體貼。
一股柔情涌向她。想要安慰他的需要自她心底升起。可是他不肯看她,更遑論靠近她,教她如何安慰他?
「聖提雅各,」她心痛地囈語道。「別恨我。求你別恨我,聖提雅各……」
「去睡吧!」他意欲咆哮,結果他的聲調卻出奇的溫柔。
她繼續盯著他。獨自佇立在窗前的他看起來好寂寞。她記得他曾告訴她他喜歡獨來獨往,當時她相信了他的話,但是現在她再也下相信了。
「到床上來,聖提雅各。跟我一起睡。」
他皺起眉頭。他從未真正的跟妓女一起睡覺,他總是利用她們,然後立刻離開。事實上,他不曾跟任何女人——不管她是不是妓女——一起睡覺過。他所遇到的人,沒有一個邀請他留下來過夜。無疑的,她們全相信他會趁她們熱睡時謀殺她們。
所以他獨自睡覺。每一晚,每一個漫長無盡的夜晚,夜復一夜。
「聖提雅各,拜托你跟我一塊睡,好嗎?」
「為什麼?」他想用吼的,卻失敗了。
她嘆口氣。「因為你跟我一樣不喜歡孤寂。」她默默想道。
「因為稍早你抱著我時,我覺得好安全,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邪惡、或危險的事物能夠傷害到我。你知道,我很缺乏安全感。我——你可以一邊恨我,一邊抱著我嗎?」
他關上窗戶,走到床畔,在她身旁躺下,並且伸出雙臂,摟近她。「睡吧!」他不願分析自己為何會這樣做。
「我可以這樣抱著你嗎?」她側過身,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一只腳跨過他的臀部。「可以嗎?」
上帝,被這樣抱住的感覺真好,他想。「如果你堅持的話,我看不出有多少選擇的余地。現在,睡覺吧!」
很快的,她便睡著了,她溫暖的呼吸拂向他的胸膛。
他的手指梳過她柔軟、芬芳的發絲。他思索著自己對她的感覺,卻得不到明確的結論。
可是,上帝拯救他,他對她的感覺絕對不是恨。
***
聖提雅各邊吃兔子肉,享受他的晚餐,邊偷瞄璐茜亞一眼。自從幾個小時前他們離開岩泉鎮起,她就一直很安靜。雖然他死也不願承認,但他著實懷念她那滔滔不絕、毫無意義的閑扯淡。
他清楚他們對待彼此這樣戰戰兢兢的原因。昨晚的事件顯然沉重地壓在她心頭,就像它壓在他心頭一樣,而且顯然的,她不想討論它。璐茜亞比他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愛講話,而她今天這樣安靜的事實告訴他,如果他敢提起那個尷尬的話題,她絕不會給什麼友善的反應。
在飽餐了一頓烤兔子之後,聖提雅各把一塊肉骨頭丟給尼尼。那只貓則以一只死蜥蜴來報答他的慷慨。聖捉雅各把那只死蜥賜掃下他的鋪蓋,瞄向在營火的另一側忙著烤隻果派的璐茜亞。
該死,他想。今晚的一切都跟今早一樣——寂靜。
哦,天啊!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氣氛簡直比夜色還要濃。
他決定要說點什麼。什麼話都好。
「原來,」他將雙臂交抱于胸前。「在到羅沙里歐之前,你在卡拉維拉。」
「對,卡拉維拉。」
他點點頭,努力想想出那座小鎮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迷人事物。「原來如此,」他懶洋洋地沉吟道,同時在心里咒罵乏善可陳的卡拉維拉。「卡拉維拉。」他看著她盛起四塊烤得金黃的派,他的手指敲彈著膝蓋。當她開始仔細檢查它們時,他不解地問,「那些派怎麼啦?烤焦了嗎?」
她繼續檢視那些甜點。「沒有。我只是在找我為你烤的那塊特別的派。」
「特別的派?」他放下心來。如果她有生他的氣,就不會為他烤特別的派,對不對?如釋重負的他接過她遞給他的盤子,並且瞥向他的派。「我的派哪里特別?它們看起來就跟你的一樣嘛!」他拿起一塊派,吹吹它,再咬一口。
當他咀嚼時,璐茜亞看著他的臉痙攣了起來。「怎——怎麼啦?你不喜歡它們嗎?」
他咽下他口中的派。「辣椒!」他撕開一塊派,看到在隻果丁之間躺著好幾條長長的紅辣椒。「你干嘛把辣椒放進——」
「可是你明明喜歡辣椒啊!」
「我不喜歡包辣椒的隻果派!」他把他的派扔進一叢有刺的灌木。
璐茜亞的感情受到傷害了。她真的以為他會喜歡加辣椒的隻果派,因為他幾乎吃什麼都加辣椒。「我很抱歉,聖提雅各。我以為——」
「你故意在派里頭放辣椒來懲罰我嗎?璐茜亞。」
「懲罰你?為什麼?」
他霍然站起。「為了昨晚的事!」
她不想談昨晚。現在還不想。她內心的痛楚仍然太強烈。
她要轉移話題。
「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的童話故事書嗎?」她舉起那本書給他看。「這本就是。我最喜歡的故事是灰姑娘。我喜歡邊看著那些字,邊努力回憶它們在說些什麼。」
他覺得她喋喋不休的聲音真是悅耳。「你說努力回憶?」他側躺下去,用下臂支撐自己的重量。
她俯視攤放在她膝蓋上的書本,溫柔地撫模著它。「我告訴過你我沒進過學校。所以,我不識字。」
她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絲悲哀。驀然,他覺得有種想更要了解她的深刻。「你為什麼沒有進學校?」
她僵住,一陣顫栗竄過她的脊椎。渥特從來就不準媽媽或者她離開農場,他派給她們大量的工作,讓她們從早忙到晚,以此來確保她們無法離開。小時候,她渴望交朋友、渴望媽媽能帶她去玩,她不懂渥特為何連這點小事也要禁止。有一回,她鼓起勇氣,和駕著篷車經過他們農場的一家人閑聊,結果渥特把她拖進屋里,揍得她掉了兩顆稚齒。
如今她明白渥特對她們母女有一種病態的佔有欲,而且她是經由最痛苦、最齷齪的方式悟得這項事實的。
她放下梳子,開始把玩自己的頭發,掙扎著掩藏起可們的回憶。「我家附近沒有學校,聖提雅各。我們住的地方……遠離一切。」
他並未疏忽她的身體變得有多僵硬的事實。她瑟縮了一下,仿佛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似的?
「你該上學的那些年都住在哪兒呢?」他問。
她傾听遠方一只山狗的哀嚎,她的手指在靠近營火的暖烘烘的沙子上畫圖。「我住在一座農場里。在奧無拉荷馬。」
「這麼說來,你現在離家很遠呢!」他繼續盯著她,留意她所做的每個緊張的小動作。他猜,她在她的故鄉一定踫到了什麼很糟糕、或者很悲傷的事。
「如今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她顫巍巍地告訴他。「只要我有毛寶、角角、我的車和我的衣服,我就有家。」
他無法駁斥這一點。他也曾有過一個家,在很遠的地方,但是他不曾再回去那兒。就像璐茜亞一樣,他四海為家。
「聖提雅各,你願意念這個故事給我听嗎?」她又舉高那本書。
「念給你听?」他頓一下,她的要求令他感到有點別扭。「我——璐茜亞……」
她放下書。「沒關系,你不必念。你是一個偉大的槍手,我猜大聲念童話故事會讓你覺得很驢,嗯?」
「呃……」隔著營火,他望進她的眼楮。它們盈滿了一種甜蜜的神情,讓他覺得如果自己夠靠近,就能夠嘗到那種甜蜜。
念個故事給她听又有什麼關系?他問自己。這里除了璐茜亞、一匹馬、一頭公牛和一只貓以外,又有誰會瞧見他?想到這兒,他不禁莞爾。
「璐茜亞,帶著你的書過來這里。」
她開心地咧嘴而笑,飛快地把更多木柴丟進火里,然後爬上他的鋪蓋,偎住他魁梧、溫暖的身軀旁,把那本書交給他,並且努力克制他結實的肌肉帶給她的興奮顫抖。「念——」
「我知道。灰姑娘。」他翻開書,強迫自己專注于書本上的文字,而不是她柔軟的嬌軀偎著他的那種女性化的感覺。他翻動書頁的手指忍不住有些發抖。
當他用輕柔的嗓音敘述故事時,璐茜亞感到一種寧謐感拂過她。
「從此,」他結論道。「灰姑娘和王子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完啦!」他合上書,扭頭望向她,她眸中的驚奇神情令他綻出微笑。「你為何最喜歡灰姑娘的故事?」
她嘆口氣。「灰姑娘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她衣衫襤褸,全身都是煤灰。然而即使如此,她最後還是得到了她的王子。我也要替自己找到一個王子,並且嫁給他。有的時候,我會夢見他哦!」
他拾起她的一綹發絲,用手指纏繞它。「你要嫁入皇室?」
她的笑容漾得更深了。「他不必是一個真正的王子,聖提雅各。不過他得具備跟王子同樣的特質。喏,他必須是一個真正的紳士。就是那種總是穿著三件式西裝的人,也許他是個銀行家。他出門都駕駛那種鋪有紅色絨布的漂亮馬車。他會談論詩和那些寫詩的詩人。他會用月桂果香皂洗澡,那種香味會整天留在他身上。他的指甲里永遠沒有泥巴,搞不好他還會有一只那種金質的懷表。」
她沉浸在自己的美夢里片刻,然後才繼續道。「等我找到我的白馬王子,我要為他烤我跟你講的那種手形餅干。我絕不會替別的男人烤那種餅干,只為他,只有他。我會在每一片餅干里都放進一點我的愛,以致當他吃那些餅干時,它們將是他所嘗過最甜蜜的東西。而我跟他會一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哦。」聖提雅各放下書,並立刻注意到自己的指甲里的泥巴。他見過這景象無數次,但從未在意過,此刻他注視著自己的指甲,不禁納悶璐茜亞是否有留意到那里頭的泥巴。想到這兒,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手指卷進掌心里。
「你呢?聖提雅各,你有心目中的公主嗎?」
他的腦子頓時被陳年回憶佔據。曾經有一度,他的生命里真的有個公主。可是歌蕾瑟拉最後卻證明了她只是一個來詛咒他生命的邪惡巫婆。
璐茜亞靜待他回答她。見他不吭聲,她想他或許是對談論這種私事感到有些尷尬。有一下子,她想著自己是否該讓他保有隱私,但是她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
「你的公主,聖提雅各,」她柔聲催促。「她會是什麼模樣?」
沉浸在回憶里的他機械性地答道,「她會是一個淑女,一個端莊、規矩的淑女。她的眼楮能夠反映出她的心。她絕不會讓我有懷疑她的余地。她會愛我、對我忠誠。她會為我生孩子。我的淑女……她將會是我所需要的一切。」
他說得那樣激動、那樣深情,使璐茜亞深深為之動容。他一定真的很想要他剛才所描述的那種淑女。
一個端莊規矩、會替他生孩子的淑女。想到自己和那種淑女的距離有多遙遠,沮喪就悄悄襲向她。她試圖忽略它,但是它不肯消失。
「你——你想你會找到她嗎?」
他沒有回答。
答案是「不會」,他永遠也別想找到那樣的女人。他所遇過的每一個淑女都怕他怕得半死。
他想要找到一個像那樣的妻子,除非他用槍指著人家,逼人家走向聖壇。
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璐茜亞想到人們是怎樣對待他的,想到只要他一出現,人們就怎樣的因恐懼而凍住。她覺得替他感到好難過。她懷疑他所描述的那種淑女,恐怕是那種最畏懼他的人,這樣一來,他是否注定要一輩子孤單?
她但願自己能想到話來安慰他,可惜不管她怎樣努力,就是想不出貼切的話來。「我——你——時間晚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我要睡覺了。」
她屏住呼吸,靜待看他是否會邀她分享他的床。但他沒有,她便站起來,取出自己的寢具。
當她離開聖提雅各時,他感到一股尖銳的失望。他原來想看看她是否會再叫他跟她一塊睡,但此刻看她在營火的另一側鋪好她的床,並躺下,他知道她是不會那樣提議了。
他頗感挫折地閉上眼楮,等待睡眠降臨。
在璐茜亞的抽氣聲驚醒他之前,他並不了解自己已經漸漸打起瞌睡。他立即清醒,一躍而起,他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她開始在她的被窩里扭動,使他了解到她是睡著的。
她發出申吟,然後她的申吟變成一聲淒厲的尖叫。「不!不,別過來!」
聖提雅各奔過來,跪坐到她身邊,知道她是作噩夢。「璐茜亞。」
「好痛!求求你別這樣!求求你快停下!好痛。」
「璐茜亞,醒來!」他扣住她的肩膀,拉她坐起。她的頭向後仰。「璐茜亞,你在作夢!快醒來!」
她再度尖叫。這聲尖叫充滿了痛苦與恐怖,它似乎讓聖提雅各的血液變成了冰塊。「哦,天啊!璐茜亞,快醒來!」他抱起她,然後低下頭,他的臉距離她只有數寸。「璐茜亞——」
「好痛!血!」
他了解到有某個人或者某種東西在她的夢里傷害了她,讓她流血。這個念頭使他心中充滿深刻的憤怒,他覺得仿佛有把火在肚子猛燒。
「該死,璐茜亞,快醒來!」
她在他的臂彎里掙扎、扭動,他抱緊她。「璐茜亞!」
她半張開眼皮,模模糊糊地瞥到一個男人的臉。她意識到強壯的手臂正牢牢地抱著她。來渥特這邊,親愛的。來甜蜜的老渥特這邊。她嚇壞了,掄起拳猛捶對方,她的腳瘋狂地踢踹。
「放開我!別再傷害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會傷害你的,璐茜亞!」
無論她怎樣努力,她都無法掙月兌他。他的力量跟意志都太強了。
她閉上眼楮,不願看那張恐怖的臉。然後她看到血,血流得到處都是,在她身上,在他身上,還有在床上。還有那種痛楚,它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只會增加,巨大的痛楚一遍又一遍的絞痛她。她覺得自己體內完全的被撕碎、摧毀了。
當她開始哭泣時,聖提雅各感到既無助又絕望。她起初是默默地流淚,然後是嚎啕大哭,泛濫的淚水浸濕他整片胸膛。他抱著她站起來,開始邊走動,邊左右輕輕搖晃她,並繼續呼喚她的名字。
「醒來,paloma。求求你,璐茜亞,快醒來。」
一個聲音飄進她悲慟的腦海。一個男人的聲音,但不是那個讓她心中充滿惡心、恐怖的男人粗嘎的聲音,而是一個溫柔、富于磁性的聲音。它輕柔地喚著,paloma。
她再次睜開眼楮,慢慢看清楚那男人的五官。那不是一張紅潤、滿布橫肉的臉,而是一張英俊、古銅色、寫滿關懷之情的臉。那張臉上沒有胡子,只有一條蒼白、扭曲的疤。那條疤不但沒有令她感到害怕,反而撫慰了她。
他的頭發不是凌亂、油膩的紅發。他的發絲干淨、柔軟,像午夜一樣漆黑。那烏黑的長發垂下他的肩膀,豐厚的波浪令她想去模模它。
至于那對眼楮……這個英俊的男人的眼楮,它們不像那個具猙獰表情的淺藍色小眼楮。它們又大又黑,沒有一絲的邪惡,並且煥發著一股特殊的溫柔。
這個男人不是渥特•艾佛力。「聖提雅各。」她喃喃念道。
他如釋重負地吁口氣。「上帝,璐茜亞,我還以為自己永遠都無法弄醒你了呢!」他抱著她走向他的鋪蓋,把她放在軟綿綿的毛毯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拾起她顫抖的小手,用他強壯、穩定的巨掌覆住它。「你夢到了什麼,paloma?」
她無法告訴他。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把那恐怖的一夜轉化成文字會好像它又重演了一遍似的。而對她來說,光是作噩夢就夠她受的了。
「璐茜亞?」
「一個怪物,」她撇過眼。「一個可怕的怪物。」那個怪物的名字是渥特,她默默補充。
「一個怪物?」他納悶她是否夢到了她童話故事里的某個怪物。「它傷害了你,是不是?」
上帝,如果他知道渥特把她傷害得多嚴重的話……「是的。」
「它讓你流血。你作夢時一直尖叫著‘血’。璐茜亞,那個怪物做了什麼?」
他強暴我。「我……我記不清了。我想——我想它一定是咬了我。狠狠的咬了我。」
「什麼——」
「我下想再談它了,聖提雅各。否則我一定會再作噩夢。讓我們忘掉它,好不好?」
她淚汪汪的眼中蓄滿了恐懼與痛苦,他無法跟她爭辯。他一言不發的在她身邊躺下,拉上毛毯,蓋住他們倆。
「跟我一塊睡吧!」他命令道。「如果你又作噩夢,我會搖醒你的。」
他的承諾壓下了她的恐懼,使她心中充滿安詳。聖捉雅各,他會找到渥特的,他會讓渥特停止跟蹤她。
聖提雅各,他不會讓渥特再在夢魘里傷害她,他會在那個畜牲讓她流血之前搖醒她。
聖提雅各,在真實的生活里、在夢里,他都會陪著她、他們會一輩子過著幸福——
她煞住思緒。聖提雅各不是她的白馬王子,她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淑女,所以,她干嘛想到跟他一輩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呢?在決定那是因為他像童話故事里的英雄那樣,將她從夢魘里拯救了出來之後,她把這件事趕出她的腦海。
她打個呵欠,瞅著他黝黑的大手。它躺在她的手臂下。而他的指甲里有泥土。
不過,那是干淨的泥土,她想,不是骯髒的泥土。那是一個男人因為騎馬、升火、打獵而獲得的泥土。那是誠實的泥土。
她邊哨著他的指甲,邊蜷進他溫暖、堅硬的懷里,然後又打個呵欠。在睡著之前,她的最後一個思緒是他指甲里的泥土看起來並沒有那麼糟糕。
經過三天的旅行,聖提雅各終于看到墨西哥的羅沙里歐,一座位于邊境對面的小村莊。一陣薰風吹過圍繞著它的高大、優雅的橡樹林。暮靄暗了那些泥磚建築的紅瓦屋頂,使它們粉白的牆壁蒙上即將來臨的夜晚的涼爽、寧靜與清新。豎立在唯一的小教堂屋頂上的金屬十字架,反射出耀眼的光輝。光著腳的孩子們唱著西班牙童謠,在爬滿藤蔓的籬笆間穿來跑去,一群「汪汪」叫的小狗緊跟在他們後頭。某處傳來一只驢子的鳴叫。雖然他們距離小村莊尚有一段路,聖提雅各卻已經能聞到炒熟的辣椒散發的誘人香氣。
他勒住凱莎寇陀。「璐茜亞,在我們進入羅沙里歐之前……那里有沒有發生過任何我該預先知道的災難?」他問。
璐茜亞扔掉她幾小時前采的黃色雛菊,漫不經心地看著那些枯萎的花在黃土上翻滾。「沒有。」
他的第六感啃嚙著他。「我們在咖啡館里用餐時不用擔心你會被捕吧?」
「這里沒有咖啡館。」
他的瞳孔放大。「你燒掉它了?」
她搖搖頭,她的草帽上幾根翹出的稻草隨著她的動作晃蕩。「這里根本就沒有可以燒掉的咖啡館。這里連一家咖啡館也沒有。這里的婦女喜歡當街煮飯,旅行的人可以向任何婦女購買自己愛吃的食物。」
「這里有旅館嗎?」
「有一家小客棧。」
他拱起一道濃眉。「為什麼是小的?是不是你摧毀了它的一部分?」
「殺千刀的,聖提雅各,為什麼——」
「我問你問題,你就老老實實的給我答覆。你和那家旅館規模小的事實有沒有任何關系?」
「沒有!它本來就是一家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客棧嘛!」
「你上回住在那里有沒有損壞任何東西?」
「沒有!」
「撞翻什麼沒有?」他緊盯著她,留心觀察她是否有撒謊的跡象。「你有沒有唱歌震碎羅沙里歐的每一扇玻璃窗?你有沒有——」
「該死,聖提雅各,我沒有破壞羅沙里歐的任何一樣東西!我記得自己曾在街上摔一跤,也曾在馬廄前被一根草叉絆倒。這些也算數嗎?」
他陡地抓緊韁繩,他的想像力飛馳了起來。「你摔倒便痛得叫出來,」他推測道。「結果你的尖叫聲嚇壞了馬廄里的每一匹馬,它們踢壞棚門,拔腿奔逃。結果,由于你跌一跤,羅沙里歐的每個人都失去了他的馬匹,以致全村莊的人都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
她怒瞪他。「我沒有嚇跑任何動物!這是我所听過最蠢的故事!」
「我很抱歉,可是,我覺得它一點也不蠢。」
她忿忿不平地發出一聲「哼」。「你知道嗎?聖提雅各,你的心胸狹窄到了倘使你跌到一根針上,它會同時剌穿你的兩只眼楮。我沒有在羅沙里歐闖過任何禍,你听見了沒?我跟這里的村民相處得融洽極了。」
話畢,她催促角角朝羅沙里歐邁去。她對自己能把聖提雅各甩在後頭感到痛快極了,因為平常都是他把她甩在後頭。
「這里沒有半點危險,」她扭過頭喊道。「快來呀!」
他別無選擇只有跟上她。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揮掉那種她講錯了的模糊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