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大概是整個星期里最忙的一天。每個人都要把周末偷懶沒做完的工作補齊,又要準備下面好幾天的計劃,辦公室里一片人來人往,電話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
「程歡,幫我看看這份要求書,然後做個設計草圖,簡單點也沒關系,下午開會要用。」周錦唐從他辦公室出來,把一份文件擱在程歡桌上,「我得去見個客戶,如果開會之前回不來,那-替我做簡報好了。」
「行。」程歡放下手頭的圖紙,翻了翻那份設計要求書,不過是九隆商圈改造工程里一個很小的改動,要在七號停車場旁邊加個小型的停車便利店,很簡單。
「一個上午夠不夠?」周錦唐走到門口,又有點不放心地回頭問。
「沒問題吧,只是草圖而已。」程歡一口答應,「兩個小時就OK。」
不是蓋的,這種小CASE對她來說難度太低了。幾乎沒費多大心思,就把圖做完,在計算機上做了點修改,印成幻燈片,還來得及再打一份書面報告。
正在埋頭工作,桌上電話響,程歡拿起听筒夾在肩膀上,手指闢里啪啦地敲著鍵盤,「設計部程歡。」
「是我,」那邊傳來周錦唐的聲音,「程歡,-幫我找一下葉敏,她不在辦公室。」
「有急事嗎?」程歡听出來他的聲音有點焦躁。
「我跟喬董在東興幕牆公司這邊,有一份幕牆玻璃的設計參數,放在我辦公室的抽屜里。因為東興這邊的老總搭今晚的飛機出差,喬董急著把合同先簽下來,得要葉敏幫我把這份參數表送過來才行——對了,模型架上還有一個蝶形大廈的模型,也一起帶來。」
「那我去找找好了。」程歡掛上電話,心里奇怪,雖然葉敏平時有點嘻嘻哈哈的,可是工作一向不敢馬虎,怎麼突然蹺班了呢?這下可好,被周總監抓個正著。
在周錦唐辦公桌抽屜里翻了翻,那份圖表是彩色的,很顯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是問過所有見到的人,洗手間更衣室茶水間找了一個遍,也沒見到葉敏的影子,連手機也沒開。
實在沒法子,看看離開會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只好自己替她跑一趟。
從車子駛出地下停車場開始,程歡就不停看表,「麻煩快一點,這份文件要在兩點鐘之前送到,三點我還得趕回來開會。」
司機本來就不太高興,一直抱怨耽誤了午餐時間,听見程歡催促,就更加不耐煩,「真麻煩,我也想快啊,-沒看見前面堵車?」
「這條路不是很少堵車的嗎?怎麼今天這麼多車塞在這里。」程歡探頭出去看外面,前面的車子大排長龍,足足有幾十米。
「前面兩個路口在鋪管線,今天剛剛開工。」司機懶洋洋地答。
「那剛才還走這邊?」
「這是去東興幕牆公司的惟一一條路,不然你要我繞著中環線繞上大半圈嗎?」
「那——要等多久啊?」程歡再看看表,不行,再等下去一定來不及了,不如走出這兩個路口,到外面再叫出租車好了。
穿上外套,抱著模型和文件從車里鑽出來,程歡沿著長長的車龍一路小跑。文件倒還好說,那模型外面有個玻璃制的外殼,又重又滑,抱在懷里,要特別小心。
前面路口果然在鋪管線,挖了很寬的坑道,碎石子和土堆、花磚到處都是,程歡走得急,一個沒提防,腳尖在一堆花磚上絆了一下,「唉啊——撲通!」整個人都跌了下去。
好——痛——啊。
七葷八素地坐在地上,先看看懷里的模型,還好還好,她抱得緊,沒摔破。手背擦破了,正滲出血來,右腳也鑽心地疼。身上這件外套是新買的,看樣子也跟著盡忠報國了。
「小姐,-沒事吧?」一個修路的工人幫忙拉她起來,「好像摔得不輕啊。」
「我沒事。」程歡抱著模型一瘸一拐,真要命,腳都不敢落地,一定是扭到了。
可是,周錦唐和喬-還在東興那邊等著呢,要是送不到,只怕連她帶葉敏,加上周總監,都得被喬-拍著桌子痛罵了。上次在酒會上,她幫裴桐說話,已經惹得喬-老大不高興,再撞到他手里,一定被他炒魷魚。
這條路怎麼這麼長啊!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路口,等了十五分鐘才叫到車,程歡一上車就大叫︰「快點快點!」
司機嚇了一跳,「什麼事啊,急成這樣?都已經八十邁了。」
程歡心急如火,八十邁怎麼夠,她恨不得搭上火箭炮。
總算看見東興幕牆的招牌,程歡飛快地跑進去按電梯,腳踝好像要斷了,姿勢一定很古怪,為什麼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啊?
「周……總監,我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他們的會客廳,看見在門口兜圈子的周錦唐,已經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怎麼這麼晚?」周錦唐一半驚喜一半生氣地埋怨,迎過來才覺得不對,「怎麼是-啊,葉敏呢?」
「沒找到。」程歡把模型往周錦唐懷里一推,虛月兌地靠著牆壁,「不行了,沒時間了,你快點去找喬董吧。」
「——怎麼了?」周錦唐看她凌亂狼狽的樣子,吃了一驚,「被打劫了?」
「打什麼劫啊,」程歡哀嘆,「路上堵車,我下來趕路的時候摔了一跤。」
「周錦唐!」門「砰」的一聲開了,喬-氣沖沖地出來,「你到底在搞什麼,一個文件等這麼久!」
「文件在這里。」程歡趕緊掏出圖表,真服了喬-,他好像從來都不會好好說話,每次都用吼的,至少八十分貝以上。
「就是-送個文件,用了兩個小時啊?」喬-打量了程歡一眼,「-不是爬過來的吧。」
「你——」程歡噎住,不會吧,拼了老命趕過來,他還說這種話!
「路上堵車。」周錦唐幫她解釋,一邊把喬-拉進去,「程歡還要趕回去開會,咱們也要趕緊把合同簽下來。」他回頭朝程歡使個眼色,「還不回去?」
會客廳的門「砰」的一聲又關起來,程歡灰溜溜地模了模鼻尖,都是汗。
這下子,真的損失慘重,衣服鞋子都報廢不說,還得花一大筆醫藥費去看跌打醫生。
好不容易一拐一拐地回了公司,程歡剛出電梯,就迎面撞見朱心怡。
「咦,怎麼回事?」朱心怡停住腳,「好像剛剛打過架似的。」
「-是不是要進電梯?」程歡按住電梯開關,裝做沒听見,現在已經沒力氣跟她吵架。
「又得罪了什麼人吧?」朱心怡一臉微笑,「都告訴過-,做人別那麼囂張。」
「朱經理,-說話可不可以客氣一點?我是幫忙葉敏送文件出去,路上摔了一跤而已,跟做人有什麼關系!」程歡不理她,扶著牆往辦公室走過去。
剛一拐角,迎面有人匆匆過來,撲通,撞個正著。程歡又差一點跌回地上去,「唉啊——」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雙手搶先扶住了她。
「誰啊?」程歡哀嘆著,「我的腳——又斷了……」
「程歡,程歡?」那人一迭連聲地叫她,「-怎麼樣?」
程歡抬起頭,原來是傅憲明。他怎麼這麼緊張?
「錦唐打電話給我,說-送文件的時候好像摔傷了,剛才我還想出去接-一下。」傅憲明放開程歡,「還能不能走路?」
「走路還可以,只是好像扭傷了筋。」程歡順著牆滑坐在地上,「回去擦點藥油,應該就沒事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傅憲明在她身邊蹲下來,「我辦公室里有備用藥,-先擦一點,再帶你去醫院看看。」
「哦。」程歡答應一聲,怎麼回事,剛才還好好的,一看見傅憲明,突然覺得委屈,差點忍不住跟他訴苦。可是多滑稽,跟他的關系,也不過是上司和下屬,更何況早晚都會是敵人,怎麼能在他面前示弱。
傅憲明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騰出手來扶住程歡的腰,「小心。」
程歡靠著他,呵,突然有點腿軟,手心開始出汗。「這樣不太好吧,被同事看到。」她小聲說,有點語無倫次。
「有什麼不好,-扭傷了。」傅憲明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不然把-抱回去?」
「不要不要。」程歡嚇得叫出來,那怎麼行,一世英名從此就毀于一旦了。
傅憲明一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神情,有點壞壞的。
進了他的辦公室,傅憲明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轉身去拿藥箱。程歡四處打量了一眼,果然不愧是大信的當家,辦公室這麼豪闊。她坐著的這套沙發,是簡潔的白色,而且一塵不染,在辦公室里用這樣的沙發,太奢侈了。
「在看什麼?」傅憲明回來,手里一個小小的藥箱,他在程歡身邊蹲下來,拿出藥棉和正紅花油,「用紅花油可以嗎?」
「應該……可以吧,唉,你做什麼?」程歡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傅憲明已經在月兌她的靴子。
「不要說話。」傅憲明繃著臉,她亂動什麼?上個藥而已。
程歡果然閉上嘴。眼睜睜看著他拉開小羊皮靴子的拉鏈,月兌下來,接著又開始月兌她的襪子。
「帶蝴蝶結的小白襪。」他居然嘲笑她,「-多大了?」
程歡氣結,差一點把他踹出去。
「都腫成這個樣子了。」傅憲明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小心翼翼握著她的腳踝,「疼不疼?」
程歡給他一個白眼。都腫成豬蹄一樣了,怎麼會不疼啊?
傅憲明輕輕用手指在青腫的地方模了模,自言自語︰「-就這樣一路走回來的?笨蛋。」
程歡覺得腫痛的地方突然有溫暖輕輕觸過,一陣酥麻,沿著腳踝和小腿突然竄上來。
「擦藥就擦藥,別亂動啊。」她突然翻臉,用力把腳縮回來,有點惱羞成怒。
氣氛突然沉寂下來,傅憲明抬頭看著她,眉頭微蹙。程歡不敢看他,只好盯著自己的腳——天啊,話一出口就後悔,到底怎麼了,突然發起脾氣來?人家是她上司的上司,現在紆尊降貴地親自伺候她擦藥,她干嗎這麼火爆?
不知道這麼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小會兒,可是程歡覺得時間快要凝固了。
半晌,才听見傅憲明的聲音︰「——害羞啊?」他深深看著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程歡僵硬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來,真被他打敗了,他怎麼都不生氣,他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本來已經做好翻臉的準備,可是,這一瞬間,整個人都好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倒在沙發里。
腳踝上涼涼的,傅憲明在給她擦藥,一只手握著她腳踝,一只手拿藥棉。他不再說話,專注得好像心無旁騖。他的襯衫袖口有一枚白金十字袖扣,樣子很別致。她盯著那袖扣,不敢動,不敢深呼吸,背後漸漸滲出汗來——啊,怎麼這樣緊張。
「好了。」傅憲明深深呼出一口氣,抬起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怎麼他也覺得熱嗎?
「謝謝你。」程歡說,這次是由衷的。
「我送你去醫院。」他站起身,「我看不是擦藥油就管用的,青腫得那麼厲害,會不會是關節韌帶受傷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程歡本能地拒絕,「你那麼忙。」
「我說了算。」他不理會她,徑自取了外套和車鑰匙,「走吧。」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都黑了,而且還下起雨來。
程歡站在醫院門口,苦著臉,「這可怎麼辦,好好的又下雨。明天一定叫不到車。」
她的腳已經纏上了繃帶,只有一只腳站在地上,右邊身子倚在傅憲明身上。真被他這烏鴉口說中了,原來醫生說她的關節真的有挫傷,已經有積液了,情況比想象中的嚴重。
「明天在家休息,我幫你跟錦唐請假。」傅憲明扶著她站到柱子旁邊,「在這邊等我一下,我去開車。」
他沒帶傘,冒著雨匆匆往停車場那邊去,程歡看著他背影,潮濕的空氣里,突然有不知名的惆悵淡淡彌漫。
如果他不是大信的人,又或者,他根本不是傅憲明,該有多麼好。
現在接受他的幫忙和照顧,她覺得汗顏。
雨越下越大,車窗玻璃上嘩嘩地往下流著雨水。一路上,程歡一直沉默著。傅憲明開了音樂,不知道是哪一個頻道,播著有點沙啞的老歌,「無所謂,誰會愛上誰……錯與對,再不說得那麼絕對,是與非,再不說我不後悔,破碎就破碎,要什麼完美……」
車廂里的氣氛有點沉悶,傅憲明偶爾轉過臉來看她,總以為程歡是不是睡著了。可是沒有,她默默倚著車窗,臉色有點蒼白有點累,還有一種遙遠的冷淡。
不是第一次了,他覺得程歡有心事。
「到了。」車子慢慢滑進程歡樓下的窄路,傅憲明提醒她。
「哦。」程歡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
但是,身邊突然伸過一只手來,「砰」的一聲,把車門重新帶上。
程歡一驚,回過頭來,他怎麼了?
「雨太大了。」傅憲明一笑,看著她,「我送-上去。」他的笑,有種說不出的令人心動。
程歡心里一跳,下意識地握緊了車門的把手。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可是,面對咫尺之外他的臉,她喉頭緊張得發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憲明在那邊下了車,繞過車頭,幫她拉開車門,一邊把自己的外套月兌下來,蒙在她的頭頂上。「已經都濕了,也總比沒有得好。」他說,「住幾樓?」
「三樓,我自己可以……啊!」程歡來不及說完,身子一輕,已經被他從座位上攔腰抱起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她慌了手腳。
「不要鬧,會淋著雨。」傅憲明制止她的掙扎,「-這樣,怎麼上樓梯?」
程歡不敢再動,因為一動,他抱得更緊。
樓梯上的感應燈早就壞了,物業公司一直沒有派人來修理。四周一片漆黑,程歡什麼也看不見,只听見他的呼吸聲。
他的襯衫被雨淋透了,濕漉漉地貼著她的臉,可是隔著這層襯衫,就是他溫暖的胸膛。
撲通,撲通。又急又響,是她的心跳,還是他的?程歡已經分不出來。外面嘩嘩的雨聲,清晰又遙遠,她再一次聞見他外套上淡淡的煙草味。也許是因為靠得太近了,好像還可以聞見他身上留著一點剃須水的味道,很好聞,可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用什麼香水?」他在黑暗里輕輕問,聲音有點不穩。
「我?」程歡一頭霧,「我不用香水。」
傅憲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他的錯覺嗎?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身上有種如同白色的花香,現在抱她在懷里,柔軟縴細,帶著一點雨絲的沁涼,那種香氣又好像渺渺淡淡在身邊蕩漾,純淨,幽靜,迷離。
「你說的,是我衣服上的味道吧。」程歡彷佛輕輕笑了,「我在衣櫃里掛了干的花袋。」
「一定是白色的。」傅憲明一步一步踏上樓梯,突然希望這樓梯長一點,再長一點。
「對。」程歡不禁詫異,他猜對了。那是白色茶花和風干的梔子花。
傅憲明在三樓的樓梯口停下來,「是這一層吧?」
程歡從他懷里掙出來,一只腳落地,倚著門,「我到了。」欲言又止,要不要開門讓他進去?要是按道理,他送她回來,身上又淋得這麼濕,無論如何,至少也該給他一條毛巾和一杯熱茶。但是,此時此刻,好像有暗流在兩個人中間洶涌起伏,躲都沒處躲,怎麼可以讓他進來?
傅憲明撐著門,把她圈在從他的胸口到門的狹小空間里。
他不說話,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臉,程歡只覺得他溫熱的呼吸慢慢向她俯低過來。她背後緊緊抵著門,退無可退。
突然之間,意亂情迷。陌生的慌恐和莫名的期待,毫無防備,情潮一層壓一層地漫上岸。
程歡屏住呼吸,她的手完全不听使喚,著了魔似的慢慢抬起,觸到他的肩膀。
「啪!」寂靜和黑暗里,突然傳來一聲脆響,這一聲響並不大,可是已經足夠讓兩個人震了一震。
是什麼掉了?!程歡反彈似的轉過臉,虛月兌地靠著門,是鑰匙,是她手里的鑰匙掉了。
「你的鑰匙。」沉默了片刻,傅憲明俯,從地上撿起她的一大串鑰匙,遞給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會失控到這個地步!
只差一點點,他就要吻上她的唇。出奇的渴望,出奇的震動,彷佛有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吸引他。可是,是他不應該,趁她受了傷,趁她無力拒絕,趁她孤單脆弱的時候,卑鄙地打算據她為己有。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好像很失控。」
程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幸好燈壞了,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失控的那一個,應該是她吧,剛才那一刻,甚至忘了他是誰。傅憲明,他是大信的決策人物,是她計劃里要對付的第一個。
「再見。」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幽冷地響起。
傅憲明再次沉默了一下。「再見。」他回答,慢慢轉身,腳步聲沿著一層一層樓梯遠下去。
程歡握緊了手里的鑰匙,握得那麼緊,以至于鑰匙的鋸齒深深陷進手心里。
一定是錯覺,一定是。她決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對他動心。幾乎已經看得見結果的感情,又何必讓它錯誤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