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小小的銀匙子踫著乳白細膩骨瓷的杯子,發出悅耳的一聲脆響。
碳燒咖啡的焦苦的香氣,濃郁苦澀,隨著裊裊的熱氣蒸騰上來。
程歡握著匙柄的手,跟杯子一樣細膩的象牙白,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沒搽過指甲油,可是有美麗的淡淡貝殼粉;尾指上戴著一枚小巧的白金線戒,斯文秀氣。
「已經都準備好了吧。」寬闊的原木茶桌對面,坐著笑容可掬的謝榮昌,頭發有點微禿,中年發福,所以看起來像尊彌勒佛般和藹可親,「程歡,明天就是你去大信報到的日子,以後自己要當心,我等你的消息。」
「我知道。」程歡慢條斯理地端起咖啡,嘗了一口,「半島的咖啡做得地道多了。」
「-以前也來過?」謝榮昌有點意外。這家半島俱樂部是會員制,茶室和咖啡吧也都從來不對外開放,他以前從沒有帶程歡到過這個地方。
「原來這里不叫做半島俱樂部,應該是溫泉日式料理的舊址吧。」程歡的眼神透過咖啡杯上蒙蒙的熱氣,看到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以前,這里沒有門口俗艷的霓虹燈招牌,只有一道安靜的紅色磚牆和滿牆的蔦蘿花,走進門來,曲徑通幽。第一次吃精致的壽司卷,驚艷得不得了,怎麼食物也可以優美到這個程度?深苔綠的紫菜,裹雪白的米和鮮紅的赤貝,讓人想起水彩寫意畫里的青瓦白牆的小酒館,門口還張掛著小小的一抹紅色酒旗,單是看,已經是種享受。
那是程歡16歲生日的時候,跟著父親走進來的。那是她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來,因為惟一,所以印象深刻,無法代替。在父親去世後的每個生日,都會想起這間叫做溫泉日式料理的地方,想念得掉淚,從此再也沒有一家日式料理比記憶當中的那一次美味。
想不到的是,多年之後,鼓起勇氣故地重游,卻發現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紅磚牆上的蔦蘿花早已經凋落不知所蹤,門口豎起高大的霓虹招牌,樹陰里的青石小徑被拓寬了很多,好方便來往的私家車進進出出。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不能重來。
「程歡?」謝榮昌在對面叫她的名字,「我明天會把那筆錢的十分之一先打進-的賬戶里,萬一以後有什麼需要,可以盡管跟我說。」
程歡回過神來,是啊,那筆錢。現在還有什麼值得留戀,錢才是惟一重要的東西。
「上次中心影劇院那件CASE,-做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好,連周錦唐這樣的老手都贊不絕口。」謝榮昌笑了起來,「難怪他一刻也等不及地要把-挖過去。」
「準備了半年這麼久,怎麼會做得不好?」程歡臉上沒什麼喜色,淡淡地看著對面的謝榮昌,「難的還在後面,我看喬柏年那只老狐狸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謝榮昌卻搖頭,「這兩年喬老爺子身體差多了,一連動了兩次大手術,還在醫院里休養了將近一年,其實現在的大信建設,董事會主席的位子已經形同虛設。」
「那麼,當家的是哪一個?」程歡問。周錦唐有得是才氣,在設計這一行里算得上無人能出其右,可是他缺的是野心,離開圖紙,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傅憲明。」謝榮昌臉色有點沉重。
程歡知道他擔心,說來也難怪,這個傅憲明恐怕是大信建設的決策層里最有威脅性的人物。喬柏年惟一的兒子喬-去年才剛從英國學完建築專業回來,一直沒有什麼太大的作為;喬家的第二代,除了喬-,就只剩他的妹妹喬瑞,據說這個喬家大小姐是從來不理公司業務的,最大的愛好是周游各地。
「傅憲明,我听說過他。九八年大信經營危機的時候,就是他吧,站出來策劃了一系列融資方案,最後一手是創造環海路開發、東岸商業圈、華東展覽中心這一連串的商業奇跡。」程歡一邊說,一邊轉動著手里的杯子,「是他讓大信起死回生的,不簡單。」
「我早就想把他拉過來,可是好幾次明的暗的試探他,都沒反應。喬柏年把他當成是心月復重臣,恐怕在大信,除了喬柏年,就只有這個傅憲明說話夠份量。」
「他不肯跟你,是你開出來的價碼太低了吧。」程歡微微一哂,這年頭,不拿出點真金白銀,誰會平白無故幫你做事?當年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就士為知己者死,在今天,肝腦涂地地報答人家知遇之恩,早就已經是不合時宜的老故事了。
「我是個小氣的人嗎?」謝榮昌的語氣像是遺憾,「我幾乎連榮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都拿出來了,只要他點個頭!真不明白怎麼就拉攏不住他。」
程歡一怔,榮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已經是天價了。換做別人,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搭著雲霄飛車過來投靠還來不及呢,怎麼舍得拒絕?這傅憲明搞什麼,在大信再怎麼位高權重,也是給別人做嫁衣裳,賺來的錢都要改了姓喬。
「真是傻,這麼好的機會都不要。」程歡不以為然,男人建功立業,怎麼可以念舊心軟。
「要是他肯幫我的忙,今天-就少一個對頭,多一個幫手了。」謝榮昌嘆了口氣,「如果真的這樣,我還用得著顧忌喬柏年嗎?星河廣場的開發權,簡直非我莫屬。」
「我看不一定。」程歡抬起頭,亮晶晶寒星似的眼楮,帶著點似笑非笑,「如果傅憲明過來,恐怕榮泰就沒有我的位子了。謝老板你有了這樣的幫手,還會費盡心思安排我進大信去套消息嗎?」
「這個……怎麼會?」謝榮昌有點尷尬地笑著,「都一樣,都一樣。」
「無所謂,我只要拿到該得的那一份,其它都無所謂。」程歡提醒他,「謝老板只要記得答應過我的條件,其它事情我會辦得叫你滿意。」
「記得,當然記得,錢我早就準備好了,另外,榮泰建設市場總監的位子,也給-留著。」謝榮昌呵呵一笑,他就是欣賞程歡有野心,夠坦白。這世界,機會只會留給有野心的人。只要能拿到星河廣場的開發權,花點錢算什麼?
「那好,等我的消息吧。我隨時跟你聯絡。」程歡放下杯子,「咖啡都涼了,我該回去了。」
「也好,早點休息,養好精神,明天還得應付大信那幫人。」謝榮昌沒起身,「-先走吧,一起出去的話,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再見。」程歡站起來,拿過衣架上的檸檬黃羊毛外套,徑自出門,一絲嘲弄的笑意在她唇邊一閃而過。像不像做賊?小心翼翼避開別人的眼光,商量著混進大信建設去竊取人家的商業機密。
謝榮昌以為她是為了錢。可賺錢的方法有千百種,不見得要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半偷半騙,還要學會演戲——太辛苦了,劃不來。如果單單只是為了錢,程歡不會這麼做。
她給謝榮昌開出來的價錢並不低,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真正的意圖。比謝榮昌更急著要大信垮台的人,比謝榮昌更希望喬柏年破產的人,是她程歡。
謝榮昌不過是貪心,想要星河廣場,他太想獨佔這棵搖錢樹。而她,勢單力薄,憑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大信的根基。跟謝榮昌這條商場大鱷合作,她只想要一個結果,就好像當年,大信吞並漢方建設一樣,風卷殘雲,毫不留情。
都說大信建設是地產界的神話,沒錯,只不過這個神話下面,還有一座掩埋了無數人夢想和光榮的廢墟。它風光一時,代價是別人的血淚。
夜風撲面而來,涼意沁骨。程歡拉緊了大衣的領口,不是初春了嗎,為什麼天氣還是這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