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工作室中,一盞燈照亮正伏在設計桌上睡著了的段逞,他的身形面容顯得相當疲倦。
閻築站在門口望著他,一絲不知何時產生的心痛隱隱浮沉。
沒多想,她拿起披在一邊的外套悄悄走進他,輕輕蓋上他的肩,並不經心地凝視著他,見他濃密的睫毛垂覆,形成兩道安詳的陰影,可他眼下的黑痕,卻破壞了原有的無瑕美好。
他現在的身體承受得住這樣的勞累嗎?她想著,曾幾何時,自己竟在無意間關懷起他來?她驀然察覺的眉心不住微打了個摺。她干麼要這麼關心他?他並不是她的什麼人,頂多只是工作搭檔及未來的姻親罷了,她更不想因為他感染愛滋病而對他的態度有所不同,他就是他。
段逞不安的顫動一下,額心擰起,嚅嚅夢囈,「唔……不要……」
做惡夢?閻築考慮著要不要搖醒他。
「媽……求你別走……爸……」他痛苦的申吟道。
叫醒他吧!「段逞,段逞。」
「哥……媽媽去哪里了……爸呢……」
「段逞,快醒醒!」閻築伸手搖他,稍微揚聲再喚。
猛地睜眼驚醒,段逞的額際布滿細小的汗珠,他轉動眼球看向身旁的閻築,茫亂的眼神像忘了她是誰,「閻築?」
「不是我,難道是鬼?」
他坐直身子,接住滑下的外套,略感訝然,「這件外套是你幫我蓋的?」
她旋身走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道︰「晚餐吃了嗎?」
「還沒。」
早料到他又廢寢忘食,她從背包掏出一袋食物放到桌上,「吃完再做,我可不送一個餓暈的人到醫院急救。」
「謝謝。」他莞爾,頗感動的道謝,停了會兒再謹慎的問她,「我剛剛有說什麼夢話嗎?」
「沒有。」閻築回答,但其實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曉得段家這所以家破人亡,是因為閻家,如今閻家也敗落了,可謂一報還一報。
他放心的吁口氣,拿出她帶來的簡便食品,一面進食,一面遞給她幾張草稿紙,「我剛才打了幾張草圖,你要不要先看看?」
「好。」她翻看幾張草圖,明與暗的色調看似不協調卻又十分協調地交錯,大膽用色與利落的剪裁令她驚嘆,跳月兌既有模式的勇氣更令她激賞,他果然是這方面的天才,天生注定吃這行飯。
「如何?」
「主題是什麼?」她問,感受到強烈對比色彩,透露出淡淡的絕望與希望,零亂有力的線條,交織著一股濃濃的關懷與掙月兌束縛的渴望,這就是他的心境?
他想了想,詢問她的意見,「還沒想到,你覺得呢?」
「紅絲帶如何?」
「紅絲帶?」他的胸口一窒,暗忖她為何會提出這個名稱,「為什麼?」
「沒為什麼,突然想到而已。」
段逞沉默,食不知味的嚼著三明治,他再清楚不過「紅絲帶」所代表的意義,它是關懷愛滋病的國際標志……
他灌下一大口果汁,「就叫紅絲帶吧。」
閻築掩不住詫異的眼色,「為什麼?」
「這可是你說的,應該是我問你為什麼才對。」他扯扯嘴角,「親愛的,你為什麼會想到紅絲帶?」
她尋思,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展示我們參賽作品的那一天,剛好是世界愛滋日,十二月一日。」
「原來如此,真巧。」
「對啊,太巧了。」
心思迥異的兩人又沉默,誰都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良久,閻築忍不住先發言,「你真的要以這個為主題來設計嗎?」
段逞掙扎,想搖頭卻又想點頭,這是他勇敢面對一切的關鍵點。最後,他暗嘆口氣,回道︰「就以紅絲帶為主題吧。」
閻築將他不小心流露的矛盾與痛苦看入眼底,她感到沒來由得一陣憤意,如此沮喪不該是他呀!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沒預警地,她走到他面前,雙掌忽而捧起他的臉頰,低頭朝他的唇襲去。
段逞大大的嚇了一跳,微微一怔,拉開她大叫道︰「你干什麼?」
老實說,她也為自己大膽的行徑大為吃驚,當她意識到不對勁時,她的唇已覆上他的,假若不是段逞及時拉開她,她可能連舌頭都伸進去了。她是怎麼搞的?難道上次發燒腦袋被燒壞了嗎?她不只吃驚,簡直是震驚。
閻築後退兩步,惱羞成怒的瞪他,「你干麼一副被強暴的樣子?親一下不行啊?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親我?」她惱怒的對象不是段逞,而是她自己,天!她到底在干什麼?
立場互換,想當初是段逞想強暴她哩!怎麼今天反變成她想強暴他了?這也算一報還一報的實例?
段逞趕忙抹抹臉,不自然的笑道︰「嘿,說什麼被強暴,有美女主動獻吻,我高興都來不及了。」
「貧嘴!」她轉身背對他走向自己的工作台,天知道她其實有多難堪,恨不得去撞牆,「如果確定,我會盡快把草圖描上描圖紙給你做修正,不然會來不及打版。」她顧左右而言他的轉開話鋒,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閻築。」他喚道。
他不應聲。
「閻築。」
她仍不應聲,試圖專注研究手上的草圖,盡管他的聲音總教她無法集中精神。
「閻築、閻築、閻築、閻築……」他迭聲再喚,終于引起她的注意。
「叫魂吶!」
「你知道了對不對?」他驀然問道,早在她邀他同組之際,他便猜到了。
「知道什麼?」閻築依舊故作不知。
他笑而不答,開朗容顏下的心髒不斷緊縮。
她拿起畫筆埋首繪圖,透寫台的光令她覺得異常刺眼,刺眼到她必須眯起幾乎泛淚的眼楮,才能看清錯落的線條。
段逞走向隱入牆邊的黑影里,宛如想把自己融入黑暗中,又似乎想就此躲藏起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他說著,聲音透著些許縹緲。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什麼?」她繞口令般的回應段逞的話。
他轉身在暗影中面對她,「我知道你知道了。」他重復。
「煩死了,我知道個屁啊!」他粗魯的啐道。
「你知道……」他想對她坦白,他必須對她坦白,他可以瞞住任何人,但就是不想隱瞞她,「知道我得了愛滋病。」
手一頓,燈光已刺眼得讓她無法繼續工作,她忿忿的丟下筆沖口道︰「所以你擔心接吻會把愛滋病傳染給我是不是?你終于曉得自己很髒了是嗎?」閻築出口傷人,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生氣,但閻築就是想生氣。
「你認為我是罪有應得對不對?」段逞苦笑,套句老話,他的心里在滴血。
「沒錯,誰教你要玩盡天下女人,報應!」
「可是我沒玩到你呀,唉,這是我一生中最遺憾的事。」他還有興致開玩笑,著實是苦中作樂。
「我真想殺了你。」她氣憤得牙癢癢的說道。
「你一直都想殺了我。」
她霍地用力推開椅子走向他,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俯身,兩人眼對眼,鼻子幾乎要踫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你死于愛滋病前先殺了你。」
「美女手中死,做鬼也暗爽。」他油腔滑調的接道,「如果能死在你懷里,那我死亦無憾。」
「你是死有余辜!」
「也是死得其所。」
听到他的話,閻築益發憤怒,「你是死不足惜的笨蛋!」
「呵,你認為將死于非命的我,夠笨到死不足惜嗎?」
「你笨得無藥可醫,就算我沒殺死你,你也會死在自己的愚蠢下。」她松手,語氣稍緩,「你知不知道接吻不會感染愛滋病?如果嘴里有傷口,感染的機率也微乎其微。」
她挑眉,「你是在安慰我嗎?」
「不,我是要你吻我。」說著,她的手陡然揪住他的頭往下拉,吻上這個被她認為死皮賴臉的濫情家伙。
若他無藥可醫,那麼在他的氣息中融化的她,不更無可救藥?吮吻著他的唇,閻築想,她一定瘋了!
無力的抗拒片刻,漸漸的,段逞不再推開她,反開始熱烈的回應她。他仍想要她,在一個安全的範圍里,不想用自賤的心態自我折磨。
唇舌繾綣,他們搜尋對方的甜蜜,也探索彼此的靈魂。當他們不舍地分離時,微喘互擁,共有生命的這一刻。
良久,段逞平息狂野的喘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頭,「我就曉得,你冷漠的外表下,是只熱情的小野貓。」
「什麼熱情的小野貓,惡心巴拉!」她別開臉,頰生紅暈。
她露齒一笑,突然握住她的手,雙眸流轉起少女漫畫般的閃亮光芒,指向天花板的日光燈說︰「我們的愛比病毒更堅強,讓我們手牽手、心連心,一起奔向黃昏的夕陽,為世界和平努力吧!」
一時被他的做戲病毒感染,閻築竟也以完全不符合她形象的搞笑音調回應,「噢,好的,沖吧!我們的熱血青春!」話一說完,她撇開他的手變臉罵道︰「神經病啊你!」
段逞爆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傾首倒上閻築的肩膀,雙肩微顫。
她抬手環住他,輕撫他如緞的黑發,他猶自大笑著,然而她的肩頭卻恍若濕了。
不期然,她听見笑聲中夾雜數聲嗚咽,她想,悲泣的不是他,而是窗外低嘶的風,哭了……
比賽日期一天天的接近,學校為鼓勵支持取得參賽資格的同學,除絕對必修科目外,選修科目均特準以公假名目休假,比賽學生皆進入緊鑼密鼓的沖刺階段。
段逞和閻築日以繼夜的設計裁制作品,一遍遍的討論修正,雖然會有沒參賽的同學來幫忙,但最後都發現,他們兩人的世界是別人插不進去的,而他倆的默契之好,有時甚至不用出聲,只要叫個名字或使個眼神,就可明了對方需要什麼,教旁人更確定了兩人的「奸情」。
不過倒再也沒有女人找閻築的碴,也許她們瞧這次段逞是認真的,所以只好傷心地死心,有時與他不期而遇,打打情、罵罵俏也就罷手,不再因暗示想與他親熱而踫軟釘子。
然而這樣的他,卻反而讓更多的女孩迷戀不已,因為他既有壞男人的誘惑,也有好男人的魅力。
十二月一日,為期三天的「艾伯?蓍迪物斯服裝設計大賽」終于正式揭開序幕了,段逞的作品被排定為開幕儀式後的第一場,由特別商請的A大藝術舞蹈系學生擔任模特兒。
在天主教聖樂的低吟清唱中,模特兒以一種類似舞蹈的行動藝術,戲劇化地展露出段逞服裝設計的做人才華,博得滿堂喝采。
無疑的,這是場成功的服裝秀,評審們莫不給予高分評價。
然而台前從容不迫,後台可是雞飛狗跳,在後台忙得團團轉的段逞和閻築,一听到熱烈的掌聲,不由得相擁,閻築手上還拿著給模特兒戴的假發。
「太好了!」閻築高興叫道,難道在從前表露高亢的情緒。
「終于結束了。」段逞平心靜氣,反不若她的興高采烈。
「段逞,快出去謝幕。」旁邊的人提醒他。
閻築放開他,「去吧。」
「我們一起出去。」
「不,這是你的成功,你去就好。」她搖頭拒絕。
段逞咧嘴而笑,撫模她的臉頰,「親愛的,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後,你就愈來愈懂得謙讓了,應該說是我教導有方呢,還是耳濡目染的結果?」
「去你的!」閻築拍開他的手,「還不快出去,小心等一下我用踹的把你踹出去,看你在台上跌了個狗吃屎,大家一定會更用力鼓掌叫好。」
他仰頭大笑,冷不防當眾輕吻一下她的唇,帥氣的準備走向展示台。
「段逞!」她又羞又氣,拿手上的假發丟他。
段逞接住飛來的假發,順手往頭上一戴,決定以突兀滑稽的造型出現展示台,他夸張的戲謔幽默立即引來哄堂大笑,場面更是熱烈。
「愛作怪!」閻築輕啐,眸子浮動隱約的笑意。
這對歡喜冤家的親密表現落入後台其他人眼里,早見怪不怪,也惟有段逞能將閻築這座冰山溶化,只是他們不清楚到底是誰吃定了誰,或兩人彼此吃定了對方?
仿佛是偶像演唱會,他一出場,台下的許多女生開始尖叫,齊聲喊道︰「段逞,我愛你!」
上台獻花獻吻的當然少不了,他都快被花淹沒了。
「他這麼受女生歡迎,你都不會吃醋嗎?跟你在一起之後,他還每晚都和不同的女人上床嗎?」不知何時混進後台的余小薔走到閻築的身邊問,又自顧自的接著說︰「哦,對了,他得了愛滋病,不能再和女人亂搞,不過他可以戴,你說是不是?」
閻築的臉當場拉了下來,「非工作人員請離開。」
余小薔當作沒听見,「你真有勇氣,竟然還敢跟他在一起,要換成是我是你的話,早閃得遠遠的了。」
「要換成我是你的話,我會現在閃得遠遠的。」閻築冷冷說道。
「喂,他得了愛滋病耶!」余小薔故意提高嗓音,想讓其他听見。
閻築二話不說,捉著她的手臂走向出口,「請你馬上離開。」
余小薔甩開她的手,揚起下顎理直氣壯的再道︰「干麼,你以為這種事能瞞多久?遲早有一天大家才會知道段逞得了愛滋病。」她的聲音更大。
閻築的眼微眯,低聲咆哮,「滾!」
「哼,走就走嘛,有什麼了不起,我才不想和得愛滋病的人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呢,髒死了。」語畢,她帶著惡笑離開。
閻築沉著返身,一回頭,便瞧見其他人猜疑的盯著她,看來余小薔的話他們盡收耳底。
此時,恰好段逞捧著滿懷的花滿載而歸,立即發覺後台的氣氛有異,「怎麼了?」他放下花問著眼前的人。
「沒事。」閻築平聲回答,「我們快收拾一下,下一組的人待會兒就來了。」
其他人應聲,紛紛忙自己的事去了,但每個人的臉均有異色。
段逞愈感不對,轉向其中一人追問,「剛才是不是有發生什麼事?」他了解即便發生事情,閻築也不會告訴他。
那人支吾著,不知如何回答。
「段逞,收拾完再說。」閻築催道。
段逞聳聳肩不再發問,將縫紉工具收入工具箱,一個不慎,他的手掌被利剪劃破,血流如注。
閻築沖向他,「段逞!」她對其他人大喊,「快,急救箱!」
一人匆匆拿來急救箱遞過去,在接觸段逞的一剎那,手迅速縮回,宛如他是個不潔的東西。
閻築的眼角掃見此景,但她依然故我,不理蒼白著臉的旁觀者,小心替段逞包扎傷口。
段逞則將視線放在他們身上,在他們眼中,他看見了恐慌、不信任,以及……嫌惡。
呵,就算是得知他感染愛滋病,有必要如此反應過度嗎?他血液里的愛滋病毒,又不會就這樣滲透到他們的身體里。他心底嘲謔,感到無限悲哀。
包好後,閻築說︰「你先回去,這里我來收拾就好。」
已無他立足之地了是嗎?就在揭發他感染愛滋病之後……他無言領首,朝出口走去,腳沒跨出幾步,突地一陣暈眩,眼前猝然黑去,然後他听到許多人慌張的呼聲,接著他便失去知覺了。
失去知覺前,他惟一的想法就是_______我就要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