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曾經是尊貴的女人,守著破舊的格爾(蒙語,蒙古包)。
日已將西斜,一天即將過去,可她等待的那個人仍然沒有出現。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他會不會來,甚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拆閱她的信,因為,她早巳不是克烈族驕傲的別吉(蒙語,公主),也不再是他的可敦(蒙語,汗妃)了。
可等待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九年前,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這昭示了她對他的公然背叛,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已有長長的一年不曾見面了。
他在一怒之下,將她趕出韃靼部落,禁錮在這里。
但她不怪他,是啊!她有什麼立場去責怪他呢?
韃靼草原的規矩本來就是——背叛者死?
他只把她趕出部落,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
再說,他對她一直很好,背叛者從來就只是她!
婚前,她背叛了自己的阿爸,偷偷懷了敵人的兒子;婚後,她又背叛了不計前嫌娶她的韃靼汗,懷了那人的女兒。
韃靼人罵她是「婬賤的紅頭發」,說她不知羞恥,可她沒辦法呀?誰讓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不能愛的人;誰讓她愛那漢人,還是愛得不能自拔!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站出來反對,即使她因此而死,她還是要愛他啊!
現在,她唯一的兒子被關在骯髒的羊圈里,她唯一的女兒被人輕賤,這都是因為她愛那個漢人所惹的禍。
她只想忠于自己的情感,難道……這也是一種錯誤?
天神說愛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可……究竟是不是呢?連她自己都覺得糊涂了。
她只知道即使她不能待在他身邊,仍注定要為他的歡喜而歡喜、為他的憂傷而憂傷。
塔娜仰望蒼天,忍不住乞求,天神哪!請您垂憐,幫幫那個叫「朱棣」的漢人,幫他解月兌噩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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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靼汗遠遠望去,看見的正是她這副聖潔的樣子。
哈!塔娜會聖潔嗎?
事實上,這女人在新婚之夜告訴他她另有情人,甚至還為那男人生下一個孩子。
即使如此,他——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韃靼草原的主宰,就只因為愛她,仍然決定原諒她在婚前所做的一切,只要她從此能一心一意的愛他,他就什麼都不跟她計較。
可她的回報他的是一再的背叛,甚至以再次公然懷那男人的孩子來羞辱他!
對于一個男人的尊嚴所能做的最大傷害,莫過于此,是以,他終于狠心的將她趕出他的土地,同時也趕走自己對愛情的憧憬,扼殺自己愛人的能力。
他告訴自己,從此以後,他只是韃靼汗,一個韃靼草原的征服者,無心無情,只有在征戰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可他沒想到在九年後與她再見面,那火焰般的赤發依舊存在他的內心深處,她憔悴了、衰老了,仍是他當初一見傾心、執意要娶的女人。
他這才知道,原來,他仍記得最初的悸動。
愛與恨,這世上最大的兩種力量,同時撕扯著韃靼汗的心。
這時,塔娜注意到他的出現,時隔九年,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你找我什麼事?」韃靼汗用盡所有自制力,才使自己的聲音如同傳說中那麼冰冷。
「救——他!」塔娜直視這讓人望而生畏的男人。
「你怎敢、怎敢要求我去救他?」韃靼汗聞言,暴怒不已。
「求你!」她的雙腿一曲,跪在他的身前。
「你竟為了那男人向我下跪?」她是克烈族驕傲的塔娜別吉啊!即使他當初威脅著要殺她,她也沒有哭泣;即使他將她的兒子關入骯髒的羊圈,她仍然沒有屈服。
可現在,她竟為那男人向他下跪哀求?!
韃靼汗感到又妒又怒。
「求你——救他?」這次,她干脆給他磕頭。
那叫朱棣的男人正在危險中,普天之下唯有韃靼汗——成吉思汗的驍勇後裔才能救得了他。
「求你……」她的額上都是磕出的鮮血。
「休想!」韃靼汗氣得咆哮,「你休想要我成全你?」
他對她一片深情,抵不過一個拋棄她的漢人,他不甘心呀!
「一切錯都在我,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原諒我們,出兵救他?」她的懷里早就藏著匕首,此時掏出匕首,閃電般的往胸懷里一插?
鮮血染紅了她的蒙古皮袍,可真正痛的人不是她。
早在刀鋒劃破她的肌膚前,一只大手就已先接住匕首,現在刀鋒劃破他的掌心,血順著刀鋒往下流淌。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他一再的救她,這是為什麼呀?
「就算你殺了自己,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韃靼汗怒視她。
「不要……不要對我這麼殘忍!」塔娜絕望的說。
「你說誰殘忍?」韃靼汗氣得直搖晃她,「你告訴我,誰才是殘忍的那一個?!
他對她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這種煎熬使得他彷如置身地獄,既然他早已活在地獄里,他就不允許她繼續獨善其身。
就讓……就讓他們一起煎熬吧!
韃靼汗的面容扭曲。
「壞人!」一聲稚女敕的尖叫,一只猴子攀上他的脖子,小爪子抓掉他的皮帽。
「該死!」韃靼汗反手抓下那猴子,這才發現只是個營養不良的小丫頭。
她的衣著破舊,一臉骯髒不說,抓著的小身子上竟然沒幾兩肉,最最可笑的是,她的頭上還帶著一頂歪斜的花冠。
「搞什麼鬼?」韃靼汗大皺其眉。
「好痛……嗚……你是壞人……壞人……」小丫頭口齒不清的哭喊。
小身子掛在他粗壯胳膊上扭動不休,活像栓在樹上的小猴子。那頂歪斜的花冠終于從她頭上滾下來,跌碎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花……我的花……」小丫頭扭動得更厲害,亂發散了一肩。
那是——赤紅的頭發?
他記得初遇塔娜時,正是這頭火焰般的赤發點燃了他心中的熱焰,這麼說這丫頭就是——他下意識揪住那赤發不放。
「痛……嗚……阿娘救我!」小丫頭淚眼婆娑的向母親求救。
「阿娘?」韃靼汗強抬起那張小臉,發現小女孩生有赤發、赤眉,凝淚的黑眸,削尖的下巴……
這、這分明就是另一個克烈族的塔娜!
只是,塔娜從不曾在他面前哭泣,即使因不貞而當承受鞭打,她還是笑著說,她就是要愛那男人!
即使那男人不給她名分,即使他拋下她,她——還是要愛!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試著愛我呢?」韃靼汗忍不住仰天咆哮。
「在遇見你之前,我已經愛上他了呀!我……我是一個一生只能愛一次的女人呀!」今生她只能欠他,負他,誰讓……誰讓她的一顆心早在十八歲那年就失落在那漢人的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韃靼汗狂囂。
小丫頭嚇著了,圓滾滾的眼楮里充滿了驚恐。
「飛兒不怕,有阿娘在,別怕……別怕……」塔娜連連撫慰。
「阿娘……」小丫頭想攀附到母親懷里,可小小的身子仍吊在韃靼汗的手中,她的掙扎喚回了他的神志。
「飛兒?」有什麼閃過他的腦海,「她是那男人的孽種?」
他——要殺了飛兒嗎?!塔娜的杏眸睜得好大。
如果……如果她安分守己的做他的可敦,那這丫頭就會是他的女兒了!
韃靼汗細細的打量這個小丫頭,她的五官與塔娜極為相似,氣質截然不同。塔娜是任性不羈,她楚楚可憐。
若當初塔娜先遇上他,那他倆的結局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突然,一個念頭在韃靼汗心中閃現。
「你叫什麼名字?」他近乎溫柔的撫過那相似的五官。
「燕……燕兆飛。」小丫頭的聲音細細的。
「我答應你。」韃靼汗忽然道。
「什麼?」措不及之下,塔娜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答應去救那漢人,不過,這小丫頭得歸我。」韃靼汗清楚的道。
「你……你要飛兒做什麼?」莫非他要把對她的報復,全都發泄在她的女兒身上?塔娜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我不但不會虐待她,還會給她高貴的身分,讓她成為受人尊敬的可敦。」他解釋自己的意圖。
「誰……誰的可敦?」
「赤拿的。」
「為……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草原上,汗王的婚姻不都是部族與部族聯盟的體現嗎?當初韃靼部落與克烈族的聯盟,就是借由他們的婚姻實現的;而現在,她已不是克烈族的別吉了,她的飛兒也只是一個地位卑賤的蒙汗混血兒,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飛兒做他的兒媳呢?
「你從來就不屑懂我!」韃靼汗苦笑。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曾帶給他多麼深的震撼,也不知道韃靼部落之所以與克烈族結盟,只是因為他想要她而已。
她不能懂呀!她早已是個不孝的女兒、不貞的妻子、自私的母親,就只能選擇做個忠誠的情人了。
「就當——就當我不甘心吧!我總想試試,若你先遇上我,是不是也會死心塌地的愛我?」
「這不可能呀?」塔娜更覺不懂了。
「不!這是可能的。」
「可是……」
「你看,這不是你的臉嗎?」韃靼汗指著小丫頭道。
那小臉雖被泥土與淚水弄成花貓一樣,仍能看出酷似塔娜,更別說那頭與她一模一樣的赤發了。
「我們的血液總有一天會融合在一起,共同流淌在我們的後代身上。」韃靼汗說道︰「既然我無法得到你,那麼我就要我的兒子得到你的女兒。」
這年已經十六歲的博爾帖-赤拿(蒙語,蒼狼)是他的骨血,是他在人世上唯一的延續。
能這樣嗎?塔娜忍不住迷惑了。
「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證,飛兒會是赤拿唯一的可敦。」-
個女人能是一個男人的唯一嗎?塔娜不禁悠然神往。
蒙古男人能有多個可敦,就算是痴纏她的韃靼汗也不例外,而中原男人更是……
當年,她就是因為無法忍受心愛之人不是自己的專屬,也怕自己強烈的性格會招致毀滅一切的癲狂,所以,才沒追隨那男人到中原,做他的妻妾之一。
但現在,韃靼汗承諾,她的飛兒能成為一個男人的唯一!
這——是多麼誘人呀!
「我甚至會解除對你們母子的禁錮,給你們自由離開的權利。」韃靼汗繼續誘惑,「也就是說,無論你們去哪里都可以。」
他這是在告訴她,他要放她自由了嗎?
撫著自己憔悴的容顏,塔娜忍不住笑了。她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了,而那男人若能得到韃靼汗的幫助,以他的能力,坐上龍庭絕不是難事。
她從來不曾懷疑,那叫「朱棣」的男人會是改寫歷史的大人物。
早在他身為四皇子時,他就是多女人、心儀的對象;等他坐上龍庭,女人還會少嗎?而她這蒼老失色的女人,還會是他的最愛嗎?
不!她不要這樣,她要他、永遠記住那在草原上邂逅、永遠只停留在十八歲的女子,而不是一個衰老憔悴的老婦!
她要把平兒送到他身邊,那孩子會讓他、永遠記得她的存在;至于飛兒,就讓她留在韃靼草原,替她阿娘還債吧!
「好,我答應你。」她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我也會遵守我的承諾。」韃靼汗保證。
「飛兒,你過來。」她喚道。
「阿娘?」小丫頭——才九歲的燕兆飛睜著圓滾滾的眸子,還不知道自己就要拋下了。
「阿娘要走了。」
「飛兒和阿娘一起走。」
「不,飛兒不走,」塔娜叮囑,「飛兒要跟著可汗,以後韃靼部落就是你唯一的家了。」
「不,飛兒不要被拋下,飛兒要和阿娘在一起?」九歲的燕兆飛緊緊拽著塔娜的衣角,似乎這樣就不會被拋下。
「飛兒不能走,阿娘欠了很多債,飛兒要留在這里替阿娘還債,否則阿娘……」這小小的九歲稚兒竟要替做爹娘的還債,她愈說愈羞愧。
「阿娘會好痛痛嗎?」燕兆飛才只九歲,對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嗯!」塔娜的眼淚終于流下來了。
「阿娘不哭,飛兒留下來就是了,阿娘不會再痛痛了。」燕兆飛手忙腳亂的替塔娜擦眼淚。
她的阿娘是從來不哭的,所以,她還認為是自己不乖讓阿娘痛痛了呢!
「帶她走!」塔娜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也好舍不得女兒,可她更舍不下那遠在中原的男人啊!
也許,她的飛兒注定該是博爾帖家的吧!她只能如此開解自己。
「來吧!」韃靼汗牽著燕兆飛的小手,將她帶離她生活了快十年的格爾,從此,她的人生走向截然不同的路。
留在燕兆飛九歲心靈里的,是這特別黑、特別冷的夜。
許多年後,當她回想起往事時,才發現她的阿娘塔娜早在那段愛戀中焚燒了她全部的激情。
沒人能分享她與那中原人之間的愛戀,即使親如子女,也只能是局外人而已。
阿娘的世界從來不屬于她,可阿娘的血液仍在她的體內流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