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風吹落眼前花;
搖曳碧雲斜。
──溫庭筠《望江南》
十天以俊,一路南行的夢吟來到一個屬于江南的無名小鎮。
這一夜,她正歇在小鎮唯一的客棧里,一陣突如其來的幻覺抓住了她!
雖然之前她從未看見有關自己的幻覺,可這次,她很確知那一身血污的人會是自己!
不!她不要……她不要失去孩子!!
雖然她的肚子從早上起就一直在隱隱作痛,可不安仍讓她下定決心連夜離開溫暖的客棧。
江南初春的夜仍然很冷,而且還起了霧,夢吟蹣跚的走在官道上。
「小夢吟,-以為-逃得掉嗎?」
森然的聲音如魔魅一般鑽入她的耳中,她身後也不容錯失地響起了馬蹄聲。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追到這里!
這是個噩夢,她一定是在噩夢里!
夢吟完全狂亂了,恐懼迫使她拔足狂奔。
「小夢吟,我以為-夠聰明!」朱高煦的冷嗤再次響起,只是這次巳近在耳際。
「不──」這不是真的!
冷汗冒出了額際,恐懼讓她出手想擺月兌他的追獵。
「還想抵抗?」朱高煦的聲音輕柔得危險,「-很不听話喔!」
「不──」她只想逃開他!
下月復好痛,可她已無暇顧及疼痛,她把輕功提升到極限。
可人哪能跑得過馬?當下,她只听見身後的鼻息離自己越來越近!
「-在流血啊!」
血?她沒有受傷呀!
夢吟往後一瞥,卻看見一路灑著一溜的暗紅痕跡。
怎麼會……
「-似乎不太想要這個孩子?」朱高煦的唇畔勾挑起一抹邪笑,「流了也好,畢竟,想替我生孩子的大有人在!」
她怎麼會不要這個孩子?
即使逃離他,她也是為了能有更好的環境來撫養這個孩子呀!
可她感覺到雙腿之間的熱流,這才明白,原來地上的血來自她的體內。
她的孩子!
她不要失去這孩子……
「不逃了嗎?」朱高煦戲謔的問。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失血讓她虛弱。
「我為什麼要救?畢竟他是‘-的’孩子。」
「他──也是你的!求你救救我們的孩子!」夢吟虛弱地攀住他的袍角,身下的血仍流個不停。
「出了漢王府,-我就沒有瓜葛了!’朱高煦故意撇清。
「可是──」夢吟的眼里寫著愁苦,「我願意跟你回府,只求你救救孩子!」
「救孩子可以,不過,-得發誓永遠不離開我!」她哀求的眼神差點就打動他了,不過,理智及時抬頭。
「我發誓永遠不離開你,行了嗎?」失血已讓她幾乎站不穩腳。
「不夠!-得用肚里的孩子發誓,-若是離開我,他就會死于非命!」朱高煦毫不妥協。
「可……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能……」逼一個母親用她的孩子發誓呢?
「我可不太有耐心喔!」就在他以為她會讓自己等上一輩子時,身後傳來她幽幽的聲音。
「我發誓……」
他轉身,恰好看見她踉蹌的跌倒。朱高煦伸出一支鐵臂攔腰將她截住,既解救她跌倒的命運,也將她牢牢地禁錮在自己懷里。
「不要……不要傷害我的孩子!」發現他的視線停留在自己微凸的小月復,夢吟緊張地護住自己。
「只要-乖乖的,我怎麼會舍得傷害我們的孩子呢?」將她抱上馬背時,他的動作是溫柔的。
透過他的手臂,夢吟窺得了巴掌大的一塊灰色的天。
在恍然中,她似乎看見羅網從天而降,而她就是那只被網羅的鳥!
☆☆☆
在小鎮上休養了幾日後,他們再次回到漢王府,日子再度回歸平靜。
不過,寧海的一切總是時時入她的夢中,每每在夢醒後,蘿吟總覺得不安,似乎有什麼即將發生了。
她的預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靈驗了,她見到了寧海的故人方寧──現任的如意王侍妾寧繪雪。
此刻,朱高煦與朱策,這兩個手掌軍機大權的皇族貴冑,正隔案相對。夢吟亦望著對面的方寧出神。
失去記憶的方寧,像她一樣擁有了全新的身分,可過去的夢魘仍緊緊纏住了她。
「如意王懷里的美人似乎並非艷絕京城的如意嘛!」朱高煦的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漢王爺似乎對我的侍妾特別感興趣?」朱策挑起眉,「莫非──」
「莫非什麼?」面對朱策的試探,朱高煦仍然不動聲色。
「不如就讓繪雪留在府里伺候漢王爺呵好?」朱策同樣不動聲色的問。
「繪雪?好別致的名字。」朱高煦微笑。
不知為什麼,耳聞朱高煦的調笑,她的心竟覺得有一種濃濃的酸楚傳來……
不!怎麼可能,她不會是在吃醋的!
夢吟搖頭,想搖出腦中的妄想,可……
「夢吟,還不扶繪雪夫人去休息?」朱高煦提高了聲音。
「呃?」她的分神使她錯過了朱高煦的命令。
朱高煦又說了一遍,這次夢吟听清了。「是。」
「要好好招待貴客呀!」他的眼神在她的月復部刻意多停留了一會兒,眼里有著明顯的警告。
「夢吟明白。」她帶著寧繪雪來到她的房里,安置她坐下,然後點上能讓人精神渙散的藥燭。片刻後,寧繪雪的眼神開始迷離,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了。
「寧繪雪,看著我的眼楮……」夢吟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力,吸引寧繪雪在這聲音里沉淪得更深。
她的手掌則不自覺的按住月復部,她知道為了這個孩子,即使變成魔鬼她亦無悔!
不久,汗水濕了層層衣衫,她終于如願的攝了寧繪雪的魂。
再過不久,寧繪雪申吟著醒來。「這是哪里?我怎麼會在這里?」她記不起自己為何會在這里了。
「-喝醉了,我帶-來休息。」
「哦……」寧繪雪輕易的相信了她的漫天大謊。
「如意王正在書房里等-,-該回去了。」
「好。」寧繪雪听話地起身出門。
恍惚中,寧繪雪來到書房門前,在門打開的那一剎那,直直地跌進她主人朱策的懷里。
看著這一切,夢吟知道她的罪孽才剛開始!
「事情都辦妥了嗎?」朱策才剛告辭,朱高煦就攫住了她。
「一切都照計畫進行了。」
「-該不會是心軟了吧?」朱高煦的冷眸如刀,輕易就察覺到她內心的煎熬。
「不會。」她口是心非地道。
「如此──最好!」朱高煦的大掌威脅地輕撫上她的月復部,「不要擅作主張,否則,-該知道後果。」
「夢吟明白。」
朱高煦的薄唇泛起一抹薄笑,「怕我嗎?」
「我還能退縮嗎?」她已窺得他生命中的陰暗,知道他是不會讓她全身而退的。
「明白就好。」面對她時,朱高煦的眼神是復雜的。
「王爺,藥已熬好了。」術赤推門進來。
「這些天身體沒什麼不適嗎?」
夢吟搖搖頭,安胎的藥她一直在喝,身體也已漸漸恢復了健康。
「喝下去。」
夢吟乖乖地听命喝藥。
「夢吟……」術赤忽然道。
「什麼?」不知為什麼,夢吟竟在他的眼里看到歉意。
「-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術赤竟不敢正面對著她。
「為什麼要忍?」一股驚惶襲上她的心頭,「你們是不是想打掉我的孩子?我不要!」她狂亂地掙扎著。
「沒人要奪走-的孩子,只是-的一身武功不能再留了。」術赤的眼里有著憐憫。
「不能留?什麼意思?」
「王爺要廢去-的武功,放心,我會盡量不弄痛。」術赤想安慰她,可並不成功。
「原來……原來你從沒原諒過我的逃離?」夢吟的話里有著指控。
「對,我從不原諒背叛!」
「我好傻!」她的心徹底死了,「拿去……拿去吧!只要……只要把孩子留給我。」
「夢吟,你不要怪我……」
朦朧中她听見,這是──術赤的聲音。
許久以後,夢吟難耐椎心刺骨的疼痛,申吟著醒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置身于炎池。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疼痛讓她無法挪動,只能任由他將自己抱在懷中。
父親的背叛,讓他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保證。朱高煦習慣用自己的方式來保有屬于自己的珍藏。
「-──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即使得拗折-的雙翼,我也毫不猶豫!」
他的話如同魔咒般縈繞在她的耳際。
難道她又得被囚禁了嗎?
童年的遭遇讓她害怕任何形式的囚禁,可他不會明白啊!畢竟,對他而言,她只是專屬于他的「寵物’罷了,功用僅是供他排遺寂寞!
她恍惚地笑了。
「不許笑!」朱高煦的語氣專橫,他的表情卻有些狼狽!
只有自己知道啊!他如願的留住了她的人,心卻沒有半點兒滿足!
☆☆☆
隔天,京城傳出了「漢王侍妾善琴,如意王侍妾善舞」的傳言。消息傳到太子朱高熾的耳里,好奇的「胖太子」要兩位王爺帶他們的侍妾加入太子府的飲宴。
宴席上,太子提出要「漢王侍妾操琴,如意王侍妾獻舞」的要求。
「夢吟,-可得好好表現才是!」朱高煦話里有話。
「是。」夢吟步入場中,縴指一伸,錚錚一撥弄,行雲流水的琴音立刻響徹當場。
在場之人對音樂都有所涉獵,當即听出彈奏者琴藝確實高超。當然,他們沒有發現,琴音只錚錚幾下,獻舞的如意王侍妾寧繪雪已受到琴音的控制。
一切就如朱高煦計畫的那樣,但誰知──當寧繪雪一劍刺傷太子,又要刺出第二劍時,竟忽然嘔吐起來。
她……她竟也有了孩子!
夢吟的手一顫,琴音一頓,立刻失去控制人的力量。
眼見寧繪雪似乎要掙月兌攝魂術的控制清醒過來,朱高煦立刻跳上太子的席位,一掌擊傷了寧繪雪。
「不……不要!」她的手顫抖得無法撥琴,現場變得一片寂靜。
「如意王,你一定要給本太子一個交代!」朱高熾哼哼唧啷地從地上爬起來。
「我也正想請太子給我一個交代,為什麼我好好的侍妾會在太子府里發瘋?」朱策的話是對太子說的,眼楮卻冷冷的盯著夢吟。
夢吟知道他已猜到真相,可她並不害怕、
「你……你……」朱高熾結結巴巴的接不上話。
「敢問太子,你不覺得琴音有點古怪嗎?」朱策冷冷地問。
「琴音?你是說皇弟的侍妾?」朱高熾看看朱高煦,又看看朱策,不知自己該相信誰好。
「讓夢吟獻藝是皇兄自己提出的喔!」朱高煦趕快撇清道。
「這……確實是我要求的呀!」朱高熾更糊涂了。
「如此我就不客氣了。」朱策一掌重重的擊中了夢吟。
她已失了內力,當下全無招架之力,只覺得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夢吟,擾了如意王的興,還不自殺謝罪?」朱高煦知道皇位與她,他必須當下做個選擇。
可是,他的話撕裂了夢吟內心最後的憧憬,恍然間,她忽然明白了內心最隱秘的思想,即使……即使他不曾在意過她,但她仍想得到他的專注呀!
她愛他,為他不惜拋卻自己的良知;他卻只愛皇位,為此能輕易地拋卻她!
她是如此如此的傻呀!
不過,以後不會──再不會了,因為她要離開他!
「是!」不曾給他任何反悔的機會,她撿起地上沾血的長劍,毫不猶豫地抹向脆弱的脖子。
鮮血噴涌出她的頸項,佔據了朱高煦滿心滿眼的是──失去她的恐懼!
「不──」
朱高煦听到有個男人在大聲咆哮,可──那會是他自己嗎?
他用手捂住她脖子上的傷口,可血卻滲過了他的指縫!
「不──不要離開我!」
這次他確實听見了自己的咆哮聲!
願得痴心郎,白首不自棄!
恍惚中,母親曾日夜誦念的話語,竟浮現在夢吟的腦海。
呵……白首不自棄……如果可以,她只願來生不再相見呵!
耳際有人在爭什麼、吵什麼、喊什麼、喚什麼……
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已毫無意義了。
如果可以,她寧願自己早已死在那年寧海的大雪中,至少……至少她的心不會這麼痛啊!
終于──屬于夢吟的世界變得一片死寂!
☆☆☆
朱高煦曾以為對她的迷戀,不過是生命中短暫的月兌軌罷了,只要他願意,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結束這種迷戀。
可當她一身鮮血倒在他的面前時,他才發現她之于他,就像是流水,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心城的一部分。
愛情對他來說,一直是太過于虛幻的事,可此刻,當他看著她一身冷汗掙扎在死亡邊緣,他知道在不知不覺中她已改變了他。
她的小手好涼!
「夢吟,求-醒來!」他不願放手、不能放手,即使她的存在阻礙了他通往權力的頂峰。
她沒有回應,似乎立志要棄這世界遠去。
「夢吟,求-……」
認識她以來,他就像是一只不甘被囚的獸,在察覺到自己的心已被囚禁之後,便瘋狂地掙扎,甚至不惜傷到她!
只有在她生命垂危之際,他才驚覺,原來這是一把雙刃的劍,在傷害她的同時,也傷到了自己呵!
「夢吟,原諒我!」
朱高煦為她淌下了男兒時熱淚……
☆☆☆
七天後,在死亡邊緣苦苦掙扎的夢吟終于睜開了眼楮。
「夢吟……」一直不曾合眼的朱高煦當下欣喜若狂。
「您──是哪位?」意外的是,夢吟的眼神里一片茫然。
該死!她竟忘了他是誰,也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多年前的舊事──重演了!
「該死!」朱高煦一拳擊去,一張上好的紫檀木矮幾立刻應聲而碎。
夢吟的臉上仍是一片空白。
「王爺,不如您先去休息一下,由我來照顧夢吟。」見朱高煦有些猶豫,術赤又加上一句,「我會替她檢查一下,您不在場會更適合些。」
朱高煦點點頭,依言離去。
「夢吟,看著我。」術赤轉過她的小臉,她的眼眸一片澄澈,「-沒有失去記憶,對嗎?」
「你怎麼知道?」夢吟蹙緊眉,不明白術赤是怎麼看穿自己的。
「因為-不怕王爺。」
「我不懂。」
「當王爺發怒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會顫抖,可方施不會,方夢吟也不會。」
確實啊!他是那種只用眼光一掃,就能使人雙腳發顫的人。
「為何欺騙王爺?」術赤追問。
「為何不能欺騙他?」夢吟淡淡的反問。
「王爺他……很喜歡。」雖說他們之間的事不容他置喙、可他實在忍不住。誰讓他是朱高煦的謀士兼知己呢?
「勝過他對王位的喜歡嗎?還是勝過他對天下的喜歡?」夢吟的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個帶點諷刺的笑。
作為朱高煦的心月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王爺的野心與抱負了。
術赤啞口無言。
「放我走吧!」夢吟要求,「這──對他,對我都好。」
「也許一切會改變呢?」術赤的話語里有著不確定性。
「一切當然會改變,早在當年你就已經知道了。」夢吟的話听在術赤耳里,不啻是旱雷震耳。
「-是說……」他隱隱記起,在前往寧海之前,他曾為朱高煦卜過一卦,卦相昭示著改變。
「你以為他能承受嗎?殺了我,或者會有變數!」
為了成就朱高煦的霸業,他曾視人命如草芥,可此刻,也許時間真的是改變一切的良藥吧!他竟覺得生命自有可貴之處。
「你以為在他的心中,江山與愛情孰輕孰重?」夢吟問。
術赤不能回答,只能選擇離開。
術赤走後,夢吟陷入了屬于自己的沉思。
這時,艷姬突然出現了,「我能幫-離開漢王府!」
「我得付出怎樣的代價?」
「還是那句話,離開王爺、離開漢王府。」
「有些人就像是野火,能燒毀一切讓他覺得束縛的東西,朱高煦就是其中的一個。」看出艷姬的執迷不悟,夢吟忍不住規勸,就當是她為月復中的孩子積點陰德吧!
「廢話少說。」艷姬才不管什麼野火野水的呢!「-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似乎沒有說不的權利。」
「就今夜三更吧!」艷姬迫不及待的替她做出決定。
妄想駕御朱高煦的人,下場必然不會很妙。不過,艷姬的劫並非渺小如她所能化解的,就──各安天命吧!
夢吟頷首。
三更之時,艷姬果然派人將她偷運出府,不過,她從不以為艷姬真會好心的幫她。果然,才到僻靜的地方,那名粗鄙男子的掙獰面目就暴露出來了。
不過,狩獵時,人們常不知不覺中成為他人的獵物,這艷姬派來的殺手也不例外。所以,看到這男子才欲動手就七竅流血地死在地上時,夢吟並不很驚訝。
「出來吧!」
「果然瞞不了-!」術赤自樹叢後現身。
「我不會回去的。」
「可……」這不是為難他嗎?術赤忍不住想要申吟了。
「或許──對他來說,皇位並不重要?」
對于朱高煦來說,他寧願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對天下的掌控。這一點,她知道,術赤也知道。
「-看到了──未來!」術赤囁嚅了。
「你以為呢?」夢吟只是微微一笑。
術赤張大了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有看著她轉身走出了朱高煦的生命。
黑暗里,一雙男性野性的眼眸,正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愛,能戰勝一切嗎?
這──好費思量!
風拂過,似嘆息,吹起了滿地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