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劉禹錫《石頭城》
自永樂帝奪得天下之後,朝中最關心的莫過于立太子之事了。
永樂帝的四子中,燕南平是庶出,不具有繼承大統資格,其余三子,以老二朱高煦最有本領。姑且不論朱高煦的相貌奇威,善騎射,智慧善戰,單就他多次救駕于危難之際,當今天下,應可說有他一半的功勞在內。
洪武帝在世時就有立長子的規矩,故世子朱高熾雖然能力不如次子朱高煦,可朝中仍有不少大臣贊成立他為太子。
至于那老三朱高燧,雖然軍功比不上朱高煦,偽善比不過朱高熾,身邊卻也有一班謀士策畫著想將他拱上太子之寶座。
永樂元年,太子之位仍然虛懸。
朝廷局勢詭異,滿朝文武官員無不睜大眼楮,在三正皇子之中尋找他們未來的靠山。
☆☆☆
在高陽王府的花廳內,主賓對坐,氣氛凝肅。
「皇上派王爺去處理方孝孺之事不知是福是禍?」開口的是淇國公丘福,他和駙馬爺王寧都是朱高煦的忠實擁護者。
「當然是皇上看重高陽王的表示了。」駙馬王寧非常樂觀,「說不定王爺一從寧海回來,皇上就會宣布立王爺為太子了。」
心寬體胖的他,就算是天塌下來也能當成大被蓋。
「術赤,你的意思呢?」朱高煦驀然出聲。
術赤是他的謀士,也是他的知己。
「這也許是王爺的一個轉機。」術赤回答得很含蓄。
「只是也許?」朱高煦挑高了眉。
「世事難料嘛!」面對朱高煦的質問,術赤只是淺淺一笑。
在他的心里有著一股淡淡的不安,畢竟,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一個不小心就會留下嗜殺的惡名。何況,他總懷疑皇上誅殺方孝孺十族的動機並不單純,因為永樂帝並不是那種會讓怒氣沖昏頭腦之人。
「術赤,你這牛鼻子老道賣弄什麼玄虛,還不從實招來?」丘福戲謔地做出逼供狀。
自從和尚姚廣孝成為燕王的謀士,助他奪得天下之後,朝野間就興起請和尚做門客的風氣。當然,術赤可不是那些靠招搖撞騙為生的假和尚,事實上,他與和尚的淵源只限于他師父是個和尚而已。
「誰招誰還不知道呢!」術赤戲謔地抓住丘福頷下的三綹青須。
「好了,你們別鬧了。」王寧忙著打圓場。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朱高煦望著窗外。
天際風起雲涌,這氣候詭異得很,就像這些天朝廷里的局勢一樣。
他們三兄弟對這太子之位都是勢在必得,畢竟,當上太子就會是未來的君王,誰又能舍得放棄坐擁天下的機會呢?
相對于老大的裝模作樣、老三的欲蓋彌彰,他可是大大方方地表露出自己有問鼎的念頭──
皇帝的寶座,他總有一天要坐上去試試看!
「你們都閑得沒事做嗎?」朱高煦出言下逐客令。
「那──我們就告辭了,願高陽王一路順風。」丘福與王寧識趣地告退。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因有多年默契,朱高煦敏感的察覺到術赤似乎欲言又止。
「我曾悄悄為您卜了寧海之行一卦,不是吉兆。」術赤的臉色凝重。
「你該知道我不相信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
「皇上派你去誅殺方孝儒的十族,其實很不妥。」
「什麼意思?」
「你恐怕會背上嗜殺的罵名,這將不利于你得到民心。」術赤擔心地道。「也會成為你角逐太子之位的障礙。」
「在我手下了結的人命還會少嗎?」朱高煦微哂,哪個武將的手里不是沾染著千百條性命的?「再說,父皇並不是等閑之輩,豈能以常理論斷?」
「可……」戰時人命自然不值錢,但在太平時期,幾百口人的性命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何況,只因方孝儒不願替永樂帝寫即位詔書,就下令誅殺他包括朋友一族在內的方氏十族,這種舉動也實在太過火了些。
畢竟,平民百姓不是沙場上廝殺的士卒,太血腥的手段只會招致百姓的怨恨罷了。到時,朝廷為了轉移百姓的注意,恐怕會犧牲朱高煦的利益。
在術赤看來,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裝病躲過這件差事,就像世子朱高熾所做的那樣。不過,以朱高煦的脾氣而言,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行不通的。
術赤說出自己的憂慮。
「怕什麼?父皇還不是如願坐上了皇位!」朱高煦笑得十分邪佞。
他那肆無忌憚的樣子簡直是當今皇帝的翻版,連狂妄的態度亦如出一轍。
「我還是覺得有點……」
「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他一向我行我素慣了,鮮少在意別人的看法。
朱高煦的話從來就是定論,術赤忍不住嘆息了,唉!一緣一果莫非天定,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夜半時分,窗外開始飄雪了。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雪夜寒意沁人,可他竟不覺得冷!
朱高煦推開窗欞,不在意雪花因此而飄進室內。此刻,他的內心正燃燒著一團火焰,那是──對帝位的狂熱呵!
確實啊!皇帝的寶座從來就是野心男人所追求的!
他──朱高煦,向來是看準了目標就要奪到手的男人,他對女人如此,對江山社稷當然也是如此!
天下大安才幾個月,習慣征戰的他就已經覺得渾身不對勁了,不期然的,他竟開始期望這趟寧海之行會讓他的平淡生活發生一些變化,畢竟,除了沙場,自由嗜殺的機會已越來越少了。
也許殺些賤民會使他好受些吧!朱高煦不禁殘忍的笑了。
☆☆☆
寧海,方家。
方仁是方孝孺的本家,也是地方上有名的富戶兼積善之家。
不過,朱高煦只一眼就看透了他偽善的本質。畢竟,這種「行善積德」的把戲,他在老大朱高熾的身上已經看得夠多了,相較之下,方仁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小蟲罷了。
「王爺容稟。」寧海縣令早已嚇出一身汗了,畢竟,寧海只是個小地方,眼前的王爺則來頭太大。
「說!」看著跪了一地的將死之人,朱高煦的臉上毫無憐憫之意。
「百姓……百姓聯名……聯名為方老爺請命,說……說……」由于朱高煦的眼神過于可怕,他才說了一半就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了。
「你是吃朝廷的俸祿,還是方家的?」從朱高煦的表情,根本分不出喜怒。
「當然是……是朝廷的啦!」縣令囁嚅的說。
不過,方家的賄賂也收了不少啦!就數量上來說,方仁也算是他的衣食父母之一,他當然不希望方家就此倒台。
「傳令下去,凡為方家說情者,與方家同罪!」朱高煦只說了一句話,就嚇得寧海縣令當場瑟瑟發抖。
「王爺,該開始查封方家的財產了。」看出眼前的白痴兼蠢蛋縣令已經惹怒了朱高煦,術赤趕快出來解困。
當然,術赤並非出于什麼好心,只是──如果這個笨蛋縣令死了,指揮這幫更笨的衙役就會是他的職責,而為了避免讓自己陷入這種水深火熱的困境,說什麼他都得暫時護著笨蛋縣令。
「是是是,屬下這就差人去辦。」
「多事!」朱高煦橫他一眼。
「是,該掌嘴!」術赤嬉皮笑臉地往臉上輕拍幾下,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他當然樂得作壁上觀了。
衙役們忙忙碌碌的將方家的財產一一編冊,裝箱,不多時,滿載充公財物的箱子就已先行運回衙門,不久就要發往京城應天府了。
然後──就是處理人的問題了。
朱高煦掃了一眼手里的名冊,方家有二十七口人,當家的方仁有妻妾五人、子女四人,還有奴僕十七人。
「都在這里了嗎?」就一個民間的富戶來說,規模已經不小了。
「是……是是……應該都在這里了。」寧海縣令一把又一把的擦著汗。
「應該?」朱高煦的濃眉皺攏了。
「是……是……下官……記不清了。」雖說寧海不是什麼大地方,可人口也有千兒八百的,他怎能都記得清楚呢?
「什麼叫‘記不清’了?」
「下官……下官……」這次寧海縣令的腦袋徹底罷工了。
「你是怎麼領朝廷俸祿的?」朱高煦大腳一踹,寧海縣令便狼狽地滾到門邊,正巧撞上高高的門檻,痛得差點暈過去。
☆☆☆
這年,寧海的冬季特別冷,雪積得厚厚的。
也許是因為鳥雀的食物都被積雪蓋住,這些天,前來覓食的鳥雀特別多。
這天早上,方施就像平日一樣在院子里掃開一塊空地,把昨兒個剩下的飯粒倒在空地上,等鳥雀前來啄食。
天陰陰的,雲層很低,壓得人的心里感覺很難受。
然後,她突然覺得心悸,這是──出現幻覺的先兆!
每次方家要發生禍事之前,她總是能預知些什麼。
第一次,她預知了祖父的去世,第二次,是方記米鋪的大火,也是那次,她一直隱藏的異能終于曝了光。
就如母親所預料的,這不該被人類所擁有的能力並未替她帶來福祉,反而是噩夢的開始。從此,她成了眾人眼里的怪物,被迫在最偏僻的院落里深居簡出,甚至還拖累到自己的母親,讓她不再受丈夫的喜愛。
她十一歲那年,母親終于因忍受不住壓力而跳湖自盡。盡管她能預知,卻無法改變命運,于是,她的心也在那一夜冷去、死去!
要出什麼事了!
直覺告訴她,可她無法確知那是什麼,因為,她無法控制幻覺,它總是在想來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來,不想來的時候又杳無蹤影。
方施試探著走向大門,卻意外的發現竟無人阻止她。已有四年不會離開這里的她,第一次走出了思誨院的地界。
方家似乎變了好多,府邸又比她印象中大了三、四倍之多,連裝飾風格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她記得母親一向喜歡素雅,此時的方家卻變得金碧輝煌,似乎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財大氣粗似的。
她曾听為她送飯的男僕說過,打她被關進那滿是桃木劍與神符的思誨院後,方家的生意就一直經營得不錯。這些年,幾個姨娘也替她爹生了好幾個孩子,所以,直至今日,他從未進思誨院來看過她。
一路行來竟沒遇見一個僕役,她仿佛听見前廳那邊似乎傳來什麼動靜,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這是──什麼?
方施被突然滾到腳前的龐然大物嚇到,然後才發現那是一具臃腫痴肥的人體。
就他身著的官服來看,應該是某一級的朝廷命官,可──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竟敢將朝廷命官一腳踹倒在地上?
方施愕然的抬起頭,正對上一張男性邪氣的臉孔,那肆無忌憚的狂傲眼神……
有個幻覺突然自她的眼前浮起,她似乎看見他正身穿黃袍、頭帶紫金冠的模糊影像,莫大的驚詫讓她不禁輕喊出聲,「皇……皇上?」
「-看見什麼了?」她的聲音極低,可耳尖的朱高煦仍听見了。
方施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不言不動。她仍記得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別讓人知道-看到的東西!」
「-啞了嗎?」朱高煦從來都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呃……」掐住她下顎的手弄痛了她!
「你是誰?」
他的手指更深地掐入她的肌膚,她鋒利的牙齒割傷了柔軟的口腔內壁,嘴角沁出一條血絲!
「說話!」向來邪佞妄為的朱高煦哪受過如此的忽略,在氣惱之下,竟忘了他的手仍掐著她的臉,以致她根本無法回話。
「張大人。」寧海縣令當下成了他的出氣筒。
「是──是是……下官在。」听到朱高煦的召喚,跌得七葷八素的寧海縣令立刻掙扎起身,急巴巴地跪在朱高煦的面前答話。
「她是誰?」
「下官……下官不知,大概……大概是方家的女兒吧!」寧海縣令嚇得冷汗四溢。
「不知?朝廷的俸祿是用來養米蟲的嗎?」
「下官……下官……」
「听說你和方仁的交情不錯?」朱高煦的聲音透著危險。
「下官……下官該死!」
「這些年你們官商勾結,賺了不少吧?」來寧海之前他就得知,寧海縣令與地方富戶勾結,賺了不少昧著良心的錢。
現在──該是他把錢吐出來的時候了!
「下官該死!王爺饒命呀!」寧海縣令早听說朱高煦的精明以及鐵血手腕,當下嚇得磕頭如搗蒜,「下官願意交出所有的財產,只求王爺饒命呀!」
「既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這倒省了他一番手腳,「拿來吧!」
寧海縣令從身上模出藏得隱秘的鑰匙,顫著手交到朱高煦的手里。
「多謝王爺不殺之恩。」寧海縣令雖然心痛錢財落空,卻也不由得慶幸自己撿回一條性命。
「如此──起來吧!」朱高煦的唇畔浮起一抹邪佞的微笑。
沒等寧海縣令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陣冰冷的刺痛就在他的胸口泛起。他愕然低下頭,才訝異的發現一柄銀亮的小刀正刺入他的心髒部位!
「王……王爺……」他的眼里有著驚愕與不解。
「大明一朝,容不下爾等貪官污吏!」朱高煦的聲音仿如刀鋒冰冷而無情。
銀刀不長,刀鋒卻恰好能刺穿寧海縣令的心髒。拔出刀鋒時,鮮血噴出濺上了朱高煦的袍角。
「求──王爺饒命呀!」當朱高煦轉向方仁時,方仁嚇得頻頻叩頭求饒。
「她是你的女兒嗎?」為迫使她低下頭給方仁辨認,朱高煦用手箝制住她的小臉,手掌上的血漬則因此沾染上她的兩頰。
「魔鬼,是魔鬼!」
雖然多年不見,可方仁仍然認出這張酷似亡妻的臉,然後,他記起那年方士曾為她批的命──克母弒父。
方仁當下也不知是從哪借來的膽子,竟突然立起身,掐住方施的脖子。
看守的士卒想拉開方仁,卻被朱高煦揮手斥退。「不許插手!」
「王爺!這麼用力,她會死的。」術赤注意到方施的臉色已經漸漸漲成紫色。
「由她!」他倒要看看她就真的這麼不反抗嗎?
反正寧海方氏一族都得誅殺,眼前骨肉相殘的鬧劇也只是讓這場戲碼變得精采一些罷了。
「王爺,這女孩背負著詛咒,有術士為她批命,說她會‘克母弒父’。」術赤很快便把情況打听清楚,「據說她有預知能力,家里的人畏她似魘,所以年齡稍長,就被關在偏僻的院子與世隔絕。」
克母弒父?這倒是很有趣!
「她的父母不是都在這里嗎?」
「她是庶母,生母早就跳水自盡了。」術赤輕聲解釋。
「-叫什麼名字?」終于,朱高煦示意衙役拉開半瘋狂的方仁。
「方施。」方施抬起兩只澄澈透明的眼楮看向他,聲音因喉嚨腫脹而變得嘶啞難听。
「施,給予嗎?」朱高煦嘲弄地挑起長眉。
雖說他不相信什麼「我命由天不由我」之類的話,可她確實喚起他狩獵的興趣。
方施無言。
「我只能饒一人不死,-覺得……該饒誰呢?」
「王爺,饒命呀!」听到朱高煦的「自言自語」,方家人立刻爆發出一團哭嚎。
「閉嘴!」朱高煦冷冽的聲音讓所有人害怕,卻不包括方施,她的眉宇間平靜得恍如一潭死水。
「饒命可以,不過,得看你們有沒有本事逃出這座院子。」朱高煦斥退把守住四周的士卒。
庭院很大,不過並非大得沒有邊際,現下少了四面把守之人、方家主僕等立刻四下逃竄,作鳥獸散。
不過,恐懼讓他們腳軟,慌亂則使他們互相踐踏,一時間慘叫聲四起,驚慌中甚至忘記院門仍未打開,只能像一群無頭蒼蠅般的在院里四下亂鑽。
朱高煦有趣地發現,所有方家人都在逃命,只除了這名叫方施的女孩。
「-預知了什麼?」
「預知……」方施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蒼白,一瞬間,她的眼前似乎飛掠過一地的血漬!
這──這不是真的,只是她的幻覺罷了!
她喃喃自語,此刻仍是隆冬,可冷汗已經濕透了她的內衫。
「克母弒父嗎?」
他充滿殺意的聲音讓她為之驚跳,然後,她的手里倏的被塞進了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張弓,還有一支閃著尊貴金黃色的箭。
「讓我幫-達成那個預言吧!」朱高煦的聲音有如魔咒。
接下去的一切就像是最可怕的夢魘般,她白皙的小手在他古銅色大手的控制下,將金黃色的箭搭上弓弦,然後拉開弓……
「不!不……」
箭離弦而去,箭尖射入方仁的背心……
克母弒父!那個預言終于──還是成真了!
方施因承受不了這個打擊,終于暈倒在雪地里。
金黃色的箭是屠殺的信號,才一盞茶的工夫,方家大院就變成一個只有死尸的死院。
鮮血涂滿一地,就如方施剛才在幻覺里所看到的一樣……
「走!」朱高煦抱起他的戰利品。
術赤當下預感到,命運的齒輪開始運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