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路快兩個小時了,保羅頗為擔心地偷眼瞧了瞧他悶聲不響的乘客。她坐得筆直,一動不動,神情鎮定而矜持,但是每過一英里,他都幾乎可以感到她的憂懼在加深,她的緊張在加劇,他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她是被他強迫著去做這些事的。
為了避免給她任何會讓她打退堂鼓的信息,他自從總統日以來只和她通過一次電話。那次通話,她試著問他關于她父親和姐姐的一些問題,但是他堅持要她把這些問題留到開車前往棕櫚海灘的路上。他現在預備回答她的問題了,急切地想讓此行更輕松,並且能讓她堅定決心,但是她看來不願意開口,甚至不願在他說話的時候直視他的眼楮。
他搜腸刮肚地想從這件事里找出一些令她振奮的事。如果她是一個普通的年輕女子,即將同她的父親和姐姐初次會面,她一定會對未來的親密關系懷有希望,因此而讓她對前路充滿信心。但是思瓏不是為了感情的緣故才去和他們見面的,她是忍氣吞聲,忠于職守,去那兒監視他們的。
最終的結局對她來說可能是歡喜的,但是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保羅幻想了一個,一半是為了讓他良心好過,一半是為了給她打打氣。在他童話故事的劇情里,卡特-雷諾茲與任何犯罪活動無關,他對思瓏產生了強烈的父愛,他們兩人最後都意識到對方對自己的重要。
暫且不去理會這與事實相差十萬八千里,保羅開口說道︰「思瓏,現在在你看來可能不是那麼回事,但是這次旅行可能給你的全家帶來非常積極的結果。」她不再盯著窗外,轉而凝神看著他。看來這是她所能給予他的唯一的鼓勵,保羅不得不繼續。「現在,你的父親只是一個我們正在調查的嫌疑人。你在幫助我們離他和事實更近。等我們完成了任務,我們也許會發現他完全是無辜的,和任何犯罪事實都扯不上關系。」
「你覺得這機會有多大?」
保羅遲疑了。他不願意辱沒她的智商,也不想用全盤誤導來報答她的信任。「很小,」他誠實地回答,「但是有這個可能性。現在,讓我們在一個更個人的層面來想想目前這個情況。作為一個父親,毫無疑問,他是令人難以寬恕的,不過很明顯他覺得後悔,要不然他就不會和你聯系。我們沒人真正知道是什麼結束了你父母的婚姻,但是從你告訴我的事來看,是他的母親唆使他離婚,並且安排監護事宜的。是她在他父親中風後,來到佛羅里達把他帶回了舊金山,對嗎?」
「是的,但是他繼續順從了她的計劃。」
「沒錯,但是那時候他只有二十來歲。他跟她走也許是因為軟弱,或者不成熟,抑或是怯懦,或許是因為她讓他相信那是他神聖的家族使命,誰知道?那些很大程度上都是性格犯下的錯誤,但是不一定是不可饒恕的或者永遠的。我們確確實實都知道的是,她三個月以前過世了,幾乎是緊隨其後,你的父親提出同你和解。」
思瓏意識到保羅真心想對她有所幫助,但此刻她已經快被其他一些她無法承受的情感窒息了,他同時多少也讓她感到不安和疑慮。她想讓他別再繼續說了,但是她與生俱來的正義感,或者只是單純的好奇心促使她追蹤他更進一步的推理。
「那我姐姐呢?她可能有什麼充分理由來解釋她從來沒有試過聯系我母親?」
保羅從眼角瞥了她一眼。「也許她在奇怪為什麼她自己的母親從來都沒來找過她。」
「根據那份他們強迫我母親簽署的協議條款,她不被準予和她聯系。」
「也許湃瑞斯並不知道這個。」
思瓏直直地瞪著他,努力想打消一個愚蠢的、幾十年來第一次閃過腦海的念頭一一個破鏡重圓的可能性。「你說過你在舊金山的家里有個線人。你確實知道你剛才所說的是事實嗎?」
「不。我們從沒對湃瑞斯感過興趣。關于她,我只知道這些。有些人認為她很冷淡很難近,而另一些人覺得她很安靜、矜持和優雅。每個人都同意她很漂亮。她是一個有國家排名的網球好手,五項障礙高爾夫球手,而且精通橋牌。她參加錦標賽的時候,通常都是和你父親搭檔,你父親也是一個有國家級排名的網球手,一個出色的橋牌玩家,一個零起點的高爾夫球手。」
她顯然對這些膚淺的成就不屑一顧,她眼楮轉了轉,抬起肩來了個法式的聳肩——這個動作有點一本正經,又出人意料地可愛,看得保羅不由自主地要笑出聲來。「還有艾迪斯,」
他說,提到了這個家族現存的最後一名成員。「她也會在棕櫚海灘。」
「艾迪斯?」思瓏重復道。
「你的曾祖母,」保羅解釋道,不客氣地接著說,「她是條九十五歲的老龍,情緒暴躁,任何礙她事的人都會被她嚇倒。但她也是個臭名昭著的吝嗇鬼。她有大約五千萬美元的身家,但是她一次次地因為房間里開著一盞燈而沖人發火。」
「她听上去挺可愛。」思瓏平淡地說道,隨即她便不得不按捺住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節儉而感到的一陣不安——薩拉上星期剛管她叫過小氣鬼,而她自己的母親也哀嘆思瓏把錢看得太牢。但是,薩拉和金波利都是無可救藥的花錢狂,思瓏鼓勵地提醒自己。她,從另一方面而言,平時生活開銷很節儉,因為小時候她就知道了這是需要,而且因為她作為一個警隊探員的薪水無法提供多少錢供她花銷。如果她有很多錢,她當然會花。唔,一部分。
保羅對于用最好的「劇情」減輕了她的一些不安感到滿意,之後他讓她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但是當他們即將到達高速路上棕櫚海灘的出口處時,他知道他必須把她帶回到現實中。在試著讓她的親戚看上去有些人情味、似乎還挺討人喜歡之後,他現在必須提醒她,她的父親是個犯罪嫌疑人,而她的角色是去刺探他。「你父親的房子離這兒只有大約十分鐘的程,」他說,「先前,我給了你我的『最佳劇情』。我恐怕我們現在不得不為一個最糟劇情作準備了。讓我們把我們的故事再溫習一遍,這樣我們就可以開始我們的工作了。」
她在位子上轉過身,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好吧,說吧。」
「我們會告訴他們,我們五個月前在浪德戴爾堡認識,當時我在那兒參加一個保險研討會。」他詳細地說道,提醒她該知道的關于他的一些個人細節。「我父親的名字是克里福德,我母親的名字叫瓊。她幾年前去世了。我是獨子,在芝加哥長大,畢業于羅優大學。我現在還住在芝加哥,為全球保險公司工作。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因為我們離得太遠,所以能在一起過兩星期對我們非常重要。」他打起了轉彎燈,換了車道,準備從棕櫚海灘人口下去
「到目前為止,清楚嗎?」
思瓏點了點頭。這些他們在總統日的時候已經都討論過了,不過現在她的好奇心冒了上來,「有一部分是真的嗎?」
「沒有。」他毫無表情地說道,讓人沒法繼續對他真實的私人生活一探究竟。「我的證明都一切到位,如果雷諾茲去調查,我將無懈可擊,不過我想也許並不需要。一旦你的家人意識到我們認識並不久,而且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長,那麼即使你並不知道關于我的每一件事,他們也不會起疑心的。不管怎麼樣,他們不會對我特別感興趣,所以不會問得太多。只要我在,我會適時地回答任何問題。如果我不在你身邊,說你想說的,不過記得之後和我通個氣。現在,讓我們來復述一下你的背景。你為自己決定了一個合適的職業了嗎?」
「是的。」
他們一致認為,將思瓏是一名探員的事實告訴雷諾茲很不明智。從保羅由在舊金山的線人那兒獲取的消息來看,雷諾茲在打電話給金波利要思瓏的電話號碼時,並不知道關于思瓏的任何事。而且也沒有理由認為,他在打電話到思瓏的辦公室時,得知了其他的任何情況。保羅仍舊在興奮地說著這事。
「那天他打電話給你母親的時候,她沒能有機會告訴他關于你的任何事,這點至今讓我覺得很走運。」
「這和運氣沒有任何關系。我母親急于想和他談談我,但是他沒給她機會,因為他冷酷而又粗暴。他三十年來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或是想法。當最後他給她打了電話,他告訴她他沒空多談,只夠時間要一個我的電話號碼。一等到她給了他我辦公室的直線電話,他就告訴她,等到他不那麼忙的時候會再給她打電話,于是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思瓏不想給他潑冷水。「你的運氣在這之後,在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她笑著說,「我暗暗試探了薩拉,她說她完全記得英格索上尉是怎麼接我的電話,怎麼跟卡特說的。英格索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讓我的父親有所警覺,他不會覺得他打電話到了警局,或者我是個警官。這可算是幸運了。」
「在這個案子里我總該可以走一回運了。」保羅苦笑著說。「現在告訴我,你為自己選擇了什麼行當。」
「在大學,我的專業是海洋生物,在我轉行到執法部門以前,我還學過數學,但是你說過你希望我能選一個讓雷諾茲看來膚淺而無害的職業。科學或是數學這兩個行當不合適,而且對于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沒有足夠的知識可以自圓其說。上星期我在等薩拉結束同她客戶的談話時,還在試著找出一個解決辦法——忽然我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職業。」
「別吊我的胃口,是什麼?」
「在接下來的兩星期里,我是一個室內設計師。」
「對極了。」他大笑了起來。「那正是我想要的。你有足夠多的知識可嗎?」
「我知道的足夠可以唬人。」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听薩拉狂熱地對一些家具和配件品頭論足,思瓏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已經吸收了足夠多的行話和信息,可以讓她在同卡特-雷諾茲的幾次膚淺的談話中蒙混過關,而卡特,雷諾茲無論如何都會覺得這個話題非常無聊。
「還有一件事我們必須討論一下。」他用一種嚴肅而莊重的聲音說道,「有一點我希望肯定,那就是對于你在棕櫚海灘的職責,以及如果你偏離了你的職責,而牽涉到的法律問題,你必須完全明了。」
思瓏完全知道他指什麼,但是她很有興趣听一听他的邏輯。
「從法律上來講,你的父親有權在自己的家里享有合理的個人空間。因為你按我的要求去那兒,所以從技術上講你在為聯邦調查局工作。既然聯邦調查局沒有搜查許可,那麼你或者我發現的證據都會被扔出法庭,除非證據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或者是他允許我們去的地方。你可以把情報告訴我,但是你不能搜查。我說得夠清楚了嗎?我不想你做得太多,比方去打開一個抽屜,除非有人叫你去從里面拿什麼東西出來。」
思瓏強忍著笑,保羅竟然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個基本的法律常識。「事實上,關于這個,我在『法律和秩序』那一章里學過一些。」
他稍稍松了口氣,但是仍舊一板一眼。「對于你也許踫巧听到的談話,這些原則仍然適用。你得弄清楚哪些地方你被允許可以去,而且你有合法的理由在那兒。如果那時你正好讓人看見,也會有所幫助。對于電話,你不能用分機偷听。我們得完全根據書上說的,來玩這個游戲。明白了嗎?」
思瓏點了點頭。「明白了。問題是,不論我們如何小心謹慎,他的律師們都會用動議對法庭狂轟爛炸,把這件事壓下去,就像查禁時事宣傳冊一樣。」
「你的任務是,肯定你沒有做任何會讓法官覺得該傾向于他們的事。要記住的一點是,我們在這兒的主要原因不是找證據。我在這兒是監視他。每年他都在棕櫚海灘待很長時間。我想知道他在這兒的時候都干些什麼,去哪兒,還有和誰見面。你在這兒是因為這是我能來這兒的唯一方法,還因為你有可能給我帶來你踫巧得到的有用的情報。但是你不是來這兒找這些情報的」。
「我明白。」
保羅對此感到滿意,于是試著找一些更輕松的事來談,很快,他又搬出了先前他們已經討論過的話題。「我想,你當一個室內設計師糊弄過去是個高明的選擇。雷諾茲不會感到任何威脅。太棒了。」
思瓏點了點頭,但是隨著戴上面具時間的臨近,裝扮成其他行當的人,特別是薩拉的行當,對于思瓏來說,感覺一點都不好。她在進入一個陌生的領地,在那兒她隱藏起她的真實身份。她得同那些傲慢的陌生人交談,他們不僅使那些讓她感覺安全的談話蕩然無存,甚至他們還抹去了她的生活。
「思瓏?」保羅突然叫了她一聲,這當口他正將車駛上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邊是富麗堂皇的海灘別墅。「你是不是又在想,作為一個室內裝潢師是否能順利過關?」
「室內設計師。」她嘆了口氣,更正了他的話。「不,我沒問題。不管怎麼樣,這都是個品味問題。也就是說,如果我犯了某種錯誤的話,他們只會以為我沒有品味。」
「這對我來說很好。」他興高采烈地說道,看上去他對于她真的有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自取其辱感到高興,這多少有點叫人惱火。「畢竟,」他解釋說,「雷諾茲越低估你,就越有可能放松他的警惕。別在乎,讓自己盡可能看上去無能,容易上當受}騙,甚至愚蠢。他會喜歡的。」
「是什麼讓你認為他會相信我就是那樣?」
「因為,根據我們的情報,他對你母親的記憶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保羅小心地挑著字眼。他不想告訴她,雷諾茲事實上把金波利稱為「一個笨蛋」,「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標準的金發傻瓜」。
「我只知道我會恨那個男人。」思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對我母親的看法和他認為我該是什麼樣有什麼關系?」
保羅對她苦澀地一笑。「你看上去像她。」
「我不這樣認為。」
「不,你是的,」他平淡地說道,「雷諾茲也會這樣認為的,而且他會很自然地以為你」——他停頓了一下,想找出一個雷諾茲用來形容思瓏母親的最不會令人反感的詞——「和她一樣容易上當受騙。」
思瓏警覺地感到對于這一點他已經打定注意了,但是他想讓她對此感到釋懷,因為她不會喜歡這一切。
「我發現你想要我加強他對于我母親還有我智商的誤解,是嗎?」
「如果你能的話。」
「而且你知道我很可能會厭惡這個主意,所以你決定等到我們實際上已經來到他家車道上的時候才跟我說。」
「一點都不錯。」他毫不羞愧地回答。
思瓏把頭靠到了座椅的頭撐上,閉上眼楮,沉浸在她難得一遇的自怨自艾中。「哦,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听著,思瓏,你來這兒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讓雷諾茲傾慕你的,對嗎?」
思瓏咽了一口氣。「是的,」她長吁了一El,不過腦海里展現出來的接下來兩星期的景象仍令她心里不免有一絲畏懼。
他打開了轉彎燈,將車駛向了一座豪華的地中海式別墅。別墅的車道是用石板鋪成的,高大的鐵門在路當中擋住入口。
「在我們進去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知道這會很難,但是你必須把你對雷諾茲的敵對情緒收起來。他不是傻瓜,而且他必須相信你想要和解。你能把你對他的感覺藏起來嗎?」
思瓏點了點頭。「我一直在練習。」
「那種事你怎麼練習?」他轉了個彎,駛入車道,一邊調侃地問道。
「我站在鏡子前面,想象著他所做過的一些可怕的事情,然後我練習微笑,直到我看上去真的對此感到很快樂。」
保羅朗聲大笑起來,信賴而充滿鼓勵地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隨後,他將車停到T門前。他搖下車窗,伸手去按車門邊石基上銅盒子上的一個按鈕。接著,他停了下來看著思瓏。「對鏡頭笑一笑,」他意味深長地沖著一個小小的、罩著玻璃的小孔點了點頭,小孔被嵌在一個安在基座上的鐵盒上。
他按了一下盒子上的按鈕。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思瓏-雷諾茲和保羅-李察森。」他說道。
門從中間分開,向兩邊打開了。
每每思瓏想象這一時刻,她總是會勾畫這樣的場景——她的父親打開門,親自招呼她,所以此刻她強迫自己表現得和藹可親,不預設任何立場。她的努力很成功,只是全部白費了,事實上開門的是一個高個子的金發管家,他看上去幾乎像她一樣和藹可親,甚至更沒法看出任何立場。「下午好,雷諾茲小姐。下午好,李察森先生。」他拿腔作調地說,嗓音低沉,幾乎听不出有絲毫諾地克口音。「全家人都在等你們。請跟我來。」
他帶著他們走進一條寬闊的、鋪著瓷磚的廳廊,廳廊兩邊有拱門,引向眾多的寬敞的房間,房間里的家具都是歐洲的古董。大廳的盡頭,門突然打開了,思瓏見到她父親的第一眼。正是他走上前來親自歡迎他們的當口。因為他發過一次心髒病,又因為他如此急切地要找機會補償,她很自然覺得他應該滿懷歉疚,而且形容枯槁,但是那個大步走向她的男人矯健黝黑,而且非常英俊。「思瓏!」他叫道,在她面前停住,伸出了他的手。思瓏機械地伸出她的手,滿以為是要握手,但是他用他的兩手蓋住了她的手,並且握住不放。「我的上帝,你和你母親看上去太像了,真有點令人驚訝。」他笑容可拘地說道,接著又真誠而簡短地加了一句,「謝謝你來。」
思瓏的全身都因為緊張和不安在顫抖,但是她的聲音听上去卻平穩如往常。「這是我朋友,保羅-李察森。」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接著卡特的眼光又轉回了她的身上。因為某些原因,他歉意地坦白道,「我以為你帶來的朋友是位女性。諾斯莊準備了兩間客房,但是——」
「那很好。」思瓏立即說道。
他的笑容更舒展了,思瓏感覺她的父親對于這點很滿意——她沒有厚著臉皮想要和她的「男朋友」在他家睡一間臥房。她不清楚他是如何把這點傳達給她的,不過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她不在乎他的任何想法。「諾斯莊會照管你們的行李,」他說道,「現在,跟我來吧。你姐姐和曾祖母在陽光室。」
正當他們向前邁步的時候,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身材消瘦的男人從臨近主樓梯的房間里走了出來,他頭發稀疏,戴著金絲邊眼鏡,拿著一疊報紙正在看。卡特叫住了他——蓋利。迪士勒,把他介紹給思瓏和保羅。「蓋利是我的助手,」卡特解釋道,「但凡你們在這兒需要任何幫助,如果我不在的話,找蓋利就行了。」
帶著滿臉愉快的笑容,蓋利和他們倆一一握手,舉止如同他穿的敞領襯衫一樣並不正式。「有事沒事盡管來找我,」他說,「我大事小事都能幫得上。」
陽光室是位于房子後部的一個寬敞的八邊形玻璃房間,里面盡是些成年的大樹和熱帶植物,還有一座架在迷你小溪上的亞洲石橋。藤制的扶手椅被擺放成組,上頭放著碩大的靠枕,四周是裝著異國花草的花盆,頂上的格子架爬滿了開著小花的藤蔓。在步行橋的一旁,被參天大樹和白色蘭花圍繞著,兩個女人注視著三個人慢慢地走近。思瓏打起精神,準備應對這場如同整個環境一般奇特的會面。
湃瑞斯在報紙上的照片沒有呈現出她美麗的一面,思瓏一邊走向她光彩照人的姐姐一邊這樣想著。湃瑞斯就是時尚典雅的楷模,她有著象牙白的皮膚,大大的棕色眼楮,深色而閃亮的齊肩頭發;她身穿一件翡翠色的亞麻衣服,裙擺很窄,袖管寬松,而在手腕處綴著亮金色鈕扣的袖口則扣得很緊。她正襟危坐,一言不發,手放松地蜷起在腿上一本看上去像速寫本的東西上,她注視著思瓏,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
思瓏為自己的緊張情緒感到煩躁,她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前一後邁出去的腿上。她不能讓自己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一樣無動于衷,所以她轉而把焦點集中到了坐在她旁邊的那個年老瘦弱的女人身上。保羅把艾迪斯-雷諾茲形容成一條龍,但是思瓏覺得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只衰弱的老鷹。身穿一件全黑的外套,頸部掛著一串飽滿的珍珠項鏈,這個老女人有著一張瘦削的貴族模樣的臉,皮膚和她的珍珠一樣蒼白,眉毛也是白的,白發梳向耳後攢成了一個一絲不亂的發髻。淺藍色的眼楮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但是它們就像兩道激光一般銳利和專注,聚焦在思瓏臉上的每一部分。
她的聲音也一點都不軟弱無力,還沒等卡特做介紹,她就堵住他,發話了。「對她而言,我們的身份肯定顯而易見,卡特,」她沖口而出。她把她的逼視轉向了思瓏,好像不準她就此持反對意見似的,接著她粗聲粗氣地說,「我是你的曾祖母,這是你的姐姐,你是思瓏吧。」
因為她的態度幾近粗魯,思瓏決定只用一個無聲的點頭回復來表示贊同,這讓那個老女人有點吃驚。她把她的注意力轉向了保羅,向他發起了挑釁。「你是誰?」她盛氣凌人地問道。
這次,常規禮儀讓思瓏非說話不可了。「這是我朋友保羅。李察森。」她語調平緩地說道,接著她瞧了一眼她的父親,他看上去對那個老女人的奇怪態度完全不以為然。「我說了我會帶一個朋友來。」她告訴那個白頭發的女人。
「是的,不過我們很自然地以為你是說你要帶一個女伴來。」艾迪斯-雷諾茲向她聲明。「我希望你並不打算在這兒和他用一間臥房。」
思瓏在這一秒突然而來的沖動是要麼大笑要麼離開,但是這兩個反應都不符合保羅希望她所具有的個性,所以她裝作完全漠視那個老女人的挑釁性的態度。「不,女士。我沒這樣打算。」
「別叫我女士。」她兜頭就是一句。「你可以稱呼我曾祖母,」片刻後她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道。她听上去就像一個統治者不情願地將一項優待頒給一個地位低微且配不上這項殊榮的農奴,而思瓏立刻決定永遠不會那樣稱呼她。
她並不理會思瓏心里念頭的出軌,轉而把她如刀子般銳利的目光投向了保羅。「你幾歲了?」
「三十九。」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大到足夠可以理解,在我的房子里,一些規矩禮儀必須被遵守,不論你的周圍是否有人在注意著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想我能。是。」她怒目而視,而他則接著她的話說道。
「你可以稱呼我雷諾茲太太。」
「謝謝,雷諾茲太太。」他彬彬有禮地答道,設法讓自己上去完全就像一個被管教的學齡前孩子,而不是一個會給他們全家帶來滅頂之災的聯邦調查局特工。
思瓏的父親終于插進話了。「湃瑞斯,,』他提醒他的女兒.「我知道你一直在期待這個時刻——」
湃瑞斯『雷諾茲領會了其中的提示,以一種優雅而流暢的姿勢站起身,非常有禮貌的把目光固定在了思瓏的身上。「是的,我一直期待著。」她用一種經過精密調試卻又非常謹慎的
聲音說道,並且伸出了一只修得異常完美的手。「你好嗎?」
我好什麼?思瓏驚訝她會這麼問,覺得很不屑(或者有些絕望)。「我也一直期待著和你見面。」思瓏回答道,並同那個儒雅的、身為她姐姐的陌生人握了握手。
艾迪斯『雷諾茲已經厭倦了這種社交辭令。「我肯定思瓏和李察森先生想要在晚飯前休息一下,提提精神。」她說。湃瑞斯會帶你們倆去你們的房間。」她對思瓏挑明。「我們七點吃晚飯。別遲到了。別穿褲裝。」
思瓏剛到的時候就一直害怕並且已經作好準備,會同她的父親和姐姐有一個冗長的令人尷尬的會面,所以當那條老龍給了她兩個小時的緩沖時,她很驚奇,不過又舒了一口氣。
盡管直覺告訴她,如果艾迪斯-雷諾茲知道思瓏想要一個緩沖的話,她很可能會把這場會面再拖下去。
「湃瑞斯會保證你們能舒服地安頓下來,卡特.雷諾茲插話道,先朝著思瓏,然後是保羅溫和而友善地微笑了一下。「我們晚飯時和你們倆再見。」
思瓏跟在湃瑞斯的後面,保羅走在她旁邊,他的手禮貌而熟稔地踫觸著她的手肘,完全符合他作為她男朋友的角色需要。她被這些奇怪的家伙搞得恍恍惚惚的,所以當他們一路朝著門廳走去,爬上弧形的瓖著鍛鐵和厚實的黃銅扶手的樓梯時,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們經過的那些房間。到目前為止,三個人中最有人味的是卡特-雷諾茲,而他則是她以為最不招人喜歡的。
在樓梯的末端,湃瑞斯轉向了左邊,然後他們一直走到了將近大廳的盡頭。「這是你的房間,李察森先生。」她邊一字一句地說道,邊打開了門。這是一間寬敞的翡翠綠的房間,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意大利家具。他的衣箱敞開在床上。「你如果有任何需要的話,只要按一下電話上的對講鈕。」她說道,用一個無可挑剔的禮貌的微笑結束了她同樣毫無瑕疵的禮貌的說話,然後又順著大廳朝前走去。
保羅說過,人們認為她冷漠且高高在上。實際上她比這更糟——她一點兒也沒有生氣,思瓏失望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而讓她意外的是,這使她覺得有一絲刺痛。湃瑞斯走動起來甚至就像是在跳舞,走路的簡單動作事實上是經過準確設計的一她的雙腳在她鞋子的高跟上保持著平衡,臀部沒有過多的移動,手臂毫不亂擺,肩部向後,而頭部高昂。
「我們晚飯時候見,思瓏。」保羅柔聲地沖她說。
須臾間思瓏忘了自己假扮的角色,為之一震,接著,她轉過身,月兌口而出,「好好歇歇。」
「你也是。」
在大廳走廊的盡頭,湃瑞斯停在了另一扇門前。她打開門,並且將對保羅說的話一模一樣又說了一遍,而且以同樣的聲調和相得益彰的敷衍的微笑結束了她的講話。不過這次她盤桓在門口,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她很可能在等著思瓏就這樣的安排作出某些反應,思瓏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環顧了一下這個華麗的房間。房間裝飾著深深淺淺的淡玫瑰色和乳白色的綢質織物,擺放著精美的瓖著閃亮金葉T"的法國家具。在她的腳下,來自東方的地毯非常厚實,以至讓人覺得是走在沙地上。「這里——很可愛。」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把臉轉向了站在門廊下的她的姐姐。
湃瑞斯朝著兩扇法式陽台門做了一個優雅的動作。「從陽台可以看到大海,夕陽西下的時候尤其美麗。」
「謝謝。」思瓏說,心里覺得越來越尷尬。
「諾斯莊把你的箱子拿來了。」湃瑞斯朝著套房最盡頭支著罩篷的大床方向很有皇室氣派地點了點頭。「需要我叫人來幫你打開行李嗎?」
「不,謝謝。」思瓏等著她離開,也希望她離開,但是她徘徊在門口,手攥著門把。思瓏這才意識到駕馭了她姐姐的思想、言談和舉止的社交禮儀現在一定要求思瓏轉換某個話題。她唯一想到能說的就是,「你是個畫家嗎?」
湃瑞斯看著她,仿佛她在說一種外國話。「不。為什麼問這個?」
思瓏沖著她手里的一大本拍紙簿晃了晃腦袋。「我以為那是速寫本。」
「哦,我忘了我還拿著這個。是的,是速寫本。但是我不是個畫家。」
對于她並無幫助的回答,思瓏有些沮喪,看著這個站在門口像時裝模特兒一樣擺著姿勢的頭發黝黑的女人,思瓏突然l覺得湃瑞斯很有可能是害羞,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論是哪種情況,同她說話就好像是要撓自己的後背一樣困難,但是思瓏又試了一次。「如果你不是個畫家,你用速寫本做什麼?」
湃瑞斯猶豫了一下,接著她走上前,把速寫本遞給思瓏,就好像是一位皇後伸手交出她的權杖。「我在設計我自己的系列女式外氅。」
衣服!思瓏在心里申吟著。薩拉喜歡談穿著,金波利喜歡談穿著,而思瓏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對流行敏感的細胞。思瓏接過速寫本,跟著湃瑞斯來到了床邊,她坐了下來,打開了第一頁。
盡管思瓏不是專家,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出湃瑞斯並不是為普通女子在設計衣服。她在設計一流款式頂尖時尚的晚禮服和正式的裙袍,思瓏本能地知道這會值一部非常棒的新款二手車。她搜腸刮肚地想找些合適的話說,默默地翻著書頁,直到她看到一件緊身衣,猛地想起了薩拉曾經描述過的她自己的那件。「哦,我很喜歡這件!」她有些過于興奮地月兌口而出,她自己也意識到了。「有些『挑逗』,但又不過于『招搖』!」
湃瑞斯瞥了一眼速寫本,想知道是什麼讓她這麼興奮,接著她看上去有些失望。「我覺得挺普通的。」
思瓏不確定這是不是對于她服裝品味的故意污辱,但是她合上本子,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我真不是個好評委。」她解釋道,「我母親和我的朋友薩拉喜歡衣服,但我總是很忙,沒時間逛街。每次買東西的時候,我總是打不定主意那些新東西是不是真的合適我,所以最後我總是買我已經有的樣式。然後,我一直穿它們直到差不多快壞了,這樣我就不用再去逛街買衣服了。薩拉說,她能看出我又買了新東西的唯一辦法,就是她發現了一個不同的顏色。」
思瓏知道她說的某些話事實上抓住了湃瑞斯的興趣,但是她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直到她說完,湃瑞斯問,「她喜歡衣服嗎?我是說,你的母親?」
你的母親。我們的母親。
實在是奇特的諷刺,這個局面讓思瓏覺得被一股力量猛地擊中了,她可以為湃瑞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但是現在這個想法卻被一個事實抵消了——湃瑞斯有足夠的錢可以買她喜歡的衣服,而「她們的」母親得在一個服裝店工作,把她喜歡的東西賣給別人。「是的。」思瓏平淡地說道。「她喜歡。」她站了起來,繞過床邊,走到她的箱子旁,仿佛她突然想打開行李了。
覺出了她的不快,湃瑞斯站起身。「七點鐘我們在樓下見。」她用一種同樣平淡的聲音對她說。
如此突兀地切斷了談話,思瓏覺得有些愚笨和內疚,她彎下腰拉開了薩拉折疊式的大箱子,一邊注視著湃瑞斯離開房間並在身後關上了門。她打開箱子,把一件黑色晚禮服從衣架上取了下來,腦子里卻思緒萬千。她轉過身想找一個衣櫥,忽然她發現有些事不對勁……
她沒有向薩拉借折疊式的大箱子,因為她並不需要。
而且她從來沒見過這會兒她拿在手上的這件黑色串珠子的晚禮服,衣服的下半截是透明薄紗的短裙。.
她把身子轉向床,瞪著那個打開的箱子。一條印著長春花的藍色長裙掛在下一個衣架上。思瓏也認不出那條裙子,還有它下邊那件和它搭配的上衣,還有紅色的太陽裙……
「哦,媽媽,不!」思瓏一坐到了箱子邊的床上,恨恨地低語著。不用看,她已經知道箱子里的其他每一件東西都是新的,而且她完全知道她的母親是如何設法支付這一切的。在一雙黃色的新涼鞋的系帶下塞著一個自信封,她伸手去取那張便條,心里已經打定主意一回家就把每一件東西都退掉。只要她不穿這些東西,商店會同意把錢退給她母親的。思瓏對這點很肯定——直到她讀到母親的便條。
「親愛的——」她母親用她可愛的圓體字寫道,「我知道你看到這些衣服的時候會不安的,但是我沒用我的賒賬卡,那種卡不論你花多少錢,款項都會越來越大,但是我沒有,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付大筆的利息款。我只是用了我存著準備乘船巡游的錢。」
思瓏唏噓著,再一次提醒自己這些衣服是可以被退回去的。
你希望我過一個夢想的假期,但是這一分鐘你讓我最大的夢想變成了現實。在這麼多年之後,你的父親終于會了解你,我希望你看上去能像你的內在一樣美麗。親愛的,這是我所剩的唯一的夢想。只要做你自己,你已經讓我其他所有的夢想都成真了。現在,在棕櫚海灘度過一段開心的時光吧!只想愉快的事,無憂無慮,穿我給你買的漂亮衣服。
我愛你。
媽媽
又︰如果你只是打算穿幾件這里的新東西,我想你應該注意到,我把吊牌都取下了,所以都不能退貨。玩得開心!
思瓏都快要笑出眼淚了,她望著信上略顯模糊的字跡,接著又看了看箱子里最上層的衣服。她沒法在棕櫚海灘「無憂無慮」,也不能「只想愉快的事」,但是當她刺探她父親的時候,她確實要「穿那些漂亮的衣服」。以典型的無私的慷慨和並非與生俱來的一絲狡猾,她母親沒有給她在這方面留下任何選擇。
她拭去了眼淚,小心地把箱子里的漂亮新東西一一取出來。接著她注意到地上還有一只薩拉的大箱子,但不是她自己打包的。
她把它扔上床,打開鎖,掀起了蓋子。
她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正是薩拉的紅色緊身衫。第二件是又一個白色信封。信封里裝著薩拉的一個簡短的便條。
你總是照顧其他每一個人,但是這次媽媽和我想照顧你。所以當你發現我的衣服在這個箱子里的時候,別驚訝。而當你發現你的衣服也不在另一個箱子里的時候,也別驚訝。
愛你,薩拉。
又︰我們把那些外套都拍了照,放在你的化妝箱里了。這樣,你就不用費神考慮什麼飾品配什麼衣服了。
思瓏怒氣沖沖地盯著這張便條。她無法相信她們會這樣對付她,對于她們的陰謀甚至沒有透露一絲一毫!
她的怒目圓睜最終讓位給了無助的微笑,接著她大笑起來。
一整理完行李,她就打開了那兩扇法式的陽台門,走上了露台。她的房間坐落在房子東北部的盡頭,俯瞰著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一直鋪到離房子三百碼遠的沙灘。高高的修剪過的樹籬標明著房產的邊界,幾乎延伸到海邊,並且將鐵制的高柵欄掩藏了起來,讓思瓏沒法看見。
一叢叢的棕櫚樹,打著褶皺的桃金娘花,還有大株的木槿零星地點綴在平地上,更遠處的左邊是一個網球場,旁邊有一個奧林匹克標準的游泳池和沖涼房。在草地的正中,一面小旗在一根短桿上迎風招展,標志著高爾夫球洞的中心,周圍短小而濃密的草皮看上去似乎每一片都被修指甲的剪刀給修剪過。
對于令這些超級富翁心醉的極度奢華,思瓏報以一笑,她斜倚在陽台的欄桿上,又向房子的右邊望去,心里在想是不是保羅的房間也有一個陽台,他會不會也在外面。她可以看見一些和她這會兒靠著的一樣的鐵欄桿,但是陽台全都是內嵌在整棟房子里邊的,所以沒法看見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在外面。
她連和她的同謀揮一揮手的機會都沒有,對此她有點失望,于是轉回了身。除了一對有著厚坐墊的單手扶椅,她的陽台還有一張圓形的鐵桌和兩把椅子,但是天太悶熱了,她不想呆在外面。
她急于想知道那個聯邦調查局特工對她的家庭是不是懷有和她一樣的感受,思瓏回到房里,向床邊走去。房間和賓館的客房差不多大小,夜燈台上的電話有六根線路和其他十二個沒有標明的按鈕。即使她可以搞明白怎樣用這個電話打到l他的房間去,她意識到他們也不可能暢所欲言,因為害怕這幢房子里的什麼人會拿起電話听到他們的談話。
思瓏想去他的房間,但是她又不願意冒被抓到的險。某個膽小怕事的僕人可能受命要將任何違反了規矩的舉動,都報告給那個自認為該被思瓏理所當然稱呼為曾祖母的跋扈的老女人。
她不情願地將和她的同謀交換意見的時間推遲到了今天的晚些時候,那會兒該有合適的時機和地點。
由于太激動而無法入睡,思瓏決定讀她的神秘小說,這本書在保羅-李察森來到貝爾港打斷了她全部生活以前,她就開始看了。她把床罩向後掀了掀,支了幾個枕頭在床靠板上,從而讓自己舒展了開來。想到艾迪斯-雷諾茲晚飯不許遲到的嚴正警告,她伸手將廣播鬧鐘定在了晚上6點,以防她會睡著。電話上現在有一個燈在閃,說明六根線里的一根正在使用,思瓏嘀咕著也許這個電話機就是這麼簡單,或者它是控制整棟房子的系統的一部分。
在貝爾港,當有錢的新居民建造新的大廈或者翻修一棟舊建築的時候,他們總是安裝現代化的多線路電話系統。這種系統使用的電話機不僅為所有的房間提供對講服務,而且還可以讓房主控制一切——從照明,安全系統,到冷暖系統——用一個電話。
只要房主記得使用編碼,電話機就會照章辦事,但是當房主犯錯誤的時候,結果就會混亂不堪。而由這些意外引發的故事,在貝爾港的消防隊員和警察中傳揚開來,通常都是非常搞笑的。
冷不防的令人愉快的鄉愁,讓思瓏不禁想起了上個月凱倫-阿爾索普惹下的麻煩。她拿起她的電話,一不小心鍵人了5打了火警,而她原本是想鍵人6,打算打開她的涼台。當消防隊破窗而人,穿過房子沖到後院,卻發現那個身材曼妙的離了婚的女人正全果著和她的花匠在裝滿了熱水的浴缸里劇烈扭動著。
她渾身但怒火中燒,威脅要起訴那些可憐的消防隊員破壞了她的財產,並且命令他們離開。
一星期後,她將6錯輸成了9,接通了無聲警報。杰斯-杰斯普第一個到達那棟黑漆漆的房子,而他發現凱倫-阿爾索普斜倚在游泳池邊,仰望著星星,全身赤果。
當杰斯宣告他的出現的時候,她驚得尖叫起來,隨即又邀請這位英俊的警官月兌了衣服和她做伴。
播姆伯博士和太太在他們的新房子里也裝了一個相似的系統,而這導致了他們的離婚。潘姆伯博士後來試圖起訴生產商賠償七百萬美元——離婚的時候他不得不給了太太同樣一筆錢,方才息事寧人。
思瓏並不把這些當回事,她打開了她的書。《死神到此止步》是一本寒徹脊梁骨的暢銷小說,很快她就全神貫注于其中了。
突然響起的鬧鈴讓思瓏蹦了起來。她打算看完這一章,于是看也不看地探手將廣播鬧鐘給關了。幾分鐘後,她不情願地把書面朝下放在了夜燈台上,然後起身了。
離七點還有幾分鐘,保羅敲響了她的門,思瓏把他叫進房間。「我差不多準備好了。」她對他說道,人斜倚在更衣室的轉角上。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細條紋西裝,白襯衫,配一條紅灰相間的領帶。思瓏覺得他看上去非常帥,但是她會不準在他們目前的情況下,評論他的穿著是否合適。「最好還是讓門開著,這樣就不會有人想歪了,並且向她老人家告發我們。」
思瓏站在更衣室的全身鏡前,打量著自己,一邊對照著寶麗來快照。淡藍紫色的真絲長裙筆直而熨帖,開衩一直到膝蓋。相配的上衣有著很寬的袍領,根據快照,那應該是可以露出肩膀的。思瓏對露肩膀有些不習慣,但是每次她想把領子拽起來,那柔軟的絲綢都會滑下來掉在她的手臂上,于是她就索性順其自然了。
她又看了一眼照片,把配套的腰帶系在了腰間?接著,她踩上了照片中所拍的銀色高跟涼鞋。她又戴上了該戴的銀色耳環和手鐲,然後又揀出了照片里的頸鏈,也戴了起來。她覺得她戴了太多的首飾,但是在趕時髦方面她是個新手,而薩拉lI租她母親卻是這個問題的專家,所以她決定還是听從照片上建議。
保羅對她裝扮的反應近乎獻媚,令思瓏立刻覺得非常高興,慶幸自己緊跟照片上的搭配。「都把我看呆了,」他帶著一個純粹的男性傾慕的笑容說道。「你管那顏色叫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了?」
「因為她和你眼楮的顏色一樣。」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管這顏色叫藍色。」思瓏對他說道,毫不造作地笑著。
在樓梯底下,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僕正等著帶他們去客廳,在那兒已經擺上了雞尾酒和開胃菜。早已聚集起來的是這個家里的三名成員和一個男人,他正在同湃瑞斯交談,背對著門口。
他們一走進房間,她的父親就抬眼看到了,于是把他的杯子放到了咖啡桌上。「正趕上時間,」他邊說邊面帶笑容地起身迎接他們。
他介紹的那個陌生人是諾亞-梅特倫。思瓏的第一個反應是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家庭場合下竟然還有一個客人,但是當諾亞-梅特倫轉過身,看著她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一樣暈眩了。
高大,皮膚黝黑,一頭黑發,他的微笑足可以溫暖一個房間,而眼楮的顏色像冰鐵一般,他還有受過良好燻陶的男中音,听上去如同悅耳的音樂。他穿著度身定做得天衣無縫的外套和戴著條紋領帶,看上去是如此帥氣,如此與眾不同,對異性如此有吸引力,以至他要和她握手的時候,思瓏都無法集中注意力了。「這個家里真是盡出漂亮女士了。」他說道,灰色的眼楮充滿了欣賞的柔情,並且直直地望向她的眼楮。
「你好。」思瓏終于定了神。「謝謝。」她極不自然地補充道,一邊急急地抽回了她的手和注視著他的目光。他活生生就是薩拉的「完美先生」。
在前往就餐的路上,她的父親平靜地向她吐露說,「湃瑞斯和諾亞實際上是訂婚了。」
「他們看上去非常登對,」思瓏誠心誠意地說道,一邊注視著她的姐姐走在諾亞身邊步人了客廳。對于薩拉錯過的機會,她感到有些可惜,但是晚飯一開始,保羅和她就立刻成為了談話的焦點,這給她帶來了更大的煩惱。
「對于我們全家,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她的父親一字一句地說道,環視著餐桌旁的每一個人,還特地把諾亞-梅特倫包括在內,他就坐在思瓏的正對面。「思瓏,給我們講講你的情況吧。」
「沒什麼可說的,」思瓏回答,試圖不去注意諾亞-梅特倫此刻正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你想讓我從哪兒開始?」
「先說你的職業吧。」卡特提議道。「你干什麼工作?」
「我是個室內設計師。」
「我們家也盡出有藝術氣息的女士。」他沖湃瑞斯笑著說道。
「我沒什麼藝術氣息。」艾迪斯突然在她靠桌尾的位子上發了話。「你上過大學嗎?」她要思瓏回答。
「是。」
「你學什麼?」
該是時候把自己描繪成保羅-李察森需要的膚淺而不太聰明的女人了。「哦,我學了很多」思瓏說,盡可能地想離事實近一些,這樣日後就不太可能偶爾地自相矛盾。「我沒法決定我這一生想做什麼。我一直在換我的專業。」她停了停,喝了一勺放在她前面的湯。
她的曾祖母並沒有覺得有進食的必要。「你的成績怎麼樣?」
「一般。」
「你是個出色的室內裝潢師嗎?」
思瓏更正了她,感到小小的一點滿足。「室內設計師。」她說道。
于是,保羅.李察森接口了。他充滿愛意地望著思瓏,「我覺得她非常出色。」
艾迪斯.雷諾茲不想就這麼被說服。「我听說的室內裝潢師都是同性戀者,她鄭重其事地說道,「在這個年頭,和這個歲數,我希望像湃瑞斯還有你這樣的年輕女子能夠用你們的一生干些更有用的事。」
思瓏偷眼瞧了瞧湃瑞斯,想看看她沉默寡言的姐姐對這個包括了她們兩人的並不含蓄的批評有什麼反應。不過即使湃瑞斯感到了些什麼,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她穿著一條紅色沙龍式瓖著中式領子的裙子,黑發整齊地在頭頂盤起。她看上去漂亮,充滿異國情調而又矜持。「你會選什麼職業?』思瓏對那個白頭發的女人發問道。
「我想我會做一個財稅會計。」艾迪斯宣布道。「我知道我一定會比我的會計做得更出色,找出更多可以扣除的款項。」
「不幸的是,思瓏對數字一竅不通。」保羅驕傲地說,一邊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運動怎麼樣?」卡特問她。「你打高爾夫嗎?」
「不。」
「網球呢?」
思瓏打網球,但是她知道沒法和他們同日而語。「一點兒。不多。」
他把目光轉向了保羅。「保羅,你打嗎?」
「一點兒。」
「明早九點我們會合,湃瑞斯和我可以幫助你們提高技藝。你在這兒的時候也該上點高爾夫課。湃瑞斯是個出色的高爾夫球手。」他向湃瑞斯望去。「明天下午你能帶思瓏去俱樂部嗎?給她準備好所有她需要的,也給她一些指導。」
「是的,當然。」湃瑞斯立刻答道,飛快地向思瓏淺淺一笑。
「我真的不喜歡高爾夫。」思瓏開口了。
「那是因為你不玩。」他爭論道。「你的興趣愛好是什麼?你在空閑的時候都干些什麼?」
思瓏開始覺得有點鬧心。「我……我看書。」
「什麼書?」他問,听上去對她有些失望。
「雜志,」思瓏對他說,故意要加重他的失望。「我非常愛看《房子和花園》。你呢,湃瑞斯?」
她的姐姐對把她也繞了進來,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思瓏肯定當她回答說,「是的,非常」的時候在說謊。
「你的其他興趣呢?」
思瓏覺得這個盤問已經進行得太久了。她餓了,于是撕下了一片她的餐包。「你指什麼?」
「時下的事情?」他毫不放松。思瓏垂下眼簾好掩飾起她的笑意,一邊給她的面包抹上牛油。「我非常喜歡時下的那些玩意。我一直看有線台的娛樂頻道,可以知道誰和誰又鬧緋聞了。哦,是不是該用『誰』?」(見注解1)她假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抬眼正巧撞上了諾亞-梅特倫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鄙夷而含笑的眼光。他已經把她當成一個傻瓜看,想到這兒她不禁有些遺憾。
很顯然,她的父親不打算讓她繼續丟臉下去,或者讓他的客人覺得無聊。「你覺得市場上會發生些什麼新情況?」他看著諾亞問道。
薩拉每次提到「市場」的時候,指的都是在達拉斯和紐約的設計中心每半年一次的新品介紹。「在達拉斯的市場,今年玫瑰色和金色很人時,」思瓏佯裝興奮地說,她很清楚卡特是想談股市。「在紐約市場,我看到了一些真的漂亮極了的叢林印畫。」
「你和湃瑞斯晚些時候可以好好談談了。」卡特-雷諾茲說道。
.思瓏松了口氣,覺得好笑可又覺得委屈了自己,她注意到他沒說出口的要求是要她保持安靜。她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演得過火了,不過當她偷眼瞧保羅的時候,他沖她咧嘴一笑,表示她做的比他希望的還要好。
對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得分,思瓏感到很滿意,她假裝專注在她的八道大菜上,一邊听著她父親和諾亞-梅特倫生氣勃勃地討論著世界經濟。兩個男人在幾個觀點上大相徑庭,但是他們都感覺到思瓏听得入迷,還有些心生敬畏。
ヾ原文用了一個英文中的語法錯誤。
除了在警局加入一個退休基金,思瓏每個月都從工資里拿出一小部分錢存在自己的退休賬號里,而且她堅持要她的母親也這麼做。等到甜品撤下的時候,諾亞-梅特倫的邏輯深深打動了她,她決定要徹底改變她的投資策略。
當最後一道甜點從鋪著亞麻桌布的餐桌上撤掉的時候,艾迪斯-雷諾茲伸手取過拐杖,費力地站起了身。「我該休息了。」她對眾人說。
保羅和諾亞兩人都站起來要幫她,但是她揮手讓他們作罷。「我不想被當作是個沒用的人。」她生硬地說,「我和你們倆一樣健康!」
盡管她這麼說,思瓏看到她的動作僵硬而不自然,很大程度上靠著拐杖的支撐。思瓏意識到這完全是意志的力量,而不是身體的力量,支持著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走向這間大房間的另一頭。
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圍坐在名貴吊燈下的巨型巴羅克餐桌邊的人們。思瓏以為這個白發蒼蒼的一家之長會很正式地和大家道晚安。「別忘了關燈!」她竟然大聲地說道,思瓏急忙低下頭看自己的大腿,偷笑了起來。
艾迪斯的離開似乎是立刻結束這頓晚餐的信號。「如果你們這些年輕人能允許我離開的話,」卡特對大家說道,一邊站了起來。「我還有些工作要做。」
「我想走走。」保羅說,一邊已經幫思瓏挪開了沉重的椅子。「思瓏,你呢?」
「我喜歡散步。」她回答,急不可待地想離開這間屋子。
保羅沒法不邀請另外一對人和他們一起去,不過讓思瓏松了口氣的是他們謝絕了。在外面,思瓏一直沒開口,直到他們差不多走到高爾夫輕擊區,屋子里的人再也听不到他們談話的時候。她轉過身,毫不掩飾自己的笑意,看著保羅。「我真不能相信我竟然和這些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坦率地說道。
「我也不能。」他呵呵笑著,表示同意。
「我曾祖母一定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傳人。」思瓏接著說。
「為了表演的需要,我必須拉著你的手或者擁著你,以防有人在看。你更喜歡哪一個?」
「沒有更喜歡,任何一個都可以。」思瓏說道,她如此專注于她的話題,以至他拉了她的手都沒有留意到。「還有我的姐姐!她一點生命力都沒有。難怪人們會認為她又冷酷又高傲。」
「你認為她是這樣嗎?」
「我還不知道。」
「你覺得你的父親怎麼樣?」
「我有一種印象,但是還沒有完全形成。至少我想我知道了我母親眼中的他。那時她只有十八歲,而他魅力四射,精致儒雅,而且還非常英俊。我能想象她被那些迷得暈頭轉向。」
「你覺得梅特倫怎麼樣?」
這個問題讓思瓏吃了一驚,因為他既不是一名家庭成員,也不是他們兩人在工作上需要感興趣的對象。「很帥。」她不情願地承認道。
「他一度一定認為你很有吸引力。剛開始他都沒辦法把眼楮從你身上移開。」
「你是說直到用晚餐,當他發現我實際上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她不無遺憾地說道。
保羅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她的手,摟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擁抱了她一下。「你簡直太棒了。」
他的聲音低沉卻充滿了誠意,思瓏有些意外,她看著他被月光照亮的側影。「謝謝。」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實在地感受到作為一個搭檔,她給他帶來了幫助。
「你沒有把你的徽章或武器放在別人可能發現的地方吧。」
「沒有,它們在我房間里藏得好好的。」
「今晚我們差不多也到這兒吧。我知道你急著要回去看你的書了。」
思瓏轉回身,面向著房子。等他看上去更放松的時候,思瓏決定向他要求一點更多的信息。「我希望我能知道你想在這兒找些什麼特別的?」她開口道。
「如果對此我有一個特別的回答的話。」他說,「我就能讓法官簽署一個搜查令,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需要你把我帶到這兒了。」
他用一種更為輕松的語氣說道,「不論發生了什麼,我在這兒的時間都不會是完全浪費的。今晚在飯桌上,當梅特倫和你父親談論世界經濟的時候,我听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什麼?」
她臉上熱切的表情讓他笑了出來。「比如說,我需要改變我的股市投資策略。很有意思,不是嗎,他們的觀點如此不一致。你父親控制了一家在全球都有分支的銀行,而梅特倫在世界各地都有投資。他們倆有共同的利益和全球化的眼光。我想他們兩人應該有著相似的理念。」
「我也這樣想。」思瓏說,「基本上,我覺得他們認為會發生的是同一些事情,但是在其影響和時間上卻有分歧。我注意到他們好像在做很多離岸投資。」
他對她古怪地一笑。「我也注意到了。」
他陪著她一直走到臥室的門口,但是他並沒有在大廳里對她說晚安,而是跟著她進了臥室,並且關上了門。然後,他等待著。
「你在做什麼?」思瓏問,她已經一邊走到房間的當中,一邊月兌下了耳環。
「和你吻別。」他開玩笑道。
等他走了,思瓏決定趁今晚發生的事情還都歷歷在目時,給薩拉寫封信。一台電視機掩藏在她床對面的大衣櫃里,她調到了有線新聞頻道,然後開始寫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