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鐵娃已經躺在柔暖的臥鋪上。
「嗯?」她不是該在客棧的地板上嗎?什麼時候回到家的?
捶捶頭,努力想了老半天,卻怎麼也沒印象,只得順手將棉被拉到臉上,準備再睡一場回籠覺,不過她的眼楮才眯上一會兒,身體便又開始不安地蠕動。
因為臥鋪雖軟,可她卻全身不舒服,體內就好象有千萬條蟲在鑽著。
「嗯……」她難受地抓著冷冰冰的兩頰,又抓抓脖子和胸坎,最後受不住,還是翻身下床,顛顛倒倒地開了門往灶房去。
她像個快死了的人一般,半走半爬地,好不容易進了灶房,在灶邊模了老半天,終于模出那瓶她偷偷藏起來的酒。
咕嚕。她仰頭灌了一口,這才稍稍安撫了身上那股難過的感覺。
停了一會兒,她再灌第二口,等酒入了喉,暖和了她的身子,她也才能松懈下來。
然而晃晃手上的酒瓶,听到里頭液體搖動的聲音,她的眉頭卻又皺了起來。
她爹不讓她喝酒,所以除了後院儲酒房里那些釀好的、還有釀到一半的酒,屋內其他的酒幾乎都被拿走了。
而她手上這一瓶,是半個月前她趁半夜她爹熟睡的時候,由儲酒房里模出來的。
「幸好你是『百日不醒』,喝個幾口,就能抵上一般酒的數倍時間,要不然……」這幾天她不知道會有多難熬哩。
一日無酒可是會死人的!
盯住她的生命食糧,也就是那瓶酒,她開始在腦子里盤算這幾日從儲酒房偷渡幾瓶酒出來的最佳時機。
想著想著,她喉頭又是一陣干渴,于是她拿起酒瓶,又灌了幾口再幾口,直到悲慘到來──
「嗄?不會吧!」沒……沒啦!
將酒瓶倒過來,她以嘴對住瓶口吸了兩下,而後盯住那從瓶口緩緩滴出來的晶瑩液體,她的心當下涼了一半。
不成!沒有酒根本就是要她的命,還是要冒險到儲酒房里頭拿。
只要拿一些,從每個酒甕里弄一些些,她那像老狐狸一樣狡猾的爹應該不會發現吧。
看看外邊日頭還沒落下,這個時候她爹多半是在後山摘釀酒用的香花,或是瀝酒糟用的茅草,所以……要拿酒且不被發現就得趁現在。
說作就作!
從灶邊蹦了起來,鐵娃飛也似地往儲酒房方向去。
◆◆◆
鐵家後院,儲酒房里。
仇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長只比孩童高一點的鐵老漢後頭,而他高大的身軀擠在儲酒房狹隘的走道上,顯得更加突兀。
兩個時辰前,他問了那個關于金剛的問題之後,鐵老漢就很自動地將他領到後院里來。
原本他以為他是想直接領他來見人,不過在後院、儲酒房里兜了那麼多圈,除了他倆,就沒再見到其他人了。
「那邊的三十個酒甕,能不能請你幫我搬到那邊去?」鐵老漢手指著十步遠的一個角落,「我喔,老了,每次都被這些東西給折磨得半死,剛好有你這個年輕人在,可以幫忙。」
「喔,好。」仇星笑著,沒有異議,隨即挽起袖子,依言將三十個如孩童一般高的酒甕移到定位。
「謝謝你。」等他完成後,鐵老漢說道。
「不用客氣。」那裝滿釀品的大甕一個個雖然都約莫有數十斤重,不過對他而言,並不算吃力。
然而,當仇星正想將袖子放下來時,鐵老漢又說了。
「能不能請你再把剛剛那幾個甕移回原位,我突然想起來,如果那些甕移到那頭去,那麼之後釀的新酒可能會沒有地方放。」
「喔,好。」仇星仍舊沒有異議,把那些甕挪回原來的位置。
這第二趟對他來說,就像馬步蹲了半炷香時間,有點感覺,可仍算輕松。
但誰料得到,他才將第二十個酒甕移回原點,鐵娃的爹竟又開口了。
「嗯……不成不成。」他搓著下巴,語氣凝重。
「怎麼了?」仇星問。
「我看不移到那邊還是不成,小子,可不可以請你再幫我移過去。」
「還是要移過去嗎?」
「對。」
「喔,好。」仇星又開始將酒甕往角落搬,而這次他搬到第二十五個甕時,鐵老漢又有意見了。
「-,我看還是……」
「大叔還是覺得不妥嗎?」他才吭聲,仇星就知道他又改變了決定。
「是啊,嘿嘿……」
他主意改變得容易,但仇星卻搬得苦力!
那鐵娃的爹反反復覆作不了決定,讓仇星來來回回搬那些沉重的酒甕,這麼下來居然也不下十趟。
最後……
「大叔,這樣好了嗎?」三十口注滿釀品的大甕在經過多次移動之後,最後還是回到原位。
「好吧好吧,我看還是別動了,你放著就好,嘖嘖……還真累人。」
指使了半天,那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到的人居然喊累了。他老人家還坐在一只酒甕上,蹺著他的二郎腿。
而素來一點脾氣也無的仇星,這麼被個陌生人作弄,也沒有生氣。
他始終面帶笑容的做完一次又一次的工作,直到確定酒甕不需要再搬動之後,這才拿袖子拭汗。
而看著一點點埋怨,甚至一點點異樣表情都沒有的仇星,鐵老漢似乎在心里盤算什麼,半晌後,才佯咳了幾聲,問道︰「你說……你想找金剛是吧?」
「喔,是啊,他是個捕頭。」臂膀有點酸,他捶了捶。
「其實……金剛的話,我是認識的。」矮小的身子從甕上跳下,他開始慢慢踱步。
仇星趕緊跟了上去,「原來大叔真的認識他,那麼您可以告訴我,要到哪里才可以找到他?」
這個消息讓他極為高興,因為找到金剛,他就可以早點回飛刀山了。
「喂喂,你可別太高興了,說到他這個人性情可孤僻了,要想見他,沒那麼容易。」
「那麼我要怎樣才能找到他?麻煩大叔您告訴我……啊!」
因為越說越高興,仇星忘了自己身處酒甕之間,他兩手的動作才忘情地放大了點,居然就打中一個疊在高處的小酒壇。
他的反應慢,等想到要扶,已經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酒壇落向地面。
雖然匡地好大一聲,幸好那個酒壇材質厚實,並未碎裂,只是封口破了一處,使得壇內的酒流了一半出來。
「哎喲,我的梨酒!你……你還不快把壇子扶正,要不然可就全都流光啦!」鐵老漢哀號。
「喔。」經他提醒,仇星這才彎下腰準備扶起地上的小酒壇。
然而,想到了一,卻忘了該要注意二,他這一彎,反倒讓自己翹起的臀頂到了其他的酒甕。
霎時間,整片被堆成了牆一般高的酒甕開始搖晃起來。
「唉呀,死定啦!」鐵老漢再次哀號。
有了剛剛的教訓,仇星這回反應稍微快了點,就在他擰起眉頭的同時,兩只長臂宛若大鷹翱翔般地伸展開來,他穩穩地搭住一排酒甕,旋即自體內發出一道極沉的內力,轉瞬間便化去了酒甕往前傾倒的局勢。
只是穩住了底部,上方的幾個甕卻仍在搖晃。
為了不讓最頂處的酒甕掉下來砸人,他立即足下一點,飛身向上,而後一一扶住那幾個搖擺的陶甕,等他再回到地面,一切已然回復先前的平靜。
「呼,好險。」雖然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且不費吹灰之力,仇星仍是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化解了危機,他看向一邊那還未回過神來的人。
「大叔,甕一個都沒掉,您放心。」
他尷尬地傻笑,並蹲下來扶好地上那只剩半甕的梨酒,也因為這蹲身動作,讓他並未注意到鐵老漢臉上的表情。
鐵老漢眯著眼,非常謹慎地細瞧眼前的人,並在心里作了無數臆測,最後才問︰「你剛剛那一招叫什麼來著?」
「這個嗎?」他作了個張臂動作。
「對。」
「那招叫排山倒海,我常常用它來搖樹上的果子,以前還沒熟練,樹都會被我搖斷,不過現在不會了,呵呵。」這招式是他娘教的。
排山倒海要的是扎實的內力底子,不需要靈巧的反應,所以雖然他學什麼都慢,但這一招式卻學得頂好。
「排山倒海?你跟『兩大惡人』是什麼關系?」他居然知道金剛,還會排山倒海?
「誰?」仇星一時沒听真切。
「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對專偷小孩的──」鐵老漢忽地停嘴,而後拍著大腿笑,「呵呵,沒沒沒,我是說排山倒海,好有氣勢的名字啊,听起來很像可以把山把海都移了,小子,你的功夫還真是了得,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叫仇星。」
「仇星?仇──星?」他有意無意地推敲著這名字,好似那簡單的兩個字里有什麼特別的涵義,末了,他在心里落了個答案,並說︰「好吧,仇星,我看今天天色也快暗了,如果你不在意,那麼就留下來住個一宿。」
「住?但是……我身上已經沒銀兩了。」他想起自己身上最後的一兩銀已經給了客棧老掌櫃。
「我說過要你的銀子嗎?我這里不是客棧,你不用緊張,要不,就當作是你方才幫了我的忙,我回饋給你就是。」
「這……」
「少在那里婆婆媽媽了,你怎麼比我家娃兒還要-唆!難道你是嫌我家里寒酸不成?」
「不不……不是啊。」
「既然不是,那就快點把你手上那壺梨酒給我拿到前面屋里頭去,我看娃兒大概也醒了。」鐵老漢在和他一般高的酒甕陣中穿梭,好久,才又听到他嘀咕,「嘖嘖,這陣子偷酒的賊可愈來愈囂張,不弄點機關怎成?我還要在這里待一會兒,你找她弄個小樽把酒裝了。」
「喔,好。」應完,仇星卻仍杵在原地。
「既然好還杵在那里作什麼?想吃女乃嗎?」鐵老漢沒听到腳步聲,知道他還沒走。
吃女乃?「不不……不是。喔,好!」托著小酒甕,仇星趕忙往儲酒房外頭去。
而當他就要跨門而出時,听到鐵娃她爹在後頭嚷著︰「對啦!那壺酒千萬別讓鐵娃給喝啦!听見沒?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
仇星才走出儲酒房,就給遇上了鐵娃。
他倆腳步皆匆匆,仇星率先對著鐵娃笑,「鐵姑娘,您醒了?」
「。」廢話!不是醒著,難道是睡著?有見過人睡著了還在走路的嗎?
與仇星錯身而過,鐵娃腦子里全是酒酒酒,所以一時之間未發現怪異,不過等她會意過來,就猛然一轉身。
「傻子?」
「鐵姑娘。」仇星停下腳步。呵,他剛剛以為她不理他的。
「你……」他怎麼會在這里?這里可是她家的內院啊,而且他好象還是從儲酒房的方向出來!鐵娃的大眼在仇星和儲酒房之間快速飄動。
「我叫仇星。」
「拜托,我又沒問你名字!」她翻個白眼。
「喔。」仇星抓頭憨笑,低頭看著手上的酒。
鐵娃的視線也跟著移到他手上,驀地,她張大了嘴巴,「你你你……你手上拿了什麼?」
「這個?」他將酒壇托高,「好象是梨酒。」
「那是我家的酒!」
「是啊,呵呵。」
「你拿著我家的酒想作啥?」酒癮發作,火氣上得極快,鐵娃兩道眉岔成倒八。
「我把酒拿到前面……」
「拿到前面?我看你根本就是想偷酒!」酒是她家的,為什麼她要拿瓶酒就難如登天,而他這個亂闖進來的家伙卻能輕易把酒帶出去?
「不,我沒……」
「沒?沒就還給我!」鐵娃往前一奔,手跟著對住仇星手上的梨酒一撈。
「啊?」怕鐵娃打翻那沒了封口的酒,仇星縮了下手,讓她的動作落空。
「你說你不是來偷酒的,那怎麼不把酒交給我?」鐵娃的手放回身側,而後五根指頭悄悄的握拳。
「我是怕-……」把酒打翻?不是啊,剛剛大叔還交代不要讓鐵娃把酒給喝了的。
「怕我怎樣?怕我揍你是嗎?哼,如果你真不把酒給我,那我肯定會揍你!」
「對不住,我是不能把酒給。」仇星將酒抱緊。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對不住,我是不能把酒給。」
教他再說一遍,他居然……居然真的再說一遍!鐵娃怕是快氣翻了。
「酒給我!」她咬牙切齒,怒目睜大。
「恐怕不行。」他為難地笑。
「收起你那討人厭的笑臉!」越看越讓人火大!
「我的笑沒辦法收得起來,它……它天生就是這樣,呵呵。」他笑得委屈。
「你!」鐵娃再也忍不住,對著仇星就將拳揮了出去,孰料仇星側身一閃,她的拳又落了空。「你闖進人家家里,還這樣囂張,可惡!快給我站好!」
一听,他似乎理虧。「喔。」仇星應了聲,跟著站定。
傻子就是傻子,叫他站好就站好,嘿嘿,看她不……
「啊?」使勁全力,再度出拳,鐵娃卻還是沒打中,她應聲撲倒,臉更是正面貼上了一處泥坑。
「鐵姑娘!」仇星趕忙攙人。
她一掌揮開那蹲過來的人,「可惡,我叫你不要動你居然還跑開。」
「我沒跑開呀。」
是呀,他是沒跑開,不過她卻瞄不準,因為那得喝整整一大甕酒才能解的癮頭未解,所以現在的她頭昏眼花。
「走開!我不要人扶……呸!呸!」泥土塞進了嘴巴和鼻孔,鐵娃提起袖子就猛擦,而也因為勁道過猛,所以她女敕女敕的臉頰登時浮現好幾道紅痕。
看著看著,仇星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去抓住鐵娃那正虐待著自己一張細致臉龐的手。
「你……你作啥?」鐵娃楞住。
「-這麼用力擦,會把臉擦壞的。」他又笑了,這次笑得宛若春風,讓人看了好舒服。「-別動,我幫-擦啊。」
「喂……」不知怎地,一向對任何人皆沒善意的她,也教那張溫柔無害的笑臉給迷了。
她靜靜望著他,一時之間沒了反應。
反倒是仇星,他慢吞吞地從前襟模出一條帕子,拈起帕子的一角擦上她的臉,並仔細地把上頭的濕泥一塊塊弄掉。
除了動作輕柔之外,他一邊擦,還不忘一邊低低說道︰「-的臉就和小山兔一樣,不經擦。我小時候不懂,在後山撿了一只迷路的小兔,我瞧它渾身髒兮兮,就幫它洗澡,等洗完,拿了布想將它擦干淨,卻不曉得該輕點力,那一次我……我擦斷了它的肋骨。」
「啥?」鐵娃露出一臉驚駭。
瞧見她夸張的表情,他困窘地說︰「不過那根斷掉的骨頭我幫它接好了,也讓它恢復健康,甚至跳得比以前還要遠,後來我把它給放回山里頭去了。」
幫鐵娃擦臉的動作慢,但仇星說話的速度更慢,將那一字一句清晰且仔細地說完,就好象過了春夏秋冬四季那麼久。
而這時間一拖長,那前一刻還怔著的人,也慢慢回過神來。
隱隱約約,她聞到自己臉上似乎有股怪味,而仔細一瞧,那股怪味根本就是從仇星那塊布上頭來的。
「你這是什麼東西?」瞪著布,鐵娃不舒服地問。
「布啊。」仇星也盯住自己手上的布,但翻來覆去也沒怎樣,他又準備擦上鐵娃的臉。
「拿……拿開點!」鐵娃的臉往旁一偏,並作出嫌惡的表情。
「怎麼了?」
「你沒聞到那股怪味兒嗎?像馬一樣騷!」她怕騷味,而且怕得緊,只要一點點,她全身就會起疹子,癢得受不了,所以她家里才會連頭牛羊驢馬都沒養,就連送酒都使用人力。
「馬?」仇星楞了半晌,也想了好一會兒,終于發現了問題所在。「啊,我居然忘記了!」他又從前襟模出一塊東西。
「那又是什麼鬼玩意兒?」
「這是大黑的皮,是我最珍愛的東西,有它,我的心情會很平靜。」
「誰是大黑?」
「大黑是我養的一匹馬。」
「馬?」天哪!听到馬字,她全身上下就開始難過了起來,尤其剛剛被那塊布擦過的臉。
抓抓抓、抓抓抓……
「鐵姑娘,-怎麼了?」瞧鐵娃一直對著自己的臉抓,仇星又想阻止,他再次伸出手,可是卻讓鐵娃揮開。
啪!
「離我遠一點!」揮開仇星的手,鐵娃順勢在他臉上烙下五指印,而後推開他跳了起來,一下子跑得老遠。
看著鐵娃逃難似的背影,仇星不禁愕然。
不過也才一下子光景,他又看見那道跑進屋內的人影又跑了回來。
「鐵姑……」臉上火辣辣地,只要有一點表情都覺得痛,但仇星還是努力撐開笑容。
只是折回來的鐵娃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徑自彎身將那個被仇星擱在地上的酒壇抄走,留下仇星再次對著她的背影發呆。
見著此景,遠處那個自始至終皆站在儲酒房門邊的人再也忍俊不住。
他笑兮兮地搓著自己的下巴。
呵呵呵,真是難得,終于出現能和他那火性的娃兒杠上半天的人了,正所謂一物克一物,這小子該留、該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