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為範心或。
他被喚範亦非。
她年方十九。
他正巧七歲。
她,並未出嫁。
他,是她的兒子。
她,一名尚待字閨中的孤女是不可能神奇到在未滿雙十年華的時候,無端多出一名與她整整差了十二歲的兒子。
那麼,七歲的他從何而來?他又為何成為了她的兒……名義上的「兒子」呢?
話說當日,努力找尋生計的範心或正因為雜貨鋪老板輕蔑的眼神而火大到想扁人時,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乞丐竟然相中她干癟的青色粗布荷包。
于是,不怕死的小乞丐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尾隨她,準備在適當時機下手。
天知道,範心或曾是一名武師的女兒,是會武功的。
很不幸的,他找錯下手的對象。
所以那個頭腦簡單、才五歲半、渾身瘦弱的小乞丐被逮住了。
當他右手的無名指與食指夾住荷包一角的時候,他被逮住了。
他的行動暴露!正準備實行三十六計的最高奧義──「走為上策」時,耳邊飄過呼呼之聲,突然,她就在他面前了。
當下,他目瞪口呆外加雙腿發軟。
唉!範心或應該後悔在他面前顯露了這一手輕功。
因為小乞丐發現她懷有「絕世」神功後,便像塊膏藥一樣跟著她走到東又走到西,最後還登堂入室,跟到她們家來了。
「範心或-……」石雁笙實在看不下去。
「沒空!」範心或斬釘截鐵的回答,全然未因耳旁不斷傳來鬼哭神號般的吼叫而受到一絲影響。
「範心或……」好歹,-是他的「娘」耶!
當然,這一句話石雁笙並沒有說出口。
「讓他去哭,哭到沒力氣了自然會停。」一道小小的傷口就大叫大嚷的,他還是不是男人哪!
「可是……」石雁笙擰眉,心疼地看著趴伏在四方桌上哭喊得像要風雲變色的小男孩。
方才,他為了幫忙範心或做飯,卻讓摔碎的碗割破腳指頭,此刻正哭得聲嘶力竭。
她再轉頭,瞧瞧那個當「娘」的人,正專心地做她的烙餅,專注的神情彷佛真的沒將那一聲聲哭喊听在耳中、記在心里。
但是她明白,範心或其實听著。
她知道範心或很愛他,否則不會讓這個小鬼冠上範姓。
可是,她天生是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若要她用甜言蜜語去哄小非,不如一刀解決她。
她常說,她很自私,其實並不然。
「娘……」深深明白自己哭得昏天暗地也不會有人來理之後,範亦非決定轉換計策。他磨磨蹭蹭地走到範心或身後。
滋滋……是烙餅即將出爐的聲音。
「娘!」他拔高聲音,企圖引起範心或的注意。
「干嘛?」範心或冷道。
「娘,-壞!」還是改用激將法吧。
「嗯……」
「娘是個大壞蛋!」
「哦……」
「娘-沒……」沒什麼?他轉了轉眼珠子,鄭重地說︰「娘,-沒人性!」
「哼!」她開始磨牙。
「娘是沒有人性的……」由于此詞匯不符合一名正在上私塾的七歲娃兒該知道的範圍內,因此全數被一雙微-的鳳眼給瞪了回去。
「你說什麼?」一字一句從她牙縫里迸出來。
「哼!」他扭頭,拒絕回答。
她咬牙地問︰「說,剛才的話是不是夫子教的?」
如果他敢說是,她保證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呃……」小小年紀已經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道理。
「那個該死的!」那個夫子最好請老天保佑他身體夠強壯,否則她不敢保證自己是否會手下留情。
「走!」包袱一收,掛上肩,範心或牽起範亦非的手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的腳受傷了……」範亦非可憐兮兮的聲音拉回她的神智。
她立刻蹲下,拍拍自己的背,「上來!」
「謝謝娘!」範亦非笑嘻嘻的竄上她的背,雙手在攀上她的雙肩前,朝身後的石雁笙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然後滿足地將小小的臉靠上溫暖的背。
石雁笙朝範亦非揮了揮手,隨後伸了個懶腰,「呵,真是累人!」
她的身子不好,時常有大病小痛的,不太適宜參加他們母子間另類的表達感情的方式。
其實範心或很關心小非,偏偏她與小非總要運用一些小手段,才逼出她不形于外的關心。
只不過有時候,這種性子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娘,-真好。」
「哦,這會兒我倒成了好人。」
「娘永遠是好人……」童稚的聲音中夾雜著無限諂媚。
「不知道剛才是誰口口聲聲罵我是個壞人?」還沒人性哩!真是火大,那個念書念到茅房去的夫子是怎麼教的?
範心或八成忘記了,二年前她背上的這位範亦非是干什麼的。
他混在乞丐堆中,再純潔的白紙也被染成七彩繽紛哪。
「對不起嘛……」範亦非不好意思地將臉頰埋進衣服中。
「知道就好。」範心或回頭給了兒子一記白眼,算是警告。
「我以後不敢了。」其實,自己好像真的越來越沒用了,都已經長到七歲了,怎麼越來越眷戀黏著娘呢?
「那可是你說的,要是被我發現……」範心或眼中迸放出「看我怎麼收拾你」的危險訊號。
範亦非立刻接收到。「不會的、不會的,娘盡管放心。」
同樣的招數,對娘是沒用的。但,若是第一次使用,看似精明的娘卻會上當,沒一次失敗的。
唉!害他沒多少容量的腦袋瓜每次都得動腦筋動到頭昏。
但,只要娘都能這麼背著他上私塾,他頭昏一輩子也沒關系,呵呵。
「傻笑什麼?」感受到身後人兒的開心,範心或溫柔一笑。
「娘人真好。」
「我不好。」
「不,娘好,娘對亦非真好。」她讓他這名孤兒有了一個家。
「那你就應該好好地念書……不對。」範心或斂笑,「得確定那個混蛋夫子不會教壞小孩子才行……呀!」臉頰被輕輕刮了幾下,她訝問︰「你做什麼?」
這小鬼頭吃她豆腐?
「娘也罵人,嘻嘻……」
「你這個小鬼……」範心或感到啼笑皆非。
真是人小鬼大!
「我已經七歲了。」範亦非抗議。
「哦……」範心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停下腳步,站定不動。
範亦非疑惑地瞅著她。
範心或忽然放下他。
「娘?」她這是干啥?他知道,娘的性子有點古怪,有時候做事情都不經過大腦──這是姨說的。
姨還說,要有心理準備,不要被嚇到;所以,他現在不應該感到奇怪。
「你七歲了,所以應該自己走。」
誰規定七歲了就得自己走?而且,現在他腳上有傷呀──雖然是小傷。
「哎呀!」範亦非驚叫,額頭上冒出細小的汗珠。
「干嘛?」
「娘,我……我腳受傷了呀……疼……」他的腳是有些疼,但還沒疼到叫娘的地步。
她沒好氣地說︰「你呀……」嘆息中,有著疼惜。
一句句「謝謝」聲中,範亦非再次爬上背。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勞其體膚……知不知道?」小傷也能疼成這樣,看來他注定不是個做大事的人。
「不知道,夫子沒教過。」他搖搖頭。
「這句話的意思是,成就大事的人,一定要……」
在拉拉雜雜的談話聲中,兩人漸漸接近洛家莊開辦的私塾。
範亦非大叫︰「到了。」
範心或一抬首,便見匾額上寫著三個蒼勁有力的金色大字︰善醒堂。
洛家莊,是這方圓百里內數一數二、樂善好施的大戶人家。
「善醒堂」便是他們的善舉之一。
五年前,百年不出將才的洛家莊出了一名新科狀元後,洛家莊便興起考科舉的熱潮。
洛家莊莊主洛鋒為因應這個需要,便開辦了這座私塾。
舉凡住在附近、因家境貧寒而付不起學資的孩子,善醒堂皆不收束修。
這一舉動,又為早已累積了數百件善舉的洛家莊再添上一筆。
只不過,她非常懷疑,是不是因為在其中學習的孩子大都是窮人家,所以善醒堂請不起名師,而讓一些三教九流的人充當神聖的夫子?
否則,一名才七歲的男孩何以出口成「髒」?
範亦非低喚︰「娘,-再不進去,我要遲到了。」
夫子所列的九十九條規矩之首──不許遲到。
範亦非不敢想象犯規的後果。
處罰是,第二日得第一個早到。
好痛苦喔,向來都是夫子第一個到善醒堂的。
「哦……」經他一喚,陷入沉思中的範心或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她不是第一次到這里,但是一進門,仍然為富貴人家的大手筆而贊嘆不已。
綠樹成蔭,繁花似景,活像是一座後花園。
她不是第一次到這里,卻是第一次會見那混蛋夫子。
所以,她不曉得不教「論語」教「髒語」的夫子,究竟是眼前晃過的哪一位。
這些人是不是有問題?怎麼都長得一模一樣的?
範心或覺得自己眼花了。
同樣的灰色儒衫、同樣的簡單束冠、同樣的面色和善、同樣的……
好吧,這里是只有三名這樣打扮的人,但是,她真的認不出來哪一個才是兒子的夫子。
「娘。」範亦非喚道。
「嗯……」範心或敷衍地回答,眼光仍不住地打量眼前的人。
「娘,-怎麼了?」怎麼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
「小鬼,哪一個才是啊?」慚愧得很,她這不稱職的娘送兒子來上學那麼多回,卻連夫子的面都沒見過。
「娘,-在說什麼?」
「哪一個是你的夫子?」範心或迷惘的眼看向範亦非。
範亦非還來不及回答,一道溫厚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我是……」
聞言,範亦非立刻轉身,而範心或怔了怔。
她以為夫子都該跟那三個人長得一樣,顯然她錯了……
「夫子早。」範亦非恭敬地行禮。
「你也早啊!」曾夫子伸手輕輕拍了拍範亦非的頭,異常的和善,「這位是……」他的眼中透露著奇怪。
不能怪他,實在是範心或的神情有點……
鳳眼夸張地瞪大,顯示了她的萬分驚訝。
朱唇由于不敢置信而微微張大了一些。
在她的想象中,範亦非的夫子應該是白發慈顏的老者才是,絕非眼前這位。
瞧他,他的年紀肯定大不了她十歲,不過那一副慈眉善目的外表倒是與她想象中的老夫子有些相像。
而且,他看起來很老實。
「她是我娘!」範亦非乖乖地介紹,一雙骨碌碌的大眼在兩個大人之間來回流轉。
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看不懂耶!
曾夫子訝異道︰「是嗎?」
真教人不敢置信,眼前看來如此年輕的女子,竟然已經是個七歲孩子的娘。
瘦高的身材被掩藏在粗布衫裙內,她的身上有一股早熟的味道,卻無損于渾身散發出來的稚女敕未月兌的氣息。
「夫人,您好。」曾夫子禮貌性地作揖。
「夫……夫、人……」範心或茫然回答。
「範夫人?」曾夫子再喚她。
「範夫人?」範心或一驚。
什麼眼神?那個夫子是什麼眼神?
範夫人?哈,還說她是範夫人!
範心或使勁拔下一株絳草,將它放進布袋中,腦海里依然想著今天早上所發生、讓她感到既驚訝又好笑的事情。
她一心以為上了私塾不到一年的範亦非學會口出穢言,是因為拜了一位誤人子弟的夫子,結果卻是一位老實到不行的年輕夫子。
他的樣子可不像是罪魁禍首。
她尋找藥草的手頓了頓。
天性單純的範亦非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雁笙身子不好,性子溫柔帶著憂郁,絕不是會帶壞她的人。
莫非是她這個做娘的品行不良?畢竟範亦非活動的空間除了私塾就是家里。
糟糕!好像真的是她教壞小孩子了。
範心或慚愧地撓撓頭。
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時候嗓門很大,並且口無遮攔,大剌剌的性子時常讓人哭笑不得;而且,也滿愛-唆的。
以後可得多注意點,小孩子很容易學大人樣的,她可不想將來範亦非跟她一般大時,卻成了什麼都不懂、只會胡說八道的浮夸子弟,這可不是她送他進私塾的初衷。
範心或小心翼翼地爬下岩石,回到山路上。
今日的成果頗為豐碩,或許明日一早可以去市集賣個好價錢。
這絳草有何功效她不明白,只是听說仁藥堂正在收購這種藥草,她便利用白天空閑的時候來采一些去賣好貼補家用。
由于這絳草生長的地方頗為峻峭,若非她有輕功,恐怕還難以成功攀上這陡峭的岩壁,並且安然下來。
範心或抬手抹去額頭冒出的細汗,滿意地束緊布袋,綁在腰間,緩緩走下山。
山路不陡,很好走,在極短的時間內她便走到平坦的大道上。
道路上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人車經過,兩排蓊郁的大樹豎立道旁,像兩排護衛一般守護著這里。
晚風輕輕吹來,拂上她的面頰,柔和而帶著夕陽的余熱。
範心或眨眨眼,猛然間站定,抬頭望了望天色。
日近西沉,遠處的霞光異常火紅而妖冶。
「喝!完了。」她低咒一聲,拔腿便跑。
糟糕,一時只顧著多采一些,她卻忘記了回家的時辰。
看天色已過申時近酉時,城門即將關閉,而她甚至忘記了去善醒堂接兒子回家。
不曉得他一個人等在私塾外會不會害怕?
這下子,那小鬼恐怕要在心里將她罵個千萬遍。
此時的範心或,只有趕緊回家的念頭。
「呼呼……」範心或趕了好長一段路,前方依然是一條延伸到天際、並且空無一人經過的道路。
「駕……」遠方突然傳來馬蹄聲,和車夫呼喝趕馬的聲音。
範心或一愣,繼續往前跑。
她沒有多余的銀子雇車,若是大戶人家的車子,她更沒有機會。
聲音越來越近,兩條腿的確比四條、八條,甚至是十六條腿要慢上許多。
盡管她有輕功,可是力氣已經漸漸沒了,可以預見片刻之後她便要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休息;這樣一來,她更趕不上關城門的時辰了。
回頭一望,一輛兩匹馬拉著、裝飾得極為豪華的馬車經過她的身側,揚起一陣灰塵,範心或忍不住掩住口鼻,仍然禁不住咳嗽幾聲。
車夫听見她的聲音,回頭抱以歉然的微笑,「姑娘,對不住啊!」大聲的嗓音從前頭傳來,漸漸遠去。
範心或埋怨地看著馬車以極快的速度朝前奔去,很快地就離她好幾丈遠。
它的速度飛快,是否也趕著進城?
範心或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既然它有四條腿,而我只有兩條──」
她嘿嘿一笑,趕緊提起精神,展開輕功,悄悄地跟在馬車身後,並趁馬車一個顛簸時,手腳並用地掛在車身後頭。
很辛苦的姿勢,她雙手抓住車身,兩腳擱在車架子上,整個人有快往後跌的感覺;但是望著身旁飛速往後退的樹木,她心想,吃這點苦還是值得的。
範心或全神貫注地以這種姿勢成為馬車的附帶品,期盼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並且不會被前頭的車夫發現。
馬車趕了一段路,一心看著前頭的車夫並沒有發現。
這是否該歸功于她那因為長期吃不飽而形成的瘦不拉嘰的身材?
她低低笑了笑,有點得意又有點高興。
「好冰。」脖子上突然傳來冰冷的觸感,她縮了縮頸子,以為是天空忽然下起雨,但她抬頭一看,卻見天色依然紅光滿天。
「-在這里干嘛?」低沉的男聲響起。
「喝!」範心或倒抽一口冷氣,瞪著眼前離她的咽喉只有幾寸的冰冷物體,雙手差點滑落,腳也發軟。
她趕緊鎮定心神,目不轉楮地看著那把再往前遞上兩三寸、她的小命就要不保的森冷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