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落了下來。
一抹小小的身影遠遠地繞過了王府後頭的湖泊,悄悄地接近那掩在樹叢後的宅子。
若稍加細看,那人的鵝蛋臉上還帶著滿溢的笑意,晶亮的黑瞳有著閃亮的期待,月光下被拉長的影子忽明忽滅,像頑皮的孩子玩著迷藏。
寂靜的黑夜不再陰森可怖,反而是幽芳而雀躍的,專屬于她一人的世界呵!
手輕推開了門,言曦馬上被黑暗給包裹住。「好暗。」她點上了燭,溫潤的燭光在她舒緩的眉眼間跳動。
拿著燭台,她走進了內室,空無一人的室內只有透窗的風吹了進來。
「還沒回來?」言曦將燭火和手上的竹籃放在茶幾上,手托著腮望著燭火在風中搖曳。
輕快的心有些黯淡,悵然若失,她不怕他臉上駭人的怒氣,卻怕他不回來,將她遺忘掉;她趴在桌上,烏絲映著火光,亮晃晃的似流金,整個人置身在一圈朦朧的光暈中。
等、等、等、等。
等到她的眼簾都拉了下來,等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是該死的怎麼回事?!」
雷吼般的聲音,打醒了她的夢,言曦睜開眼,朦朧的眼兒眨啊眨,將眼眶內模糊晃動的人影固定住。
等看清了來人,她立即喜出望外地站起來,隨即卻又因手腳發麻而坐回原位。
「你回來了。」她抿著笑意,瑩瑩地望著他。
官-沈下臉,對她的笑臉視若無睹。「-最好有個很好的理由。」
「理由?」她呆愣了下,才恍然大悟。「你是指我為什麼會來這里嗎?」
見他沒有回應,言曦只好當他是默認。「那是因為昨夜太唐突了,所以我今天特地來登門道歉。」她將竹籃內的東西一一拿出。
「這些是我自己做的小點心,就當作是賠禮──」
「-說完了沒?」官-的臉色愈來愈難看,這個夜晚,他手刃了幾個亂黨,殺人,他從不曾心軟,但可惡的暴躁總在他殺人後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幾乎要擾得他發瘋。
「你怎麼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夜的他格外暴躁,臉上像冰一樣地凝結住,讓她的心也凍得化不開。
「不關-的事。」他瞥了她一眼,兩道濃眉蹙起。
「可是我不喜歡看你這個樣子。」一時間,她也跟著悶悶不樂,都是他害的!
言曦拿起筷子,憤憤地吃著自己帶來的點心,似乎要將所有的悶氣都吃進肚月復內。
「早知道就不要做這些點心了,害我忙了一整天。」她邊吃,邊含糊不清地嘟嚷著。
官-的臉上有著被困擾的顏色,她究竟是什麼該死的東西?莫名其妙地跑來他這兒,莫名其妙地說些他不懂的話!
一絲前所未有的迷惑閃過他的眼,她為何不怕他的紅眼珠?從他懂事開始,除了娘,沒有人不害怕他的紅眼,沒有人不視他如妖怪,但她卻一再地接近他,為什麼?難道她沒有看清楚他的眼珠?
「看著我的眼楮。」他攫住她的手,將她拖近,兩人的眼交纏在一塊。
言曦手上的筷子掉到地上,凌亂的發絲拂在他的手臂上,她聞到了屬于他的氣息,心頭突然怦怦跳個不停,臉驀地紅了起來。好羞啊!這要讓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戀人,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呢!
她純淨的大眼含帶著羞意,但手卻伸向他,想完成她一直存在腦海內的沖動。
官-抓住她的手。「做什麼?!」
「你的眼楮好溫暖。」
好溫暖?!官-像瞪著怪物一樣瞪著她,這是什麼鬼話!
「看到自己在你眼中,就覺得好暖和。」言曦柔柔說道。
官-震了下,面容扭曲地甩開她,從來沒有人敢正面迎視他的眼,她憑什麼敢看他?還一副令他作嘔的模樣!
被甩到一旁的言曦頭昏眼花,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左手臂不自然地彎著。
「-瞎了嗎?-應該怕我、躲我,就像那些人一樣!」在她清燦的眼里,他可以清楚地瞧見自己的模樣,但卻尋不到任何一絲的驚駭,他怒瞪著她,無法理解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厘不清心中那股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怕你?」她不懂,難道因為他的眼楮是紅的,所以她就必須怕他?言曦蹙起眉。「天上的太陽是紅的,花是紅的,天底下那麼多的東西都是紅色的,我都不怕,為什麼要怕你的眼楮?」
「住嘴!」她愈說,他的臉色愈是難看,像被人一腳踩中傷處的野獸,既痛且怒。「沒有人、沒有人敢當面提我的眼楮,-憑什麼敢!」巨大的怒意排山倒海而來,他捏緊拳頭,以免自己會失控地沖上前去折斷她的頸子。
「滾出去!」他轉過身,不讓她糾纏自己的視線和已經夠復雜的心思。
一片安靜。
「我不想說第二遍。」他掄起了拳,無法再忍受她用沉默挑戰他的耐性。
還是一片安靜。
他的唇抿得死緊,灼灼的目光里有著熊熊怒意,突然,眼里凶猛的戾氣已然迸裂,他迅速回身大掌抓向她的頸項,準備拿她作這股戾氣下的祭品。
但手才觸及她,還未使力,她蒼白汗濕的臉龐卻讓他收回了掌。
「-搞什麼鬼?!」他對上她痛苦的眼時,甚少表情的臉上閃過一抹異樣,像有根小小的刺正扎著他。
言曦咬著下唇,想給他一抹笑,但力不從心。「我的手……」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淌下她的臉,直落到地上。
他-瞪著地上的斑斑汗珠,周身的殺焰全被這幾顆汗珠給澆熄了。他意會到是那時的舊傷,而視線移向她漸漸閉合的眼,她要昏倒了……
官-僵硬地佇在原地,看她合上眼,昏厥在地,脆弱的身子透露著無助的哀求。
哀求什麼?哀求要他救她?他蹙起了眉,他不曾救過人,更不會為她而改變,但該死的!他的胸中為何不斷累積著沈郁的烏雲,壓得他幾要發狂,他惱恨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緒,而這一切都是她所引起的。
「咳!」
一聲刻意發出的輕咳讓官-斂回心神,目光移向發聲處。
「別惱,是你自己太專注才沒發現我,我可是有敲過門。」十四王爺自顧自地走向前。
退去了敵意,官-的目光仍是冷淡。「有事?」
十四王爺只是抿著嘴笑,並不回答。
「沒事就請回,順道將那女人帶走。」官-徑自走向床邊,逐客的意味明顯十足。
「這姑娘是你救回的那一位?」十四王爺望了地上的女人一眼,好整以暇地問道。
官-頓了下,才聲色俱厲地回道︰「人是你救的,不是我。」
「別這麼說,人可是你帶回來的。」十四王爺的視線落到桌上一碟碟的小點心。
「我可以再把人丟回運河下。」
「好狠的話,可別讓小姑娘听見,否則定要傷心半天了。」他譴責地睨了官-一眼,走向倒在地上的她。
「這姑娘叫什麼名字?」他撥開了她臉頰上的發絲,指尖沿著她純淨的臉龐滑過。
官——起眼,一股沖動讓他想折斷那只手。
「嗯?」他抬起頭,正對著官-怒氣騰騰的眼。
他的怒意讓十四王爺唇邊勾起了笑,看來這姑娘真能影響咱們家官-那顆硬梆梆的心呢!
「看來你也不知道。」他低下頭,目光被她胸前的玉佩給吸附住。
指尖挑起了那玉佩。「言曦?」他念著上頭的字。
「這應該是-的名字吧?言曦。」十四王爺對著昏迷不醒的人兒問道。
「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听?我倒覺得不錯。」他站起身,笑看著臉色早已僵得很難看的官。
「我想睡了。」官-上了床,不看他一眼。
「听府內的總管說,這姑娘的腦子好像有點問題,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了,你說可不可憐?」躺在床上背對他的男人微微動了下,雖只瞬間,但讓他捕捉到了,十四王爺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說完了,煩將燭火吹滅,不送了。」
「真無情,人家小姑娘特地幫你準備了這麼多道可口的點心,這會兒手臂斷了、昏倒在你房里,你竟然可以不聞不問。」
躺在床上的男人,這次真的對他的話不聞不問了,半晌,沒有任何的回應。
「言曦啊言曦,-可睜大眼看清楚了,以後要夜奔,千萬別找官-啊!來我房里,我不會像他這樣待-的。」他故意說著曖昧的字眼,引誘著另一個男人的怒氣出洞。
一想起那畫面,官-胸膛內起了一陣波濤,他厭惡那女人,可也不喜歡看到她貼在別的男人的懷里。「你到底說夠了沒有?」他下了床,拒絕再忍受他刻意挑釁的一言一語,怒灼的眼掃過十四王爺一眼,煩悶地走向屋外。
忽地,官——起了眼,身形一閃,大手準確地攫住躲在門口的人。「-是誰?」他不善地問道。
「她是我送你的女人。」從屋內走出的十四王爺雙手懷抱著昏迷的言曦,慢條斯理地回道。
「王爺,花妍的手好痛啊!」听到熟悉的聲音,被官-捉住的女人忙不迭地嬌呼。
「你沒見她的雙眼被覆住了嗎?別傷了她,她是用來取悅你的。」他的眼滑過那女子絕艷的臉龐和曼妙婀娜的身軀,這可是朝中大臣特地獻給他的妖嬈美女,他這個做主人的沾都未沾就給了官-,夠慷慨了吧!就不知合不合官-的意,討不討得了官-的歡心?
「花妍,我把-給了這位爺,-可得給我好生伺候。」他將那女子的柔荑按到官-的胸膛上,兩個男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冷冽的紅眼罩著一層陰霾,另一雙則是蓄滿深沈的笑意。
為什麼覆住她的眼,兩人心知肚明,怕是讓官-的眼駭住了那美女。
十四王爺緩緩走下石階,深沈的眼底除了笑意,還有更多的算計,深幽得令人發寒。
遠山的雞啼醒了沈睡的夜,黑夜拖著不甘願的身軀慢慢地走回去。
天亮了。
言曦的視線落在自己胖嘟嘟的左臂──兩塊木板夾住了她可憐兮兮的手臂,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條幸災樂禍地將二者綁在一塊,使她的手看起來臃腫又可笑。
「好丑。」她皺著眉,輕敲著左臂上的木板,吐了吐舌。
「嫌丑,就安分些,別東蹦西跳的再把自己弄傷了!」淑姊兒將大夫送出門後,皺著眉頭叨念著坐在椅子上的言曦。
「淑姊兒,您別再說了,從我一清醒,您就開始念到現在,我耳朵都長繭了。」言曦用著沒受傷的那只手覆著右耳,小臉上盡是求饒的神情。
「-還說!今兒個一早總管大人喚我來-這兒照料時,一看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差點沒把我老人家給嚇死。」一想到言曦失血的臉蛋,她到現在還驚魂未定。
「對不起嘛!害您擔心了,人家下次會小心的。」言曦愧疚地垂下頭,眼眶兒滑過薄薄的霧光,她站起身,走向前攬住淑姊兒,像個撒嬌的小孩在尋求著慰藉,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這孩子……」淑姊兒動容地回擁住她,緩緩地笑了,面對這麼一張無辜的臉蛋,誰都無法再苛責下去。
幾聲清脆的門響聲,讓兩人同時抬起頭。「言曦姑娘,王爺請-過去書房一趟。」來傳話的是王府內的總管。
聞言,淑姊兒眉開眼笑,言曦則皺起了眉頭。「總管大人,王爺為什麼要見言曦?」
他搖搖頭。「-得去了才知道。」
「問那麼多作啥,趕快去啊!」淑姊兒在一旁不斷地敲邊鼓,樂見其成。
言曦只好點點頭,乖順地跟在總管的後頭──
「等等!」淑姊兒的叫聲讓兩人的腳步停了下來。
「總管大人,請您等一下,我幫言曦把頭發梳整齊,才不會失了禮數。」
「淑姊兒,不用了,等我梳好頭,怕王爺早等得不耐煩了。」言曦暗嘆了口氣,又來了,淑姊兒真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她真的不想飛上枝頭作什麼鳳凰啊!
淑姊兒遲疑了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吧,那-得記往,待會兒見到王爺時可得謹言慎行,別讓王爺有了壞印象,懂嗎?」
「懂,言曦一定謹記在心,時時刻刻不敢或忘。」像個乖孩子般不斷點頭後,言曦跟在總管的後頭走向大廳。
還未登上書房,隨侍在外側的護衛人數多得令人心驚,個個面容嚴肅、戒備非常。
那王爺一定很怕死!跟著總管腳步的言曦默默在心中猜測,腦中不由得浮現一張腦滿腸肥的臉龐,體態臃腫地「塞」在椅子上。
恐怖哦,恐怖到了極點哦!她渾身起了一陣疙瘩。「總管大人──」她縴細的小手扯住了總管的衣袖。
總管回過頭,迎上一對泛著不安的大眼,面無表情的老臉微微閃過些情緒。
不知怎地,望著她那雙瑩瑩黑眼,他的心竟軟了。「別擔心,我要敲門了。」
言曦點點頭,但揪著他衣袖的手,卻還是不放。
「王爺,言曦姑娘來了。」
「讓她自個兒進來,你先退下。」里頭傳來了低沈的男音。
「是。」老總管一臉歉意地望著言曦,言曦不得已只好松開手。
「進去吧,言曦姑娘。」老總管幫她推開了門。
言曦苦著小臉,提起裙-跨過門坎。「不要怕。」一旁的老總管忽然張開口,無聲地對她說道。
她感激地望了總管大人一眼。「謝謝您。」她也回了他一句無聲的話,然後深吸口氣,勇敢地踏進了屋內。
屋內沒人啊!言曦環顧著偌大的書齋,除了滿櫃的書冊和幾張桌椅,並沒有看見任何人。
門,緩緩地關上了,軋的一聲,聲音雖小卻也讓言曦驚顫了下,她蹙起眉,實在厭惡自己膽小如鼠。
「言曦,進來內室。」
她瞪著通往更里頭的那道門,舉步維艱。
「言曦?」那人催促。
「來了!」她隨手抓起桌上的硯台,藏在身後,如果那王爺想伸出魔掌,就得小心她的硯台,手心內沈甸甸的,似乎心里頭也踏實多了。
言曦一踏進內室,就對上一對漂亮得近乎邪肆的眼眸,她擰起了眉頭。「王爺人呢?」再次環顧四周,除了窗邊的一具屏風和這個漂亮的男人,她並沒有看到那個胖王爺。
她-起眼,盯向那具屏風,除了那里,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躲人了。
隨她的視線飄向後頭,男人勾起唇角,徐徐笑開。「那里有什麼嗎?」
言曦睨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那具屏風上頭。「他在後面對不對?」
「-得自個兒過去看看。」男人唇上的笑弧擴大,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這……好吧!」她遲疑了下,慢慢地走向前,原先藏在背後的硯台,此時防衛性地被握在胸前──
這時,屏風猛地動了下,像被人用力扯動般,嚇得言曦跳了開,手上的硯台差點滑了出去。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那就出來吧!」男人環起胸,好整以暇地望著屏風。
聞言,言曦更是嚴陣以待,直到看見了從屏風後頭走出的男人時,戒備的小臉轉為驚喜,彎彎的眼兒笑得如天上輕柔的雲。
「是你!」她忘了自己的左臂受了傷,興奮地向前一步,若非官-及時閃了開,只怕她的手又要給撞疼了。
有趣,真是有趣!言曦小姑娘對他視若無睹,然而卻對官-驚為天人?!這可是大大地打擊了他脆弱的男性自尊啊!十四王爺銳利的眼掃了官-一眼,似乎想探測他真正的情緒為何,是否真如表面這般無動于衷?
「你就是王爺?!不,不可能!」她的腦子里頭一片鬧烘烘的。
「我才是王爺。」
十四王爺的話只引來言曦瞥來的一眼,轉瞬又繞回官-的身上。
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口跳得飛快,甚至頰邊還涌出了紅暈,就如同這些天一樣,她一想起他,就是這一副傻模樣。
她只見過他兩次,都是在月夜下,從沒見過他曝于明亮的陽光下,周身瓖著一層金色的光暈,從他濃密的黑發到深刻的輪廓,還有他那一對艷紅的眼,無一不流露出狂肆的氣息。他是個極好看的男人,可真正觸動她的,卻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眼底的孤寂,總是緊緊地攫住她的心。
「看夠了嗎?」官-擰起眉,她臉上的憐惜讓他厭惡,她在可憐誰?
「你別凶,我不怕的。」她不在乎他的怒氣,只要能看見他、同他說話,再怎麼凶惡的態度,她都不怕,也許是在心底,她壓根兒就不相信他會傷害自己,所以她才會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他。
「別以為我不會殺。」她似乎真將他當成一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了,他的手爬上她的頸子,殺氣十足的眸光異常忿怒。
「你不會。」她笑了,伸手覆住他的手,他的神情雖是冷的,但他的手卻燙熱無比,熨燙著她的手。
他揮開她的手,像是無法忍受她的踫觸般。「我早該在一開始就殺了。」這樣就沒有人可以影響到他的情緒了。
言曦踉蹌了一步,才站穩身子,她咬著唇瓣,撇開心底受傷的情緒,抬起頭時,又是一張燦爛至極的笑臉,只不過那眼底盛著薄薄的水光。
「我的名字叫言曦,你呢?」她極力忽略心底的抽疼,提起精神問道,這可是她老早就想知道的事。
「官-,言曦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是故意將官-的名字說出來的,果然,他話一說完,馬上惹來官-一記怒眼。
「別瞪我,你既然知道言曦的名字,沒道理不讓她知道你叫官-,這挺公平的。」他將臉轉向言曦。「言曦,-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言曦偷偷地瞄了官-一下,才微微地點頭。
「我想認她為義妹,你看如何?」
「不關我事。」慍色仍凝在官-的眉間。
「那好,我就當你是贊成了,不過,人不能有名無姓,你說言曦該姓什麼好?」十四王爺矜貴俊美的臉龐此時興致勃勃,對于這個最得他心的手下,他總得幫他張羅,免得把人家姑娘家給嚇跑了。
「煩!」官-掃了她泛紅的眼眶一眼,煩躁地轉過身,轉瞬消失在窗口間。
「樊?樊言曦,滿順口的,那就這麼決定了。」
于是,言曦就有了姓氏,而這姓氏,還是官-取的,言曦一想到此,還含著淚光的大眼不由得笑了。
王爺認言曦為義妹的事,很快地在王府里頭傳開了。
淑姊兒欣喜中有些遺憾,遺憾的是王爺沒有看上言曦,欣喜的是,言曦在王府終于有了一個較明確的地位。
紅艷的晚霞徘徊在天際不肯離去,坐在窗邊的言曦,黑眼里染著幾抹夕照的金光,眼前美景波動,然而她卻是心不在焉。
淑姊兒剛來過,她老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不外乎是王爺這幾天有沒有差人來喚她之類的。
沒有、都沒有,也最好沒有,因為她壓根兒就不想見那個什麼王爺,淑姊兒被她氣得離開,唉!明兒個得向她老人家道個歉才是。
自從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見到官-了,每回夜晚到他那兒,迎接她的總是空蕩蕩的屋子,她心底的焦躁就像風一樣,一陣又一陣地襲來。
她寧願被他憤怒地折了手臂,來換取他的存在啊!
唉!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振作精神啊!樊言曦!說不定他今夜就會回來,-就可以見到他了。
言曦拋下了煩人的情緒,霍地起身走出屋外,準備做她每天的「差事」。
一抹窈窕的身影在廚房內忙進忙出,一會兒洗菜切肉,一會兒忙加柴添火,全身被煤屑弄得髒兮兮的。
然而言曦連一句抱怨也沒有,甚至還感謝個不停,因為這份差事可是她向廚娘大嬸拜托好久才得來的。
「大嬸,您瞧這火候夠不夠?」她站在一旁,像個最殷勤的小學徒。
「夠了夠了,-再加柴火,這爐子就快被燒出個洞了。」廚娘大嬸好笑地說道,手上的鍋鏟一邊不停地翻攪,頓時,香氣四溢。
「好香哦!您真厲害,炒出來的食物色香味俱全。」言曦直盯著鍋內的菜肴,饑腸轆轆。
「別再灌大嬸迷湯了,再這樣下去,大嬸可不放-回去了。」她沒想到言曦原來是這麼可愛逗人的姑娘,因為言曦貴為王爺的義妹,本來就沒人敢造次,也沒人會主動親近,可不知怎回事,數天前言曦竟纏著她要學作飯,著實嚇了她一跳。
一天天下來,她真心地喜歡上這個小姑娘,將畢生的絕活全露了出來,就不知道言曦能學上幾成。
準備好府內的晚膳,她另外教了言曦幾道拿手的點心,這會兒言曦正汗涔涔地揉著面團,準備大展身手。
「言曦,休息一下,準備吃晚膳了。」
「嗯!等我將這桂花糕做好。」
廚娘不再勸她,因為她不僅見識過言曦的纏功,也領教過言曦的固執。「好吧!等-做好,記得去用晚膳就行了,別像上回老忘了用晚膳。」
「是。」
秋夜的涼意沁了進來,言曦打了個寒顫,全身都冷縮了下。這夜,是愈來愈涼了。
她帶來的點心佔據著整個桌面,只可惜官-還是沒有回來,看樣子,她又得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了。
好冷啊!她環著身子,看著紅艷的燭火在燃燒,她突然想起了他的眼,好溫暖,如同白日間溫熱而明亮的太陽,想著想著,內心的寒意似乎也被融化了不少。
言曦揉了揉眼,困意徘徊在眼簾,她習慣性地掀開被子,躺進床鋪內,整個身子縮進他的被窩里,這熟悉的動作,像已做了數十年般。
這些天,她每個夜里都來,等著等著,從月上梢頭到晨曦初現,她總迷迷糊糊地在他的床上睡著,只要縮進他的被子內,失眠和噩夢的爪牙就抓不到她,夜愈是深,她的眠愈是沈啊!
這里,是她讓自己入睡的處方,唯有睡在這張床上,她才不會再似一抹無眠的幽魂到處游蕩。
打了個呵欠,她閉上了眼,漸漸進入黑甜的夢鄉。
夜,靜悄悄的,連天上的雲,都無聲地移動,空氣中只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聲音。
忽然,一抹高大的身影從暗處現身,燭火映著那人的紅眼,竟被比較得黯然失色。
官-斂著眉心,他陰郁的眼,雖有著最艷的紅卻寒似冰,有人活膩了!
她進屋後流暢熟稔的動作,讓隱在暗處的他-起了眼,他不在的時候,有只笨羔羊把他這個老虎洞穴當成窩,睡得安穩無比,連老虎回來了都不知道。
他走向前,床上的女人卻在此時慢慢地張開眼。「我夢見你回來了。」她睡意朦朧地望著他。
官-冷眼瞪著她,她渙散的兩眼究竟是真瞧見他,還是以為她還在作夢?
「滾出去!」他轉過身,陰沈地趕人。
半晌,沒有聲響,官-挑起眉,準備親手將她丟出門外,卻讓一只縴細的手臂給環住腰身。
「你回來了,我還以為我又作夢了。」言曦的臉貼上他後背,生怕他再次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此時被她抱著的官-,像入定一般,動也不動,但臉龐上冷凝的線條正聚集著風暴。「-抱夠了沒有?」他的拳頭泛白,沒有人、沒有人能再影響他了,上一次,是唯一的意外,而他絕不允許再發生。
「我好冷。」她更緊偎著他,小手牢牢地捉住他的衣袖,身子汲取著他的暖意,因為冰涼的地板直凍著她的腳。
當她溫熱的指尖擦過他冰冷的手臂時,官-微微地一震,那短暫的溫暖讓他震顫,那是什麼?好似他再不抽手,便會被融化般。
他推開了她,也揮開了她的手,不熟悉也不歡迎這種軟弱的情緒。
「你的手也好冷。」他冰冷的手臂讓她蹙起眉,輕苛的語氣里有著未曾掩飾的關心。
又來了,她又要開始莫名其妙說一大堆令他惡心的話,惹得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
「閉嘴!」他瞪著她,刻意用一雙紅眼逼近她,像一只將獵物逼到牆角的野獸,不僅享受獵物的鮮血,更期待能看到獵物瞪大雙眼里的所有驚懼。
但他顯然失望了,她的眼從來不曾有過恐懼,甚至還明亮亮地望著他,像只無辜的小羊似的,對他全無該有的戒心和防備。
你的眼楮好溫暖──
他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心頭涌起一陣怪異的感受,從沒有人這麼說過,所有看過他的人都將他當成妖魔,避之唯恐不及,而她卻三番兩次到這里找自己,一點也不怕他殺了她。
「為什麼又來我這里?」
「只有在你這里,我才睡得著。」她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有些羞赧,可她也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只有在這里她才能安心入眠啊!
「-不怕我再把-的手臂折斷?」他威脅地警告。
言曦咬了咬下唇。「我不怕。」如果折了她的手臂可以見上他一面,她也願意,手臂的痛遠比不上看到他不在時,她心底的不安。
一股悶氣梗在他的胸中,他抬起眼,從她的眉眼到紅嫣的唇,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柔軟的唇瓣上,有種不知名的引力在兩人之間流竄。
忽然,一陣喧嘩之聲遠遠傳來,官-挑起眉,渾身戒備。
「你去哪兒?」言曦著急地喚著走出門外的男人。
官-不睬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視線。
言曦追了上去,但門口卻只有迎面而來的冷風,她瑟縮了下,心也跟著惆悵,她還沒跟他說上幾句話呢……
憤怒。
迎面的冷風,沖不散官-胸中的怒焰,他的眼色因怒意而變得更為深艷,但這種憤怒,和他殺人時的怒意全然不同,這是一種管不住自己、厭惡自己的怒意。
刺客有數名,隱在暗處的他,冷眼看著十四王爺的護衛和刺客廝殺。這批刺客太拙劣,用不著他。
就在所有刺客都被制服後,十四王爺才悠哉地開口。「還有一名逃向後院,官-,就煩勞你了。」
可惡!他的臉色難以掩飾地變得鐵青,腦中想到的是那女人橫死在那刺客刀下的景況。
他不承認自己的心曾經抽動了下,那女人是死是活不關他的事,但那股該死的急切卻開始在他胸口蔓延,這讓他憤怒。
在湖的前面,他發現了那名刺客,官-眼一凜,紅瞳殺氣沉沉,將胸中所有的怒焰全化為殺意,一掌擊向刺客的後心。
那名刺客悶哼一聲,瞪大的眼還來不及看清楚殺他的人,便僕倒在地,走向黃泉之路了。
官-收回掌,斂眉垂眼,像入定一般,殺人後的臉龐,永遠無啥表情。
「啊!」一聲輕呼,他轉頭,紅色的眸子對上一雙驚慌的眼。
言曦踉蹌地退了數步,差點掉進湖泊內。
「-看見了!」他漂亮的眼珠如玻璃般剔亮,但卻看不清任何的情緒。
「很好!」他冷冽地放聲大笑,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中,紅眼搜尋著她眼中的懼意。
她終于懂得怕他了,她終究還是和外頭那些人一樣,視他為殺人的妖魔了。官-俊美的臉孔變得猙獰,熊熊怒焰中有著幾不可見的痛楚。
樊言曦直視他的眼,透徹的黑眼映上兩只如血般的紅眼,不是畏懼,而是莫名地心痛。「為什麼?」
「不殺人,難道等著被殺?」他厭惡她那種受傷的目光,活像他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般。
「不會的,沒有人會──」
「-瞎了嗎?」他的怒吼聲蓋住她微弱的爭辯。
「-看清楚我的眼楮,是紅的,和-的不一樣,我殺人是為了生存,-懂不懂?」他攫住她的手臂,憤怒的吼聲中有著幾不可見的痛楚,像已遺忘的傷口被人狠狠踩了一腳,再次讓他記起了痛楚。
他的指尖深陷入她的手臂,咄咄逼人的眸子燃著熊熊烈焰。「如果-的眼珠是紅色的,-能活到今天嗎?即使-什麼事都沒做,還不是被視為妖魔鬼魅?那些人會將-這個異類趕盡殺絕!」曾經,他寧願挖掉這雙妖異的紅眼也不願意殺人,但他的退讓卻讓那些人更加凶惡地欺凌他們母子,他恨極了那種被人當成妖魔的感覺,也許他真是魔胎轉世,只有殺人,才能讓他心里的恨意找到出口!
官-額際泛白,青筋暴突,該死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她發泄出這股埋藏已久的猖狂怒潮。
一顆淚滑落言曦的頰邊,她抱住了他,聲音被無法遏抑的淚水哽住。「不、不……」她彷佛看見了一個傷痕累累的男孩用著所有的力氣去對抗這丑陋的世界,倔強卻孤單啊!
她埋在他懷里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蒼白而恍惚。「我曾經夢見自己殺了人,鮮血流滿整只手,那龐大的愧疚和悔意不斷地壓迫著我,讓我無法呼吸……」言曦的聲音微顫,彷佛真看見自己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那滋味好難受,你別再讓自己受煎熬了好嗎?」她抬起頭,哀求地望著他。
官-的眼閃過一抹光亮,他不由自主地舉起手輕撫過她細致的頰邊,她怎敢不畏懼地對著他?為什麼這一雙眼能這般清澈而美麗,而他的卻是血艷的紅眸?他莫名地微慍,想讓她的眼不再那麼剔透純淨,即使是痛苦也行,他壓抑下某種即將溢出心頭的異樣情緒,堅持用傷害她來武裝自己。
「那不是夢!-和我一樣都殺過人。」官-推開了她,狹長的眼盯著垂著頭的她。
「我沒有!」她拚命地搖頭,不斷地退後,一股血腥味飄了過來,是那名刺客身上的血味,她蹙起眉,胸口突地涌上一陣惡意,頭昏昏沉沉。
「哈哈哈!」官-仰天長笑,他欺近樊言曦,紅色的眼珠直盯著她。
「就在那運河下,-拿著劍,一刀刺穿了那守衛的身體,-的臉、-的手全沾上了血,-──」
他的話還未說完,樊言曦整個人卻摔落湖泊內。
官-站在上頭,並沒有拉她一把的意思,他冷眼看著黑鴉鴉的湖水,等著她自己爬上岸,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她搞什麼鬼?!他沒有一刀殺了她已經夠便宜她了,難道還等著他去救她?
「樊言曦,-最好自己爬出來,我不會去救-的。」
還是無聲無息,只有水波被風吹亂了紋路,他氣急敗壞地瞪著湖水,心像被人擰住一般,疼痛難當。可惡!他見鬼的痛個什麼勁!
他怒咒了聲,憤憤地跳下水,從冰冷的湖水中將樊言曦撈了上來。
「醒來!」他抱緊她,用自己的身子煨暖她冰冷的身軀,殺氣十足的眸光變得慌亂而急切。
將她的身子扶正,他的掌貼向她的背,源源不絕的內力傳入了她的體內,她的身子慢慢回溫。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著了什麼魔,他這雙手從來只懂殺人,現在卻救起了人,她究竟對他做了什麼,讓他愈來愈厭惡自己了。
樊言曦的意識慢慢恢復了,卻還是虛弱得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倒靠在他的胸膛前。
官-沒有推開她,黑發上殘存的水珠順著臉龐一顆顆滑落……他臉上的線條不再冷峻,濃密的長睫下,那雙一向冰冷的眼有某種他不曾想象過的東西正掙扎地想竄出──
淡淡的,他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心弦不知怎麼動了下,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下,是一具溫軟的女體。
樊言曦來不及也無力阻止便被封住了唇,他的唇舌在她的唇內輾轉吸吮,他扳著她的臉,熱切地將口中的烈焰焚向她。
她被動地承接他的吻,脹熱的腦袋還暈沉沉的,直到她再也喘不過氣時,覆住她的唇瓣才松開。
她細弱的魂魄頓時被震回體內,幾乎斷了的呼吸再度接續,空氣排山倒海地涌進五髒六腑,無法負荷的疼痛使她彎下腰,痛苦的干咳在靜寂的黑夜中孤獨地響起,像是慶賀她重生般。
糾結在一塊的發絲不斷地滴著水,落到了言曦閉著眼的臉上,她的臉色更顯蒼白,渾身不斷地發抖,像逃避著什麼似地不肯把眼楮睜開。
官-的臉孔丕變,大手用力地抹去她臉上的水珠。「-給我睜開眼楮!」
言曦雙眉緊鎖,口中不斷地囈語,魂魄竟又像是遺失了般,尋不回歸來的途徑……
一顆淚水從她的臉頰墜落了。
官-盯著那顆淚珠,紅灼的眼開始瘋狂地燃燒。「我騙-的!-沒有殺人,那是我騙-的!」
沒錯,她沒有殺人,那人是他殺的,是死在他的手上。騙她,只是憎恨她的眼竟清燦得如同黑玉,甚至在面對死亡時還能潔淨如初生的細雪,而他卻像是任人踐踏過的爛泥。但為什麼?為什麼看著她落湖、看著她的淚滑下,他的頸子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她難受,他見鬼的也不好受。
「我沒有……殺人?」言曦慢慢地睜開眼,但眼里的驚惶仍未完全褪去,整個人就像個玻璃女圭女圭般脆弱易碎。
官-閉了閉眼,才悶聲說道︰「沒有。」
「沒有……」她喃道,有些懵懂、有些恍惚,無力的身子已不再僵硬,全身松懈地偎入他的懷里,在尋了個舒適的姿勢之後,眼皮慢慢地合上,她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