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門鈴響時,賴徹正在教芬淇寫劇本。她起身去開門,門未全拉開,倒先聞到一股香味。
好熟悉的味道!待門全開了,她才恍然大悟。
是黃美琳!她一身粉紅套裝,渾身散發一股高貴、淡雅的氣質。即使她戴著墨鏡,程芬淇仍可輕易地認出她來。
「你找誰?」這女人來干麼?芬淇明顯不悅地。
「呃——」美琳詫異于她充滿敵意的口氣,卻仍友善地微笑道︰「請問賴徹在嗎?」對于賴徹家里有女人,美琳並不意外,只是這女人銳利的眸子和霸氣的口吻令她不舒服。
程芬淇抬高下巴,簡潔一句。「這、里、沒、這、個、人——」然後「砰」一聲摔上大門。
芬淇背貼著門,心亂成一片。不!她不要徹見黃美琳。
而門鈴又響了。該死!她不想驚動徹,只得開門。
「呃,我確定他住在這里。」美琳的口氣雖溫柔,卻固執得不容拒絕。
「他搬走了。」
「搬走?搬去哪里?」
「不知道!請你離開。」
美琳落寞地轉身走開,偏偏賴徹的聲音在此時響起——
「是誰呀?」他走出來,門外的美琳正好轉過身來。
美琳又驚又喜地摘下墨鏡。「徹——」她親切地喚他。
他怔住了。
而程芬淇的背脊立刻升起一股寒意。突然間,世界變得好冷……
程芬淇被擋在會客室外。
他並未對她說明來者是誰,只是淡淡說一句。「我和她要談點工作上的事情。」即把她關在門外。
門內的氣氛有些尷尬。
賴徹不懂美琳為何又來找他?他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誤會。他感覺得出芬淇的不悅。他應該立刻趕美琳走,最好還嘲笑她幾句。
面對一個負心的舊情人,他客氣什麼?
然而他只是冷冷地瞅著她瞧。也許——他更好奇她怎麼敢來見他?她怎有那個臉?而且,她竟還對他笑……
是的,美琳微笑。只因他冰冷的注視令她不得不用禮貌的微笑來遮掩自己的緊張。
「徹——」依舊是輕柔如絲的嗓音。
他厲聲道︰「叫我全名。」
她被他嚴厲的口吻嚇著了,然後睜著雙眸,抿緊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為了見他,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氣說服自己,而他……柔情似水的眸子里,委屈的眼淚呼之欲出。
而他不為所動。他可沒有忘記曾經受的傷害。
「你到底有什麼事!?」
「徹——」她抬頭,深情地看他一眼,然後從貼身皮包抽出一張紙,欣喜地對他說︰「我終于和張衍離婚了。」
他望著那張證書,突然覺得她千里迢迢跑來告訴他這件事相當可笑。「呵,恭喜你。」
她抓住他的手臂,有些激動地說︰「徹,我們可以——」
「我結婚了。」
她驚惶張大了眼。「你……」
「哼!這麼大的消息你不知道嗎?」
不!她不知道。這陣子她忙于和張衍談判,完全不知道外界的事。若知道他已經結婚,她怎可能還會興高采烈地上門來?
「我以為方才那個女人只是——」
「只是我花錢找來的?不,她是我妻子,不過——」他殘酷道。「就算我沒結婚,也不會撿‘回頭草’吃!」他諷刺道。當初的愛,全成了恨。
忍住淚水,她沙啞地說︰「你不必這樣羞辱我,這些年我也不好過——」
「是嗎?我很遺憾,不過那可是你選擇的。」
「不——」她反駁。「是我媽逼的!」
「但你可以堅持,是你軟弱,你心底也覺得和我在一起沒有未來,不是嗎?」
「我們一定要重提這些嗎?」她覺得很難堪。「我這些年始終忘不了你,徹,隨你怎麼罵我,我愛你,一直愛著你。」
這句話似利箭,刺進了他的胸膛。
她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就擾亂了他的心?她怎敢如此放肆!?
他握緊拳頭,顫抖地咬牙道︰「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要來煩我?滾——」他咆哮道。
美琳再也克制不住滿眶的淚水,她狼狽地奪門離去。
他終于報復了,終于狠狠地罵了她一頓。
可是——為何他沒有任何快樂的感覺?
步出會客室,對面房間隨即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他迅速進房,只見房內一片混亂,床罩被扯下,整張床幾乎被掀了起來,衣櫃敞開著,里頭的東西全被掏出來丟在地上,和被撕毀的信件堆在一起。
這簡直是一場浩劫。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爬上書桌,繼續將東西往窗外扔。
他看傻眼了。「老天!你在干什麼!?」
芬淇听見他的聲音,怔了怔,回頭看他一眼,又繼續丟光懷里的東西,然後跳下書桌,拾起枕頭往窗外一扔,跟著是床單——
他上前抓住床單一角。「你到底在干什麼?」
她唇一抿,忿忿地瞪著他,然後用力一扯,當他的面將床單摔出窗外。
賴徹氣得要抓她,但她用力推開他。
「這房子全是她的影子!」她大吼。
「你偷看我的東西?」
她回避問題,拾起地上的信件繼續扔出窗外。這里全是那女人的東西,連空氣都充滿她的味道,令她窒息。
賴徹走到窗口,看見庭院里的東西已經堆得似座小山的。
他突地問她。「你打算怎麼處理?」他用下巴指指那堆被丟棄的物品。
她喘著氣,顯然扔得累了。「燒掉!」奇怪,他怎麼不生氣?反而和她一起瞪著窗外。
「還有沒有什麼漏掉沒扔的?」他溫柔地問她。
「這得問你呀?我怎麼知道她還用過什麼、留了什麼?」
他哈哈大笑。「廚房的碗是她買的。」
她立刻轉身去拿。
他又喊了一句。「喔,別忘了那只藍色的骨瓷杯!還有電話也是她送的,另外客廳有張茶幾也是——」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納悶地轉頭,看見她蹲在門邊。
他眉一挑,邊問道︰「怎麼?還不去拿!?」
「我累了。」她瞥他一眼,背貼上牆,屈膝躬背坐下。
他听了,忍不住笑出來。
她氣得撇過臉去不理他。笑吧!盡量嘲笑她好了。他哪懂得她的難受?臭男人!她倔強地將臉枕在膝上,心情壞極了。
他走了過來,在她身旁蹲下,突然輕輕問她。「芬淇,你在怕什麼?」
她轉過臉面對著他。
他的臉上看不見任何嘲笑或一絲慍意,只有一對溫柔的雙眸正凝視著她。
她咬著唇,不回他的話。沒錯,她的確在害怕。
賴徹低低訴說。「淇,你要丟光所有和美琳有關的東西嗎?那你恐怕還得把我的腦袋砍下來,因為里頭有她的回憶——淇——你是怕我再去愛她嗎?傻瓜,對我而言,她已經過去了,現在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你根本用不著去嫉妒她,我在乎的只有你呀!我答應再也不見她,這樣你放心了吧?」
她睜著眼,靜靜听他說完。然後埋首,不發一語。
他輕搖她的肩膀。「喂,這樣你還生氣啊?」
不——他猜錯了,她已經不氣了。只是,她哭了,而且是放肆地大哭了起來。她藏起臉,不好意思教他看見,而啜泣的聲音和顫動的肩膀卻逃不過他的眼楮。
她嗚咽一句。「我只是……只是想要一個完全屬于我的東西。」她所指的是賴徹。
他笑了,心疼地抱緊她。「我不是‘東西’,笨蛋!」
在他寬闊的胸膛里,她卸下所有的偽裝、倔強,還有故作的堅強。她終于坦誠她軟弱的一面,對他舉起白旗。
那夜,她哭了好久好久,像個三歲小孩。
他幾乎要懷疑那淚水是積了多久?她流個不停哪——
整個世界好似都被她哭濕了。
她哭得癱倒在他的懷里,于是他只好抱她上床休息。
他一夜未眠地摟著她、哄著她、安撫她。
今夜,他更加明白自己對她是何等重要。這令他加倍地想保護她、守護她。他暗中立誓永遠也不要再惹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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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芬淇終于畢業了。
畢業典禮當天,許多家長皆趕來參加。這種需要親人的場合,程芬淇總是孤單地坐在一隅,並且領受「被同情」、「被議論」的待遇。
然而,這次不同。
坐在禮堂的位子,穿著鵝黃色小禮服的她,不時回頭瞄著身後家長區的某處。
台上校長、教官、主任說些什麼,她都听不見,眼里只看見穿著西裝的賴徹。
他帶著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深情望著她,手里捧著近百朵的紅薔薇。
他不和任何人招呼,亦不理會任何人。
他坐在那里,真是帥斃了。她開心地在心底贊嘆著,和周圍的人比起來,他是那麼獨特、亮眼。
她真舍不得將視線離開,可是老師凶惡的目光已經掃射到她身上了。
嚴厲的聲音警告著。「程芬淇,就剩不到幾分鐘了。你就不能安份點,少看你先生幾眼嗎?」
一旁的同學忍不住偷笑起來。
女魔頭!芬淇吐吐舌,好在只要再忍她一天,她就自由了。程芬淇不舍地移回目光,乖乖坐好。
好不容易才開始發畢業證書。當司儀終于宣布典禮結束時,程芬淇立刻提著禮服,揮著手里的畢業證書往賴徹的方向奔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進他的懷抱。
她的行為立刻引起一陣騷動和驚呼聲。
賴徹目中無人地將她攔腰抱起。「終于畢業了,嗯——」
他抱著她直往停于外頭的跑車踱去。盡管周圍議論紛紛,批評聲不斷,他們眼中卻只有彼此,毫不理會旁人的評價。
賴徹將笑得燦爛如花的她丟上車,然後開車呼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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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晴朗,風呼呼地吹。芬淇開心地站在掀開頂蓋的車上,長發被風吹成一道黑的絲緞。終于擺月兌掉那些人了!她興奮地大吼大叫,然後她抱住他,順勢一仰,躺在他的腿上。
他一邊駕車,一邊問她。「想到怎麼慶祝了嗎?」她柔柔的發不時隨風撲上他的唇。
她搖頭,望著天空的雲,看得出神。「哇!我從來不知道可以這樣看天空。」
他埋怨。「我就沒辦法享受這種樂趣,得開車載你哪!」
「喂!」她坐下來抗議。「說得那麼委屈,我也想開開車哪!多過癮。」
「喔?」他看她,突然放開方向盤。「那換你開——」
她大叫,趕緊捉住方向盤,試圖穩住方向。「喂,你過來開,我不會呀!」她緊張得大吼。他卻老神在在。「放心,我的腳控制得很好,你只要讓車保持直行就行了。」
她仍是一邊硬著頭皮開,一邊罵他。「不行了,你過來開。」她嚇出一身冷汗,他卻硬逼她開足三分鐘。
她交出方向盤,臉色慘白,硬是捶了他好幾下。「一點都不好玩!」她快嚇死了。
「是嗎?」他睨著她。
她瞪他一眼。「是——」然後禁不住笑出來。這個經驗太刺激、太可怕了,但是,挺有趣的。可是她才不會承認,免得他太過得意。
「徹——」她忽然問他。「我畢業了,是不是該去找份工作?」
「干什麼?」
「賺錢呀!」
「你錢不夠花呀!」
「喂——」她又瞪他了。「我指的是‘獨立’,總不能永遠當你的米蟲吧?」
「為什麼不行?」他笑看她。「你是我老婆呀!」
她听了心花怒放,可是仍然有些擔心。「萬一有天我們分手,我就什麼依靠也沒有了。」
「你胡說些什麼?」他斥責。「我們怎麼可能分手——」
她想要更多保證,于是又問他。「永遠不可能嗎?」
「不、可、能!」他右手騰出來握住她。「誰都不能拆散我們,我們是天生一對——」他說得萬般篤定。
她笑了,將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她的左頰,多真實、多溫暖的感覺啊。
他抽回手,敲敲她的腦袋。「這樣你放心了吧?」
「嗯。」
「那麼,我們先去淡水玩,然後回台北時,你先在Friday等我一下,我把劇本交給劉強,然後吃過飯帶你去陽明山夜游、洗溫泉,好不好?」
「好!」她用力點頭。
然後前方紅燈亮了,他停車等著綠燈。突然,他轉頭給她一記熱吻,吻得她都暈了、醉了、抱住他呢噥一句。「我們回家算了。」
他哈哈大笑。「那是‘更晚’的事呢——」他暖昧地眨眨眼,逗的她的心好癢。然後他繼續駕車往淡水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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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回程塞車,所以從淡水回到台北時,天色已經昏黃了。賴徹先將芬淇載到Friday餐廳休息,然後驅車到劉強的住處。
「哪,這是劇本大綱,你看完再Call我。」他交出大綱,桌上的茶一口也沒喝,即忙著離開。
「喂!那麼急著走啊?」劉強想留他再坐一會兒。
「芬淇正在Friday等我,我們今天要在那里吃飯,她喜歡Friday的紐約翅。」
「你現在成了怕老婆一族啦!?」
賴徹不以為意地穿鞋。「隨你怎麼刺激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懷念那段打光棍的生活;是很自由,不過,也很空虛。」
「嘿!我可不覺得空虛,昨天我和陳興才上紅穎那兒玩到天亮,那里又來了好幾個新的妹妹呢!」
「喔。」賴徹一點也不感興趣。
劉強慫恿地。「怎樣?今天和我們去玩!?」
「謝啦!」他拍拍劉強的背。「我得去陪我老婆啦,我們今天要去洗溫泉——」說完,不理會劉強的噓聲,即三步並作兩步地下樓,趕著去和芬淇會合。
車往仁愛路行去,黃昏時刻免不了塞車,他扭開音樂,手機正好響起。
「喂?」他接起。
「……」無聲。
「喂?」
對方「 」的一聲掛掉,無人出聲。
賴徹扔下手機,覺得莫名奇妙。偏偏它再次響起,他氣呼呼接起。「誰呀?」
一陣虛弱的呼吸聲傳來。「徹,是我——」
一股厭煩和不耐立刻涌上心頭。「黃美琳,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愛你,我什麼都失去了,但我愛你——」她的聲音哽咽而虛弱。
「你是不是喝了酒?」他問道。
她不答,只顧喃喃自語。「你再也不關心我了,就算我死了也無所謂吧?」哭聲持續著。
他試著同她講道理。「我們已經分手了,記得嗎?是你離開我的。」
「難道做錯就永遠不能回頭嗎?我已經受到懲罰,也已經離婚了。」
該死!車子一偏,他干脆停在路旁,對話筒大吼。「你別再說這些蠢話了,好不好?我和你再也沒關系了,沒、關、系,你懂嗎!?」
「很好!反正你再也不會看到我了。那天你叫我去死,好,我願意去死……我已經吞了一罐安眠藥,等一下就會永遠地睡著……徹,我愛你,當初傷害你是我做過最蠢的事……」
為什麼?他沮喪地低吼。這是老天在開他玩笑嗎?黃美琳竟要為了他自殺?她瘋了,她真的瘋了!
他試圖安撫她。「你在哪?我要你立刻叫救護車——」
「不!」她語氣堅決。「失去你,我寧願死!」
「你發什麼瘋?」他忍不住咆哮。「你死了我也不會愛你。」
!她掛掉電話。
賴徹低吼一聲,摔掉手機,疲倦地趴在方向盤上。幾秒後,才抬起頭,迅速地飛車至美琳婚後的住處。
只要確定她安然無恙,他立刻會回Friday同芬淇會合。只要一下子就好。他可不想鬧出人命。他忍不住拚命抽煙,一切荒唐得似一場玩笑。
他真的不懂,當初說再見的人,現在竟放不下,非弄到好似他才是那個負心的人。
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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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賴徹站在美琳家外按門鈴時,並沒人來應門,但客廳的燈卻是亮的。
于是他找了鎖匠來開門,門一開,一具軀體怵目驚心地橫躺在地上,旁邊是一堆酒瓶。
她真的自殺!
賴徹立即抱起她,迅速送至醫院急診室,然後他被護士命令待在急救室外等。
天色黑沉,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天空甚至好似明白他矛盾、焦急的心思,開始下起大雨。
窗外,傾盆的雨下得又猛又急。
賴徹擔心在餐廳等他的芬淇。
他答應過、承諾過再也不見美琳的。那麼快,他就毀了自己的話,而他又怎能坐視不管?
芬淇可會諒解?
眼前仿佛又看見她固執、倔強的臉。不!她不會原諒他觸犯她的禁忌。
該死!他竟陷入這種麻煩之中。這本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一切本是那麼愉快、完美……他真的不希望再和芬淇發生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