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大的依斐張著大眼楮,在三合院中穿梭尋找。她是第一個發現翔文不見的人,在這個台風即將登陸的時候。
今天還是翔文的生日呢!她上星期本來計畫好和翔文要在秘密基地過生日的,所以特地從台北回來老家,沒想到卻遇上了台風,只好取消計畫,準備乖乖吃著小舅和小舅媽準備的大餐。
不到晚上,台風已經來了。听說,秋末的西北台是很可怕的。
不過,台風來還是小事,傍晚的時候,小舅接到的一通電話,才是家里真正的台風。
那通電話之後,一向笑臉迎人的小舅突然對著小舅媽大吼大叫。爸爸和媽媽,以及其他的舅舅舅媽,還有舅公舅婆、外婆和三姑婆,總而言之,三合院中的大人都趕去處理這件事情了。小孩們年紀雖小,但知道三合院中發生了大事,大家也都不敢亂跑。
依斐整個下午听到的都是小舅的吼聲和小舅媽的哭聲。
哭叫聲中,她一直听見翔文的名字被提起,後來她就發現翔文不見了。
為什麼會發現他不見了呢?因為她一吃完晚餐,便被爸媽早早地趕上床去睡覺,突然覺得有件事沒做——
翔文沒來給她一個睡前晚安吻。
翔文自小就十分纏她,明明比她小三歲,卻學著小舅小舅媽的美式作風,總愛在睡前跑來吻她一下。但今天他沒有出現……
于是她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三合院中已經平靜了下來,但各家的大人們都在低聲地討論著。
依斐太熟悉這座自小在這兒長大的大宅院,于是開始在三合院的每一個地方找著。翻遍了每一個她和翔文喜歡玩躲迷藏的地方,但都沒有找到翔文。
難道他因為太難過而跑去睡了?
于是依斐偷偷地走到了小舅住的側廳。
小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撐著額頭。
她輕輕地扯了扯小舅的衣服。「小舅舅……」
一向極疼依斐的小舅紅著雙眼,只看了看她,說了句︰「斐斐,小舅很累很累,不能跟你說話,你回去吧。」
依斐很無奈,只好跑去找小舅媽,她偷偷溜進了房間。
小舅媽在房間里,趴在床上哭紅了眼。
依斐又拉了拉小舅媽的衣服。「小舅媽,翔文……」話都還沒說完,小舅媽一听到翔文兩字,又痛哭失聲了起來。
剛好進門來的二舅媽立刻沖了過來,把依斐拉走。
「斐斐,你現在別煩小舅媽,什麼話都不要說,回你房里去。」
依斐沒轍,她被趕到三合院前的大埋場。此時風不但漸漸強了,還下起了間歇性的豪雨。
十一歲的依斐已經念小學五年級,早懂得台風是什麼。她知道暴風圈必然已經接近這里了,風只會更強更大。
但翔文不見了,而且大人們好像都沒發現翔文不見了。
大人不找,她總該找的。
雖然她姓雷,但卻是尹家孩子的頭目,尹家的小孩幾乎都听她的號令。每次在玩城堡游戲時,翔文可是她的護衛兼總捕頭,對依斐而言,他是很重要的部屬。
依裴想,翔文會不會自己跑到後山的大樹洞里?
那個大樹洞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是他們暑假到後山去玩時,無意間發現後山一棵大樟樹底下竟有個大樹洞。于是兩人一致決定︰這是僅屬于他們的秘密基地。
兩個星期前依斐被大舅罵了一頓後,就是跑到那里去躲起來的。那時是翔文找到她的,當時翔文說,這是護衛應該做的事。
如今,翔文不見了,她這個頭頭應該要把他找回來才是。
風雨愈來愈強了。
小舅所在的那個側廳里此時好像起了一陣騷動。
會不會是大人們已經發現翔文不見了?
依斐覺得自己動作得快點,得在大人發現前找到他,否則等爸媽、大舅二舅三舅五舅都出來找了,翔文一定少不了一頓好打。
上次翔文保護了她,無論如何這次她得保護翔文。
于是依斐跑進自己的房間,拿出她的紅色小登山背包——這是兩人上星期計畫要在樹洞里過生日時,偷偷藏起的食物和基本的救災用具。
她看向屋外的強風大雨,從背包里拿出塑膠雨衣,換上了小紅色雨鞋,在大人們的擾嚷中,偷偷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依斐知道台風的威力,但萬萬沒想到風雨居然會這麼大!
以前台風來時,她也曾和翔文及表妹軍軍一起在大埋場玩風車,風車轉得好快好快,雨把他們全身都打濕了,當時也覺得風大雨大。
但現在……
通往後山的小路,此刻已經變成黃沙滾滾的小溪流,沿著山坡奔流而下。
但依斐不肯放棄,她本來就像個男孩一樣不服輸,她不相信平時一天可以跑這條路三次的她,在台風夜中,會無法走上這條登山小路。
一路向上爬,流水已經淹至她的腳踝,尤其在轉彎時水流更深,幾乎已快到膝蓋了。
于是她盡可能地靠著山壁走,若沒有山壁時就緊緊攀著樹干。
但這條路真的很難走。順著山坡流下的濁水,不只夾帶著泥沙,還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好幾次都砸痛了她的腳踝,有時一個不小心,還會被風雨劇烈搖動的樹枝給打中額頭。
對這種狀況,依斐不是不恐懼的。
但是,都已經走到一半了,她回頭看向山腳下外婆家的三合院,在風雨中燈光看起來竟是那樣微弱。
她是不能回頭了,只能向前走。
她走進了森林里,放棄了平時上山時走的那條道路,也就是說,她終于月兌離從山上沖流而下的滾滾濁水。
森林里,濃密的樹葉是很好的遮蔽物,擋住了大風大雨。
雖然,在黑夜里劇烈舞動的樹枝,其實更像個狂笑亂舞的妖魔,但比起剛剛的路,真的好走多了。
于是依斐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樹林里被風雨吹折的樹枝不斷地阻礙她的前進,濕滑的草地讓依斐跌倒了好幾次。
而樹上不斷掉落的樹莓,正是依斐和翔文上山來玩時常吃的零食。
突然,一聲巨大的雷聲轟響,讓依斐嚇了一大跳,她還來不及反應時,突然一道大閃電向她前方的大樹襲擊過來。
依斐發出無聲的尖叫,拔腿就跑,但腳步跌撞,路面濕滑,她一不小心滑倒,隨即向山坡下滾去。
在森林里的樹洞中。
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在小小的空間中回繞,像極了吹奏得很難听的哨笛聲。
翔文心里很害怕。
雖然在大樟樹的保護下,風和雨都吹不進洞里來;而沿著山坡流下的水,也被交纏的藤蔓、草根等阻隔在外,所以在這個樹洞里是很安全的。
但是,洞里很黑,甚至帶著些寒意。
翔文縮起身體,緊緊地抱著自己,然後閉上眼楮。他覺得很冷,但其實更令他覺得寒冷的,是今天爸爸看他的眼神。
一向疼愛他、喜歡抱著他,說著「翔文是爸爸最心疼的寶貝」的爸爸,在晚上陪媽媽煮大餐時,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那時,在接電話之前,他還對爸爸笑著說︰「爸爸,今天我們來唱依斐改編的生日快樂歌好不好?」
但听著電話的爸爸身體突然僵直了起來,拿著電話筒,回頭看著他。
那眼神,翔文至今都不會忘記,他楞住,不解地跑去爸爸身旁,搖著他的手。
「爸爸……」
爸爸摔下電話,突然一把將他抓了起來,往埕院丟了出去。
「你不是我的孩子!不要叫我爸爸!」爸爸大叫。
他被摔了出去,跌得很疼,膝蓋頓時破皮流血。他痛得哭了出來,但一抬頭,爸爸正用著恐怖的眼神朝著他走來,他害怕得縮起身子,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媽媽听到撞擊聲,沖了出來,阻止爸爸,爸爸又一巴掌重重打了媽媽一下,高聲叫罵了起來,桌上那為他而準備的大蛋糕也被打翻了。
大姑丈、姑姑——依斐的爸爸媽媽都出來了。
翔文完全嚇住了,為了爸爸的話和眼神。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嗎?
怎麼會?
我不是尹家的孩子嗎?
那我是誰的孩子?
他鼓起勇氣,哭著走向爸爸。「我是爸爸的孩子!我是爸爸的孩子!」
但他還沒接近爸爸,就被大姑丈——依斐的爸爸給抱了起來,又放到了埕場上。
依斐的爸爸蹲子對他說︰「翔文,你爸爸有點事,你乖,到依斐的房間去找她玩好嗎?」
翔文不願意,掙月兌出大姑丈的手,想跑向媽媽。但他遠遠看著媽媽淚流滿面,想張開口叫媽媽,但媽媽只是將頭埋在手掌中,完全不看他。
女乃女乃來了,他抓住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似乎有些為難,用著陌生且疑惑的眼光看著他。
他松開手,看向周圍的大人們,所有所有的大人,都用著奇異的眼光看著他。
翔文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立刻轉頭跑到右護龍,想去找依斐。
依斐是孩子的頭目,她最聰明,一定可以告訴他答案的。
但他找不到依斐。所有的小孩、所有的玩伴,都奇怪地不見了。
連依斐也不要他了嗎?
一堆叔叔姑姑們都在正廳,連一向和善的三姑姑也用悲淒的眼神看著他,伯母們都在竊竊私語著。
他一個人站在大埕場中,沒有人來理他。
怎麼才一通電話,怎麼爸爸媽媽才吵一架,他就不再是這個家的小孩了?
那是不是……以後他就不能待在這個家,不能做依斐姊姊的護衛?也不能和依斐在一起了?
翔文沒有多想地轉頭直往後山的秘密山洞沖去。
他想躲起來,躲到只有依斐能找到的地方。他走上山時天還沒黑,等一進森林里,風雨就開始大起來了。
翔文找到了樟樹洞,躲在里面,無聲地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的風聲也愈來愈大。
他又餓又冷又害怕,連眼楮都哭腫了。翔文近乎絕望地將頭埋在膝蓋里。
連依斐也不會來找他了吧……
突然,他听見樹枝斷裂的聲音,他立刻緊張地挺直身體,側耳傾听。
他听見雨水濺起來的聲音,腳步走過草地的聲音,他感覺好像有什麼大型動物在接近。
野狗嗎?還是熊呢?
听爺爺說以前在這里捕捉過熊的。
翔文更害怕了,但這空蕩蕩的洞穴里,找不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連根樹枝都沒有。他只好盡可能地將身體躲在洞穴的最深處。
突然從樹洞中的一側,一張黑色的臉探了進來,但他看不清楚那是誰。
「你果然在這里!」
這張黑色的臉鑽進了樹洞,全身髒兮兮的,從頭到腳到處都沾滿了落葉雜草和泥上。
這聲音是……依斐姊姊?
但那張臉……
依斐將小背包取下,將背包里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果然找到了一支手電筒。依斐立刻將手電筒的燈打開。
出現的仍然是一張沾滿黑泥的臉。
翔文呆呆地看著依斐。
「你的臉……」
依斐楞了一下,用手將臉擦了擦。「我剛剛在山坡上跌了下來,跌到了一個泥巴坑里。還好是跌在那里,我才沒受多少傷。」
依斐一面說,一面用手肘將臉擦干淨。
雖然沒有那樣髒了,翔文卻看到她的臉上一堆被樹枝和石頭輕劃出來的傷痕。
「你怎麼……」翔文嚇得聲音有點顫抖。
「我怎麼來了嗎?我還要問你怎麼來了呢?不是說好今天晚上有台風,所以不上來的嗎?」
依斐雖然語帶責備,但還是將小背包里的零食一個一個地拿了出來。
有五香乖乖、乳加巧克力、科學面、和好幾瓶的津津蘆筍汁,還有生日蠟燭。
依斐打開五香乖乖,遞給了翔文。「你天黑前就上來的對不對,應該很餓了吧?先吃這個。」
翔文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過來。
他吃了一顆乖乖,突然,大滴大滴的淚水又掉了出來。
依斐嚇了一跳,立刻爬過去,聞了聞乖乖的味道。
「怎麼?乖乖壞了嗎?」
翔文搖頭,努力想將淚水止住,但還是止不住,他只好用左手拼命地抹去淚水。
依斐有點不知所措,只好湊過去抱住翔文。
翔文一被依斐抱住,立刻大哭了起來,緊緊抓著依斐不放。
「依斐姊姊,依斐姊姊……」
依斐很少看到翔文這麼大哭過,不禁慌了手腳。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緊緊地抱住他。
「翔文,你……你別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我……我不是爸爸的小孩,爸爸說我不是他的小孩!」翔文還是嚎哭著。
依斐楞住。
什麼叫翔文不是小舅的小孩?
雖然翔文出生時她才三歲,但她還是記得很清楚。她跟著媽媽去醫院,小舅一看到她就高興地抱起她,指著保溫箱里的小男嬰對著她說︰「這是依斐的表弟,以後他會說話的時候,就會叫依斐姊姊喲。」
「這是不可能的,你是小舅的小孩啦,你出生以後的事我都記得的。」她拍拍翔文的背,安慰著他。
「可是、可是今天爸爸把我推出來,說我不是他的小孩,我想去問媽媽,媽媽只是哭,想去問女乃女乃、叔叔,他們都不理我!」
她想起了晚上三合院里的情景,翔文說的一點都沒錯。
她也不懂為什麼。但見到翔文哭得這樣傷心,她要怎麼安慰他呢?
「翔文,我不知道小舅究竟發生什麼事,不過你放心,不管你是誰,是不是小舅的小孩,你永遠是我的表弟。」
翔文抬起了臉,看著依斐。
依斐也看著翔文,用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
「你永遠都是我表弟。」她再次肯定的說。
「永遠?」
「對,永遠!」
「我永遠都能和你在一起嗎?」
依斐又摟了摟翔文。「永遠!」
翔文看著她的眼楮,激動地點點頭。
「所以,翔文,你別哭了……」她看了看周圍,笑了起來。「反正,我們本來就說好要在這里過你的生日,現在就按照原訂計畫羅!」
依斐一面說,一面拿起火柴點著蠟燭。洞里因為沒有風,蠟燭很快就被點著了。
「雖然沒有蛋糕,但還是要唱生日快樂歌喲。」
她開始唱起用卡通歌曲改編的生日快樂歌,翔文被她逗笑了。
「不傷心了?」她很開心地看見他的笑容。
翔文看著依斐,突然說︰「依斐姊姊,我喜歡你。」
她楞了一會後笑了,這還用說嗎?
「我也喜歡翔文。」她摟了摟翔文,拍著他的肩膀。
翔文又抬起頭,看著依斐︰「真的嗎?」
「真的!」依斐用力點頭加強她話語的可信度。
翔文轉頭看著蠟燭,閉上眼,對著蠟燭許了願。然後一口氣將它吹熄。
依斐打開了手電筒,照著翔文的臉。「怎麼突然把蠟燭吹了?」
「我在許生日願望呀!」
「你許了什麼願?」
「不能說,說了就不準了。」
「你偷偷講嘛,不要讓蠟燭听到就好了。」依斐將臉靠過去,示意翔文在她耳邊偷偷講。
翔文突然伸出手,用手指在她的臉上劃了劃。
依斐不理解地看著他的動作︰「你干嘛?」
翔文沒有回話,又突然傾向前吻了她的唇。
她嚇了一跳,瞪大眼楮看著翔文,舉起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巴。
「尹翔文,你干嘛啦?」
「我在簽名蓋章,訂契約。」翔文十分認真的說。
「什麼契約?」
「我永遠都會喜歡你的契約呀!」
依斐楞了許久,才失笑出來。「什麼啊?」
「我上次看到電視上這樣演的,這樣,你才可以永遠跟我在一起。」
依斐聞言又笑。「那我是不是也要簽名蓋章?」
翔文點點頭。「如果你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的話。」
依斐于是模仿著翔文的動作,她用手指在翔文的臉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也上前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簽名蓋章,證明我是真的喜歡你,你永遠都是我表弟。」
翔文似乎安心了,伸出手將科學面拿了過來。
依斐最愛吃科學面,立刻尖叫了起來︰「你放下,不準吃,先把已經開的乖乖吃掉!」
翔文堅持地不肯放下科學面,依斐立刻飛身上去搶,兩人在樹洞里鬧成一團,全然忘記樹洞的外頭風雨交加。
兩個人在洞穴中玩鬧累了,躺在一起,像小狗一般依偎而眠。
天不怕地不怕的依斐已經沉沉睡去了,但翔文卻一直還沒完全睡著。
他張開了眼,抬眼望著身旁依斐平靜的呼吸和那發出微鼾聲的嘴唇。
他想輕踫剛剛被他蓋了章的嘴唇,但卻怕把她吵醒。她的起床氣非常可怕,很有可能一巴掌打過來。
于是翔文遲疑著,最後,只是將頭往依斐的懷里縮去。
即使在台風天的夜晚,翔文感覺到沒有比在依斐的懷抱中更安全的。此時,就算上石崩流,從此就被埋葬在森林之中,他也不害怕。
即使他真的不是爸爸的兒子……
他也不害怕了。
翔文閉上了眼,也睡了去。
暴風圈終于遠離,狂風暴雨猛打樹葉的聲音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小鳥的啾鳴聲,以及拍動翅膀飛翔的聲音。
翔文在鳥囀聲中醒來。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所以洞里頭一點也不暗了。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依斐的小臉,她依然沉睡著。
翔文輕輕地,不吵醒依斐地站了起身,跨過樟樹根,走到樹洞外面。
太陽剛剛升起,整個森林就像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一樣,到處都充滿明亮,樹木花草就像重獲新生一般,甜美的花香、樹木綠草的清香,這空氣聞起來倍覺清新。
翔文覺得,他的人生一定會像台風過後的森林一樣,有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