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為了慶祝新皇登基,京城舉辦了最盛大的馬球大會。
馬球是貴族之間最盛行的競賽活動,每隊六名參賽者騎著馬,手拿長桿,只要將拳頭般大小的皮革圓球擊入框中,一個時辰之內哪隊進球愈多就算贏家;但比賽中只要有人落馬,隸屬的隊伍就算輸家。
這項競賽講求馬術精良及團隊默契,上得了台面的都是頂尖人物,甫登基的嘉俊皇帝更是個中高手。
此次將京城十大世族分為四個隊伍逐一較量,最後選出冠軍隊伍。皇室規定年滿十八歲的世家子弟務必出賽,不得有任何推托藉口。
新皇一登基就舉辦這種考驗體能和武術技藝的競賽活動,眾人莫不揣測其背後用意,該是為了拔擢可用之材。因此,各世家子弟們莫不苦練多時,期待在選秀大會中月兌穎而出。
經過三輪的廝殺對決,皇馬隊和世族隊將爭奪最後勝利。
綁著黃色頭帶的皇馬隊和紅色頭帶的世族隊五比五打成平手,實力相當的雙方已經苦戰了兩天,激烈的競賽早已消耗參賽者的斗志,可以上場的選手都已派上用場,最後只能比耐力。
中場休息之後,雙方馬匹再度進場,從馬兒垂著頭的態勢看來,連它們也都累了。忽然,一匹黑色駿馬以迅雷之姿沖進場地中,活躍的氣勢驚醒了無精打采的馬匹,連帶振奮了參賽的選手,更讓場邊觀眾眼楮一亮。
黑馬繞場一周之後,忽然在場地中央停了下來,前腳高高翹起,似要將馬背上的騎士摔下來,大家不免捏了一把冷汗。
馬匹嘶叫幾聲之後安靜下來,綁著紅色頭帶的白衣騎士非但沒有落馬,還朝四周的觀眾點頭致意,微露的笑意顯得氣定神閑。
看清騎士的長相,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嘆,女眷區更傳來壓抑的驚呼聲,為騎士的高超技藝,更為那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
還來不及猜測這名新加入選手的身分,裁判已經鳴笛,比賽再次開始。
紅隊像是受到激勵,全隊士氣大振。塵土飛揚之間,白衣騎士宛如奮勇戰士,和他身下的黑馬默契極佳,搶球、控球可說如入無人之境。只見他一個轉身,用力揮桿,皮球正中欄框,全場歡聲雷動。
進球後,騎士掉轉馬頭對觀眾發出迷人的淡笑,激起更多的掌聲和尖叫。
高台之上的嘉俊若有所思地盯著以黑馬之姿出現的騎士,嘴角流露贊許的笑意。好一個英姿颯然的少年!
細致的眉宇之間流露潛藏的自信,淡淡的笑容微露睥睨人世的傲然,挺直的背脊顯示他的能耐和骨氣。由一上場的氣勢看來,絕非池中之物。
此時,白衣少年敏捷地避開圍堵,快速將球擊出重圍給在外接應的隊友,讓他又進了一球。
戰況一面倒,愈發激起嘉俊的玩興。接任國事以來已經好久沒有空閑玩馬球,遇上難得的對手,不免令他技癢起來。
向一旁的大將軍鐵征低語幾句,只見他快速走向場中對裁判示意,皇馬隊換下一名疲累不堪的隊友,接著一匹白色駿馬快速奔向場中,加入戰局。
認出馬上綁著黃色頭帶的男子竟是當今皇上,人群開始騷動,有些觀眾紛紛轉而為皇馬隊加油,再度形成壁壘分明的局面。
嘉俊一上場便直接殺人禁區,一個下腰揮桿,成功攔截白衣少年桿下的球。被半途殺出的程咬金壞了好事,白衣少年不悅地瞪向嘉俊,急欲搶回球權。
一旁的隊友都愣在原處動也不動,似乎有所忌憚,眼見嘉俊就要沖向欄框,白衣少年趕緊殺出重圍欲以阻撓,卻不敵他的速度。
此刻場邊傳來雷動歡聲,槌進一球的嘉俊轉過頭對少年露出笑容,卻對上一臉的不以為然。
白衣少年比他想像得還要斯文秀氣,白皙紅潤的臉龐在陽光照耀下竟比女子還要嬌美。若非他的裝扮和出現場合,會讓人以為他是名英氣煥發的俠女。
這名少年讓他想起了什麼,卻如浮光掠影流逝……
白衣少年快速掉轉馬身不再理他,繼續奔去搶球。但幾經努力,球還是控制在嘉俊手下。
其他人忌憚他的身分不敢使出全力,只有白衣少年毫無顧忌使出渾身解數,不斷揮動桿子與他糾纏不休。
嘉俊也不相讓,只見他輕巧地揮動球桿,像是戲耍般讓球在兩人的桿子間滾動,白衣少年也不甘示弱地極力纏斗。
忽然間,一個想法在嘉俊腦中浮現。
白衣少年搶到球之後,一個掉頭與嘉俊擦身而過,奔向欄框。
嘉俊故意撞向另一側的馬匹,接著身體一傾,此時被撞的馬匹受到驚嚇猛地抬起前腳,嘉俊眼看就要成為馬蹄下的冤魂,觀眾全發出驚慌的叫聲——
守在場外的鐵征腳一點地正要飛身救駕,白衣少年聞聲轉頭目睹驚險瞬間,隨即丟下球桿快速奔向嘉俊,一個側翻閃過躍起的馬兒將嘉俊拉回馬背,連人帶馬俐落地月兌離險境,場外立刻響起熱烈的歡呼聲。
「呼!好險……」嘉俊故作慶幸狀,臉上卻無恐懼之色,反而顯露出嘉許的神情。
誰知少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下次小心點。」接著策馬奔回場中央。
被丟在身後的嘉俊笑得極為開懷,示意裁判和眾人繼續比賽,也跟著加入戰局。
自古以來,只要有皇帝出馬的競賽,最後贏家必然只有一個。因為萬人之上的天子不喜歡輸的感覺,更大的原因是沒人敢將帝王的自尊踩在腳下。
但這次,世族隊卻冒著大不敬的忌諱,以一分險勝。
當裁判鳴哨示意比賽終了時,場外一片靜寂。白衣少年對這不尋常的反應毫無所覺,無視于旁人的存在,騎著馬經過嘉俊的面前對他點頭致意,嘴角流露出勝利的微笑。
汗水沿著他凌亂的發絲滴落,臉頰因為激烈活動而漲紅,飽滿的唇泛出嫣紅媚色,更勝女子的胭脂誘人。
嘉俊下意識地舌忝著唇,腦海浮現令人垂涎的糖葫蘆,還有那幾乎被遺忘的記憶——「小余兒……」
待這三個字月兌口而出,白衣少年已騎馬奔離競技場,頎長的身影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于黃沙之中。望著他的背影,嘉俊竟覺有些失落。
收起滿月復的疑問,他環顧鴉雀無聲的四周,然後舉起手大聲宣告︰「朕就此宣布︰世族隊贏得勝利!」
如雷震耳的歡呼再次響起,為世族隊和白衣少年破天荒的膽識喝采,更為新皇的恢弘氣度折服。
嘉俊在掌聲中走回龍座,不忘向鐵征詢問︰「那位白衣少年是哪家子弟?」
鐵征早已查過報到的冊子。「回稟皇上,他是甫從關外習藝返京的靖王府小王爺——單慶余。」
嘉俊聞訊一怔,接著開懷大笑。
小余兒,朕可等你好久了……
「王爺回府啦!」
一向沉寂的靖王府好久沒出現如此熱鬧的聲響,端坐大廳的煥貞不覺皺著眉。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參茶,冷眼望著奔赴進門、滿臉喜悅的萍娘。她在大門口守了一個上午,終于盼到想念的小主子。
一瞧見王妃的臉色,萍娘趕緊換上謹慎的語調︰「啟稟王妃,王爺回府啦!」
靖王妃揚起眉不悅地反問︰「王爺?不早就作古了嗎?」
「父王是早已作古,現下咱靖王府唯一的王爺不就是你這不成材的兒子嗎?」方才馬球場上的白衣少年走入大廳,以冷淡的笑意回應著靖王妃,「王妃,別來無恙?余兒向您請安。」
煥貞冷冷望著已然成人的兒子,眼神和十年前一樣嫌惡。「死不了啦!你還舍得回來?不是早上就該回府,什麼大事耽擱到現在?」
望著十年未見的母親,單慶余心頭仍浮現絲絲激動。
他很想奔過去將她抱個滿懷,就像剛剛抱住萍姨訴說思念之苦,但母親的態度瞬間冷卻他的熱情。
以為經過十年的分離,母親會變得喜歡他,甚至像個思念孩子的慈母抱住他……他怎會這麼傻?
沒關系,經過十年的歷練,他早已學會不在乎這些事,現在的他已不是那個逆來順受、容易受傷的孩子。
「那麼,王妃認為王公貴族子弟務必參加的馬球大會算不算大事?」單慶余笑著反問,坐下來逕自倒了杯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馬球競賽?你還真是趕得巧……」煥貞兀自拿起參茶淺酌,看也不看兒子一眼。
「那是必然的。孩兒身為靖王府唯一有資格參加的男丁,怎能違背聖旨?」
因為萍姨最後寄來的信中提到這件事,他于是提早回京,才來得及趕赴這場競技。
已滿十八歲的他理所當然繼承靖王的名號,就等皇上降旨。不過王府的大權仍掌握在王妃手中,唯有讓皇上早日敕封他為靖王,王妃才會心甘情願放手,而馬球競技正是出頭的好機會。
煥貞並不了解兒子的盤算。眼前的孩子眉宇之間競和那個鬼魅有幾分相似,對他的嫌惡更勝以往。
「靖王府唯一的『男丁』?呵呵……你是嗎?」她斜睨著單慶余,凌厲的眼眸毫不掩飾對他的怨恨。
「王妃,小心隔牆有耳。」萍娘趕緊制止她說下去。
單慶余笑著反問母親︰「孩兒當然是靖王府唯一的『男丁』,更是父王唯一的繼承人,在我生下那一刻就已注定了不是嗎?母親?」
「放肆!」听到最後的稱呼,煥貞怒目一瞪,順手將手中的瓷杯丟向單慶余。
這個稱呼像是詛咒,讓她回想起恐怖的記憶……她不要!
煥貞瞪著單慶余猛烈喘息,似乎將他當成不共戴天的仇敵。
輕巧躲開突來的攻擊,單慶余笑著搖頭。「嘖嘖!我還是稱呼您王妃比較習慣,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被稱為母親。」
娘親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不過她的怒火已經傷不了他。故意這麼稱呼只是提醒她謹言慎行,別因為對他的怨恨引來禍及滿門的事端。
接著他朝著煥貞彎腰行禮,「忙了一天,孩兒想回房梳洗,恕不奉陪了,王妃。」
輕笑一聲之後,單慶余從容離開大廳,完全不理會箭般凌厲的目光。
當日易于擺布的幼童如今卻無懼于她的怒火,無處發泄怨氣的煥貞只能狠狠瞪著他那修長的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郁悶。
她的手指緊掐著木質手把,恨不得那是單慶余的頸子。「哼,靖王府掌權的還是我,你想當王爺,那得看我同不同意!」
听出她語氣里的不懷好意,萍娘擔憂地望著主子。「小姐別這樣,他是小王爺,不是他吶……」她疼惜地輕撫著主子喘息不休的背脊,無奈地輕嘆出聲。
十九年了,小姐還不能忘掉過去,至今仍無法接受自己親生的孩兒……
唉!小姐的心結一天不解,這對母子之間的嫌隙只會愈來愈大,她真不知該如何化解……
緩緩走進童年時居住的雲輕閣,單慶余心頭百感交集。
這兒一點都沒變……
看來唯一變的只有自己,只有他明了這是一段多麼艱辛的過程,才讓自己變得堅強茁壯。
輕撫著童年習字時在桌上刻下的名字,他還記得當時的他有多天真。才五歲的孩童為了取悅母親,拼命地練習寫會自己的名字。當他獻寶似地將成品拿給王妃看時,得到的不是獎勵的笑容,而是一記巴掌。
「姓單很了不起是嗎?身上流的還不是骯髒邪惡的血,美其名是個王爺,卻只是皇帝身邊的應聲蟲!」
他還記得王妃當時語氣里的怨恨,至今他仍無法理解她的怨恨何來,以及每次那些咒罵的含意。
「有沒有回家的感覺?」溫柔的女聲打斷單慶余的沉思,拾起頭朝著進門的萍娘一笑,他難得孩子氣地奔向她懷里。
「萍姨,余兒想死你了……」
拍著縴細的背脊,扎實的觸感讓萍娘感慨萬分。
「看你,都比女乃娘高一個頭,還像個孩子一樣撒嬌……」萍娘像個慈母般,寵溺地撥開他飄散在稚女敕臉頰旁的發絲,「女乃娘也想死你了!」
單慶余撫著女乃娘已經霜白的鬢角,微微哽咽。「如果這個家沒您,我真不想回來。」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雲游四海,當只閑雲野鶴,總好過回到冰冷的家,面對怨恨自己的母親。
但是,他放不下萍姨,更想尋求一個解答。
「快別這麼說,這兒始終是你的家……」對于這個形同己出的孩子,至今仍小姑獨處的萍娘滿是疼惜,「況且靖王府已經沉寂太久,需要有人重振聲威。」
「這天不會太久的!」單慶余回以自信笑容。
上午在馬球場刻意的表現,想必已倍受矚目,這點單慶余對于自己的實力相當有信心。
只不過腦海中卻自動浮現那個半路上陣的對手,他那爽朗的笑容有些熟悉,卻忘了在哪見過……
「我的小主子長大了,也變堅強了!」萍娘眼眶微濕,「不過,你方才對王妃的態度太過不將她放在眼里,她始終是你娘呀!」
一提到母親,單慶余的眼神立即轉為黯淡。
「喔?她真是我娘嗎?」拉住女乃娘的手,正色問出了十幾年來的疑問,「女乃娘,您老實告訴我,我真的是父王和王妃親生的孩兒嗎?」
「你當然是。」萍娘不容他對自己的身分感到懷疑。
話一說出,她又想到接下來小主子可能會提的問題,因此趕緊轉移話題。「對了,我已命人準備熱水,讓女乃娘伺候你沐浴好嗎?」
「嗯。」單慶余從小到大都是由女乃娘貼身伺候沐浴,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他早想洗去一身的汗臭味,而且胸口那玩意兒好悶……
起身撐開雙手,像小時候一樣讓女乃娘幫他月兌衣服。
萍娘朝他一笑,接著解下他的腰帶、外袍、中衣……直到他身上只剩下內袗。一解下內袗的系帶,里頭現出的不是皮膚,而是層層捆綁的棉布。
「女乃娘,我有听你的吩咐每天綁這玩意兒,不過自己捆得有點松,太緊了會喘不過氣……」單慶余頑皮地吐著舌頭,對自己的成果顯然不滿意。
萍娘會意一笑,卻顯無奈。「你綁得很好,別擔心……來,先放下來透透氣。」
為了讓女乃娘方便解開,單慶余輕笑著轉圈圈,並順手扯下頭上的發髻,一頭黑亮秀發在空中輕揚……
意識到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成熟的胴體,單慶余趕緊用雙手遮住,面露羞澀。「不知怎麼搞的,已經每天都綁布條了,它們還一直脹大,真是惱人……」
萍娘趕緊找出袍子套在她身上。「小王爺,不,應該說小郡主長大了,優美的體態藏都藏不住……」
不知該感到欣慰還是遺憾,小主子已經出落得標致美麗,卻只能一輩子藏住這副姣好的身段,直到年華老去……
「還有這里……」單慶余面對鏡台坐了下來,紅著臉指向,「怎麼像森林似的,女乃娘,您說我這樣正不正常?」
「小郡主像個成熟的女人一樣正常……」萍娘拿起梳子順理她柔亮的秀發,看著主子露出小女兒家的羞態不覺抿嘴而笑,「葵水來時有沒有照女乃娘教的處理?」
「嗯。」提到身為女人最難忍受的痛苦,單慶余不禁皺眉。「到底何時才能擺月兌這惱人的麻煩,害我都沒辦法好好練功。」
萍娘被她的不耐煩逗笑了。「傻孩子,女人只有在懷有身孕,還有老了以後才能擺月兌這宿命吶!」
懷孕?自小被當作男孩養大的單慶余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唉!看來我只能等到老了以後……」單慶余只覺得當女人是件麻煩事。接著她腦筋一轉,乘機提出之前想問的問題。「那麼,王妃應該知道我是個……女孩吧?」
萍娘點點頭。小姐當然知道,正因為她的堅持,這可憐的孩子才必須隱藏性別。
單慶余眼神一黯,她早已猜出母親知道的可能性,否則方才在大廳她也不會暗諷自己。
令她難過的是,當年母親居然狠得下心出手毆打一個小女娃,絲毫沒有心疼或後悔之意。
「那……父王知道嗎?」單慶余再問。
萍娘搖頭。「王爺一直期盼有個子嗣繼承王位,所以他很疼愛你,視如珍寶。」
「但為什麼?為什麼要將我當成男孩?如果要人繼承王位,母親可以再生呀!」單慶余的問題漸漸逼近核心,一步步誘著女乃娘說出真相。
毫無防範的萍娘月兌口而出,「因為小姐寧死也不想再生孩子!」想到自己說溜了嘴,萍娘趕緊捂住嘴巴。
「因為不想再生孩子,所以干脆謊稱我是男孩;因為我是娘不要的孩子,所以她才把我當成仇人一般怨恨我……」順著女乃娘的話,單慶余自己歸納出最可能的結果。
她好憤慨,如果不願當母親,為何還要生下孩子,之後再來恨她、懲罰她?
萍娘輕嘆一聲安慰她,「小姐她有心結,她恨的不是你……唉,等過些日子女乃娘再告訴你。」
「我今天就要知道真相!」單慶余急切地在她身旁坐下,「而且我已經成年,也懂得明辨是非。」
「別急,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答案……」萍娘輕拍單慶余的手安撫著,「現在當務之急是掌握靖王府大權,你才能真正掌握自己。」
「王妃不會這麼輕易放手的,不過我不會再任她擺布……」
「嗯,我知道。」萍娘再次轉移話題,「水快涼了,快進去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