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鴻飛那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但我一直很惋惜的是,為什麼我不能再早一點見到那孩子?」提起往事,季夫人就不免感嘆。「你嫁進石家也有三個月了吧?知道鴻飛其實是情人所生,而錢玉鳳與他並無血緣的事嗎?」
季夫人問道,這件事在石家並非秘密——事實上,有錢玉鳳這種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石鴻飛出身低下的人存在,這件事想成為秘密還不大容易。
待小小點了點頭,季夫人才又續道︰「鴻飛雙親出事時,我正好人在外國,一時也分不開身,等我回來都已經是將近一年後了。
听說,那孩子剛回石家認祖歸宗時,也跟一般孩子沒什麼兩樣,會哭會笑、會玩會鬧。但當我見到他時,他卻已經是那種八風吹不動的冷淡模樣了。而當時的他也才九歲……」
小小的表情隨著季夫人的話語,也跟著益發凝重。
石鴻飛從九歲時就這模樣了?
小小覺得好驚訝,是什麼樣的環境,會把小孩教養成如此呢?更別提他原本還是個普通男孩……
「你現在處在那個環境里,應該很清楚錢玉鳳有多恨鴻飛的存在,但她對付不了他,因為現在的石家是由鴻飛掌權,雖然還有些問題卡在他爺爺那關,讓他沒辦法完全得到繼承權,但至少錢玉鳳對他有所顧忌。
但你就不同了。初來乍到,再加上錢玉鳳在名義上是你的‘婆婆’,簡直就是標準的軟柿子。如果錢玉鳳敢欺負你,你別只告訴鴻飛,也得跟表姨說一聲,表姨絕對會替你出頭的!」
小小微笑,算是接受了季夫人的好意。
雖然她不清楚季夫人為什麼要對她說這番話,至少她的話……挺讓人感動的。
石家很冰冷,真的很冷。
除了成群的僕佣外,石家的主人們卻幾乎不怎麼往來,所有人的態度也都是如出一轍的冷冷淡淡,最喧嘩的錢玉鳳就不用提了,就連石老爺子也是冷冷淡淡,讓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此刻季夫人的熱絡,格外教小小感動。
但感動不代表小小就完全相信了季夫人的話。有些事,她自會查證。
「鴻飛他……這兩年長得越來越像他死去的爸爸了。」季夫人看向窗外那一望無際的藍天,語氣中有著濃濃的懷念。「而這兩年我見著錢玉鳳時,也覺得她的火氣一回比一回還大,想來鴻飛的相貌,也勾起她不少傷心事,所以你自己在石家可得小心點,如果你真被欺負了,一定要告訴我們。」
季夫人非常認真地重述前話,見狀,小小也只能微笑點頭。
不過……如果連見到與其父肖似的石鴻飛,都會讓錢玉鳳感到痛苦的話,為什麼她還要繼續留在石家?
小小的心底,浮起了這麼一個問號。
看著眼前和善的長輩,她動了動唇,終究沒把話問出口。
在返回石家大宅的路上,小小終于開口詢問因季夫人而激起的好奇心。
「季家……對你而言是什麼樣的親戚?」
這個問題雖然廣泛,但石鴻飛仍是眼也不眨地答道︰「最值得信任的親戚。」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尤其是表姨和丞燮。」
「嗯。」小小點了下頭。這是指季夫人說的話是可以相信的嗎?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在和表姨聊天時,表姨提到一些關于婆婆的事。」她說得非常保留。
「表姨有說她們兩人為何不合嗎?」相較于小小的考慮再考慮,石鴻飛就說得非常直截了當。
「沒有。」搖了搖頭,她並不知情。
「因為表姨認為我爸既然早就有了情人,阿姨就不該嫁進石家,白白拆散我爸媽的姻緣,所以表姨對她一直沒有好感。阿姨那邊……則是看任何人都不顧眼。」
對于長輩間這筆爛賬,石鴻飛簡直是熟到不能再熟。
「其實表姨錯了,就算當年阿姨沒嫁進來,也會有其他人,因為爺爺並不接受我媽的出身,所以不管阿姨有沒有嫁進石家,我爸媽都不可能在一起。」
小小望著石鴻飛開車時的側臉,無法相信他在訴說這些事時,表情怎麼能夠如此冷然?仿佛事不關己?
就好像……他只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為了轉移氣氛,小小故作輕松地道︰
「你今天的話還挺多的嘛,我還沒听你一口氣說那麼多話耶!」這份訝異不需要假裝,因為印象中總是沉默少言的石鴻飛,意外的大開金口。
「我本來就不是寡言的人。」在她大睜的貓兒眼底下,他又添了一句。「沒必要回答的問題,我沒有興趣答復。」
小小歪著頭,像是嘆息似的說道︰「真是無情的回答啊!」
無視她大大的嘆息聲,石鴻飛問道︰「表姨對你說了,如果你被欺負,要記得告訴她的話嗎?」
即使不在場,石鴻飛也能精準猜出對方的想法。
「嗯。」事到如今,小小也只能點頭了。
「那你怎麼答?」淡然的語氣,仿佛在問天氣如何。
「我只是謝謝表姨的好意,畢竟我不覺得自己有受到欺負。」
趁著等紅綠燈的空檔,石鴻飛轉頭仔細瞧著小小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相信她居然會放過這麼好的一個告狀機會。
發現石鴻飛眼神里的不信,小小癟嘴,抗議地說道︰
「幾句冷言冷語算不上是欺負吧,這種程度的婆媳問題很常見的啊。再說,就算彼此是姻親,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跟表姨交談,我又怎麼可能把自己家的事張揚?尤其是在我搞不清楚季家到底值不值得信任的狀況下嘛……」
听著她的理由,石鴻飛眼中的不信任慢慢退去。
她說得很對,只要考慮自己所處的環境,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這麼做的吧。倒是他自己,居然在行前從未提過季家的事情,也難怪她會緊張了。
「那現在呢?」
「現在?」小小一呆,石鴻飛怎麼突然拋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現在你已經知道表姨可以信任,而她絕對很樂意為你出頭,你會去向她告狀嗎?」
听到完整版的問題,小小的眉頭反倒擰了個小結。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她不悅地嘟唇。「這種程度的婆媳問題,我不認為有麻煩表姨的必要。」
看著她薄嗔的小臉,石鴻飛心中稍微反省了下。
她以為多數的千金小姐,只要逮到後台,就一定會拼命找人撐腰,但他卻忘了件事——他的妻子並非一般的千金小姐。
「那你呢?」忽地,小小問道︰「你又跟表姨告過狀嗎?」
想也知道沒有,否則表姨絕不會露出那種恨得牙癢癢的表情。
「沒什麼好說的。」將車子繼續駛上歸途,石鴻飛的聲音冷淡依舊。「阿姨其也是受害者,計較這些又何苦。」
那件往事的所有關系人都是受害者,沒有人得到好處,所以,又何必怨恨?
該恨爺爺嗎?他的兒子也死了啊。
該恨阿姨嗎?當年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嫁入石家。
所以,沒什麼好恨的。
小小看著他專注開車的側臉,耳中听著他淡然的嗓音,雲淡風輕地將那段三角苦戀一筆帶過,忽地,她的眼眶盈滿淚水。
似是感覺到車內的氣氛有了變化,石鴻飛分神朝她看了一眼,卻恰恰好看到一滴眼淚落下,在擊中布料的瞬間,迸裂成千萬顆水珠。
在第一滴眼淚落下後,小小的淚水就像決了堤似的,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地奔流個不停……
石鴻飛嚇了一跳,以為她是哪里不舒服,連忙將車子靠邊暫停。
「你是哪里不舒服嗎?」石鴻飛解開安全帶,傾身打量淚流不止的小小。
雖然她懷孕已進入穩定期,但任何問題都會讓石鴻飛一陣緊張——尤其是見識到她驚天動地的孕吐後,他格外認定孕婦是脆弱的。
見他靠近,小小掩不住情緒激動,伸出手臂抱住了石鴻飛。
突然被人抱住,讓石鴻飛又嚇了一跳,但他沒有動作,只是靜靜任她抱著。
她的哭泣方式是安靜的,沒有哽咽、沒有抽泣,只是任淚水不斷奔流。但這安靜的哭泣,反倒教石鴻飛膽戰心驚。
他不懂她為何哭泣,當滾燙的淚水浸濕他胸前的布料,然後慢慢炙著他的肌膚時,石鴻飛益發感到坐立難安。
為什麼她哭個沒完?為什麼看到她哭,會讓他如此難受?
石鴻飛不懂這些情緒波動該稱之為什麼,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他不愛看到她哭。
他笨拙地拍拍她抖顫的肩頭、再模模她靠在他胸前的螓首,石鴻飛不懂如何安慰人,只能勉強學著電視上看來的動作,希望能安撫她。
做著自己不熟悉的動作,石鴻飛試圖回想以往他看到別人哭泣時,他都是怎麼做的,想了很久之後,他才發現——
自己只會冷漠地走開,因為哭泣的人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所以無法怪他此刻的笨拙,因為他真的沒安慰過人。
過了好一會兒,小小終于止住淚,抬頭起望著石鴻飛。
她沒有開口解釋,只是默默望著他,眼中仍隱隱含著淚水。
「你為什麼哭?」他問,百思不得其解。看她的模樣,應該不是身體不舒服。
「……因為你的善良。」
久久,她答了這句令石鴻飛更加不明所以的話。
「我不善良。」看著偎在他胸前的她,這瞬間的親密,是石鴻飛陌生的。
當然,他們曾經分享過一場纏綿,但也僅此一回,因為接下來小小就懷孕了。
重逢之後,他們雖然結了婚、也未曾刻意分床而眠,但他們的相處卻是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
他們的交談是安全,同時也是有距離的。寒暄、問候、關心她的身體狀況,但心靈上的交流卻不曾有過。
因此,此刻突然迸出的親密感,格外教石鴻飛不知該如何應付。
小小不知道石鴻飛心中思緒,仍是繼續先前的話題。
「不對!你是善良的。」她堅定地說道︰「如果其他人跟你遭遇一樣,他們一定會很怨恨爺爺和婆婆、怨恨他們拆散了你的父母!可是你沒有,你原諒了他們,你想到他們其實也是痛苦的,這很了不起,你知道嗎?我以身為你的妻子為榮。」
「你錯了。」
忽地,石鴻飛的聲調冷上三分,像是突然降臨的刺骨寒風似的,冰冷的話語刺得小小不由得一愣。
「什麼?」她錯了?
「我不恨他們,不表示我就是愛他們,你太高估我了。」
話畢,石鴻飛推開了她,重新扣上安全帶,將車子平穩地駛回路上,不再去理會身旁那雙充滿不解,與難以置信的貓兒眼。
他娶妻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一個新家人,至于他早已放棄的那些……
又何須在乎?
為什麼他那時會說出那種話呢?
幾天之後,小小坐在庭院陰涼處的秋千上,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秋千,一邊想著那天石鴻飛所說的話。
當他說出「我不恨他們,不表示我就是愛他們」時,他的眼底是一片冰漠,他是真心這麼認為的,他真的覺得沒什麼值得他愛……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的眉頭慢慢擰成一個結,感覺上,好像是某個她所不知道的東西作祟,所以石鴻飛才會說出那種話。
難道是那段過去,還有她所不知道的環節嗎?
她仔仔細細地回想著,自己所听聞的三角戀內容。
其實大家的說法也都大同小異,難道問題是出在她所不知道的,石鴻飛、婆婆和爺爺三人相處時所發生的事?
若真是如此,除了當事人告訴她,否則她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吧。
吁了口氣,小小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事,眼前最要緊的是,許是生氣她那天的多嘴,石鴻飛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吃晚餐了呢……
沒有他在的晚餐桌,食物烹調得再美味,她也沒什麼胃口了。
唉!她果然是踩到他的地雷區了。
小小垂頭喪氣地坐在秋千上,雖然已經決定不去想這件事,但低落的心情並不會因此改善。
石家的家庭關系,說簡單是很簡單,但要說復雜也可以很復雜,再加上小小一直覺得自己無法打入這里,所以她的心情更低落了。
石鴻飛的冷淡、錢玉鳳的怨恨、老爺子的無視,這三種奇妙的人際關系,讓小小覺得自己好像跑錯舞台的演員,只能看著台上的戲照演,而自己只能像個傻子佇在原點。
她試圖打入這個環境,卻發現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用,生平第一次,小小好想就此打退堂鼓。
「唉喲——這不是石家少女乃女乃嗎?怎麼就一個人玩秋千啊?」
尖酸刻薄的語氣,小小不用回頭確認,就知道來者是錢玉鳳。
最近,因為石鴻飛擺明了刻意晚歸,看他們小夫妻倆感情生疏,錢玉鳳簡直是快樂得不得了,當然也少不了對小小的酸言酸語。
「婆婆。」小小沒刻意站起身,僅是停住了秋千的動作。
太客氣反而會招來錢玉鳳更大的攻擊,還不如保持這種安全距離。這是小小這三個多月來得到的心得。
「喲,怎麼招呼起我了,你就自個兒慢慢玩吧!反正老公也不會回家,總得學著打發空間時間。」
小小半垂著眸,並沒有被她的酸言傷到。
事實上,錢玉鳳的一番話,讓她有種不知究竟是在說她,還是在說錢玉鳳自己的錯覺。
三十年前,錢玉鳳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度過在石家大宅的每一個日子嗎?
這麼一想……小小反而同情起她了。
忽地,那日與季夫人談話而起的疑問,再次浮現在小小的腦中——
如果連見到與其父肖似的石鴻飛,都會讓錢王鳳感到痛苦的話,為什麼她還要繼續留在石家?
當事人就在眼前,小小還沒來得及深思,問話就已經月兌口而出。
「婆婆,為什麼你選擇繼續留在石家?」
聞言,錢玉鳳殺人似的目光立刻射向她。
小小沒被嚇倒,只是平靜地回望她。
能跟石家聯姻的家族絕對差不到哪去,就她所知,錢玉鳳的娘家也是中部赫赫有名的望族,身為麼女的錢玉鳳極受上頭兄長的疼愛,不管是過去或現在,就算她想回娘家也不會有人吭聲。
如果在石家真讓她這麼難以忍受,為什麼她一待就是三十年?
瞧小小完全不為所動,錢玉鳳挑了挑眉,雖然有些訝異,但在冷笑一聲後,她仍沒打算回答。
「婆婆,如果石家令你不快樂,你又為什麼願意一輩子困在這里?」
小小也沒有放棄的打算,仍是無畏錢玉鳳殺人目光的盯視,一字字地將問題以緩慢、卻清楚的速度吐出。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錢玉鳳高傲地昂首。
「只是好奇罷了。」小小答得干脆。「因為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願意一直待在自己討厭的地方,每天跟自己討厭的人見面……如果換做是我自己的話,我一定馬上就跑掉。」
但錢玉鳳沒跑,還一待三十年,所以小小才會這麼好奇。
錢玉鳳的臉色稍霽,大概是很多年沒見過這麼干脆的人了,所以听到小小姐此全無心機的問話,反而教她一時無法反應。
沒再與小小抬杠,錢玉鳳轉身走向來時路。
小小本以為自己大概得不到答案了,沒想到卻听見錢玉鳳壓抑至極的嗓音,緩緩飄了過來——「女人,只會為一個原因而奉上全部的青春。」
直到錢玉鳳的身影消失在小小的視線里,她這才回過神。
因為她真的嚇了一大跳,錢玉鳳回答她了呢!
那壓抑至極的嗓音,更教小小印象深刻,嫁入石家三個多月了,她還沒听過錢玉鳳說話時會這麼壓抑自己呢!
濃得化不開的愁,是錢玉鳳的聲音給她的印象,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宇,卻盈滿了濃濃愁思。
那樣的愁,就是錢玉鳳的心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