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的膠著狀態,終于使榮基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種強烈的不安中,本來,這幾年自榮礎升去世後,榮基便是磕磕踫踫的走下來的,這次為了全心全意接英國的訂單又將所有的貨單都延後了,也就是說,如果借不下來這宗單子,榮基將至少三個月內無金可入!!
陳慕陶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陳劍峰卻只是輕輕「哦」了一聲。
在陳慕陶的不解中,夏江心如明鏡,如果三個月內無錢可進,那麼,榮基就是幾近破產!
北鵬,分明是想讓榮基五金經歷一次三年前的浦金,而他並未料到,現在的榮基,一旦倒下,是爬不起來的。
或者……
他根本就是,故意想讓榮基五金,
從這個世上消失……
夏江給了自己半天假,想回家去好好整理一下紛亂的心,可快到家門,夏江還是轉了個彎,重新上檔,讓車子駛向城市的北部。
她想她必須要去見一下北鵬,雖然現在已經近四點半,去那里也需要四十分鐘,可是,自大學起北鵬就是一個很準時的人,到現在,他也應該是一個和同事一起的經理吧。
不管北鵬想要如何,她一定,一定要簽下這個訂單。
為爸爸,為爸爸的事業,簽下這個訂單……
她的父親,需要這個公司。
「要下班了麼?我來找你好不好?」電話那邊甜甜的聲音傳過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
「嗯。」北鵬看看表,「我去接你吧。」
「不好不好,」董祁道,「我自己過去你那里,我今天想去你那邊的那家蛋糕店,我馬上就來的,等我一下。」
北鵬合上電話,微微笑了一下,董祁總是很小鳥依人,讓人很起保護欲,可是……他抬頭看看外邊,夕陽很美,在一層復一層的雲朵背後,好像凸浮出一個淡淡的影子。
于是眼神便變得柔軟黯淡起來。
「篤篤篤。」
是董祁麼?好快啊!北鵬走去開門。短暫的失神,讓他甚至忘記了董祁總是直接推門而入從不敲門的。
「你過來了啊,」看也不看得,北鵬就說,「那走吧。」
「走吧?」困惑的聲音,「去那里?」
一時間,北鵬從那句話里想到遙遠的大學生活,無數次的,那個熟悉的聲音問他去那里,眼簾略抬,正踫上夏江一雙平靜如水的眸子。
很近很近的……
三年多了,又一次很近很近的對視,兩個人的眼神彼此膠著,每一瞬間都變換著不同的神色。
最後夏江抿抿嘴,道︰「穆經理。」
北鵬也回到正常的神色,他順手把外套扔在沙發上,退了一步說︰「進來吧,把門關上。」
只有這一句話,卻再無言。
「你這樣做,是因為我吧。」等了許久,夏江深吸一口氣慢慢道。
穆北鵬靠在桌子上,垂著眼簾,不發一言。
夏江又吸了一口氣,「如果是因為你恨我,大可報復在我身上,而不必費那麼大工夫。」
北鵬還是不說話。
于是她繼續說︰「算我求你,你簽了這個合同,如果你簽了,我願做任何事。我可以辭職,也可以永遠都離開這里。」
「這就夠了麼?」
夏江一愣,發現北鵬已然抬起頭來,眼神清冷而不屑。
「這就夠了麼?你讓我們所受的苦,僅僅是你如此償還就夠了麼?你以為,我還是當初那個被你玩于股掌之中的人麼?」
「我就是要借這次交易——打擊榮基!你錯了,我並不恨你,我現在只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看清你!!倒是你,那個陳劍峰到底給了你多少錢,為什麼到現在你還那麼忠實地去做榮基的一條狗!!」
「遠走高飛??只怕遠走高飛後,你會活得更好的,三年前你不是遠走高飛了麼?怎麼現在又回來了?沒錢了麼?」
北鵬的話惡毒而諷刺,眼神卻冷寂而絕望。
夏江張張口,說不出話。一瞬間,她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他,告訴他那一切一切的誤會,可是,可是,如果真的說了,這整個的世界,又會不會因為一塊石子而泛起新的漣漪?
于是她頓了頓,眼神寂寞惆悵,她輕輕笑了笑,「那,打擾了。」
言罷,夏江轉過身走出門去,連再見都不說。她的身子很直,可背影是說不出的寂寞惆悵。
在夏江開門時,門外微有聲音,可是夏江和北鵬各懷心事,卻是誰也沒在意。
夏江走了沒兩分鐘,北鵬就接到了董祁的電話,說已到樓下。等自己下去後,看見董祁一身粉紅,在高大的法國梧桐下笑的燦爛。
于是心情微微好了一點。
董祁跳跳地跑過來,抱著北鵬的胳膊搖,「喂,我等了好久哦!」
北鵬笑了一笑,一抬頭,忽然看見漫天的火燒雲和雲後的夕陽。
紅紅的夕陽,瓖著金邊的雲。他忽然想起多久多久以前黧湖對面的那種緩緩的憂郁的味道,想起夕陽下的親吻和依靠。北鵬很認真地看著那一切,多久了?多久沒從這樣的夕陽中找到幸福了?卻為什麼,今天卻又回想起了那麼美好的往事呢?
慢慢的,一絲微笑從唇邊溢出,卻又慢慢消失,這些幸福……到了現在,還是忘記了好吧……
董祁靜靜地看著北鵬,又搖了兩下,「喂,干嘛不動?」
北鵬回過神來,「哦,走吧。」
餐廳里,服務生一樣樣把精美的蛋糕和茶點端上來,可北鵬卻始終心不在焉,夏江最後那個惆悵的背影之中在眼前揮之不去。
悲哀的背影,
卻又無怨無悔……
為什麼?
不是她自己說她是那麼的拜金麼?不是她三年前為了錢出賣了自己的愛情麼?一直以為她應該是個自私的,裝得很好的人,可今天她卻沒向他要求任何的事。想一想從認識她到現在,她也從沒向他索求過什麼,只除了那一次。
可只是那一次,便足以讓他傾家蕩產。
心開始有了動搖,又復而堅定,雖然只有那一次,卻也不可原諒!自己花費這麼大的功夫,終了終了,所想的,
還是報復她,也許僅僅只是求一個結果……
但他所恨的,所不理解的,終還是她……
還是她呀。
「為什麼不吃東西?」董祁將即將送入口中的勺子放下,迷惑的問北鵬。
「啊?」北鵬將心思轉回眼前的事物上來,「不是很餓,你吃就好。」
「吃一點吧,」董祁半撒嬌的抱怨,「哪有陪人來吃東西自己卻一點也不吃的?」她挖了一勺冰激凌,「喏,嘗嘗看,這個味道的我很喜歡。」
勺子堪堪踫到了北鵬的嘴唇,北鵬向後躲了躲,避開那團白白的東西,「我自己來吧。」
董祁搖搖頭,勺子堅定地停在北鵬面前,「不,我今天就要喂你!吃一口。」
北鵬皺皺眉,真的是很不習慣,忍了很久,終于接受了那一勺冰激凌,卻是再沒心情想夏江的事了。
董祁笑嘻嘻的,很滿足的樣子看著。
當夕陽的最後一點光消失在天際線的時候,夏江打開家門,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天越來越暗,于是鏡子里自己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不清楚了……
其實夏江從北鵬的辦公室里出來並沒有馬上走,甚至還目送了北鵬和董祁離開公司前往蛋糕店。
有什麼呢?
到了現在,又有什麼呢?難道還要為這種事而傷感麼?
早就接受的事,原本以為早已接受的事實,還是不能因為時間的沉積而慢慢變淡,早已罵了自己很多遍,到最後竟也無法解月兌。
還有,爸爸的公司,就要這樣,就要這樣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從浦陽消跡了麼?
越來越多的事,越來越多的人,快速的腦子里回轉,直到最後每一個人臉都變得模糊,而心底的感覺卻越來越清晰……
是掉進深淵了吧,
是從什麼時候就掉進去了呢?
三年前?十二年前?抑或是在自己沒出生的時候,這種命運就已經被注定?
她慢慢的站起身來,走進書房,從那個老舊的木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取出一個盒子,透明的玻璃蓋子和刻有精美花紋的桃花心木盒子,曾經花去了半個月的生活費。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西歐國家,這個盒子,和盒子里的藍絲帶,是她從中帶去的幾件為數不多的物品之一。
眼楮慢慢的濕掉,到最後圓潤的淚珠「啪」的掉落在玻璃蓋子上。
蓋子觸手冰涼,
像冰,
像冰一樣的涼……
掰開蓋子,藍色的絲帶靜靜地躺在里面,銀鈴因為盒子晃動的關系發出了輕微的「叮叮」聲,細小而微乎其微。
扎成蝴蝶的形狀的藍絲帶,束著一縷烏絲——那是她三年前的頭發。三年前,就隨著這藍絲帶一同封印在這桃花心木盒子里。在英國的時候,每次只是隔著玻璃看看,而今天是第一次開啟。
輕輕撫過繁復的花紋,當時也沒有問過他到底是在哪里買到的。在新年的雪人和煙花中,她第一次又重拾回了家的溫暖,而僅僅不到五天,這種溫暖就煙消雲散……
曾經的種種,都是那麼的美好和幸福,現在的種種,又是什麼?又怎樣來形容?
心痛麼?抑或是後悔?
有什麼呢?還記得過去的事情的,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這條藍絲帶了吧!叮叮的鈴聲啊,你還能不能……
還能不能帶我回到過去呢?
回到過去,回到一開始的從前,然後我就可以有再一次的選擇。
選擇我重來就沒有遇見過你……
我保留著我過去所有的東西,因為那是我僅存的,美好的回憶,為什麼,我的選擇總是讓我每每擁有回憶?
或是……只能擁有回憶?
我難道是一個,只配擁有回憶的人麼?
空調忘了打開,于是這屋子里便越來越冷,盒子扔在一邊,夏江蜷縮在屋子的一角,像極冷極冷的小獸,緊緊地擁著她那僅剩的一點點溫暖。
緊緊地擁著,那條被淚水濡濕的藍絲帶……
我想……我應該對你認輸,我是真的真的……
忘不掉你……
卻又不知道,讓你如何原諒我……
因為在我看來,我都是那麼那麼……
是那麼那麼的,
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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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夏江用涼水敷了敷浮腫的眼皮,拿粉略略蓋了下厚重的黑眼圈,淡淡舒口氣,上班去了。
無論昨夜哭得多麼厲害,今天的工作也不能耽誤。
「你怎麼了?兩只眼楮和熊貓盼盼一樣。」果然,剛走進辦公室就引起了注意。
夏江笑笑,輕描淡寫地說︰「哪能怨我,昨天晚上一個人重溫《藍色生死戀》,哭得稀里嘩啦的。」
小張嘟嘟嘴,「怨不得今天遲到,打定了今天老總心情好不罰你是不是?」她神神秘秘的湊過來,「來得晚了吧,告你一個驚天大爆料!就你來的十分鐘以前,浦金來電話了……」
夏江愣了一下,第一反應就是,「誰來的?」
小張上上下下把夏江重新打量了一遍,「看把你緊張的,還能有誰,當然是甄經理的助理清姐咯!知道她說什麼麼?」
夏江木然地搖搖頭。
小張一副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很得意地咬夏江的耳朵,「她說……」然後等了一會,成心要釣夏江的胃口,直到看見夏江一副急不可待的表情才繼續說,「今天晚上要和咱們這幾個工作人員吃飯。」
「吃飯?工作人員?」
小張一副心理沒滿足的樣子,「你昨天看電視劇看傻了吧,浦金說要和咱們吃飯,也就是說,合同有望了呀!剛剛陳經理就去董事長那了,估計回來就找你了。」
「哦。」夏江淡淡應了一聲,為什麼,浦金在遲遲不動的今天又開始主動的向榮基展開了聯系呢?
無疑的,是和北鵬有關。
是因為她昨天和北鵬見面了麼?是否是因為北鵬覺得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而要放過容基,還是另有圖謀?
他和她昨天的談話無疑是不成功的,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北鵬改變了心意呢?
還是想在飯局上,給容基一次更大的侮辱?
不管是什麼,今晚她都是必須要去的。夏江定定心神,問小張︰「你能不能幫我問問浦金,他們今晚都誰去赴宴?咱們這邊,又定了誰去。」
「甄經理,清姐,幾個在工作中咱們見過的工作人員,還有……還有那個咱們第一天見的姓穆的一個經理,據說他是浦金董事長的兒子呢。」在午間休息的時候,小張把信息告訴夏江,「咱們可能是你、我,陳經理、然後再帶幾個吧。」
心里是一片了然,果然他會去,既然他去了,那就擺明了是夏江的鴻門宴。夏江淡淡笑笑,給陳慕陶去電話,問明了晚上是幾點的晚宴,並說她下午的時候,想請假回去。
假被很快批準了,但夏江沒有回家,她去了別的地方。
孩子們還沒有放假,在那個小操場上玩得痛快,夏江獨自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天上的雲,看隨風而逝的枯黃的葉子。
一坐就是很久。
秋天了……
這麼快,竟就秋天了。
「姐姐……」怯生生的呼喚把夏江從臆想中喚回。小手指向夏江的身後,夏江回頭,看見一只羽毛球掛在她身後鐵絲網上。
「給你。」夏江笑笑,把羽毛球取下來給那個小男孩。
「謝謝姐姐。」男孩大大地鞠了一躬,飛快地跑走了。
夏江也慢慢的從樓梯上走下來。天快黑了,她,也該從回憶中走出了……
那些記憶中的煙花,也應該像秋天的葉子一樣,片片飛舞而落了。
而然,真正落下的,又是不是那些煙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