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八年,史蔚晴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青天霹靂」。
「老公……你想想辦法啊!房子被查封,你要我們一家五口到哪兒住啊?」
史家老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揪住丈夫的袖子,淒厲的氣勢把苦旦都給比了下去。
「-不要再叫下去了!我說過會想辦法,會想辦法──」史家老爸粉飾太平地安慰著妻子。
雖然現在是六月酷熱的天氣,他額上卻流下一滴豆大的冷汗。
想辦法?現在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難道叫他去搶銀行不成?
房子被查封,存款被凍結,身上的現金只剩下不到一千元……
「姊,到底怎麼回事啊?」
念國中二年級的史蔚宗可憐兮兮地蹲在自家門口,不解地瞪著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嗚……肚子好餓,老爸老媽又忙著吵架,沒人鳥他……
「我──不知道。」史蔚晴茫然地搖搖頭。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一家五口安樂逍遙地過著平民老百姓的生活,怎麼才過了一天,世界全變了樣?
「姊,叫他們不要再搞下去了啦!吵有個屁用?難道我們要蹲在路邊,等人家對我們撒銅板嗎?」念高中二年級的老二──史蔚琪酷酷地撇下這句話,當機立斷地自書包中拿出課本,倚在電線桿旁讀起書來。
「假用功。」史蔚宗撇撇嘴,不以為然。
史蔚琪冷哼一聲︰「面對現實吧,咱們家啥都沒了,搞不好連學費都繳不出來,不用功點,撈些獎學金來貼補家用怎麼行?對了,姊,-可是考生耶!還不把握時間念書?」
「對喔,我是考生。」
史蔚晴楞楞地搔搔頭,腦袋里還混亂地轉著雜七雜八的念頭。為什麼代志會變成這款情況?
突然一陣淒慘無比的雞貓子鬼叫霎時打斷姊弟三人的談話。史蔚晴兀自杵在原地,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史蔚宗驚惶失措的大叫聲當下傳了過來──
「姊,殺人了啊!老媽拿剛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菜刀追殺老爸啊!」
「什、什麼?!」
史蔚晴大驚失色地轉過身,只見老爸沒命似的朝她的方向逃竄過來,緊追在後的老媽瘋了似的狂叫著──
「你這個死人!沒事替人家當什麼保證人?你以為你家很闊嗎?這下可好,我們什麼都不剩了,什麼都沒了!」
……什麼都沒了?
難不成他們一家得到公園搭帳篷過日?
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史蔚晴還沒從驚嚇過度的狀態里恢復過來,只听見耳邊響起小弟的驚叫──
「姊!小心!媽把菜刀丟過來了!」
史蔚晴一驚,史家老爸就在她面前險險閃過疾飛而來的菜刀。正想替老爸喝聲采,史蔚晴卻驀然驚覺菜刀正繼續往她這兒飛來!
「天啊!」
史蔚晴驚駭得忘了躲開,閃著銀亮光芒的簇新菜刀就對準她前額砍來!
倒下之前,史蔚晴的腦中只不斷地閃過一句話──
這……一定是一場惡夢。
神啊,讓她醒過來吧……
社區公園里,淒涼落魄的史家人就坐在花圃旁,唉聲嘆氣地哀號個沒完。
「蔚晴,原諒媽,媽真的不是故意的……」史家老媽涎著臉,委曲求全地哀求女兒的原諒。
額頭上腫了個大包的史蔚晴狠狠瞪了老媽一眼,心中不爽到了極點。
「-是怎麼當媽的?哪有母親用菜刀往自己女兒臉上丟?萬一我真的被-砍到,我一定恨-一輩子!」
好加在,K到她的正好是菜刀柄,否則她就血濺五步了!
「錯!如果-被砍中,-連恨媽一輩子的機會也沒有了。」史蔚琪一針見血地糾正大姊的錯誤。
「-……」史蔚晴氣得朝史蔚琪豎起中指。
「我要砍的是-爸,會把菜刀扔到-臉上完全是個意外……」心虛的史家老媽開始自我安慰︰「幸虧沒讓-破相,否則老媽我會愧疚一輩子啊!」
「我看,不管姊有沒有破相,對她那已成定局的長相都沒啥影響。」史蔚琪惡毒地再補上一句。
「說的也是。」
史家老媽心有戚戚焉地用力點頭,立刻招來大女兒的一陣狠。
「姊,我幫-買了冰塊,-敷在額頭上吧。」史蔚宗體貼地遞上一包冰塊。
史蔚晴當下感動得眼淚直流︰「蔚宗,這家子里只有你一個人不是豺狼虎豹……」
「踫」一聲,史蔚晴過度誠實的言論馬上引起在場兩位女士的毒打。
「對了,老爸到哪去了?」打完人後,史蔚琪挑著眉四處張望。
「他?死了算了!」史家老媽一臉怨懟地啐道︰「提到那『無三小路用』的男人,我就有氣!都是他的錯,把我們全家人全推到地獄里去……」
「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史蔚宗好奇地問道。
「還不都是你那個笨爸爸!」史家老媽氣呼呼地指天罵地︰「他啊,蠢得要死!朋友向銀行貸了一筆款子,你爸竟然笨得替人家做保證人!這下可好,人家卷款落跑了,銀行就要我們償還債務!」
「不──不會吧!」史蔚晴睜圓了眼︰「老爸的朋友借了多少錢?一百萬?」
「一百萬?」史家老媽重重地從鼻孔哼了一聲︰「-在說笑話嗎?告訴-,是五千萬!五千萬!」
「五五五、五千萬?!」史蔚晴的下巴掉到胸前。然後,雙眼一翻,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後栽倒。
「媽,大姊昏倒了!」史蔚宗實況轉播道。
「沒出息的家伙。別理她。」史蔚琪不屑地用腳踢踢昏死在地上的姊姊,再望向老媽︰「老爸打算怎麼處理?總不能坐著等死吧?」
「我哪知道他要怎麼辦!我們現在身無分文,還有幾千萬的債務,房子又快要被法院拍賣了,干脆一家人全跳河死一死還比較痛快!」
「可以啊,要跳之前記得提醒大家穿上紅色的衣服,變成厲鬼才能復仇。」史蔚琪雲淡風輕地說道。她瞄向遠方的電話亭︰「老爸好象在那里打電話,不會是在借錢吧?」
「有可能──哎呀,他走過來了。」
在家人高度關切的注視下,史家老爸垂頭喪氣地走到老婆面前,吞吞吐吐地囁嚅著︰「老婆,剛剛我……我打電話給老板,他說……他說……」
「他說什麼?還不快說出來!」史家老媽勒住丈夫的脖子,驚天撼地亂搖一陣。
「他說……」史家老爸索性把心一橫,閉起眼大聲喊了出來︰「他說我已經被銀行列入信用破產黑名單里,這樣的職員會影響到公司的名聲,所以、所以……」
「所以他要請你卷鋪蓋?」原先倒在花圃里的史蔚晴不知何時清醒了過來,面無血色地抖著聲音問道。
「……對。」
史家老爸此話一出,全場頓時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過了許久,史蔚宗突然悲切地抬起頭︰「媽,蚊子咬我……」
「你不會咬回去啊?笨!」史家老媽凶神惡煞地吼道。接著,她殺氣騰騰地將視線調回噤聲不語的丈夫身上︰「你!不要以為不吭聲就沒事了!我問你,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老板叫我下個月十號回去領最後的薪水。」史家老爸縮著脖子回話。最後的薪水,這跟最後的晚餐一樣淒慘嘛!
「區區兩三萬有個屁用!我們現在沒地方住,連晚餐也沒得吃,還有,三個小孩明天還要上課……」
「媽,明天七月一號,放暑假了啦。」史蔚琪提醒道。忽地,她臉色一變,神經繃緊地望向老媽︰「七月……七月一日啊!」
「干嘛?又不是啥重要的日子,看-緊張兮兮的!」
「不重要才怪!明天要大學指考啊!」向來冷靜得幾乎病態的史蔚琪一反常態地扯住史蔚晴的衣領︰「小姐!-是考生呀!明天就要大學指考了!-難道一點自覺也沒有?」
「我是考生,明天指考……」史蔚晴思緒混亂地重復著妹妹的字句。倏地,她如遭雷殛地驚叫出聲︰「對啊!我明天就要大學指考了!我竟然還在這里打混?!」
「知道就好!」史蔚琪氣急敗壞地揪著史蔚晴︰「趕快再多背一點考古題!我們家現在搞成這副死德行,萬一-又考上私立大學,大家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史蔚晴傻傻地點頭。半晌,她突然又發出一聲哀號︰「完了!我所有的參考書、課本全都放在家里,我要臨時抱佛腳也沒辦法啊!」
史蔚晴話剛說完,所有人瞬間定格,全都死瞪著她。
「又不是我的錯!我哪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不能怪我啊!」史蔚晴委屈無比地申訴道。
「……氣數已盡。」史蔚琪嘆口氣,拍拍姊姊的肩膀︰「算了,-今晚還是睡飽一點,明天才能有精神赴死……我是說,赴戰場。」
「睡飽一點?-要我睡哪里啊?大榕樹下的那個樹洞嗎?」史蔚晴氣呼呼地反駁回去。
「……」史蔚琪啞然。
「哎喲,我完蛋了啦!」
史蔚晴沒力地攤倒在草皮上。明天她就要面臨人生的轉折點,可現今她卻連個遮風蔽雨的落腳處也沒著落!
至于明天的考試……
天啊,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姊,趕快醒來啊!」
史蔚宗的聲音在史蔚晴上方響起。
「嗯……人家還要睡……」翻了個身,史蔚晴甩也不甩苦苦哀求老姊起床的弟弟。
「你這樣做根本一點用也沒有,要來點有魄力的。」
听見這句話,史蔚晴突然心悸。這聲音……是蔚琪的!這女生一向不覺得姊妹之情有啥存在的必要,這會兒不知道又要怎麼殘害手足了。
不成,她得速速起床,以免慘遭毒手……
「嘩啦」一聲,一盆冷水霎時朝史蔚晴兜頭淋下!
「哇啊!」瞌睡蟲全給潑醒了。「-、-干什麼?」
「叫-起床啊。」史蔚琪似笑非笑地睨了狼狽的姊姊一眼,將手表湊近她眼前︰「看好,現在幾點了?」
「現在?還早嘛,才剛八點十分……什麼?!八點十分了?」
「終于覺悟啦?」史蔚琪冷笑。「第一節是八點半開始考試,從這里到考場要十五分鐘車程,-用飛的好了。」
「不要再說風涼話了!史蔚琪!」
史蔚晴咬牙切齒地撥開身上濕了一半的報紙,飛也似的沖到公園里的洗手台洗臉。
這是場災難!毫無道理的天災!
昨天晚上,房子被法院查封的史家人只好在社區公園度過一晚。說好听點,是以大地為枕,以星空為被;寫實的說法,卻是以冷風為冷氣,與蚊子共眠!
沒被子可蓋,老媽不知從哪搜刮了一堆報紙充當寢具,害她被臭油墨味燻得一夜難眠。三更半夜,還有不知名的怪東西從她大腿上爬過去,把她嚇得要死!
既然連安眠都成了奢望,她干脆默背起《孟子》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嗚!這麼說來,她史蔚晴將來絕對是個霹靂無敵厲害的角色,否則現在怎會落得露宿公園的淒慘下場?
「還發呆?」史蔚琪用手指戳戳她的腦袋。「-活膩啦?動作再不快一點,我看-干脆不要考了,翻報紙找那種『征女工』的工作,貼補家用算了。」
「-……爛人!」不想姊妹鬩牆,史蔚晴把涌到嘴邊的各國髒話全都咽回肚子里。「我要出門了啦。爸呢?叫他開車送我過去。」
史蔚琪干笑兩聲︰「想得美唷!老爸要我告訴-,他的車子沒油了,現在又沒錢加油,麻煩考生大人自力更生,用跑的去吧。」
「用跑的?」這根本是要她自生自滅啊!
史蔚晴臉都白了。開玩笑,用跑的可能要半個鐘頭以上耶!
「老爸在哪里?我要找他談判!哪有人這樣對待考生的?」
史蔚琪擺擺手︰「沒用啦。他一大早就躲起來了,我看是怕-罵他吧。」
「我──他媽的!」忍了半秒鐘,史蔚晴還是罵出來了。「那媽呢?」
「去親戚家借錢了-就認命吧,沒人救得了-了。」
史蔚晴當場氣得吐血。拜托!別人家的考生每天養尊處優,混吃等死──不不不,是等「考試」,為什麼她卻只能卑微地在人世中掙扎?
「與其在這里怨天尤人,-還是趕快動身比較實際一點。」史蔚琪拎起丟在地上的書包,遞給史蔚晴。「喏,我昨天把文具都整理在里頭了,準考證也放了進去,快去考試吧!」
「蔚琪……」史蔚晴感動得熱淚盈眶。原來這血管里流著冰水的女人還是有點人性的!
「少婆婆媽媽了。去吧,沒考上國立大學就不要回來。」
「我一定會努力的!」史蔚晴點頭如搗蒜,眼中頓時燃燒起熊熊斗志。「用跑的會出人命,我先偷輛腳踏車來騎騎再說!」
「姊,不要啊!貧賤不能移,人格比較重要──」
史蔚宗的忠告在一聲悶哼中結束。
動手敲昏自己的弟弟之後,史蔚琪甩甩自己的拳頭,笑得狡詐︰「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人格?有志氣、沒前途,顧自己比較重要啦!」
望向對面的超級市場,史蔚琪看見姊姊跨上一輛腳踏車後,一路以超音速的速度狂踩踏板而去。
從超市里追出來的無辜受害者大聲喊道︰「喂!那是我的腳踏車!還我啊!」
「借我用一下,我下午就還你!」
史蔚晴的聲音消失在巷口。
搖搖頭,史蔚琪目送著姊姊的身影離去。
說真格的,誰也沒料到在這一夕之間,全家人的生計會陷入這樣的窘況。姊就要參加指考了,遭受這種打擊之後,她的成績不被影響才怪。
嘖,不知道姊會考上什麼窮鄉僻壤的鳥學校?
聳聳肩,史蔚琪繼續把昨天還沒背完的英文單字拿出來背。
既然姊姊已經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她還是自求多福比較踏實點唷。
終……終于結束了。
「姊,-考得怎樣啊?」史蔚宗殷勤地遞來一條毛巾,讓滿身大汗的姊姊擦拭一番。
史蔚琪從課本中抬起頭,瞄向史蔚晴。「還能怎樣?滿分是五百五十分,-有把握拿到一半嗎?」
「我……我很喘,-讓我歇會兒,要批斗等會兒再說吧……」
史蔚晴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得要死,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見狀,史蔚琪閑閑地建議道︰「如果-又熱又喘,建議-把舌頭吐出來散熱,應該會滿有用的。」
「把舌頭……伸出來?」听起來怪怪的說。
「隔壁小黃不是都這麼做的嗎?」史蔚琪賊賊地笑道。
「-──小姐,小黃是狗耶!-當我是什麼啊?」史蔚晴生氣地瞪著她。
「智商差不多嘛,計較什麼?」合上課本,史蔚琪認真地打量著姊姊。「-有沒有把握啊?爸媽都很擔心呢。」
「擔心?笑死人喔!」史蔚晴氣呼呼地一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我看他們連今天是什麼日子都忘記了!我是考生耶!竟然連個陪考的人都沒有,這象話嗎?」
「-這麼說就不對了。」史蔚琪沉下臉,對著姊姊諄諄教誨道︰「現在我們家搞成這樣,他們還有心情擔心-的考試成績嗎?我們連下一餐都快沒著落了!」
「……-很凶唷!哪有妹妹是這樣對待姊姊的?」史蔚晴努努嘴。「好啦,言歸正傳,那對夫妻到哪去了?難道我們今晚還要繼續睡公園嗎?」
「天曉得。」史蔚琪翻翻白眼。「老爸去找工作了。至于老媽,她向嬸嬸那一家子借錢去了,待會兒就會回來了吧。」
「向嬸嬸借錢?」史蔚晴睜大眼。「媽有沒有秀逗啊?嬸嬸可是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耶!向她借錢,比逼回教徒吃豬肉還難!」
說到嬸嬸那女人,史蔚晴就不齒到了極點。以前沒錢的時候,謙恭得像什麼似的,可現在他們將祖產那塊地給賣了,一下子賺進數千萬,有了幾個臭錢,就一臉狗眼看人低的-相!
說穿了,不過是個變賣祖產的暴發戶,有什麼好驕傲的?
「沒辦法,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呀!」史蔚琪搖頭。「媽其實自尊心也很強的,要她去求人,她寧可切月復自殺。可是再不借點現金來周轉,我們一家真的會死在路邊……咦?媽回來了!」
史蔚晴轉過頭,果真看見老媽步履蹣跚地踱了過來。她趕忙站起身,沖出公園去迎接老媽。
「媽!-回來了……-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沒事。」史家老媽擺擺手,垂頭喪氣地和她一同走進公園。
「媽,怎麼樣?有沒有借到錢?」史蔚宗滿臉企盼地望向老媽。從早上到現在,他只吃了兩三片土司,早就餓得快抽筋了。
「蔚宗,你別吵。」史蔚琪悄悄制止史蔚宗。一看媽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再追問下去恐怕不大好。
「我……剛剛到你們嬸嬸家去了一趟,她……不太樂意幫忙我們……」史家老媽強顏歡笑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低下頭,斷斷續續地說著︰「她說……要我們不要再去找她,像他們那種大戶人家的門,不是我們這樣身分卑微的人可以進得去的……」
「這是哪一國的說法?那女人還配稱為人類嗎?」史蔚晴氣得連頭發都豎起來了。「我要到她家去扭斷她的脖子!」
「姊,-鎮靜一下。」史蔚琪把激動得又跳又叫的史蔚晴硬生生按住,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白痴啊?沒看到媽不太對勁?-不要再吵下去了。」
「對喔。」史蔚晴乖乖閉上嘴巴,偷偷覷一眼老媽的表情,卻發現老媽的手上多了幾滴水……
媽在掉眼淚啊!
那個平素橫行霸道、連地痞流氓都退避三舍的凶悍老媽,一不小心惹到她就會被平底鍋K個十來下的可怕女性,現在竟然為了錢落淚?
「蔚琪,媽她……」
「噓,小聲一點。」史蔚琪對姊姊使了個眼色,移身坐到老媽旁邊,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媽,我們家再窮,也不需要受那些人渣的窩囊氣。別求他們了,天下不會只有嬸嬸那里有辦法借我們錢!」
「我也不想向那種人低頭,可是我有什麼選擇?」史家老媽用衣袖揩揩眼淚,抬起頭︰「咱們這種勉勉強強過日子的死老百姓,原本就沒啥勢力可言。現在連點錢也沒了,到處被人看不起,沒人肯拿正眼瞧我們……」
「這群死王八!有錢就可以看扁人嗎?我去砍了他們!」史蔚晴血氣倏地上升。這社會怎麼如此勢利?難道窮人連擁有自尊的權利也沒有?
「姊,-少呆了。這世界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一點也不意外。」史蔚琪淡淡地說道。「只要有一身銅臭味,走到哪兒都有人把你捧得像神一樣。沒有錢,連最起碼的尊嚴也會喪失。」
「……蔚琪,-的想法好黑暗。」
「事實如此,這是個人吃人的社會。」史蔚琪嗤笑一聲,掉頭望向老媽︰「既然事實擺在眼前,我們下一步要怎麼辦?」
史家老媽嘆口氣︰「只能寄望你老爸趕快找到工作了。還有,我們總不能再繼續睡公園了,也得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咦?」史蔚宗突然喊出聲來︰「那個坐在秋千上的男人,不就是老爸嗎?」
「……對耶!」史蔚晴楞了楞。「老爸不是去找工作了嗎?怎麼會在那里?」
「用膝蓋想也知道,他一定又踫壁了。」史蔚琪不帶任何感情地下了批注。
「蔚琪,-實在有夠殘忍。」史蔚晴不能苟同地撇撇嘴。「我去把爸叫過來。話先說在前頭,你們這群毒舌派的可不能再刺激他了唷!」
「好啦!」史蔚琪擺擺手。
不一會兒,精神委靡到極點的史家老爸拖著沉重的腳步出現在家人面前。
「老婆,我──」
「別提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史家老媽打斷了老公的話︰「我不怪你,不過,再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
「我明天會去應征另一個工作,當有錢人的私人司機,雖然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雇用我,去試試總是有個機會。」史家老爸溫吞吞地說道。
「司機?老爸,你好歹也有大學學歷,當司機不嫌可惜嗎?」史蔚晴率先抗議。
史家老媽也為難地望向丈夫︰「老公,司機薪水恐怕不高吧,你確定要委屈自己?」
史家老爸正要開口,史蔚琪卻徑自答了腔──
「你們都錯了。正所謂人要認清現實,向『錢』看不是比較實際嗎?我明天也會去找點打工的工作,大家一起努力吧,我不要再睡公園了。」
「說的也對。」史家老媽慚愧地低下頭。「我也要努力一點,不能再讓你們這些孩子吃苦了。蔚琪,媽明天跟-一起去找工作。」
史蔚晴也跟著附和道︰「媽,我也跟-們一起去──」
「考生,-難道忘了-自己的身分了嗎?-明天還要再考一天耶!」史蔚琪-著眼,提醒一頭熱的大姊。
史蔚晴呆了三秒,突然呼天搶地地慘叫出聲︰「完了!我根本忘得一乾二淨!啊啊──」
「爸、媽、小弟,咱們還是避難去吧。這女人的精神狀態已經陷入暴走狀態了。」
史蔚琪拉著家人,躡手躡腳地閃人去也。
數天後──
史蔚晴烏雲罩頂地走在路上,臉上的表情哀怨到了極點。在她手上,捏著一張已然皺成一團的紙張。
那是大學指考的成績通知單。
剛剛,她回學校去領自己的成績通知。雖然她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但在目睹自己各科分數的那一-那,她的眼珠子還是差點跌了出來──
怎麼可能爛到這種地步?連總分的一半都不到!
還真被蔚琪那天殺的烏鴉嘴料中了。這下可好,不要說國立大學了,連最肉腳的私立大學都不一定會收她!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分數比最低錄取分數還多出三分。
「不錯不錯,我還有資格填志願卡……」
安慰地模模自己的頭之後,史蔚晴突然又用力朝電線桿撞去。
白痴喔!這種事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媽,那個人怪怪的……」
路人甲之子扯扯媽媽的袖子,對著趴在電線桿上的史蔚晴指指點點。
「噓,不要亂指,那個姊姊頭殼有問題,不要靠近她喔!」
路人甲驚惶失措地瞟瞟史蔚晴一眼,抱起孩子立刻拔足狂奔,生怕史蔚晴做出什麼嚇人的舉動。
干嘛啊!她又不會亂咬人,路上的行人怎麼都用看酷斯拉的眼神偷瞄她?
氣悶地踱著步,史蔚晴懶得理會眾人奇異的眼光,自顧自地走開。
其實,今天應該是個快樂的日子。老爸的工作終于有了著落,正式成為某豪門的司機,雖然薪水不算多,倒也不無小補。老媽也應征了一份在家做塑料花的零工,大家都奮力不懈地拼命賺錢。而且,他們就要擺月兌睡公園的惡夢了;老爸找到一處租金低廉的房子,預定在今天搬進去。
一切看來是如此的充滿希望,如果撇開她的爛成績不談的話。
唉……該怎麼跟老媽交代呢?她最近已經很憔悴了,如果告訴她這個殘酷的事實,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倒不是害怕老媽會受不了打擊而對人生灰心,依老媽那比老牛皮還堅韌的個性,世間沒啥子事情可以徹底擊潰她。史蔚晴擔心的,可是她自身的生命安全啊!
這陣子發生的事情讓老媽的怒氣指數暴增,之所以到現在還沒爆發,是因為她沒什麼理由可以借題發揮。萬一讓她知道女兒的指考成績簡直爛到了谷底,她一定會佯裝若無其事地笑笑,然後猛一轉身,舉起平底鍋往不孝女的天靈蓋擊去,再刷地拔出雪亮的菜刀,瞄準她胸前的羶中穴,用力射飛出去……
光是用想的,就足以讓史蔚晴心驚肉跳了。
不成,她得先買份意外險再回家,以免死後連挖個洞埋了她所需的費用都沒有。
每踏近公園一步,史蔚晴的心髒就瞬間暴跳個十來下。恐怖喔……恐怖到了極點喔……
在公園前方站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抱著從容赴義的慷慨情操,這才威武地踏進公園中。
「媽……」
史蔚晴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心中盤算著如何在不激怒老媽的情況之下,委婉地告訴她成績單的事。豈料──
「-還杵在那里干嘛?快把周圍的東西收拾一下,搬家啦!」
史家老媽一見史蔚晴,劈頭便哇啦哇啦說了一串話。史蔚晴根本連插話的機會也沒有。
「媽,我──」
「媽個頭啦。快幫忙,-爸已經去向朋友借車搬東西了,動作還不快一點!」
氣勢洶洶地喝止了史蔚晴支支吾吾的言詞,史家老媽雄壯威武地一把搬起前幾天在公園里野炊後剩下的木炭,搖搖晃晃地步向公園的出口。
「媽,媽……」
史蔚晴虛軟無力的聲音淹沒在小貨車的喇叭聲中。
「唷,動作這麼快啊?把東西搬上來,出發了!」史家老爸從小貨車車窗里探出頭,咧著嘴笑呵呵的︰「蔚晴,-怎麼兩手空空呀?大姊要帶頭幫忙啊!」
「爸,不是啦!我有事要告訴……」
史蔚晴話才說到一半,一大袋的鍋子、鏟子便鏗鏗鏘鏘地朝她懷里送,史蔚琪面無表情的臉蛋霎時出現在她眼前。
「快搬吧!少廢話了。」
「我……」
天啊,有話說不清!
史蔚晴欲哭無淚地捧起那堆鍋鏟。現在場面這麼混亂,就算她誠心誠意要懺悔認錯也沒人甩她,那,還是待會兒再說吧……
貨車上,史家姊弟三人窩在後座。史蔚宗一上車便死豬似的昏睡了,只有史蔚晴和史蔚琪兩個人彼此大眼瞪小眼。
「姊,」史蔚琪率先開了口︰「今天-回學校,就是去領成績通知單的吧!」
「呃……」
「-不必回答,我知道。怎樣?-不會是班上成績最爛的『爐主』吧!」
「唔……」
「-不必說了,我知道一定是-該不會真的連總分的一半也沒拿到吧!」
「嘖……」
「我就知道-有什麼打算?重考嗎?」
「這個……」
「-一定啥決定都還沒作,對吧?-一定在想『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問題是,橋在哪啊?」
「我……」
「我不要再講下去了-自己去安排-多災多難的前程吧!」
史蔚晴終于忍不下去了︰「小姐,-很欠扁耶!問我一堆問題,我才哼哈個一兩聲,-又繼續說下去,過份喔!」
史蔚琪斜眼睨著額爆青筋的姊姊︰「我只是問好玩的,反正結果我都知道,我有說錯嗎?」
「……」
自尊心徹底被搗爛的史蔚晴用力瞪了妹妹一眼,後者卻回報以一個囂張的挑釁笑容。
「史蔚琪,-皮在癢喔!」
史蔚晴將手指折得霹啪作響,正想讓這沒大沒小的女人認清誰是老大時,小貨車卻猛地煞車,史蔚晴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猛然往後仰倒,跌了個倒栽蔥!
「姊,-沒事吧?」才剛睡醒的史蔚宗一睜開眼楮,就瞥見老姊眼冒金星的蠢樣。
「最好沒事,否則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智商不知道又要減去多少咧!」史蔚琪狠毒地撂下一句風涼話,拍拍徑自跳下貨車。
「給我記住!」史蔚晴這個沒尊嚴的姊姊除了在心里罵個沒完之外,什麼事也不能做。
翻身下車,史蔚晴張望著附近的景觀。真是霹靂荒涼的,附近全是木造的矮屋,說好听點,叫「古色古香」;說得寫實一點嘛,就是「殘破頹圮」了。
這……真是老爸口中「物美價廉,高貴不貴」的房子嗎?
史家老媽睜大眼,逐戶察看著門牌號碼。陡地,她在一棟跟古跡沒什麼差別、佔地不到十五坪大的木造破屋前頭停下腳步。
「一百七十四號……真的是這里……」史家老媽不敢置信地拍拍自己的額頭,確定沒有眼花看錯之後,她轉向老爸,眼里進出陣陣殺氣。「老公,你確定我們沒跑錯地方嗎?」
史家老爸尷尬地呵呵笑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心虛︰「這里環境清幽,遠離城市的喧囂,很完美嘛!」
「才怪,明明就是偏僻落後得要死,還找借口。」史蔚晴在心底直犯嘀咕。
「這里能住人嗎?」連史蔚琪也懷疑地睇視著冒冷汗的老爸。
「當……當然!」史家老爸用力一拍胸脯,差點把自己拍岔了氣。「雖然這房子是舊了點,可是還是很堅固的說!你們瞧,這柱子怎麼搖也不會──」
「爸!不要哇!」大驚失色的史蔚晴慘叫一聲,打算阻止試圖抱柱亂搖的老爸──可惜為時已晚。
在史家老爸的暴力之下,那根早已被白蟻蛀成了空心的柱子「吱嘎」一聲,一面發出怪叫、一面緩緩地倒向地面。
嚇呆了的眾人連驚叫也忘了,只是呆楞楞地目視著那根柱子以優美的姿勢慢慢地斷裂,然後化為一推朽木,攤倒在地上。
「……真是堅固無比啊!」首先回過神來的史蔚琪冷冷地下了個批注。幸好這根柱子不是主要支撐柱,不然房子不就垮了?
「媽,我看我們還是去買帳篷、睡袋吧!」史蔚晴信心全失地建議道。
「喂喂!你們太不給我面子了吧!」史家老爸脹紅著臉,拼命維持所剩無幾的自尊。「現在到哪去找一個月才收三千塊租金的房子啊!這麼便宜,怎麼可以要求太多?遷就一點啦!」
「這麼爛的房子也要三千塊租金?我還是繼續睡公園好了,起碼不必擔心半夜會被掉下來的磚瓦砸死。」完全不給面子的,史蔚琪一句話就把老爸堵得死死的。
正當一家人猶豫不決地站在破屋前頭時,沉默許久的史家老媽終于開了口──
「不要再抱怨了。我們只住得起這樣的房子,你們還不肯認清現實嗎?」
她話一說完,每個人都霎時閉上嘴。
「認命吧!」史家老媽瞟了瞟大伙兒,清清嗓子道︰「還發呆哪?把東西搬下車啦!一開始可能不太習慣,住久了就不覺得難過了。」
史蔚晴偷瞄了老媽一眼,發現老媽心情似乎不怎麼差。現在把成績單拿出來是不是可以少挨幾拳啊……
心意既定,史蔚晴磨磨蹭蹭地踱到老媽跟前︰「媽,我有事要告訴-……」
「干嘛?我忙著呢!」史家老媽徑自把鋼鍋搬下貨車,頭也不抬地隨口應道。
「我今天領到聯考成績單了……」
史蔚晴話音未落,史家老媽的動作倏地靜止在空氣中。
「考得怎樣?」听來滿不在乎的語氣,其實隱含著一觸即發的氣勢。
「我……只比最低錄取分數高了三分……」
鏘的一聲,史家老媽手中的鍋子滾落地面。
「史──蔚──晴!」
一個拔高八度的女聲瞬間劃過這個荒僻的地方。
「媽啊──我不敢了啦──」
隨之響起的,是一聲接著一聲,比殺豬的聲音還淒厲的哀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