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張燈結彩,賓客滿堂。
左侍郎為官八面玲瓏,來賀的文武百官不在少數,連皇上也送來一份大禮,左府上下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只有左政大概是這場婚宴上惟一強裝歡顏的人。
京城里誰不知他左二少風流倜儻,瀟灑不羈,深得少女們愛戴。如今卻娶了個貌不驚人的女郎中,怎不叫人扼腕!
先不論岳父官場失勢,當然了,他也不想別人說自己勢利,但這位新娘相貌不佳兼脾氣古怪總是事實吧。他雖未親見,但早已有耳聞。
人家的新娘嫁妝無非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自家這位呢,倒是拖來一大車醫書和藥草,惹得好友們不住笑他。
「哈哈,左兄,這下府上再也不用花錢請大夫了,倒省下一筆開支!」
另一位仁兄就更直接了︰「啊喲,你這位新娘子可真是體貼,擔心新郎棺洞房花燭夜興奮過度,索性連藥也備上了,免得樂極生悲。哎,人生得此美眷,夫復何求啊!」
「左兄真是好福氣啊!」
「哈——哈——」一幫狐朋狗友使勁起哄。
左政一肚皮火無處可發,只有拼命灌酒。偏他又天生海量,喝到快曲終人散還清醒得很。
他不急,眾人可急得不得了,連推帶搡把他送進洞房。
家樂捧著一本書,端坐在桌旁,沒有濃妝艷抹,早已被她洗淨;也沒有鳳冠霞帔,早已被她取下。燭光閃爍中,一張素臉和大紅嫁衣極不協調。
左政故意弄出很大聲響,見家樂頭也不抬,不由冷哼︰「想不到我父親千挑萬揀、竟為我揀了一個石頭女人回來!」
見她仍毫無動靜,惡意地又加上一句︰「是不是容貌乏味的女人都像你一樣勤讀詩書,假裝一肚皮學問,以免無人問津?」
家樂只抬頭膘他一眼,又回到書上。
左政接觸到她冰冷的眼神,心中一凜,著實怨恨父親給他招來的親事。心想若跟這種女人過一輩子,簡直生不如死。他恨恨地月兌掉喜袍,甩在地上,走到大紅喜床前重重倒下。見她仍不動如山,氣不打一處來,扯過被子蒙頭蓋上,一邊喋喋不休。
「你就在那坐一夜好了!茅坑里的石頭都要比你有情趣。若不是看在你父親是我老上司的份,我才不會委屈自己在這里過夜!哼!長相不佳也就算了,還不懂得侍候男人!」
家樂果然在桌旁坐了一夜,直到紅燭燃盡。
她放下醫書,步出門外。
天空一輪明月。月亮里有自己的影子。冷冷淡淡,清清幽幽。
一滴久違的淚從眼眶滑落,她伸出指頭接住這溫熱的液體,晶瑩透亮的,一下就變得冰涼了。
記憶里上一滴淚是什麼時候?自從娘看著她恨恨地埋怨︰「我為什麼要生你?既然生了又為何不生個兒子!」她就再也沒掉過淚。
那時她幾歲?五歲還是六歲?不記得了,總之是很久很久以前。
她把指頭放在唇邊,伸出舌尖輕輕舌忝那滴淚,咸咸澀澀。
原來還是有感覺的。誰說秦家樂是石頭來著,石頭也會流淚嗎?
夜色漸漸淡去,霧漸漸濃了起來。
人與人之間就像霧里看花,誰又看得更真切了?
陪嫁過來的丫頭喜兒匆匆趕來,看見她,嚷道︰「小姐,你怎麼沒事人般站在這里,快點梳妝打扮去給老爺夫人奉茶!」
忽地驚聲尖叫︰「天那!你怎麼還穿著這身衣服?」
忙又捂著嘴,左右看看,輕聲問,「難道昨晚姑爺他沒有…」
家樂轉身回屋。喜兒嘀嘀咕咕跟進來,走到床前喊睡得正香的左政︰「姑爺,姑爺!」
毫無動靜!
喜兒拿起床頭的白巾,一籌莫展。忽把白巾往家樂手里一塞,沖了出去。一會又輕手輕腳回來,端著個茶碗,打開蓋弄出幾滴血灑在白巾上。
家樂是大夫,豈會不明白她在做什麼,也不出聲,由得她去。
待一切打點妥當,便去前廳奉茶。
家樂雖冷傲,禮數還是周全的,倒也贏得幾聲虛偽的贊賞。左府姨娘多,兄弟姐妹妯娌一大群,她也懶得去記。
奉過了茶,家樂在喜兒陪伴下去花園閑逛。說是閑逛,實是物色一塊地好種草藥。
喜兒知道主子心思,跟在她身旁不住評論這塊地如何如何,那塊又如何如何。家樂知道這地方不錯,可是已種滿了花,難道都拔了換上自己的草嗎?她搖了搖頭。
一個人影大步前來,听腳步聲就知是她新上任的丈夫。雖然她心里並沒有他的存在,但事實卻不容她輕忽他的存在。難道這就是一個女人不可抗拒的命運嗎?
左政放慢步子,打量兩人一眼,說︰「丫環倒比小姐還漂亮,真是少見!」仍是語帶譏諷。
家樂不出聲並不代表喜兒也不出聲,她挺身向前︰「姑爺請不要以貌取人。我家小姐德才兼備又醫術高明,就是男人也比不上她呢!何況小姐也不是不漂亮,只是不願打扮罷了!」
左政雙眼一亮,盯著喜兒由上往下,又由下往上,心想這丫環曲線玲瓏,聰明漂亮,收進房里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正盤算著,忽覺一道凌厲的目光射來,連忙轉頭走開。心下不禁暗罵自己︰沒出息,怎會怕那個冰山女人。一轉念又安慰自己那女人的眼神跟千年寒冰似的,任何人見了只怕都會全身發毛,也不差自己一個。
等左政走遠,喜兒湊近家樂身邊問︰「小姐,姑爺高大英俊,怎麼你無動于衷?」她也不指望听到回答,只是轉頭盯著左政的背影。
家樂蹲拔起開始一直在研究的一株草,放在鼻下聞著,冷不丁冒出一句︰「徒有其表!」嚇了喜兒一跳,稀奇地看著她。
走了幾步,她又淡淡道︰「別讓他有機會單獨靠近你!」
喜兒張大嘴,指著她︰「天啊!你三年來跟我講的話十個指頭就數得完!可你剛剛竟一連講了兩句!天啊天,是不是你要塌了?還是我在做夢?
她兀自在那大呼小叫,家樂已走得遠了。
家樂終于還是在花園一角墾出一小塊地來種藥草。
新房已被她變成藥房,而左政也不再踏進來了。
家樂還是家樂,和出嫁前沒有兩樣,不同只是換了住的地方,以及種草藥的地小得多而已。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是半年。
秦懷岸回鄉以後就再無消息傳來。
左侍郎又娶進第六位夫人——「畫眉坊」最紅的花魁采茹。有趣的是,采茹還是左政和大哥左元的老相好,這下府上倒是熱鬧得緊。
家樂仍是一心一意地研習醫學,她此生只有一個夢想,就是像師父一樣做一名懸壺濟世的良醫。
她抱著一束藥根去外面曬。日頭很毒,喜兒拿了一把扇子來給她遮陽。她看一眼喜兒微凸的肚子,說︰「進去吧!」
喜兒終于還是給左政納了做妾。家樂雖有心想保護喜兒不受傷害。但他們郎有情妾有意,自己若從中阻止反倒顯得像妒婦了。何況人各有命,誰又知道這不是喜兒最好的歸宿呢?左政雖花心,畢竟對喜兒還是寵愛有加。
喜兒仍是固執地舉著團扇,家樂嘆一口氣起身進屋。
她知道喜兒這幾天悶悶不樂定是為采茹的事,也不出聲問,反正她自己會說。
果然,喜兒憋不住了,憤憤道︰「那個狐狸精,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上回竟還偷偷去書房找相公,問他為什麼不去贖她,反被老爺贖回。哼,若不是我撞見,只怕就要跟相公成就好事了!真是不要臉的賤人!偏偏家里的男人也不知被什麼屎糊了眼楮,老的少的都圍著她團團轉!」
罵了一通,喜兒消了點氣,走到家樂身後,問︰「小姐,我知道你不愛相公。可是相公至今仍不和你回房,你難道不心急嗎?難道你真打算這樣守一輩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