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桃花林中,紅的、黃的、粉的、白色花瓣染遍了整個山頭,幼年時,書文和她走遍了這座山林,他練武讀書,而她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那天,風吹得又大又急,滿天的烏雲籠罩,她貪玩走丟了,瑟縮的躲在一個樹洞里,風狂雨急,轟轟的雷聲直劈樹梢,年幼的她嚇得直哭,從白天到黑夜,她又餓又累又害怕的等著他來找她。
「繚綾……繚綾……-在哪?」一個清晰的男聲穿過風雨而來。
當書文出現在樹洞前時,她放聲大哭,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
書文將她背了回家,那天,他像個大人一樣親口向爹求親,允諾要照顧她的一生。那天之後,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對于感情,她雖懵懂無知,但也知道他就要成為自己最重要的人了。
多年後,一個秋天的午後,風吹起了落葉,空氣中多了幾分蕭瑟,在牢獄里,她見到了含冤莫白的書文。
從牢門看進去,原本溫文儒雅的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繚綾,是我對不起。」
男子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橫禍,他楊家又怎會家破人亡,而他又怎會含冤入獄,身受不白之冤?
「書文。」她的性子溫婉,總是沉靜得讓人安心。「你別擔心,我會想法子幫你洗刷冤屈的。」
楊書文苦笑著,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唯一的爹已于日前去世,家里只剩一位年邁的姥姥,她也算是孤苦伶仃了,面對官場的黑暗與無情,她又能夠做什麼?
「繚綾,記得我在山林中找到-的那一夜嗎?」他低沉的嗓音帶著滄桑。「從那天起,我就將-當成我未過門的妻子,但現在我命運未卜,婚約之事就當取消了,是我負了-,我萬萬不能耽誤-的青春,請-再另找一個──一個愛-疼-的夫婿。」
他心如刀割啊!話語都帶著哽咽,他不甘啊!但是,他也只能如此。
自小,他就疼她、愛她,她溫柔可人、性子沉穩,雖是女子,卻有過人的膽識與智能,娶她為妻,是他畢生最大的夢想,而這夢想就在他被宣告流放邊疆時破滅了。
她張著慧黠明亮的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溫柔的笑了,笑得有些淒涼。「書文……我雖是個女子,但許下的誓言也會以性命去遵守。」
「繚綾……」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定會想盡法子救你出來。」
那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從那天起,她就沒再在他面前出現了。
白天黑夜不斷的交替著,牢獄里的他得不到任何的消息,他越來越絕望了,只能想象她已嫁給別人,幸福的為人妻、為人母。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天,她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在天剛翻魚肚白之際,她疲倦的要總管召集家里全部的奴僕。
幾十位家僕站在廳堂里,不安的彼此交換著眼神,听見她宣布道︰「我決定要變賣朱家全部的家產,包括三塊田地、三間繡坊、兩間布莊,還有現在所住的府邸。」
語畢,她拿起一疊奴僕的賣身契。「這些是你們所簽的賣身契,現在我就燒了它們,你們已是自由之身,若是男子,有家室的就領取三十兩,女子的領取二十兩,這些錢也夠你們生活一段日子了,要做個小買賣或什麼的都可以。」
聞言,眾人嘩然,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
「小姐,-要想清楚啊!這是朱家的家產,-怎能說賣就賣?」
「小姐,我不要走,我走了誰伺候-?」
「小姐,朱家就剩-了,繡坊還得靠-,現在眼看生意有起色,-怎麼就要把繡坊給賣了……」
她強咽下滿腔的悲愴。「我又何嘗願意?我也舍不得呀!但是,現在楊家已經破敗了,表少爺被冤枉入獄,如果不救他,他就要被流放邊疆,我怎能棄他于不顧?」
「那也沒必要把全部家產都賣了吧?」
「楊家得罪了兩江總督,定是要花大筆銀子疏通,不這麼做也不行了。」她緩緩道。
「小姐,現在是什麼世道,-怎麼還去-這渾水?」對朱家忠心耿耿的老僕氣得跳腳。
她堅定而清晰的說︰「如果要我撒手不管,我一輩子都會不安心,相信我爹娘若還在世,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
大家心里明白,小姐外柔內剛,自老爺去世後,小姐便挑起朱家的重擔,擔當魄力更勝男子,讓大家從老爺去世的不安中安定下來,這兩年來,朱家也更上一層樓,誰想得到,和朱家一向交好的楊家會突然遭逢巨變。
「各位,我心意已決,請原諒繚綾的固執,如果他日朱家能再重振家業,必定請各位再回來。」
眼見堅強的小姐也眼泛淚光,眾人啼哭之余,只能開始著手一切事宜。
她將變賣家產換得的銀子全部用來請人去疏通關系,最後官府終于釋放了楊書文,並且還他清白。
當他從邊疆回來之際,也是繚綾一無所有的時候,這時,她體會到什麼叫饑寒交迫,什麼叫三餐不繼,一個千金小姐淪落到比乞丐還不如。
在這段時間里,年邁的姥姥受不了這樣的變故,撒手西歸了,那時的她窮困潦倒,未能幫姥姥買個棺木,只有親手挖一個坑洞,埋葬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從邊疆回來之際,我在揚州等他,但後來……」她的語氣平淡,無法想象她當時所受到的震撼有多大。「後來听說他遇到貴人,迎娶了官家千金。」
山盟海誓瞬間成空,她對他不離不棄,但他卻薄幸寡情,而她的眼淚早已流干了,不再為他落淚。
「那天,听到他要成親,那時我已無家可歸,我想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我……」
「-想尋短見?」他的心驀地一緊,想到她曾為了另一個男人輕生,即使知道她現在無恙,也不能平復他的醋意。
「我已經走到盡頭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不起姥姥,我讓祖先蒙羞……」她的目光飄飄渺渺的落到了遠方。
他握著她冰冷的手,環抱著她,試圖溫暖她。「後來呢?」
「後來……我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她略過在西湖遇到他的那一段。「有一次,我偶然經過單家,知道這里在找奴僕,于是就進來了。」
她幽幽地說完,才感到他的沉默。「子瑾,怎麼了?」
「看來,-真的是有個未婚夫了。」他壓抑著怒氣。
原來,她竟這樣強烈執著的愛過一個男人;原來,她竟為了那男人不惜變賣家產,落得一無所有;原來,她的冷漠淡然全是因為那個男人;原來,有那麼多的原來……
「現在-未婚夫找上門來了,-可以跟他走了是不是?-不用再委屈的跟著我這個瞎子了。」他冷哼一聲。
她沉默了,一股怒氣在胸中翻騰。
「是不是?!-給我說話啊!」
「你要我走是不是?好,我馬上走。」她氣極了,如死水的一顆心早已為他揚起萬丈波瀾。
「不許走!」他怒吼一聲站起來,抱住她已然轉身欲走的身子,兩條鐵臂緊緊的箍著她。「-憑什麼可以這麼輕易的來去?憑什麼可以這麼不在乎我的感受,是誰給-這樣的權力?告訴-,除非我同意,否則-哪都不準去!」
頎長的身子緊緊的將嬌小的她圈在懷里,她痛苦的掙扎著,不只是體力之爭,還有意志的拔河,就像她的感情,也被他收納在懷里了。
她就要沉淪了,他的強悍、他的霸道、他的柔情、他的喜怒無常就像千絲萬縷的把她困在繭中。
「單子瑾,你到底想怎樣?」她喊著。
「我要-!」他帶著怒氣的吼了出來。「該死的,我就是要-,不管-是誰,不管-是丫頭,還是千金小姐,-只能待在我的身邊,哪里也不能去,我要-只看著我一個人!」
「不──」她破碎的喊著。只要他再堅持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的,一直以來,她都抵抗不了他的頑固,只能拚命的掙扎著。
她手腳揮舞著,又踢又咬又尖叫的,但他死死的抱著她不松手,彷佛只要一松手她就會消失。木藍綰起的發散落了,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
「放開我……放開我……」她淒厲的喊著,情緒未曾這樣的失控過,她拚命的捶打著他。
「不。」
「放開我……你快放開我……我恨你……」
「不。」
「子瑾……我求你……我求你……」她喊出聲,已是淚流滿面。
「不放,除非我死!」他雙手雙腳緊緊的纏著她,語氣堅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累了,激烈的哭聲也變成虛弱的抽噎,掙扎也變弱了,兩人像斗累的猛獅,兀自交纏喘息著。
她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努力吸著大口大口的空氣,但他絲毫不肯松動,仍緊緊的從背後抱著她。
「子、子瑾,放開我,我、我好難受……」她沙啞地低道。
大哭一場後,她心里舒服多了,壓抑多時的痛苦也得到了宣泄,這時才感到被他鐵臂緊勒著,她難受得不能呼吸。
「不放,除非-答應不走。」他悶著聲道,聲音帶著壓抑的忍耐和恐懼。
她的眼眶又是一紅,這一向驕傲的男人,此時竟像孩子一樣的恐懼。
眼淚再一次沿著她的面龐滑下,他從背後環抱著她,前胸貼著她的後背,心……為什麼不能貼著心?
「別走,留在我的身邊,-愛刺繡,我可以為-造一座繡房;-愛絲織,我帶-看盡全天下的絲織品;-怕冷,我為-制最好最暖的裘衣;-愛畫畫,我就讓-畫畫;-怕雷聲,我就整天整夜的陪-,無論什麼我都依。」
眼前又是一片淚霧,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的往下掉,他說盡了她的需要,但他呢?他要的是什麼?
「我要天上的月亮。」她故意說。
「好。」他毫不猶豫的說。
她咬緊了唇,他的體貼、他的柔情、他的霸道,像洶涌的潮水涌向她,為另一個男人築起的堤防被他擊潰了。
「天上的明月又不是樹上的果實,說摘就能摘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哽咽著說。
「只要-要,我會想法子摘給。」
這是單子瑾會說的話嗎?這男人理智穩重,一絲不苟,但是,他居然連這麼荒誕的要求都一口應允了,多麼可笑,多麼不合理,多麼瘋狂,但是……她為什麼控制不了的被他撼動,心頭酸澀澀的,眼淚控制不住的又往下掉。
她試著轉過身,他怕她要掙月兌,堅持的緊抱著不放,她只好低聲的說︰「子瑾,我好難受,你放開我。」
緊箍著她的手略微放松,她慢慢轉過身來面對他,正視他一臉的壓抑深情,心頭又是一緊。
「-的本名是什麼?」他問。
她頓了一頓。「以前的名字又何必再提,你知道我是木藍就行了。」
「告訴我-的名字。」
該知道的,他固執的不肯放棄啊!她又一嘆。
「繚綾……朱繚綾。」
他細細的模索著她的手,發現她原本光滑柔女敕的手上長了新繭。「-是繚綾,是絲綢中是最珍貴的一種,只用于富貴官宦人家,但-卻寧願叫木藍,成了路邊輕賤的木藍,甘做布匹的染料。」
她輕笑,笑得苦澀。「繚綾長在閨中,還不如木藍隨地而生。」
「朱家的繚綾,繡工才藝名震天下,從-繡的蠶花娘娘里,我就該知道的,『朱家繡,繡繚綾,單家布,進皇家』,-是和單家布齊名的朱繚綾。」
「繚綾若沒有人珍惜,那是比木藍還不如。」
他握她的手一緊。「-把自己交給我,我會好好珍惜-,不管-是繚綾還是木藍。」
眼淚模糊了視線,嘴唇幾次翕動都成不了聲。她緊緊的抱著他,不再說話了。
總是這樣,她從不正面回復他的問題,不回復他的感情,但此時,她是在他懷里的。單子瑾抱緊了她。
「楊大人想見大哥一面。」
听到單子敬的通報,單子瑾的好心情頓時消失。
「那個人還在?」他皺著眉惡聲的問。
「他堅持一定要見到木藍,不見到她就不肯走。」
「讓他滾。」他惡聲道。
「大哥,他是剛上任的巡撫大人,我總不能叫家丁把他掃出去吧!」
「哼!他才幾品的官,單家還不把他放在眼里,叫他滾。」
單子敬咧著嘴角,忍不住要笑出聲。不行不行,他大哥的耳朵比狗還要靈敏,讓他听出來他這小弟在一邊幸災樂禍的話,那此刻單家就會發生兄-弟的慘案了。
「就算不看他的官位,那情理上,他是木藍的未婚夫,他堅持要見她一面,咱們總得讓他們見面吧!」
「不需要!」他煩躁的想殺人了。
「為什麼?他們既有婚約,只是因誤會而分開,不如讓他們談談,等誤會冰釋後,木藍去當她的巡撫夫人,豈不是皆大歡喜?」
單子瑾臉上迅速閃過一抹脆弱,他偏過頭去不再說話。
單子敬正了正神色,不能再開玩笑了,戲弄一下大哥很好玩,但讓他心痛神傷也太不道德了。
「大哥,你喜歡木藍對吧?」單子敬問。
見他的下巴一緊,單子敬微笑了。「你雖然看不到,但也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好,朱繚綾一手繡工獨步天下,別說她以前是朱家的千金小姐,求親的人可以踏破門檻,就算現在賣身為奴,楊大人也願意用八人大轎把她抬進家門。」
他瞥了大哥一眼,很好,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單子敬又下了一帖重藥。「大哥,不要問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要問她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讓他們談談吧!或許,木藍根本不想見他,如果是她不想見他,那就有理由讓楊大人走了。」
單子瑾咬著牙,額上的青筋動了動,只有緊繃的臉泄漏了他的情緒。
「難道你不想知道木藍的意思嗎?」單子敬留下這句話而後便走了。
單子瑾攬緊了眉,久久,連單子敬離開了都不知道。
秋風吹起落葉,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庭院的亭子里,方覺得秋風蕭瑟。
熟悉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帶來了她溫馨的氣息,一件披風披在他的身上。
「天冷,別在庭院坐著。」她輕聲道。
「木藍……」他開口喚她,喉嚨因太久沒說話顯得沙啞。
「嗯。」
他握著她略帶冰冷的手,皺眉道︰「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我很暖和。」她安撫著他,讓他模著她穿著的棉襖,他的眉頭才舒緩了下來。
反復摩挲溫暖她的手,他若有所思的說︰「楊書文要見-,-想見他嗎?」
她沉默了,他屏息等待她的答案,秋風吹起了枯葉,庭院里回響著呼嘯的風聲,彷佛過了許久,她幽幽的說了。
「他既然有心找我,我是該和他談談了。」
他下巴一緊,眉頭攢了起來,握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她卻仍在恍惚中,沒有察覺到他一閃而逝的脆弱。
「好,我讓他見。」他咬著牙道。
幾次張口又忍了下來,終究沒有說出來,她會知道他的患得患失嗎?知道他決定賭一把嗎?而這正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場豪賭。
他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庭院里,看著落葉掉落滿地,風一刮,卷起了枯葉,在空中打圈旋轉,更滿園蕭瑟。
好快,來到單府已經半年多了,從春天到秋天,經歷了季節的更換,而她過去一年多來,心境從冬天走到了春天,挺過了風風雨雨。
「繚綾。」楊書文看到她,熱切的喊她的名。
她靜坐在庭院里,目光深遠而幽靜,轉過頭來看他的眼光生疏而冷淡,他不禁止步了,才一年多,眼前的人竟讓他感到陌生。
「繚綾,我尋遍整個蘇杭,問了所有熟識-的人,都無法得知-的消息,我就一間一間繡坊的找,最後我都要絕望了。」
「就算找到我又如何?」她仍是不冷不熱的溫度。
「繚綾,-是我的未婚妻,是我自小就決定要守護一生的女子,-為了我傾家蕩產,一個人孤苦伶仃,我怎能棄-于不顧?」
她的眼楮冷冽明亮,神態祥和安定。「你已經洗刷冤屈,並且求得功名了,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找我。」
「-是一個女子,都能以生命來遵守誓約,何況我堂堂一個男子,又怎能辜負于-?」
她冷笑一聲。「你已成婚,還說什麼婚約呢!」
「成婚?我沒有成婚。」他俊秀儒雅的臉上寫滿憤慨。
「你……你沒有成婚?」她遲疑地問。
「沒有。」他急得大吼。「我最怕的就是-誤會,當日我人在邊疆,知道自己無罪了,于是我日夜兼程趕回來。中途遇到了尚書徐大人,我拜他為恩師,他向皇上舉薦我,可當我回到揚州時,-已經不在了。」
「那……那當日怎會有人說你娶了尚書大人的千金,轎子……還抬過了朱家。」
楊書文又搖頭又嘆氣。「徐大人雖然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我,但我早已言明有未婚妻,于是徐大人才將千金許給和我同鄉的楊慶文,他和我同姓又同鄉,在尋找-的過程里,我才發現有人以為我成親了,我料想-也誤會了,所以我更加心急如焚。這一年來,我踏遍蘇杭每個角落,而今好不容易才找到。」
他沒有成婚!書文沒有負她!頭頂的陽光一下變得猛烈,照得她都暈眩了,在秋日的陽光下,她搖搖晃晃的站起,勉強倚著石桌才不至于跌倒。
書文遵守承諾,守著婚約,整整找她找了一年多……天啊!他沒有負她,沒有辜負她的一番情意。
「繚綾……」楊書文握著她的手,激動的嗓音都啞了。「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于找到-了!」
從模糊的視線中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曾是她十幾年生命的眷戀,她將情意系在他的身上,他最終還是沒有辜負她啊!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值得相信的感情,還是有重情重義的男子,原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終究沒有白費。
兩道情淚從她眼里緩緩流下,是釋然,也是感恩,這天地畢竟沒有辜負她啊!
「繚綾,和我走吧!我現在已是揚州巡撫,再也不是昔日任人欺凌的書生了。」楊書文真摯的說。
她眨了眨眼,眼前的書文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文質彬彬,但是,她卻沒有當時的悸動了。
「書文。」她深吸一口氣道︰「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繚綾了,在這一年來,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我知道。」他溫柔的說︰「-是單家的丫頭,不是昔日養尊處優的朱家小姐,但是這不會影響我想娶-的決心。」
「我不只是丫頭。」她迎著他的目光,勇敢的說︰「我是單子瑾的……妾。」
昨夜,子瑾還抱著她,要她成為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與他共度一生,今天,即使面對書文的深情,她也得對他誠實,她的心……已給了單子瑾啊!
楊書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而她則堅定的迎向他的目光,準備好要接受他的責難。
即使單子瑾並沒有勉強她,是她自願的,但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她在這「未婚夫」的面前仍是不可原諒的。
「繚綾,-以為我會怪-嗎?」他沙啞的聲音飽含深沉的痛苦。「當我知道-變賣全部的家產救我的時候,我是何等的感激;當-失蹤的時候,-可知我是多麼的著急?當時我在心里發誓,只要-能平安無事,無論-遭遇到什麼樣的事,我都會愛-、敬-,-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眼淚迸出眼眶,木藍感動在心。自從以為書文背叛自己後,她就一直處在強烈的自我譴責中,朱家數代的產業在她手里散盡,姥姥因憂慮而病死;此時,從他的口中吐出這番話,讓她有種被親人原諒了的感覺。
「書……書文。」從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他親切的微笑,仍是她記憶里的書文表哥。
楊書文安慰的將她攬在懷里輕拍著,她忍不住伏在他肩上慟哭。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的落在台階上,木藍整個人陷入回憶中,眼神迷茫恍惚,走過荊棘地,來到春暖花開的草地,一時間竟恍如隔世,心境已是大有轉折。
「木藍……」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喚她,她慢慢的抬起頭,看到單子瑾走進屋里,來到她面前,手伸向前模索著她。
「怎麼?」他撫上她的臉,觸手淨是一片濕意。「為什麼哭?是不是舍不得舊情人?是不是想成為巡撫夫人?」
他尖銳的話沒有觸怒她,她只是眨了眨眼注視著他,語氣平和而輕描淡寫的。「書文要帶我走。」
她的話一說完,屋里頓時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里,單子瑾臉色變得死白,神情可怕而絕望,她幾乎可以听見他心的碎裂聲。
「不準。」他從齒縫里進出話來。
「為什麼?」她仍是溫和輕緩的語調。「娼妓都可以贖身,更何況我是個丫頭,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走。」
他冷笑一聲,臉色更見冷峻陰郁。「-是我單子瑾的,揚州巡撫算什麼,明天我可以讓他比鄉間的窮秀才還不值!」
他是認真的,這個認知強烈的沖擊著她,此時的他不是溫暖的單子瑾,表現出的是強狠鐵腕的商人本色。
「無論是貧是賤,我們都不會嫌棄對方。」她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細細的觀察他的反應。
「好,很好,才這麼一會工夫,你們不但續了前緣,連未來都打算好了。」他的聲音更見冷冽。
「子瑾,為什麼不讓我們走?」
「好,-可以走。」他陰惻惻的冷笑。「-若要走,就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去,才能跨出單家。」
背脊竄上一股寒意,她的眼前一陣模糊,輕聲的問︰「子瑾,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決定,-是我的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了-,-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就像馬頭娘一樣,我至死也要纏著-!」
木藍站起身,細細撫著他的臉,他說得這麼決絕,這麼冷漠絕情,又是何等的傷心絕望?
「子瑾……」她用手輕畫著他的眉眼,沒想到這樣驕傲的男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書文明天就要走了。」
他繃緊了聲音,鐵臂倏地勾住了她,將她按入自己懷里,將頭埋在她的頸際,十指如鐵條般緊勒住她。
「子瑾,你弄疼我了。」她忍著痛,仍是溫聲的說。
「-明天就要跟他走了是不是?頭也不回的走出我的生命了?」他咬著牙,手臂越收越緊,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體內。「我說了,-走不了,不要考驗我說的話。」
「他自己走。」她輕拍著他的背,仍是溫聲的說,安撫他的焦躁不安,看來他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也要留下她啊!
單子瑾渾身一僵,狐疑的抬起頭正對著她的眼楮。「-說什麼?他自己走?-不跟他走?」
木藍搖了搖頭,看著他的樣子,眼眶不禁紅了。「我說我要留在這里,我不走。」
他仍緊皺著眉頭,她為他撫平眉間的紋路。「記得嗎?我昨天答應你了,我要成為你的妻……為你生兒育女。」
「-──-昨晚並沒有答應我。」他仍是皺著眉,對她要留下來的答案沒有真實感。
「我在心里答應了。」
摟著她的手臂又是一緊,他埋在她的頸際沒有出聲,久久沒有說話,只有微微顫抖的身體說出他心里的激動。
「真的?」他問。
「真的。」她的聲音哽咽了。
「-又哭了……」
知道她心中的激動,他也不傻傻的問她了,只是輕拍著她,把她擁入懷中。
「我不愛哭……」她仍是抽噎。
「我知道。」他的聲音听來也很苦惱。「我也不愛听-哭。」
「可是……我控制不了。」
「沒關系,-哭,我在這里。」
他總這麼說,也一直這麼做,而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哭了出來,不同的是,這次是喜悅的淚水。
「我哭很難看。」
「沒關系,我看不到。」
她破涕為笑,一瞬間,眼淚又奪眶而出。「子瑾……」
「我知道,-又哭了。」
懷抱著她,終于感到她從迷霧中走了出來,揭去一層層的面紗,感到她有過去有未來,是他可以安心擁抱的人兒。
「-別再離開了,就留在這里,把-的心交給我,我會好好的善待它。」
眼前的影像因淚水越來越模糊,但他的聲音卻清晰的傳到她的耳里。
他收緊雙臂,將她納入懷里。「我把我的心也放在-的手里,-可以選擇珍藏或者捏碎。」
總是這樣,她堅持,他比她還堅持;她頑固,他更是固執到無可救藥。他有鐵一般的意志,她在他面前柔弱得不堪一擊,只要給他一點點,他就索求得更多更多,不佔滿她全部的靈魂與情感,他就像永遠不滿足似的。
她不禁嘆息。「你對我真好。」
單子瑾撫著她的發,對她的發有股深深的眷戀,愛那柔細的發絲在他指間像有生命似的纏繞,然後又歸于平順。只有他才能踫觸她如雲的秀發,只有他能獨享長發披散下來覆在她身軀的一幕,他為這樣的親昵而喜悅。
「-對我才是真好,願意跟我這瞎……」
木藍捂住他的嘴,雖然他已不再忌諱講出那兩個字,但她總不愛听他講出那句話。
「別說,你即使瞎了也無損你的才華。」
「我不說,那我就可以不是了嗎?」
「子瑾,治好眼楮吧!」第一次,她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出了對他的在乎。
「-希望我治好眼楮?」一股暖流滑過胸口,他忍不住微笑了。
「嗯!」她輕柔的說︰「等治好了眼楮,你就可以看到絲綢的顏色了,也可以……看到我的刺繡。」
「木藍……」他忍不住抱緊了她。「-終于肯說了,-知道嗎?我以為我要等一輩子。」
「傻瓜,我如果不說,你是不是就一輩子都不治好?」
他笑了,笑得飛揚,像一年前的他,神采飛揚的他。「我已經去請薛神醫了,過幾天他就到了。」
「那你的眼楮就可以看見了?」她興奮的大叫。
「我不知道可以恢復多少,說不定沒辦法恢復。」
「不會的,只要你想做的事,就沒有你辦不到的。」
單子瑾笑得別有深意。「-的心比一座城池還要難攻下,我很努力的話,可以攻下-的心嗎?」
木藍細細的撫模他的眉,而後來到眼楮,他的眼楮不若一般瞎子的空洞,像正常人一樣的有神,有時候,當他看她的時候,她常常會忘了他是個瞎子。
他的眼楮閉了起來,享受她眷戀的、一遍一遍的用手指畫過他的眉眼再到唇。
「我的心,早就放在你的手里了。」她將手放在他的掌中。
他震動了,一臉的狂喜,激動的全身輕顫。「木、木藍。」
「如果有前生,你可能欠我太多了。」她環住他的頸項,柔柔的說。「所以,你今生才對我這麼好。」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際。「我倒覺得是我前生對-怎麼好都不夠,所以許願今生對-加倍的疼惜。」
「或許前生的你薄幸寡情,今生才成為一個深情的男子。」
「隨便-怎麼說,如果真有來生,我還要愛-疼-,-還是我的妻。」
她哽咽了,久久說不出話,模糊的淚眼中,只看到他溫柔的笑,佔滿她全部的視線。「好。」
單子瑾緊緊擁著她。這個奇異的女子走進了他的生命,她身上團團的謎霧終于散開了,迎進了陽光。
「書文明天就要走了,我們送他一程,好嗎?」
他皺眉,討厭听到這個家伙的名字。他咬著牙,萬分不情願地說︰「我知道……-對那家伙……有特殊的情分。」
她撫平他眉間的折紋。「子瑾,那都過去了。」
他輕哼一聲。「但他還是該死的存在。」
木藍傾身靠在他的懷里,他很自然的攬著她,一手模索著她的臉。「子瑾,我和書文從小一起長大,我當他是兄長,是親人。」
他抿著唇,雖然不悅,但她知道他專心的听著,這是第一次听她這麼坦誠的對他提到楊書文。
「-為他變賣家產,為他淪落為奴,若非對他有深切的情意,萬萬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對,但是,我對書文的情意遠遠比不上對你的情意。」她仍撫著他的臉,知道自己欠他一個答案,多次不願正面響應他,但她虧欠他太多了。
「他是我表哥,自小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陷于危難之中,我不能不管他。如果是你,我也會這麼對你。」她娓娓的說著,「子瑾,我仰慕你、傾慕你,書文要我和他走,但是我放不下你。」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還是有著不確定。
「不走了,再也不走,除非你趕我走。」
她溫柔的笑了,他又看見她站在一片璀璨的光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