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高級住宅區,每一戶都有高高的圍牆、大大的院子,以及兩三只凶惡的看門狗。
現在是下午四點鐘,小學剛放學,但大部分的成人都不在家里頭,會留在家里的不是菲佣、越佣就是台佣。
僻靜的馬路上,偶有一兩部奔馳車經過,路的兩旁種著大樹,即便是炎熱的夏季,人們來往于這條馬路也會覺得清涼無比。
私立小學的校車在路旁停下,放了七、八個學童下來,安凊敘刻意在原地停留了十幾分鐘,等所有人都到家後,才緩步前行。
他背著書包,低頭走著,書包里有老師剛發的獎狀。他月考又拿到第一名了,獎品還沒有拆,大概是水彩、文具用品之類的東西,他不是太在意。
他比較在意的是,今天朝會的升旗台上,校長頒發各年級演講比賽的冠亞季軍,小三的他和小六的哥哥安幗豪視線對上時,對方眼底的忿忿不平,讓他一陣頭皮發麻。
因為,大哥只拿到季軍,而他得冠軍,最糟的是,校長還對他們說︰「安議員怎麼沒抽空來看你們兄弟領獎?兩位公子都這麼優秀……」
大哥痛恨別人說他們是兄弟,痛恨凡事輸給他,他不允許自己輸給弟弟……這樣說並不正確,應該說,他不允許自己輸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安凊敘皺起濃墨的雙眉,將腳邊一粒小石子遠遠踢開,他一路走,嘴巴里一路叨叨念著,忍耐加和藹就是力量,忍耐會讓敵人相形見絀,會使自己益加強大……
突然一堵高牆擋在他面前,眉梢一抽,他咬牙,緊握拳頭,緩緩抬頭,直至接觸到安幗豪那怒不可遏的目光。
安幗豪發育得很好,才小六就已經快長到一百七十公分,相較于身高不到一百四十的安凊敘,他簡直是巨人國的居民。
「你很得意嗎?」他雙手環胸,俯視著矮人國的「弟弟」。
「沒有。」他咬牙回應。
怎麼得意的起來,早就猜到他會在半路上攔截自己,就像過去每一次輸給他時那樣,給他一頓好打。
「沒有?你在升旗台那一眼,不是在心里嘲笑我?」他手一推,恨恨地把安凊敘的頭推到另一邊。「說話啊,怎麼不敢說?」
安幗豪又推他一把,這回推在胸口,安凊敘站立不穩往後倒去,先著地,整個人摔在泥地上,他仰頭望向安幗豪那雙飽含怒意的眼楮。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安幗豪這個廢物又輸我了?就算他拚死拚活、用功到三更半夜,也不可能像我這麼厲害?你是不是很得意,獎狀上面寫的是冠軍不是季軍?」
說著,他用腳踹上安凊敘的腰月復,一陣疼痛入心,痛得安凊敘身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就算比我優秀又怎樣?你媽就是不要臉的女人,賤女人生的賤種,你身上流著骯髒的血,一出生就是垃圾!」
他每說一句便踢一下,見安凊敘不回手、不喊救命,光是用手護頭,更火大了。他怒不可遏,雙眼冒著熊熊烈火,蹲下來,拉開安凊敘的手,一拳揍上他的臉。
他對著安凊敘盡情吼叫,拳頭一記記落下,恨不得這個討人厭的家伙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無論怎麼打,他就是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生存,他恨!他恨得將全身的力氣全發泄在對方身上。
他恨他,從一年前安凊敘被帶回家里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殺掉!
他原本是天之驕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驕傲、師長心目中的模範生。
好勝的母親什麼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現在,鞋帶也不必自己綁,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賽奪冠,他做到了,在安凊敘來之前。
但安凊敘一來,他就被比下去,安凊敘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剛加入學校樂團,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擠掉;安凊敘的功課比他優秀,他從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數;安凊敘的人緣比他好,打到家里的電話,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鄰居對父親夸獎的人是安凊敘,現在連家里的佣人也對安凊敘比對他好。
他痛恨這種狀況。
最恨的是,就算母親再討厭安凊敘,也不願落人話柄,她不打他、罵他,連動都不敢動安凊敘一下。
母親只會關起門來對他恐嚇,「我看你,樣樣不如人!與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這兩天,會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里幫你上課,你認真學吧,國小畢業就出國念書,免得輸你弟弟太多,太難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丟到國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親身邊,想象爸爸一樣,念台大,畢業後競選市議員、市長、立法委員,當個政壇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敘害的!他不要出現就好了,他為什麼不要去死一死……
安幗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氣全抽盡,才狼狽起身,喘著氣,指著他痛罵。
「你最好不要給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讓我看見你,我見一次,打一次!呸!」安幗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後,拍拍手上的灰塵,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敘趴在地上,腫脹的眼楮微微睜開,看著安幗豪腳步走得夠遠了,才緩緩撐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樹靠著。
仰頭望天,他突然好想媽媽,好想院子里的桑樹,他知道身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淚水無法克制,淚珠一串串滾過滿是塵土的稚氣臉龐,畫出兩道痕跡。
他搬到安家已經九個月了,日子過得不愉快。永遠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媽,以及時不時對他拳腳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諾,他連一分鐘都待不下。
爸爸說︰「你乖點,等住滿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媽媽一起住。」
為這些話,他忍耐,天天把對阿紫說過的話搬出來講,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紅筆畫去一天,心里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個月,再三個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時媽媽一定熬了滿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會分給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語錄,他還要給阿紫講故事,就講……她最喜歡的雪後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揚,分明是狼狽不堪的臉,卻帶著幸福光輝……
路的另一端,十四歲的阿雪左手提著一個有造型的寵物籠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離家出走。
沒錯,就是離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親人們爭奪財產的丑陋面容,寧可一只皮箱走天涯。
遠遠地,她看見樹下那個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無法適應弱肉強食的家庭嗎?
她認得他,安凊敘,他是安議員家的「養子」。
去年安議員要競選連任,安家全家都出來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周刊挖出他在外面養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為證明沒這回事,他把安凊敘推上台面,說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幾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婦帶著,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婦商討過後,決定領養這個佷子。
這個解釋不論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報紙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穩固,也因此安凊敘正式搬入安家。之後,安議員更是高票獲得連任,結局皆大歡喜。
只是……果真皆大歡喜嗎?
家里事關起門來,誰也管不著,阿雪已多次看見安凊敘像現在這樣,被安幗豪揍到一身狼狽地坐倒在樹下,身上掛傷,神情落寞。
她頓頓腳步,考慮兩秒,向他走近。「你……」
她才說一個字,他就蜷縮起身子,滿眼防備地望著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飛」看見老鼠時一模一樣。
阿飛是她的貓,貓抓老鼠是千年不變的定律,但,她的阿飛看見老鼠會拱起身子,虛張聲勢地做出攻擊姿勢,可事實上牠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寵物提籠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敘身邊,坐下。她屈起膝,嘴邊噙起一抹冷笑。
「生氣嗎?有什麼好氣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比你強的,自然要打壓你、欺負你,哪天輪到你比他強了,他還不是得眼睜睜看你掠奪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說道。
安凊敘轉頭看她,一臉質疑,掠奪兩字像鐘聲,清脆響亮地敲擊著他的耳膜。
「與其在這里可憐兮兮地覺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壯大自己,任誰也不敢欺負你。」
壯大自己?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念頭。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見到媽媽;他想照著爸爸的意思,努力當好小孩,努力熬過這一年;他以為忍耐是力量,怎麼會是……反擊更有力?
見他眼底的戒備松懈,阿雪淡淡一笑,十歲的孩子和肚子餓的阿飛一樣好拐,她揉揉他的頭,像揉阿飛的毛那樣,她喜歡這個小子。
「你想跟我走嗎?」
話出口,她才曉得原來自己還是會害怕,雖然那樣有骨氣的一挺背離家出走,終究這個世界于她太大、太孤單,她想要他這個盟友。
安凊敘直直地盯著她老半天,才緩緩搖頭。「不行,我要留在這里,等我媽媽來帶我。」
想起母親,他臉上漾起一彎柔軟笑容,漆黑的雙眼涌入溫暖。
她扯唇,說不出心口涌上的滋味是什麼,是嫉妒他還有媽媽可以來帶他遠離骯髒齷齪的家庭,還是害怕未來將要一個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驕傲得就算害怕也不會允許自己表現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寵物提籠和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遠走。
當時她並不曉得,這天,安凊敘望著她背影的眼神里,有著淡淡的依戀與不舍。
再遇見安凊敘時,已經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運站看見嘴角破裂、眼楮掛著黑輪,一臉無措的安凊敘,失魂落魄地坐在捷運站一角,垂下頭,擰扭著自己的十根指頭,無助得像只流浪貓。
只花了一分鐘考慮,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敘順著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見到兩條裹著黑色牛仔褲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細,細得用力一扭就會斷掉似的,繼續往上,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龐,倔強自負卻充滿戒備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時,瞬間溫柔。
他再不是幾個月前那個乖巧的小可憐,他眼底增添了桀驁與憤懣,微揚起的嘴角噙著一絲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開始認同這個社會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著。
至于她自己,獨居的幾個月時間里也有了若干改變,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壞,她也更勇于面對那群「長輩們」。
現在的她,把寂寞當成零嘴,把孤獨視為理所當然,她再不需要同黨盟友,不需要友誼依恃,她要的是……另一只可以被改造的阿飛。
「你去哪里?」她問得簡短。
「去找媽媽。」他答得簡單。
從七月初學校放暑假,他就一直等待母親來帶自己回老家,但七月份過去,八月份來臨,眼看開學的日子漸漸逼近,母親沒來,父親借口忙碌,不願帶他回去。他再也等待不了,便背起行囊和全部零用錢,獨自返鄉。
「找到了嗎?」看他那副落魄模樣,她不必听就知道答案。
「她,不要我了。」他眼中凝起寒光,咬牙切齒的道。
她雙手環胸,望著被棄養的男孩,臉上的笑容和他的一樣冰冷。「所以現在—」
「我還可以跟妳走嗎?」
她把視線拉開,對上不遠處的售票機,像在思索什麼似的,而他沒有不耐,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許久,她問︰「你不怕我是壞人?」
「不怕。」他凝目回答。
她再壞也壞不過拋棄自己的母親,壞不過天天拿他當沙包打的安幗豪,壞不過時時出陰招害他的大媽,更壞不過無視自己存在的父親。既然不要他,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為什麼要把他帶回來?為什麼……他有無數的問號,而每個問號都帶著濃濃的恨意。
阿雪清冽的目光像兩道射線,射向他的臉,她彎下腰,勾起他布滿青紫的小臉。
「你應該怕的,說‘不怕’,代表你還不夠認識這個世界的陰險。沒關系,我會慢慢教導你,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跟著她回家,成為家里的第二只阿飛。
阿雪的家很大,雖然是公寓,卻有近百坪,六房三廳、一只貓,還有個二十四小時的女佣。女佣只會在鈴響的時間里出現,其它時候就像個隱形人。
在安凊敘住進去的第二天,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空房間被改成健身房,阿雪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你想打贏安幗豪,就得先練出幾塊能看的肌肉。」
然後,在健身教練的安排下,他一天運動三個鐘頭。
阿雪沒讓他上學,不只他,她自己也沒到學校念書,但他們有各科家教,他們學的不是國語、數學、藝術與人文,而是經濟、哲學、會計、英文和西班牙語。
她還聘請國立交響樂團的首席來教他拉小提琴,請知名大師教導他們國際禮儀,他們有一間很大的書房,書房里全是專業書籍。
沒人研究過這種與人群隔離的精英教育,對孩子的成長會不會造成心理上的影響,然而阿雪和安凊敘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十歲到十七歲,七年當中,阿雪把他從瘦小的一百四十公分的軀體拉拔到一八五,也把一雙溫暖眼眸變得銳利清冷。
他很少笑,每次發出的笑容都帶著某種目的,如果缺乏目的,他吝于施舍笑意。他很少說話,但一開口,就能直指標的,說動人心。
他長得很帥氣,有種超乎年齡的成熟氣質,走在街上,常吸引許多大齡婦女。曾經有模特兒公司經紀人看上他,想盡辦法邀他加入,而他的回答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冷到讓人心驚膽顫的眼神。
阿雪在十六歲那年小試身手,開始玩股票、基金、期貨,雖賺得不多,只獲利兩成,但心養出自信,她越玩越大,成為股市里的大戶,本來就有錢的她,錢更是多到可以翻天。
循著自己的經驗,她讓安凊敘在十五歲那年也嘗試投資,結果卻是慘賠,比起她,他缺乏對金錢的敏銳度。
但他的意志堅定,不肯認輸,于是他們開始日夜研究國內外股票、全球經濟,之後他決定再度出手,向阿雪借兩百萬,投入股市。
十六歲那年,他不但將欠阿雪的錢還清,還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十七歲,阿雪在他身上大手筆投資,年底時,一個登記著藍伊雪的名,實際上卻屬于安凊敘的戶頭里,已經有著讓人瞠目的財富。
清晨七點,多數十七歲的孩子,正背起沉重書包趕公交車、趕捷運,趕著在鐘聲響起時進入校園,但安凊敘沒有,他正在練胸肌,一顆顆汗水爭先恐後在他的上半身冒出,年輕的肌肉、完美的線條,他因為健身,磨練出堅強毅力。
忽然,門被打開,他離開健身器材,順手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汗水。
轉身,只見阿雪慵懶地靠在門板上。他微微的笑意滲入眼角,她是唯一一個,讓他還願意免費微笑的人。
「我有話要告訴你。」語罷,她把手上的開水遞給他。
「好。」他接過水,不急不躁,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兩人走進書房,阿雪走到阿飛窩著的沙發里,把腳連同身子蜷進去,右手緩緩順著阿飛柔軟的金黃色毛發。
安凊敘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型計算機,沒有催促阿雪開口。
「你先做好心理準備,近日,我們要去拜訪你的父親。」她一開口,就是震人心神的語句。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父親,事實上在心里,他早就沒有父親。
聞言,他敲著鍵盤的手一頓,阿雪的話雖震撼人,但他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小男生,略做思索後,他打開網頁,瀏覽全球股票,貌似不經意地問︰「為什麼?」
「你需要身分。」
「為什麼?」
「你賺的錢應該存在自己的戶頭里。」
她語氣清淡,撫著阿飛背毛的那只手沒有停下,那是她在思考時專有的表情與動作,他知道。同居七年可以讓人了解彼此的許多小習性,因此他沒打擾她。
「阿敘,你害怕回家嗎?」她又問。
「不會。」他並不害怕去見自己的父親和那位已經二十歲、上大學的異母哥哥,不過要他見他們,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否則他連應付都不想。「我不介意把錢存在妳的名下。」他補充說道。
「但是……」她沉默了兩分鐘,再度開口,「我想送你出國念書。」
「為什麼?」出國念書的理由有許多個,見世面、學語言、拿文憑……這些理由他都不需要,他的能力不用文憑來背書。
阿雪離開阿飛熱愛的那張沙發,走到書桌邊,蓋上筆記型計算機屏幕,強迫他與她視線相迎。「我要結婚了。」
「為什麼?」她才二十一歲,不是應該結婚的年紀。
「我要從‘她’的手里搶回我爸爸的公司。」她臉上帶著冷酷。
所以她要把他從這個家里趕走,迎入一個陌生男人?安凊敘皺起眉頭,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叩,那是他焦慮時的小動作,就如他明白她,她一樣清楚他的習慣。「妳要那個公司做什麼?妳不缺錢,也沒有經營意願。」
「所以,我要找個能夠替我經營的人嫁。」她轉開視線,看向他背後那排書架。
「妳只是在賭一口氣。」
「也許,我想證明自己夠強大。」
「那麼,妳等我。」
「等你做什麼?」
「等我滿十八歲娶妳,我替妳經營公司。」
她輕巧地漾出笑容,身子往前趴,手肘靠在桌面上。
「謝謝你,可惜我等不及了,姑姑的野心越來越強烈,我要在她爬上董事長寶座之前將她拉下來。」
她連多一天都不要等,不要讓那女人稱心如意。
「妳已經找到適合人選?」
「對。」那是個有魄力、有擔當的男人,他需要她的錢,而她需要他為自己效力,兩人在一起,互蒙其利。
「那是個好男人嗎?」
「我為什麼需要好男人?期待他給我好生活嗎?」
她嗤之以鼻,好生活要依靠好男人給?算了,這世上連親人都妄想把她的骨頭拆吞入月復,她憑什麼對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存有過度期待。
他的眉毛益發緊聚,她說得對,與其期待別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個男人可靠嗎?他會不會回頭吞掉阿雪所擁有的一切?
「妳已經決定,再沒有轉圜空間?」
她拉緊嘴唇。「對。」
看著她固執的眉目,安凊敘只能把擔心拋諸腦後。算了,若真有那麼一天,換他來收養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拋出一語。
「我陪你回家。」
「妳不必幫我,這點小事我能夠自己解決。」
小事?很好,她喜歡他的篤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養成堅毅獨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幫你,我只是想看熱鬧,看看安理衛發現失蹤多年的兒子突然蹦出來時,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會很震驚吧?親人間的震驚,她喜歡得緊呢。
高級的牛皮沙發散發著淡淡光澤,原木制成的書架上排列著許多精裝書,安理衛的書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後面,不怒自威。
父親的權威是靠這些外在的東西填裝起來的,而他安凊敘,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這張書桌前的時候,他九歲,害怕得全身發抖,卻還在心里用偉人名句安慰自己。書桌後面的父親距離他遙遠且威嚴,而站在父親身邊的大媽和哥哥憤懣不平的臉色,至今,他記憶猶新。
安凊敘刻意挑個全家都在的時間出現,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認為這號表情叫微笑,但教導他禮儀的教師說過,身為紳士,即便無心意,臉上仍要掛著高貴的表情。
沒錯,這個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種俯瞰天下的高貴。
他刻意穿著一身昂貴的手工西裝和手工訂制鞋,這家里每個人都是識貨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價值不菲的裝束。
沙發上,大媽臉上的嫌惡即刻出現,只消一眼,安凊敘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是阿雪包養的禁臠。
無所謂,他不打算解釋,她要怎麼想都行。
安幗豪的臉色則在瞬間變得尷尬難堪,他可以將之解釋為罪惡感嗎?
倘若他當年死在外頭,那麼他臉上的表情的確合理地反應出他的罪惡感,因為他是造成自己在這個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于拿著一塊水果,不曉得該不該往嘴里塞的妹妹,他對她已全無印象,他相信她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記憶,畢竟那他離開那年,她只是個五歲的幼稚園小孩。
安凊敘與父親對望,父親的驚訝讓他眼角的淺笑加深,沒想到是嗎?沒想到離開父親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壯?他恨他們,恨這一大家子,恨他們聯手欺凌一個缺乏反擊能力的小男孩,這個恨,他會帶著,負著,直到自己拳頭夠硬的那天為止。
「父親,我想和你談談。」他的聲音醇厚,姿態氣度沉穩得不像個十七歲少年。
吐了口長氣,安理衛回過神,思忖著,這些年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他曾幾度暗地托人找過,卻不敢明目張膽,生怕消息傳出去,毀壞自己的的形象,身為政治人物,他必須時刻謹慎小心,絕不能落人話柄,否則前途毀棄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好,我們到書房里談。」他起身,轉身走向書房。
安凊敘微點頭,向大媽和「哥哥」示意後,優雅旋身,微彎起手肘,讓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際,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這張曾經讓自己感到害怕的書桌前面,輕撇了撇唇,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恐懼的,他已經不是當年被強勢帶離母親身邊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學問,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羨的財力。
「這些年,你在哪里?」
「父親不必擔心,我過得很好。」
他高貴的神態竟讓身為父親的安理衛自覺矮了幾分,仿佛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過是匍匐他腳邊的小角色。
搖頭,安理衛發覺不對勁,強振起精神,他不應該受影響。
「看你的樣子,是混得不錯,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麼?」
「我計劃出國念書,需要借用父親的證件,和父親的親筆簽名。」
「是出國念書還是出國當人家的專屬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著亞曼尼套裝的阿雪一眼,只覺她面容熟悉卻記不起來,她究竟是哪一號人物。
「我可以將父親的話解釋為對親生兒子的關心嗎?」他在提到親生兒子四個字時,臉上帶著濃濃的譏誚與邪惡,他的目光像一把銳針,瞬間刺上安理衛全身,他恨他,一個虛偽矯情的父親。
「隨你怎麼解釋,只不過我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針對這點,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認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層血緣的佷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後,突然覺得自己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他這話惹出阿雪兩聲清脆笑聲,這家伙真毒,「談判課」的錢沒白花,回去時她要記得買個禮物送給老師。
但他同時也挑出安理衛的怒火,這算什麼?一失蹤就是七年,期間沒有消息,毫無聯絡,如今一出現就給自己難堪?
雖然他與這個兒子相處的時間短暫,但在他十歲之前,自己從沒短少過他的花用,就連他的母親,他也不曾虧待,沒想到竟養出這麼一個沒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緊拳頭,額間青筋暴張,怒視安凊敘,「如果你是來挑釁的,你可以走了,我不會給你任何文件和簽名,想出國?自己想辦法。」
「辦法我當然有,只不過听說父親想競選立法委員,若不是生怕牽連到父親的名譽,今天怎會特地走上這一趟?既然父親這樣說了,好吧,我就照著原先計劃進行,阿雪,我們走吧。」他走到沙發邊,優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
這樣就走啊?真沒意思。
她望望他,皺皺可愛的小鼻子,可他們家阿敘都這麼說了……好吧,她心不甘,情不願的緩慢起身。
「等等。」
听見安理衛的聲音,一心想看好戲的阿雪,立刻把懸在半空中的迅速貼回沙發里。
安凊敘對她挑挑眉,給了她一個勝利在望的目光,接著他氣度沉穩,緩慢轉身,回到那張大到讓人不自在的辦公桌前。
「父親,您還有其他的事?」
「把剛剛的話說清楚。」
「父親想知道我另外的做法嗎?很簡單,我打算召開記者會,向大眾說明我的真實身份,借此引出母親,經由她的幫助,或許對于出國念書這件事,我可以進行得比較順利。」他氣定神閑地與父親對望。
「你這孽子,我到底做錯什麼事情,讓你這樣對待我?」他暴怒地向桌上捶了一記。
「您不清楚嗎?需不需要我簡單向您做個匯報?第一,您不該對婚姻不忠實,佔有我母親,生下非婚生子;第二,您不該為了消滅對自己不利的輿論,硬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改變我的生活;第三,既然您作主讓我回到這里,您就必須把母親不能給我的關懷加倍給我,而不是放任我自生自滅,任人欺凌;第四,在過去七年,您沒有盡過一天身為父親的義務,就不該在今天要求身為父親的權利。」
他每字每句講得鏗鏘有力,事實上他父親犯下的最大錯誤是,不該讓他離開這個家里,因為當他有了足夠的實力,將是安家惡夢的開始。
說得太好了,阿雪真想站起來給他拍拍手,親情?呸,不過是可悲,可鄙的東西。
她的確是站起來了,只是沒真的拍手,而是走到安理衛身前,冷笑說道︰「我想,您大概不曉得我撿到令郎時,他身上有多少傷口,我不確定那是您,您的夫人或您的公子當中哪位留下的,不過那些照片和驗傷單我還留著,我相信一個非婚生子的家暴兒,應該會多少沖擊到您的年底選情。」
「你們是來威脅我的?」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威脅?不,我是來告知父親,自己未來幾年的求學計劃,如果您願意配合……」安凊敘從皮夾里面掏出一張名片。「請聯絡我們的律師。」說完,他偕同阿雪往門邊走去,手握上門把時,他略略回頭,叮囑一聲,「因為出國時間有些緊急,我會等父親二十四個鐘頭……」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腕間的勞力士表。「明天晚上七點四十七分,如果王律師沒接到父親的電話,那麼很抱歉,為了我的前途,只好對父親的名譽稍加妨礙了。」
七點五十二分,他們離開安家大宅,出門前遇見也正要外出的安幗豪,他連半句話都不敢對安凊敘說,只低著頭,從他們身邊飛快走過,坐上等在外頭的凱迪拉克。
阿雪看著他的背影說︰「你那個哥哥不如你。」
「我知道。」
「你做得很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是對的,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
安凊敘揚起唇,泄露出一絲冷然笑靨,再度回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