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半,她慘了!
睡不著,怎麼躺也睡不著。
救命哪,明天,不,今天下午就是跟寰宇約好要采訪SR的日子,她竟然失眠,有沒有搞錯?
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剩下那些不知道的也沒得準備,現在只需要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上場而已,為什麼偏偏就是異常的清醒?
為了怕沒睡好影響大腦運作,她還提早就寢,破天荒地十一點就爬上床,結果輾轉反側到現在,翻來滾去,反而愈來愈亢奮,簡直可以去跑操場十圈再來考數學、理化了!唉,真想到陽台上尖叫泄憤。
都是寰宇跟SR讓她有壓力,連跑個采訪也忍不住緊張兮兮的;還有,都是那個混蛋老板跟可惡的向儒害的!
自從那天看了朱麗亞跟向儒這對夢幻組合的表演後,不知為何,姓向的突然開始主動跟她談音樂,似乎對她的看法很有興趣。
雖然之前被吐槽的時候很想賞他一頓「粗飽」,但是她一向對有音樂才華的人沒抵抗力,尤其向儒彈起琴來,不論听覺或視覺都讓人很享受,所以她就很大人有大量地不計前嫌了。
當然,她絕對打死也不能說出自己其實誤解人家是女乃油小生的糗事。
原本毫無交集,甚至互斥的兩人,奇妙地以樂會友,從國內樂界聊到國際樂壇,從流行市場聊到爵士經典,向儒不時會提到一些專用術語,讓她獲益匪淺,充滿學習新知的樂趣。
根據她這陣子的觀察,向儒不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甚至可以說他基本上是獨來獨往的,那麼……對象只限于她嗎?
她不敢多想,怕妄自揣測的結果,到頭來會發現一切不過是自作多情;況且,在曖昧不明的狀態之外,還有別的顧慮。
即使兩人可以無拘無束地將自己的看法暢所欲言,但是靜下心來仔細一想,他們的話題幾乎離不開音樂的範疇,除去音樂,他們對彼此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憐。
不知道對方的年紀、不知道對方的職業、也不知道對方的種種背景,在這方面雙方的立足點倒是很公平--同樣一問三不知,卻也十分有默契地都不先開口發問,他們正處在一種微妙的關系中。
就像表姊說的,自己天生缺乏感情神經,對這類細節不怎麼敏感,難得有這樣一個引起她注意的對象,令她產生許多陌生的心情,但又找不到適當的時機解開疑惑。
總不能拿出記者面目追著人家打破沙鍋問到底吧?那不嚇死人才怪!
而向儒似乎也不想主動提自己的事,甚至可以察覺他刻意不讓話題牽扯到有關私人的部分。
她只知道他有很深厚的音樂底子,那麼平常他都在過怎樣的生活?
還有,他跟朱麗亞究竟是什麼關系?兩人過去有什麼樣的糾葛?
她很好奇,但是不敢問,怕破壞了彼此和諧自在的現況。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里隱隱有個預感,總覺得不要太早得到答案比較好,真實的情況或許挺復雜的,
上星期六听完演唱,她又看到向儒跟朱麗亞坐在最角落的小圓桌神秘兮兮地談事情,氣氛有點詭異,不像之前大家在吧台閑聊時那麼輕松,那是她不能干涉的私人領域。
當時她忍不住趁機向老板提出埋藏已久的困惑,結果那個狡猾的家伙只隨口回了句,「喔,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嘴。」
可惡,擺明了敷衍她。
好吧,他們兩個人的私事她不方便過問,那向儒呢?她總可以知道一下他的事情吧,他究竟是什麼人?
「咦,他姓向啊,單名一個儒,是台北人,這-不是早知道了嗎?」
直到看見她的火眼金楮,老板才識相地停止裝瘋賣傻。
「呃……好吧,我只能這麼說,-希望他是誰,他就是誰。如-所見,向儒是個音樂高手,而他平常的生活其實也不月兌你們聊的那些話題--就是音樂、音樂、音樂。反正你們合得來就好,別想得太復雜,而且,我相信-對他的了解跟認識夠多了,絕對比-自己以為的還多。」
這是哪一國的回答?奸詐!
迂回了半天,繞了九彎十八拐,好像說了,其實等于什麼都沒講。
老板賊兮兮的笑容不知在暗示些什麼,她感覺自己猜到了,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卻硬是把結論吞了回去。
她心知肚明那個可能是什麼,但……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她自認想象力豐富,卻不至于作這種白日夢。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下午就能見真章,多想也無益。
她真是吃飽了撐著,淨想些沒頭緒的事來庸人自擾,不行,必須做些什麼來讓自己入睡,否則今天要是「突錘」就有她好看的了。
翻下床模到餐桌邊,打開上次表姊給她的一罐花草茶,據說有安神助眠的作用,而且效果出奇得好。
講得跟仙丹似的,現在她真的失眠了,正好來個名副其實的「臨床」實驗,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不然安眠藥她又不敢亂吃,怕藥效過猛,這一覺睡到天荒地老,萬事休矣,那她就有幸奉公司之命回家好好安息了。
捧著馬克杯輕啜了幾口--
嗯……沒想到還真的有催眠作用,才喝不到一半,腦子就開始渾沌漂浮了……
不過夏天喝熱茶,實在是勇氣可嘉,該不會是給熱暈了吧?
看來自己太低估表姊了,平常看她老是不正經,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以為除了八卦這個天賦以外,別的都不用指望她了。嘿,原來她這些小偏方是真的有用!
或者……只是瞎貓踫到死老鼠,給她蒙到了?
隨便啦,能讓她順利睡著,什麼都好。
啊……身體一放松,整個人都沉沉的……
嗯,實驗成功……
莫非定律--凡事只要有可能出錯,那就一定會出錯。
她真想拉自己去撞牆。
天殺的!她睡死了,她該死的睡到快十一點才元神歸位,要不是杜可杰猛打她的手機招魂,說不定她還流著口水繼續飄游夢境。
那杯花草茶真是有效,簡直有效得太過火了,讓她哭笑不得。
她抓起桌上的資料往背包亂塞一通就直奔公司打卡,搶在十二點午休前趕到,當然,被老編削了一頓。
不幸中的大幸是,訪談在下午兩點,她還可以喘口氣、填飽肚子,提早到達約定地點等對方來。
今天老編也同行,畢竟人家寰宇總監也會到場,應該表示尊重。
一方面其實是成學理自己也對SR好奇死了,百年難得一次的機會,怎能不來湊湊熱鬧,見識一下藏鏡人的廬山真面目。
很意外地,寰宇居然同意讓杜可杰拍照,保護了五年的王牌,卻輕易地把特權賦予他們,真是令人模不透的作風。肯接受訪問就已經難能可貴了,還答應曝光?實在是大方得讓人不敢相信,簡直是受寵若驚。
「請用茶,總監他們馬上進來。」
訪談地點就在寰宇的會客室,秘書小姐有禮貌地端上茶杯,對他們微笑點頭後便掩上門離去。
卓晴韻突然緊張起來,她以為自己可以平常心的,但心跳終究是控制不住地加速。
老編說待會兒還可以去參觀錄音室,那里可是音樂誕生的神聖殿堂哪!
呼……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一下心情,待會她可是要獨挑大梁,自己的表現關系到銀河編輯部的形象,不可不慎。
門把轉動,沉穩的腳步聲接近。
微笑、微笑,嗯,就是這樣,很好,上吧,加油!烏黑大眼瞪著地板自我催眠著。
「各位好,我是寰宇的總監,敝姓元,這就是我們家的SR。」低沉且有力的聲音傳來,給人內斂世故的感覺。
「你們好。」
這聲音?!卓晴韻迅速抬起頭。
「很抱歉,基于保護的立場,不方便公開本名,所以我想,這樣稱呼就可以了。」總監雍容大方地主導著,雖然態度客氣,但仍可感覺到那股不容質疑的魄力。
「久仰大名,敝姓成,是銀河編輯部的負責人。這位是美術攝影師杜可杰,這是采訪記者卓……呃……」怎麼多了一座冰雕?
兩個被引見的主角四目交接,大眼瞪大眼,時間彷佛就此凝結。
「喂!」杜可杰趕緊用手肘頂一頂旁邊的石像。
被嚇得魂不附體的小記者,正忙著撿起掉在地毯上的石膏下巴,
那個嚇到她的人也好不到哪去,正踩在滿地的眼鏡碎片上。
整個會客室的氣氛,因為這兩人的僵硬而冷場。
「怎麼了,你們認識?」
元桓淳奇怪地問道,很少看到向儒老弟這樣失常。
所有人都看向受訪者。
「啊,是的。」向儒先回過神來,對三個狀況外的觀眾微微一笑,「不用介紹了,我跟晴韻已經很熟了。」
所有人又全看向小記者。
「啊?」這下換杜可杰跟成學理傻眼了。
「呃,喔……我、我們見、見過面了……」卓晴韻好不容易找回聲音,但只能結結巴巴地努力湊出一個句子。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該說什麼?
冤家路窄嗎?還是因緣際會?
這當口她可說不出什麼「好巧,原來是你」的廢話。
馬老板說得沒錯,他的確是她所期待的那個人,但這個玩笑實在太大了!
還有,向儒這死家伙太會騙人了,他看起來明明只有二十七、八歲啊!
「以晴韻的音樂素養,今天的訪談精采可期。成總編,這個工作交給晴韻是明智的抉擇。」
恢復悠然自適,向儒主動開口替她打圓場,緩和了尷尬的局面,讓她有空檔整理思緒。
但是他乎靜姿態下的熱烈注視,令她根本無法淡然處之,只能低頭看著資料,回避那種會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過獎了,我們家的丫頭還菜得很,不成氣候,是你們元總監好意提攜後進,願意給她機會表現。」成學理客套地笑了笑。
晴韻的確有潛力,他知道,但是仍需琢磨,然,寰宇總監親自指名要她,還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哦?」向儒挑了挑眉,轉頭看元桓淳,隨即若有所悟地會心一笑。「原來如此。」
元桓淳沒有回應,看得成學理跟杜可杰一頭霧水。
即使不是主角,他靜靜地坐在那兒,也能散發出上位者的氣勢。
那雙閱人無數的睿智黑眸,正犀利地打量著對面褐發大眼的女子,她感覺到了,抬頭回以一笑,立刻又繼續裝忙,被個大人物直勾勾地盯著實在輕松不起來。
奇怪了,她怎麼覺得今天像是一個設好的圈套,自己成了市場攤上的魚肉,給人掂斤估兩的,讓她渾身不舒服。
接下來發生的事,她完全沒什麼意識,只覺得這是一場荒謬的怪夢,自己在夢中恍惚地問著、听著、寫著,所有動作都很機械武。
昨天在腦中反復思考的問題內容,還有事先再三練習的應對,似乎全都串通好了聯手背叛她。
這下真的是憑實力、靠反應了,不得不慶幸自己多年來的經驗,讓她在忙著控制舌頭避免打結的同時,還能抓住問題的方向。
沒有說錯話,她仍然有條不紊地完成了整個訪談,只不過過程中充滿了不真實感,就算發現自己靈魂出竅她也不會太意外。
莫非定律二--壞的開始,結果往往會更糟。
「元總監桓淳大人,這又是什麼詭計?」
結束了那場充滿戲劇性的音樂高峰會,向儒隨元桓淳回到總監辦公室,才坐到沙發上就開門見山地問起剛才的事。
他所認識的元桓淳,字典里沒有所謂的「一時興起」、或是「無所為而為」這種詞匯,花時間浪費心力在無關緊要的人事物上,還親自出面跟不認識的小記者交涉,絕非此人的行事風格。
況且他不是沒發現,方才元桓淳盯著晴韻看時,那眼神有多不尋常,像是……對了,像是面試的主考官--
面試?
向儒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面前雙手環胸靠在辦公桌旁的中年男子。
這人儀表端正、雍容大方,充滿領導者的氣質,而他也確實有足夠的能力跟內涵去擔當大任,這一點,從寰宇在國內樂壇的重量級地位和令人眼紅的銷售紀錄便足以證明。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老愛算計人--尤其愛算計自己人。
「我哪來什麼詭計?我再多詭計也比不上你這家伙手腳快。」元桓淳臉上掛著揶揄的笑。
「我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狠角色是像你這樣,出招于無形。」
「鬼話連篇。」明明他才是被設計的那個,真是作賊的喊抓賊。
「是嗎?鬼也會說實話的。」沒有外人在的場合,狡黠的本性立刻表露無遺。
「我記得很清楚,剛才是誰自己說跟人家可愛的小姐交情匪淺啊?」
「那又如何?」他元老大幾時身兼數職,連帶管起他的交友狀況了?
「是不如何,只不過顯得我多此一舉,當不了現成的媒人了。」可惜啊可惜,想邀功也沒得邀了。
媒人?難道……
「你主動敲定這個訪談,就是要安排我跟晴韻認識?」
一陣詭異的預感浮現腦海,向儒-起眼懷疑地瞄向元桓淳。
「既然你早就偷跑了,想必已經認識夠了吧?」
「別再跟我兜圈子打啞謎了,我哪知道你心里在盤算什麼鬼主意!」
元桓淳並沒有回答,只是轉身到書櫃前,抽出幾本過期雜志,一一翻開到折起的頁次,遞給向儒,示意他看內容。
「這些……」都是銀河旗下雜志的專題樂評,共同點是標題下全部印著--撰稿/卓楮韻
「如果你真的已經對她熟悉到一定的程度,應該了解我的用意。」否則就算他元某人看走眼,白疼這小子許多年了。
「你注意她多久了?」竟然暗自收集情報,連他都蒙在鼓里。
「沒多久,去年的事而已。」卓晴韻的資歷也不過三年左右吧,能這麼快就吸引他的目光的確不簡單。
去年嗎……
向儒不禁輕嘆一聲,笑得無奈,他認栽了。
這幾個星期以來,他還在為該如何跟晴韻表明真實身分而傷腦筋,誰知道自己早已經是別人計畫的對象了,一切都被元桓淳這只老狐狸給算得好好的,根本輪不到他瞎操心。
不再多說什麼,他靜靜地翻閱那一大迭資料,里面寫滿晴韻努力的心血和獨到的見解。
這是頭一次看到她的作品,仔細讀來,不難發現她犀利的筆鋒跟精闢的分析,一如她談天說地時的直言不諱。
真是很有晴韻的調調,充滿率性爽快的風格。
是啊,兩人聊了這麼多次,他早該猜到的,能對各種音樂了若指掌,又有著極其敏銳的听覺神經,這份工作她想必駕輕就熟。
不過,也很令人替她捏把冷汗。
轉化為文字以後,當然不若口頭上說得那麼不留情,畢竟透過修辭的作用,語意已經委婉得多,相信銀河的總編也費了一番心思去規畫控制,使內容不至于給人過度主觀的印象,也才不會得罪一干人。
但仍然看得出對時下一些現象的針砭,雖然讀來大快人心,讓他忍不住叫好,卻也不難想象當事者對號入座之後會有的暴跳反應。
看得出她曾經收斂妥協的痕跡,他不免為眼前這份受到束縛羈絆的真性情與好文采感到惋惜。見過晴韻,並且和她深入交談過的人就會知道,她可以發揮的還有很多,只可惜尚未有足夠的舞台去表現。
「你打算給她什麼定位?」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有計畫的挖角吧?
依照元桓淳動作頻頻的跡象看來,這推論很合理。
「不是我會給她什麼定位,而是你要給她什麼定位。」這小子是真傻還是裝笨?
「我?我又不是寰宇的內部主管,我只不過是個寫譜的。」太抬舉他了吧,他還沒那麼位高權重--
慢著,難不成……
「那就對了,你是寫譜的,我再找來個填詞的,兩全其美,相得益彰。」
「你是在開玩笑嗎?」這點子真是天馬行空。
「你以為我有空到拿這種事尋你開心?」講得好像他這個總監是掛名的,成天晾在辦公室里吹冷氣、領干薪。
「行得通嗎?你真要把籌碼押在她身上?」他相信晴韻的潛能,但畢竟是陌生的領域,這一步走得冒險。
「我不做沒把握的事,行不通也得變成行得通。」
試了就知道,他對自己識人的眼力向來很有信心,尤其今天見了卓晴韻本人後,更確定值得一賭。
和他預想的相去不遠,她真是一個率真坦然的開朗女子,有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直爽自信的笑容,讓人印象深刻。
雖然因為開頭的小插曲影響,顯得有點緊張失神,但瑕不掩瑜,在訪談過程中,處處表現出與生俱來對音樂的靈敏,以及敢言人所不敢言的勇氣。
那是屬于創作者的特質,她可以是個出色的填詞人,也該要有人給予她自由揮灑的空間。
而那個看穿她潛能的伯樂,就是他元桓淳,絕不作第二人想。
「如何?這回替你找的搭檔總算符合你的高標準吧?省得你又怪我們老是糟蹋音樂,跑回去跟你大哥告狀,我可不想他半夜來找我。」
「我從沒說過什麼。」
「那就是想過嘍?」
向儒聳聳肩,不置可否。
老實說,這個構想若真的可行,那他比誰都期待跟晴韻合作。
她總是能一語道破他想表達的情感、事物,一些連他自己也難以找出詞匯來描述的抽象意念,都讓她給听出來、講出來了,往往使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如果可以的話,他衷心盼望兩人的交集從以樂會友進展到切磋琢磨。
「可是,看她目前的工作情形似乎還算穩定,沒什麼理由說變就變吧?」
到目前為止,都是他們兩個人單方面的想法,但是晴韻本人的意願才是決定的關鍵,若她真的安于現狀,所有計畫就只不過是空中樓閣,畢竟一個銅板是敲不響的。
「等著瞧吧,以她的性格本質,在銀河是注定待不久的,三年已經是個極限,往後是更高的天空在等著她。至于理由嘛,我相信--你,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元桓淳自信一笑。
「這是為了歡迎你回國,特地準備的見面禮。」
說完這句就沒下文了,故意賣了個大關子。
真是無奸不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