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雅不知道她接下來的那半個小時是怎麼熬過的。大多數的時候她什麼地方都看,就是不看迪凡。而隨著她對那個僕人的觀察,她發覺那個比她矮了一、兩寸的沙夏,在幫他的主子穿衣時竟然變得十足的權威。
最先他說的是外國話,在迪凡要他說英語後,他改用英語說,而听著听著,丹雅的驚奇茁長了起來。他一直咕噥著、嘮叨著。對于他的喋喋不休,迪凡或聳肩,或充耳不聞,或揶揄。一個脾氣那麼壞,居心那麼惡毒的人,怎可能有幽默感?又怎可能容忍得了僕人的數落?
可是今天她不就有數次懷疑他是否是在逗弄她、揶揄她,只是由于她認為不可能就很快推開這個想法,不是嗎?
她不喜歡看到這一面的他,不喜歡知道他能夠喜愛僕人,也不喜歡他笑。每次他一笑,她的心跳就會不規律起來。他或許沒有瓦西里英俊,可是不知怎地,她愈是看他,愈是受到他的牽引。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情形。她寧可她跟他的關系保持在敵人與被擄者之間。
當她的眼角捕捉到他終于穿好衣服,丹雅著實松了一口氣。白色的襯衫、淺黃色的長褲、墨綠色的外套、黃色絲背心、打得似很隨意的紅色領巾,最後的那頂帽子,沙夏整整戴了二十秒始滿意的退開。
現在她終于穿好衣服了,丹雅恨不得他趕快出去,但他卻慢條斯理,仿佛一點也不急著走。當他轉過身,走向她,他的手里拿著一面鏡子。丹雅只需一想即猜出他的意思。而她果然沒有猜錯。
「要把臉洗淨還是修飾你的臉隨你的便。」他把鏡子扔在她的腿上。「不管你決定做哪一樣,必須在去吃午餐前弄好。」
這算什麼選擇?這根本是命令,而她平生最痛恨別人命令她做這個做那個。就在她要把鏡子扔還給迪凡的時候,無意間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她失聲低呼。他說她像個骯髒的小頑童。但這種說法未免太保守了些。她的樣子簡直像把臉伸進灰爐中輾了一回似的。在沒有化妝用品的情況下,教她如何修復?
她只能盡可能。在丑得這麼一塌糊涂的情況下,他都能對她產生欲念,若讓他看到她的本來面目豈不更糟?
「這樣可以了吧?」在這邊抹抹,那邊勻勻,又自眼下較黑的部分借來了一些粉涂在最需要補妝的地方後,她問。
「又是憔悴的老太婆?我還是比較喜歡髒污的小頑童。」
「你不是說要去吃午餐?」丹雅迸出齒間。
「或者你想在房里吃?」
「不,不。」這麼快就可以出這間艙房?丹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道。「但是……你不怕我會向人求助,例如向船長?」她試探。
「如果你真那麼做,只會令你自己還有他難堪。」
丹雅眯起眼楮。「你編造了什麼謊言?」
「沒什麼出奇之處。只不過是告訴他你是我離家出走的妻子,說你不但拋下我這個丈夫,還拋下兩個稚子。所以你要是向別人說出不同版本的故事,恐怕……」他一笑。
「你一定得把我抹得那麼黑嗎?沒人會怪我不要你,但孩子!」
他笑嘻嘻的拉起她,帶她走出房間。「你對孩子有什麼看法?你至少得替國王生下一名王嗣。」
「他可沒指望。」丹雅冷哼。「他沒打算踫我。謝天謝地。」
「大多數的女人都喜歡瓦西里。我還以為僅是想到要嫁給他你會興奮的飛上天。」
「你以為錯了。」
「那如果你有別的選擇呢?」
「這是第二次有人這麼問我。我有別的選擇嗎?」
他沒有回答。這時他們已來到餐廳的門口,丹雅可以看見舍基和瓦西里已在座,拉嘉則不見人影——可能還在洗澡。他們的那張桌子只有他們,沒有別的女孩子。她早料到他們不會讓她們踫在一起,一旦踫在一起,大家一番交談之後,他們的西洋鏡不就拆穿了嗎?
「我們在談孩子。」迪凡在門口站定。他的手握著她的手肘。
「是你在談,我可沒有。」
「你沒有說你個人對他們的想法。」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主題,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結婚。」
「那現在呢?」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瓦西里說他不預備跟我同床共枕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直問……等等,你不會是在暗示我婚後不但可以紅杏出牆,還大可生個兒子讓國王有個雜種王儲吧?」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算了。」
他幾乎是拖著她走進餐廳。他不僅僅是在生氣而已,而是非常的惱怒。但是是針對什麼?是她說的話中有某一句刺著他的隱痛?算了,與她不相干。丹雅暗忖。目前她所需要的是步步為營,只要她不犯錯,那晚餐的那一頓也一定會讓她出來吃。到時她一定可以找到逃跑的機會。
那一餐飯她吃的十分辛苦。她不但得努力充耳不聞瓦西里在席間的明嘲暗諷,還得裝作毫無所覺人們的目光。她不確定人們盯著她瞧的原因是基于他們所听到的不實故事,抑或是她的半男半女打扮。總之她努力忽略它們,並設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注意到餐廳內的女人,無論已婚、未婚,都在朝向瓦西里拋媚眼、賣弄風情。顯然迪凡沒有夸大,女人的確被瓦西里的那張臉、那副身材、那身打扮所吸引。但她敢打賭一旦她們就近認識他後,一定會打退堂鼓。
那天晚上的情形跟中午差不多。有好幾個女人甚至跟船長拉關系、套交情,只為了要他作介紹人,介紹她們跟瓦西里認識。
也許是因為她一直很‘安分守己’,連那些女人像蒼蠅盯著花蜜般的圍繞瓦西里,她也沒有由于她是他的未婚妻便發作,所以迪凡才會在她表示她想趁菜尚未上桌之前去趟洗手間,無異議的點了點頭。不過她在起身時捕捉到他向舍基看了一眼;那無疑是在告訴舍基跟蹤她,但保持一段距離。
丹雅一走出餐廳的門,拉嘉似漫不經心的問道,「那樣好嗎?迪凡,讓她一個人去?」
迪凡面無表情。「舍基會看著她。」
「光是‘看’恐怕還不夠,最好是用個鏈子鎖住她。」瓦西里懶洋洋的說。
「跳船只需一眨眼的功夫。」拉嘉覺得他有必要明說出來。
「放心,她不會游泳。」
「誰告訴你的?」
拉嘉的話點醒了迪凡。他低咒一聲,快步走出餐廳。拉嘉和瓦西里相視一眼,也連忙起身跟在他的後面。
走出餐廳,他們一眼看見舍基正在點雪茄。
「她人呢?」迪凡問舍基。
舍基朝陰暗的廊道的另一端點了點下巴。他們望了過去,看見一扇門打開,丹雅走了出來,她的裙擺在腰間打了一個結,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腿。
迪凡還來不及松口氣,卻見她筆直奔向船欄,然後縱身躍過。只一瞬,她的身體已隱沒在巨大的回輪下。
舍基、拉嘉、瓦西里,但覺眼前一花,心中暗叫一聲不妙,但他們的阻止已經遲了一步。待他們沖至欄邊,他們一個個只能屏息、祈禱,眼楮搜視著河面。看到迪凡在回輪的後方出現後,他們幾乎癱瘓在甲板。
「我們大概不能逕赴紐奧爾良在那兒等迪凡吧?」瓦西里道。
舍基緩緩搖了一下頭。
拉嘉輕笑。
瓦西里申吟。
不一會兒之後,又是三條人影自渡輪躍入密西西比河。
***
丹雅掙扎著爬出水面。
幸運似乎跟著她。回過頭的一瞥告訴她那艘船已駛過河彎,如她所料。而烏雲的遮去星空,更是對她有利。如果她的運氣好得恰巧舍基沒看到她跳船,那自然很好,假使被他看到,他也不太可能會立即跳船以便「救」。較有可能的是奔回餐廳告訴迪凡。而等他們趕回欄邊,月兌下外套和靴子,她早已經「淹死」了。
至少他們會那麼認為。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依然做了額外的措施。這是她從上一次逃月兌未果所學得的教訓。
她側耳傾听。好半天她只听見自己的喘息聲,河水的嗚咽聲,而後,毫無預兆的,她听見一聲男人的喊叫聲。
會不會是她不相信自己會逃成,而產生的幻覺?畢竟那有可能只是風聲。不過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丹雅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催促她快跑,她的理智告訴她若是他們真的追來,奔跑只會暴露自己。
她一面快步的走,一面豎直了耳朵。會嗎?她推敲著。他們有可能會只為了抓她去賣,而不辭辛勞的如此窮追不舍嗎?絕不可能。他們大可以另外再找一個,那省時,也省事得多,不是嗎?但如果她真的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呢?那他們——不!她不能讓自己開始相信有那個可能。何況,就算他們所說的故事是真的,光是要她嫁給那個瓦西里,她就更應該逃。
丹雅不確定她在茂密的林間走了多久,但不一會兒她已開始後悔。她應該至少等到吃過晚餐再跳船,現在她最快也要等到天亮才能找東西吃。除非她能在那之前踫上住家。
月復中的饑餓,提醒了她靴子內的小刀,還有水。她停了下來,月兌了靴子,倒出里面的水。穿回靴子後,她把原先藏在腳底下的小刀移至腿側。
她很仔細的聆听周遭的聲音。如果她早先听到的聲音真的是男人的叫聲,也真的是他們之中某一人所發出,那只可能是從對岸傳過來。因為他們一定以為她朝那一邊游,他們決不會料到她會是在路易斯安娜這一邊。
當然她的這個預防措施有可能是多余,而且有可能徒然增加回家的困難度。畢竟她身無分文,無錢付渡河費。不過她可以用游的游過河,也可以拿她身上這件華麗的背心作為議價的籌碼。當然她得先把它洗干淨,還有她一身的泥濘。
丹雅暗暗估量了一下,她相信她起碼已經走了一、兩哩路,回到河畔幾分鐘應該沒有關系。洗好衣服後,她得找個地方睡一會兒。經過這一整天的折騰,她身心俱疲。而她絕對負擔不起頭昏昏腦沌沌的後果。她必須保持頭腦的清晰。
她找到一個絕佳的地點。它的一邊有棵倒下的樹,另一邊則是一棵樹葉倒垂的樹,在它們的掩蔽下,無論是從上游或是從下游都看不見她。
即使如此,她依然看了遍對岸和她的背後才月兌下衣服。她前後只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洗身和洗衣。她沒有月兌下靴子,因為她預備一擰干衣服就要反它們穿上。她不想赤果太久,那讓她很不安全感。
就在她擰干裙子的最後幾滴水,她的身後突響起聲音。那是枯葉被踩的細碎聲。她默禱那是只動物,是只狗,即使是野狗也好。如果那是人,而且是男人,她真不敢想像以她現在這種樣子會引發什麼樣的事出來。如果一定得是男人,千萬不要是陌生人。讓他是迪凡……老天,她瘋了嗎?讓她是舍基……不,也不能是他。若是瓦西里,他絕不會多看第二眼,那麼一來,她就不會有失去貞操的危險,不行,那她還是太虧了!
「先是那件白色的襯衫,現在又是你雪白的身體,若不是我非常清楚,公主,我會以為你希望被找到。」
一听到那個熟悉、冰冷的聲音,丹雅像只受了驚的兔子,立刻抱頭逃竄。她首先把那條濕裙子甩向迪凡的臉,好多爭取一些寶貴的時間。原見迪凡的怒咆聲,她只跑得更快。
一直到有根樹枝掃過她的肋骨,她才意識到她除了靴子外,身上是未著寸縷的,在這種情況下,她能逃到何處?但她現在沒有余力擔心這個,她的當務之急是擺月兌惡魔眼的窮追不舍。
他現在距她有多遠?近嗎?她不知道,而她必須知道——她必須知道她有沒有已經擺月兌他。
她快速的一轉,再往相反的方向一滑,滑至一棵茂密的羊齒的後面,並用手蓋住嘴巴,努力屏住喘息。下一秒,她已听見迪凡奔近的腳步聲。再下一秒,他猛然在她的面前蹲下。丹雅嚇得大聲尖叫。而她還來不及再起身逃竄,他整個人已將她撲倒在地上。她嚇得更是大叫不已。不過,只片刻,整個林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掙扎聲和咿唔聲,因為她的嘴被他的堵住了。
老天,這個男人除了這一招外,再沒別的宣泄怒氣的方法了嗎?丹雅踢著、扭著,可是她的一切反抗似乎只使得他們的身體更加緊密的貼在一起,而且姿勢愈來愈曖昧。
稍後,她模糊的意識到她已沒有在反抗,而是在全力的反應他的吻。又過了片刻,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的胸部游移。它並沒有一直停留在那里,她可以感覺到它在往下移……她想叫他停止,但他的嘴不肯松開她的。再然後,她不希望叫他停止了,因為她所感受到的只能用快感形容。而如果這就是每一次她惹怒了他他所會做的,她會——
他們都听到那聲叫喚。那聲音似乎很遠,她听不出是誰在叫她,但迪凡顯然听得出。他的頭抬了起來。
現在她能大聲叫了,但她沒有。她無法看見他的臉,也無法捉模他此刻在想什麼,更無法確定他是已經控制住的怒氣,或是他的怒氣已消褪泰半。經驗告訴她他大怒時會,只有一半生氣時則打人。接下來會是什麼?
「如果你再拿你的生命開玩笑,我會找根棍子打到你記取教訓。」他說這一句時非常沈靜,但接下來的話,他愈說愈大聲,「你曉不曉得我在躍入河中,以及看見你跳入河中時的感受?有整整的十分鐘,我一遍又一遍的搜尋,而無論是河面或是河里都是那麼黑,我以為你被那個巨輪絞得已成了肉醬了!當我終于看到東西,卻是你那雙完好並且很順利的劃著水的白袖子!」
丹雅張大了眼楮,他的怒氣是由于為她擔憂而積聚的?如果他不是說得那麼激動,那麼語無倫次,她一定會認為這不過是另一項想誑騙她的伎倆,但非常明顯,她真的嚇著他了。而不可思議的,她竟然覺得內疚,這實在太可笑,也太諷刺了,不是嗎?畢竟他是她的綁架者而她只不過在盡她被綁架者的責任,不是嗎?
但僅僅片刻之前,她並未作如是想。僅僅在片刻之前,她什麼都沒有記起,只知道他使她感覺到好多的新事物,有些現在仍存著。
她不以為他有意識到他的手指仍停留在什麼地方,但她無法不感覺到、意識到。而那使得她很難回答他的問話,乃至提醒他她有每一分的權利企圖逃跑。
「怎麼,你無話可說嗎?」
想必他是要她道歉。他不會得到。「你知道嗎,如果我得跟著你們橫渡萬水千山,去到那個你們捏造出來的的卡底導線亞王國,光是想到每次我惹怒你的後果,我一定會擔心得發狂。告訴我,萬一你身邊剛好一個女人都沒有時,你怎麼辦?」
「我會等到找到一個。」他的語氣里有一絲笑意。不過他的下一句則沒有,「我傷到你了,丹雅?」
「這時候才問。」她冷哼。「罵夠了沒有?」
「也許不沒。」
「親吻呢?吻夠了嗎?」
「這倒絕對沒有。」
她的話顯然使他終于記起他的手指是在什麼地方。因為它們動了起來。
丹雅驚喘,「你不可以兩樣都來。」
「我當然能。」
他在逗她,他的語氣十分明顯,而雖然她看不見,她敢肯定他的嘴一定笑得咧到耳後。她不在乎他的取笑。她可以感覺到她的意志力在渙散。而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聚回一些。
「你現在已經不再氣我了,迪凡。可以放開我了吧。」
「你一定誤解得很厲害,才會以為我只有在生氣時才會想跟你。」他的唇沿著她的面頰一路吻向她的嘴。「我昨晚要你,今天更是想了一百次,現在就更別說了。告訴我你要我,丹雅。命令我愛你!」
命令?她的確很喜歡這一句。但命令他對她?她……
就在丹雅即將降服在他所制造出來的奇幻之中時,一聲很大的咳嗽倏地響起。迪凡嘆了口氣,吻了吻她的面頰,然後臉轉向聲音的出處。
「雖然你們的忠心很令我感佩,但我現在一點也不歡迎你們的打擾。把臉轉過去,公主需要片刻的隱私。」
丹雅的臉一片火燙。她居然忘了她身無寸縷,而沒有忽略這件事的人變成是迪凡。
他坐起身,月兌下他的外套丟給也已坐起的她。她迅速穿上。它長得蓋到她的膝蓋,不過若就前襟,並沒有拉攏,它根本遮掩不了多少。
又有雜沓聲傳了過來。此外還有呼喊聲。
「在這兒。」一直到聲音響起,丹雅才知道找到他們的人是拉嘉。
「你找到迪凡了?」
「找到了,而他也找到我們的那條小魚。」
那條「小魚」扮了一個鬼臉。她正想著︰如果她趁他們呼來喊去的當兒悄悄溜走,他們會不會發現。心念未畢,拉她站起來的那只手,並就此一直停留在她的手肘的手告訴她她是在異想天開。
***
已多年不曾再睡過戶外的丹雅,當她在水味和草味中醒來,她並沒有嚇了一跳。她一向一醒來便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杜比訓練她的;只要她有賴床的跡象,或是需要他下第二次的命令,她一定會挨上一、兩個重重的耳光。
不知道杜比現在怎樣了。丹雅想著。他昨天下午醒來發現離奇失蹤不知作何想法。是誰替他開店營業?杰瑞米?但杰瑞米只懂如何倒酒、如何采買、添購,其他則一竅不通。
想到這里,她的腦海里已浮現一長串得添購的東西,以及一些在開店之前就必須準備好的事,但那些事卻不是杰瑞米或是安姬可以處理得了的事。還有,沒有了艷舞的表演,即使只有一、兩天也會影響生意。該死的迪凡,說不定等她回去,‘後宮’的生產已回天乏術。更說不定杜比在一怒之下,已把店賣掉。那時她的夢想豈不成為泡影?
丹雅保持原來的姿勢繼續趴著。她希望他們已經穿上衣服。昨晚他們回到她的衣服的所在,好讓她穿回衣服。迪凡決定在這兒過夜。丹雅原打算趁他們睡著時溜走,但狡猾的迪凡將他們四人分成四梯次輪流守夜。他們不有毯子保暖,也沒有起火,他們仿佛不怕冷似的,全月兌得只剩下最基本的蔽體衣物,然後將其余的衣物掛在樹枝上讓風吹干。
從低低的說話聲,可以知道他們已經醒了。雖然她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她猜得出他們一定是在談他們要往哪一個方向走。她不知道他們對這一帶熟不熟,她個人對這一帶不熟。不過熟不熟,那是他們家的事,她的事是找機會擺月兌掉他們。
她轉身坐起,發現他們全在水邊。瓦西里和舍基坐在地上的樹干上;瓦西里在用手帕擦著他靴子上的泥。拉嘉盤坐在地上在數錢;看來他們之中有人在決定下水前帶了些票子在身上。迪凡面向河流而立;很可能是在想攔一艘河船坐。
首先注意到她已經醒來的人是舍基,然後是拉嘉。他們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她連忙低頭看背心有沒有掩住她的胸部,它有。當她再抬起頭,這一次連瓦西里也一臉不相信的瞪著她。丹雅的火氣不覺冒了上來。
「看什麼看,我的頭多長了兩只角了嗎?」
听見她的說話聲,迪凡轉過頭來,而後他說了一句非常刺耳的詛咒。拉嘉開始吃吃的笑,舍基也笑了,但他們仍是盯著她瞧。倏地,丹雅也詛咒了,無聲的,因為她明白他們在瞧什麼了。
「現在的她看起來才像歐洲第一美女和第一美男的結晶品。」拉嘉笑道。「這才是我們所預料的。」
「我預料的可是更丑。」瓦西里咕噥。
「一旦消息傳開,卡底尼亞將會人滿為患。」舍基道。「我原本還在感嘆——」
兩聲咳嗽聲阻止了舍基。
始終一言不發的迪凡這時走近她,僵硬地扶她站起,「為什麼一個操賤業的女人不把她的面貌展露出來,反而將她那張能為她帶來滾滾財源的臉藏了起來?」他的聲音冰冷得像十二月的寒風。
那張能賺進滾滾財源的臉先是一白,然後再一紅。而後她擠出一抹十分甜的笑容。「因為我只是一個女人,迪凡。就算我再有本事,也無法消受被我這張臉吸引來的所有顧客。」
很不可思議的,他的臉先是血色盡失,之後則整個通紅。再然後是鐵青。
「上帝,三思而後行,迪凡。」拉嘉急急道。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一致料定她的話會使迪凡生氣?她只不過是說出他們的想法而已,不是嗎?況且,就算她說出實話,迪凡也一定還是會生氣,不是嗎?
他會當著其他人的面打她的嗎?顯然不。他伸出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眼楮像要把她鏤穿似的逡視她的臉。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仔細看過自己,而從他的表情,她看得出他憎惡他所看到的每一寸。她不明白。這個人昨天要她,前天也要她——至少他如此宣稱——而那時的她平凡且無吸引人之處。現在他不了?老天,早知如此,她老早就洗臉了!
「你說的不錯,丹雅。」他冷淡的說,「他們想必得排隊,是不?或者,你一次不止接一個客人?」
丹雅再也忍耐不住。她用盡全力摑他一掌,那一掌打得她的手心發麻,嘴唇顫抖。迪凡的臉頰先是變成白色,然後浮起鮮紅的手印。
丹雅不在乎他是不是曾轉身去找一根樹皮,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會回她一巴掌。她筆直站著,眼楮瞪著。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抬起手觸模他的臉,並挑起一邊的眉毛。
「這是說你沒有羅?」
丹雅幾乎又賞他一巴掌。他顯然也看得出,因為他搖了搖頭。
「最好不要,丹雅。一次或許活該,但兩次我可不會接受。」
「那就滾開,因為我已經倒盡胃口了!」她背轉過身。
過了片刻,她听見他走開的聲音。她費盡全力才沒有拔腿飛奔。他們有四個人,她絕對跑不過他們,她何必白費力氣?
又過了半晌,拉嘉踱到她身旁。「對不起,公主殿下,請問這些是可以食用的嗎?」
丹雅偏轉過頭,看見拉嘉的手中拿了一束東西。野草莓。如果她不是饑腸轆轆,她會告訴他那些草莓有毒,然後坐在一旁看著他把那束草莓扔掉。如果她能肯定他們也一直沒有吃過東西,她說什麼都會忍下來,要他們陪她一起挨餓,可是他們說不定已經吃過,而那束草莓是他們吃剩下的。
拿過那束草莓,她摘下數粒,一古腦往口中塞。她用行動回答;她不想用言語回答,她跟他們已無話可說。可是那些該死的草莓不肯好好的滑過她的喉嚨。在她的喉嚨似有一塊和她的拳頭一樣大的腫瘤突然滋生在那兒,教她無法咽下那些草莓。這種事自她長大後一直沒發生過,看來她的淚水終究沒有干竭到無法再涌出的地步。
丹雅半聲哭聲都沒有發出。但拉嘉不需要哭聲才能注意到她哭了。一看到她無聲的淚水滑下她的臉,拉嘉的臉色立刻慘白。
丹雅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也沒有注意到他已走開。依稀中,她听見有人在吵架,但她沒有心神聆听。她只希望他們最好是互相殘殺,然後死得一干二淨……
一雙手臂自後面圈住她,將她摟靠在一個靠起來十分舒服的胸膛上。她猜想是拉嘉,不過並沒有抬起頭確定,反正那並不是什麼緊要的事。
她哭得肝腸欲斷,但她不明白她怎會哭成這樣,她只知道絕不會是由于惡魔眼的顯然不再喜歡她。
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听清楚那些無意義的安慰話。她僵硬了起來,並掙扭身軀,想要掙月兌惡魔眼的懷抱。但她的掙扎只使得那兩條鐵臂圈得更緊。
「對不起,丹雅。有時候我的確如人們所說,是個魔鬼。而當我遇到意料之外的事——」
「是令你失望的事吧?」她苦澀的打斷他。
「意料之外的事。我不擅于處理意外之喜。」
「你似乎在很多方面都有異于常人的反應,不是嗎?」
許久,「而你似乎很能應付我不尋常的反應,不是嗎?」
丹雅的臉一熱。「這個休戰可真是短。」她疲憊的說。
他把她的頭攬靠在他頷下。
這算什麼?侮辱不忘安慰?這個男人的確不正常。
「我那句話不是在侮辱你。」他很輕的說,「即使經驗豐富的女人,在我……她們還是會害怕,純真的女孩子更會嚇得不知所措。而你沒有不知所措。」
「‘有些’純真的女孩子的反應也會跟我一樣。但我再也不用再擔心會有類似的事再發生,對不對?」
他嘆息。「我又使你生氣了。」
丹雅只注意到他回避了她的嘲諷。「你可以放開我了。雨已經停了。」
听見她的話,他笑了起來,並托起她的下巴。她可以感覺到他倏地一僵,之後很快松開她。她別開臉;她果然沒有看錯,他對她真的再也沒有興趣了。
「決定好我們要往哪個方向走了沒有?」她淡淡說。
「往南。」
當然。他們當然會挑她所想要的相反路線走。
「我有沒有罵過你是惡魔的門徒,迪凡?」
「有。」
「那混帳呢?」
「也有。」
「我討厭你。」
「那是必然。」
在接下來的一整天,丹雅很少再跟他們說話。但他的最後那一名話一直在她的腦海徘徊不去。必然?他為什麼會那麼想?
三個小時,走在最前面做路先鋒的舍基發現一座農莊。他們在那兒得到了一切他們所想要的——食物、可帶著走的食物,以及四匹駿馬。那個農莊的馬不止四匹,他的綁架者還有很多余錢,但指望他們會多買一匹不啻就跟指望他們會再給她片刻獨處的時間是痴人說夢。當她說她需要解手時,是迪凡親自陪她到毛廁,他還先檢查過里面才讓她進去。
他們沒有在農莊待多久。依她猜想,他們一定是怕她向農莊的人求助。如果男主人不是又老又瘦弱,女主人則始終不見其現身,而除了他們之外,農莊上的人全是黑奴,丹雅說不定會冒險一試。
他們一直到快要天黑才離開主要道路,尋了一個地方扎營準備過夜。並不是他們這一路上只遇上那戶人家,事實上在迪凡決定他們要扎營的前不久,他們才經過另一座農莊。不用說,他們之所以沒有向農完成借宿的原因是在于她。這一點在她問他們是否可以到草叢後即獲得印證。
在他們買的諸多東西之中,她原先一直不懂他們為何買了一條長繩。直到她要求解手。她敢說想出那個主意的人一定是迪凡,因為是他拿出繩子將一端系住她的腕部;並要她說話、唱歌或哼曲子,他不在乎她做哪一樣,他只要她確實讓他知道她仍然在。
哦,她遵從了,不過她既沒有說話,也不是哼唱歌曲,她是數數字,而且是慢慢的數,從一一直數到五十。她沒動過割斷繩子的腦筋,但那並不是說她已心灰意懶,不再企圖逃跑。她仍然要,時間則是在晚上。不過她沒有計劃細節;光是想到她得殺傷他們之中的某一人,她的胃便已受不了。舍基和拉嘉,她是絕對不能傷他們的,因為他們明顯地只是受令于那兩表兄弟。而瓦西里固然可惡,但罪仍不至受傷。迪凡,他也是很可惡,可是……想到動手傷人,她就是無法繼續想下去。
當她從草叢回來,毯子已經鋪好,舍基正在生火,拉嘉正在把食物——一條火腿、幾粒馬鈴薯,以及多個香噴噴的面包——拿了出來。除了吃的、用的,他們還買了烹飪的用具及數把來福槍。不過從他們白天的談話,他們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烹飪。如果他們指望她會做飯給他們吃,她擔保他們會有得等。
吃過東西後,迪凡狀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使她愣住,良久說不出話。他一整天都拿她當隱形人,為什麼這會兒突然要求她跳舞給他們看?莫非是要進一步的侮辱她——如果她答應,他接著會要她月兌下衣服?
非常冷淡的,她道,「為你們全體,免談。為你們的王——如果他堅持的話。」她之所以會這麼說,只是為了還擊,也因為她非常肯定瓦西里不會開口要求她跳,即使是為了解悶。
「我們的王已疲憊得無余力欣賞,對不對?陛下?」迪凡的聲音平板中帶著干澀。
瓦西里看了迪凡一眼。「如果我本來沒有,現在也有了。」他轉身躺下。
丹雅听見另一邊的拉嘉悶笑著,然後也由坐而躺,並轉過身。在她的左邊的舍基也是,他們三人的準備入睡,表示第一輪的守夜工作是由迪凡來做。
然而當她望向他,卻見他半躺在他的毯子上,眼楮瞧著她。
「再考慮一下如何?」
丹雅懊惱極了,因為她的心居然悸動不已。該死的他,他或許不再覺得她令人熱血沸騰,她卻無法跟他一樣。即使是現在,僅僅是看著他——他只穿著襯衫、長褲、靴子,一綹頭發垂在額前,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瞅著她,便已令她心慌意亂。
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說好。如果她跳了,能使他再度想要她嗎?但更重要的問題應該是︰她‘要’他要她嗎?
過了今晚,他們此生很可能不會再相見。而且他有可能是今生今世唯一能令她心動的男人。可是他是個騙子,是個專門誘拐少女的人口販子,何況她的夢想里沒有男人插入的余地。
緩緩的,她搖了搖頭。
他聳聳肩,然後坐起,「過來。」
她的眼楮眯了起來。「為什麼?」她已經夠靠近他;她的鋪位就放在他的旁邊。
「既然有了這個,沒必要再讓任何人減損他們的睡眠時間。」他指指放在他身旁的繩子。
她幾乎放聲大笑。緩緩地,她爬近他。「有這個必要嗎?」
「絕對有。除非你想睡在我的身下。」
他這句話當然是出自諷刺,而不是挑逗,可是她沒志氣的心髒還是不由自主的失去了規律。「我倒是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作別人的枕頭兼墊子,但你可能會不舒服唷。」
她顯然擊中了他的某個痛處。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巴繃得似隨時會碎掉,眼楮燃著怒焰。奇怪了,為什麼一提到這類的事,他會仍是這麼惱怒?他的態度一點道理也沒有。即使在他要她的時候,他也不喜歡想到她是個妓女——除了頭一晚。那一晚他不但不覺苦惱,反而似乎很高興她是妓女。
她實在該讓他好好的後悔,好好的自責一下。光是能一睹他領悟到他們誤解她誤解得有多厲害的表情,便值得她——
老天,她今晚是怎麼回事,怎麼老是回到這個念頭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帶著知道跟他在一起會是什麼滋味離開。光是知道他的吻有多美妙便已夠糟的了。
她氣呼呼的把一手伸給他。他沒有動。于是她只好再加上另一只手。
他在她的手腕上纏了數圈後開始打結。他打了一個又一個,多得足以讓他在明天早上得花上好一會兒的工夫才能完全解完。之後,他把繩子的另一端纏在他的腰上;纏了起碼有六圈。
丹雅沒有料到他會把繩子縮短到使她的手跟他的身體的距離剩下不到一尺的長度。他把繩子纏在腰間,使她必須面對他的側躺,他也一樣。而如果他翻身轉向另一側,那她的手必然會被他‘帶’了過去。唔,那她只得把它們‘拉’回來。或是在事情發生之前便走人。
一躺下來後,她立刻發現如果她有想要睡覺,它會成為不可能。她絕對沒法在兩人如此靠近,而且是他盯著她瞧的情況下睡著。
他的眼楮已沒有風暴,也沒有火花。他的臉什麼表情都沒有。她無法看出他在想什麼,也無法捉模他此刻的心情,但她感覺得出他想說些什麼,或者,在等著她說些什麼。
「你什麼時候才要爽爽快快的承認你們挾持我的真正原因?」她試探的問。
「你什麼時候才要接受你是皇室公主的事實?」
「晚安,迪凡。」
「想不想听听你的家人的事?」他輕問。
她閉上眼楮。「別麻煩了。」她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苦味。「我很小的時候愛麗絲常講床邊故事哄我睡覺。杜比發現後便阻止她,不許她再編那些不切實際的故事給我听。他不希望我長成一個成日好幻想的軟弱鬼。」
「于是你長成一個頑固的——」
「特立獨行者。」
「我是要說懷疑主義者。」
「實際總比容易受騙好。」
「不信任人?」
「那也沒有什麼壞處。你呢?」
「傲慢。」他說得毫未遲疑。
她一笑。「你承認?」
「我自己有什麼缺點我自己清楚,小丹雅。」
「這麼說你有很多了?」
「你不認為如此嗎?」
「哦,大概吧……但我已經開始習慣。例如,你的脾氣。」該死,她干嘛如此說?她的這句話只會讓他倆都想到他們只差一點就做了愛。
「晚安,丹雅。」
他簡潔的語氣告訴她他有多不喜歡她的提醒。丹雅再次閉上眼楮,並暗嘆了口氣。
再會,迪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