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後院突然多了一抹頎長的身影,冷拓影站在水井前,除去上衣露出赤果的上身,肌理分明的精瘦體魄是長年習武鍛練出來的成果。
盡管初夏的夜還帶著些微涼意,冷拓影依然以木桶汲起水井中冰冷的水,毫不遲疑地一桶又一桶地往身上淋下,想藉此澆熄方才的刺激,但盡管水溫冰冷!胸口的灼熱感卻是難以釋懷。
停下了沖淋,他雙手支在井邊,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孔在波紋水面中蕩漾,朦朧月光的籠罩下,一雙碧綠色的瞳眸閃著光燦,在黑暗中顯得更加鮮明。
冷拓影閉上眼,用力甩頭,發上的水珠飛散,然而再次張眼,那雙水面上的綠眸依然凝望著他,不讓他有絲毫喘息的空間。一雙如翠玉般深邃碧綠的眼眸,這像是一生一世的烙記,提醒他悲痛的過去,永遠都無法磨滅。
他緩緩地倚著水井坐下,仰首望天,冷然無情的面容有了些許的情緒波動。
打從他懂事以來,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受人鄙夷唾棄的詛咒。
在朝代更替的紛亂中,外族乘機進犯,居住邊陲的百姓是首當其沖的犧牲品,男人被奪去財物、生命,女人被奪去貞節,而他,就是因此種下的孽種。
村人們恨極了他們母子,因為他那雙碧眸一再地提醒他們曾遭遇過的兵荒馬亂,以及無法守護家園的悲痛。村人們將對外族的恨轉嫁到他們母子身上,用著最鄙夷的目光與言詞對待他們。
當他八歲那年,外族再犯,孤兒寡母的他們及不上村人的逃亡速度,和其他一些逃亡不及的百姓被外族追上,他第一次見識到人竟能殘暴冷血到如此程度!他們恣意屠殺傷害人命,就像捏死只小蟲一般。
可笑的是,在村中人們都罵他雜種,說他是外族潛進村中的惡魔;但到了外族手中,他卻又成了貨真價實的漢人,嘗盡毒打凌虐。
混雜的血統兩者不容,在漢族中他受盡心理上的折磨,在外族中他被鞭打得體無完膚,更甚者,他親眼看著和他相依為命的娘親被人縱馬踐踏而過,他卻只能眼睜睜見她痛苦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該歸屬何方?他又能歸屬何方?!他不見容于任何一族,天地之大,卻絲毫沒有他可以容身之處!
當恭王爺率領的軍隊抵達邊境,從突厥人手中救出他們這些落難的百姓時,他已形同行尸走肉般!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意志。
而恭王爺看出他有練武的慧根,並不嫌棄他的混雜血緣,要他擔任守護郡主之責,直到那時,恭王爺的知遇之恩讓他首次有了生存的意義——一抹影子,永遠守護主人的影子。
唯一得知他的身世而能完全無動于衷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冷拓影眼中的神色有著些許的撼動,他將單衣著上,輕巧地躍上琉璃屋檐,在屋脊上無聲疾掠,最後又回到柳香凝居住的院落。一雙犀冷的碧綠眼眸在黑暗中閃爍,居高臨下地俯瞰這整個院落。
夜風吹拂在他的臉上,冷拓影卻渾然未覺,只是定定地看著那間微微透出燭光的廂房,看到一抹玲瓏的翦影從窗前一閃而過,向來冷凝的眸光轉為迷離。
只有她——
那是他乍到恭王府兩個月後,首次陪同她進皇宮的時候,那時正值仲夏,是夏蟲群聚的季節。
才和她相處了兩個月,對她沒多大感覺,只是遵從著師父的教誨,竭盡所有心力守護這個靈動嬌俏的小主人。
小小年紀的她就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優雅溫柔,見了他只是甜甜地笑著,不曾仗著身份任性胡鬧,也不曾有過任何無理的要求,他這個護衛當來真是再輕松不過。
「冷哥哥,這是七彩孔雀,是他國特地上貢給皇舅的。瞧見那朵花沒有?那可是花匠費了十年心血才栽種出來的呢!」原先和大夫人等女眷同行的柳香凝特意放慢了腳步,如數家珍地為初進皇宮的冷拓影介紹著。
早已被磨掉少年心性的冷拓影連一絲絲的興趣都不曾被挑起,打從一入宮他就一直全神戒備地留心著四周環境,根本沒對那些新奇的事物瞧上一眼。
「我的寶貝郡主,你走快點成不成?晚到了皇太後罵的人可是我們吶!」和他倆已有一段差距的二夫人停下腳步沒好氣地催促著。
「來了。」柳香凝軟軟地應了聲,而後悄聲向冷拓影說道︰「等我和皇女乃女乃請安完,我再帶你來這兒好好看一看。」說完對他一笑,然後才轉身快步跟上。
到了皇太後的寢宮,不得入內的他只能在外等候,他就近找了個隱密的地方練起內功心法,當他一個循環完成時,剛好她們也從皇太後的寢宮里魚貫走出。
「冷哥哥,我們到剛剛那個園子去。」趁著大夫人和二夫人和其他王爺的女眷聊天時,柳香凝沒加入其他孩子玩樂的行列,反而還尋著了冷拓影的所在,要來實現她方才許下的承諾。
冷拓影面對這樣的體貼,並沒有絲毫的感動或喜悅,他只是奉行著主人的命令,跟隨主人的去向而行,她這番為他設想的舉動,反倒是她比他還更興奮。
他靜靜地跟著她的介紹來到了一窪淺塘旁。雖然他完全像個沒反應的木頭,她還是興趣盎然地解說她所有知道的事物。
「原來你在這兒啊!」霸道的男童聲插入了他們之中。
冷拓影早已听出有腳步聲接近,但因覺得沒有危險性,所以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因此當他听到背後出聲時,並無意外。
「煩人的家伙!」突然,一句不悅的輕悄咕噥聲響起。
向來有禮溫婉的她會說出這種咒罵的辭匯?冷拓影微詫地看向柳香凝,映入眼簾的卻是她那一貫天真無邪的笑靨。是他听錯了嗎?
「二皇表哥、小皇表哥好。」柳香凝甜甜地福身打著招呼。
「听說你爹送你一個貼身護衛是吧?就是他?」手里拿著個竹簍的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不屑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最後哼了聲。「不怎麼樣嘛,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的。」
「怎麼會呢?香凝覺得冷哥哥身材高挑,長得很好看。」柳香凝柔聲反駁。
听到暗自喜歡的表妹稱贊他人,小皇子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也學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挺著胸不善地瞧著他。「哪兒好看啦?比得上本皇子的英挺嗎?這下人怎麼不懂規矩吶?見了皇子也不會跪下請安!」
「他只是盡他的職責而已,你們別這樣!」見冷拓影被包圍,柳香凝慌了,扯動小皇子的衣袖想要阻止他們,但他們根本不理會她。
「等會兒讓你跟我的護衛練練,看你這女人味的家伙能有幾兩重!」小皇子冷哼著。
面對這樣的挑釁,冷拓影絲毫不為所動,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柳香凝身上,留心著她的安全。
「喂!裝得像木頭似的做啥啊?」挑釁沒得到絲毫回應,二皇子忍不住伸手推冷拓影,不料反被他體內自然運生的內力給震得踉蹌後退,手上的竹簍月兌手飛了出去。「你好大的膽子!當心我要父皇砍了你的頭!」出糗的他惱羞成怒地放聲大吼。
「二皇表哥不要,你們別為難他呀!」柳香凝著急地扯住二皇子的衣袖,但在氣頭上的二皇子根本不理她,用力將她甩月兌。
「動手啊,咱們來過過招,看誰厲害!」
小皇子見冷拓影連眼也不眨一下,渾然沒將他們放在眼里,怒火從心頭燒起,一把揪起冷拓影的衣襟。「喂,你裝死啊?我們在跟你說話有沒有听到……咦?他的眼珠子是墨綠色的耶!」
「在哪兒?我看看!」二皇子聞聲忙不迭地湊了過去。
被發現了。冷拓影微微一震,臉部表情變得僵硬,腦海中唯一擔慮的竟是柳香凝的感覺。對這件事毫不知情的她會作何感想?!會感到驚訝?害怕?抑或是……嫌惡?下意識往柳香凝的方向望去,但這一眼,卻讓他怔住了——因為那張純真無邪的小臉,竟出現了他從未見過的不悅嚴肅!
這……是她?那個他守護了兩個月有余的她?
小皇子直盯著冷拓影的眼珠子瞧,驚呼一聲,立刻退後一大步。「怎麼會有人眼珠是綠色的?惡心死了,我剛剛居然還踫到他!」雙手不住地往衣服上搓。
「你真少見多怪耶!這叫雜種!」二皇子看清後,睨了弟弟一眼,得意地說。「我之前在敬王爺府中也看過一個,外表和咱們漢人一模一樣,眼珠子卻像天那樣藍,敬王爺說那是漢人和突厥人生的雜種,沒什麼好怕的啦!」
冷拓影以為經過四年的嚴厲磨練,已夠讓他把過去全然忘記,沒想到听到「雜種」這個讓他不容于天地的詞,好不容易痊愈的傷口依然是被連血帶肉地撕開!冷拓影抿緊了唇,拳不由自主地緊握,卻仍難以抑制胸口那股瘋狂翻騰的傷痛。
「恭王爺有沒有搞錯?竟讓個雜種當郡主的護衛?」小皇子憤慨跳腳。
看出冷拓影的臉色變了,二皇子因傷害得逞而更語出傷人。「可不是!香凝表妹也是有皇室血緣的,怎能讓個雜種……」
話還沒說完,就讓一聲尖叫給打斷了。
「呀!」尖喊聲中布滿驚懼,兩名皇子還沒反應過來,冷拓影已縱身往叫聲的方向躍去。
「好多蟲,我好怕啊!」不知何時,二皇子失手飛出的竹簍傾出了他們費了一上午抓來的蟲兒,大如天牛、小如毛蟲,得了自由的蟲兒迅速地往四周竄爬飛舞,尤以站在竹簍旁的柳香凝首當其沖,有大半的蟲子從她腳上飛竄而過,她一張小臉嚇得慘白,連想要逃離都邁不開腳。發現有蟲子正順著裙擺往上蠕爬時,更是把她嚇得當場哭出。「不要、不要,這些蟲好恐怖,爬到人家身上了,嗚……」
轉眼間冷拓影已躍至柳香凝身畔,將她從腿彎打橫抱起帶離那片蟲只縱橫的危險區域,在一旁的草地將她放下,迅速為她拂去身上的蟲子。這一切在轉瞬間完成,當柳香凝已由哭泣轉為輕咽時,兩名皇子還呆站著不知所措。
「怎麼了?怎麼哭得那麼大聲?」王爺夫人們關切的問句由遠而近。
「糟啦!闖禍了。」二皇子吐舌,拉著小皇子想跑,一轉身正好迎上蜂擁而至的王爺夫人們,只得又回到原地。
「哎呀,香凝吶,誰欺負你了?」一位夫人見柳香凝臉上帶淚不禁大驚失色,將她從冷拓影身邊拉了過來,其余夫人們見狀也立刻圍了過去。
一下子柳香凝就被眾夫人們團團圍住,冷拓影見狀靜靜地退至一旁,冷眸微眯地看著受盡憐惜的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
震驚過後,他才猛然察覺有異,在由皇子們口中得知他非純正漢人時,她的臉上完全沒有訝異之色,表示她早在之前就已知道他的身世。
可,她,到底從何得知?她對他的態度完全不曾改變過呀!
「香凝怕蟲,真的對不起,讓您們擔心了……」見自己惹了這麼大的風波,自責的柳香凝眼淚掉得更凶,心疼的夫人們立刻柔聲給予安慰。
「怎麼會有這些蟲?」其中一名眼尖的夫人瞥見了地上的竹簍,轉向皇子們厲聲問道︰「你們平時老愛欺負香凝,說,是不是你們捉來的?」
「是……是我們捉來的,可是這不關我們的事,是竹簍自個兒打開的。」二皇子見每位夫人都目光嚴厲地看向他們,連忙辯解。
「對啊,竹簍放在那里,我們根本就沒有動它。」小皇子也趕忙幫腔。
「竹簍你們應該提著啊,怎麼會變成放在那兒了?」一名夫人追問。
二皇子和小皇子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誰也不敢說,說了不就等于自曝他們為難柳香凝主僕的事實嗎?
柳香凝見狀,連忙擋在兩名皇子和夫人們之間。「您們別怪二皇表哥和小皇表哥,這不是他們的錯……」兩位皇子听了不住點頭,但柳香凝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在轉瞬間僵直了頸子,冷汗開始往下淌。「是二皇表哥在推冷哥哥時,不小心才讓竹簍飛出去的,根本不能怪他們吶!」
「冷哥哥?」一位夫人狐疑問道。
「就是恭王爺幫香凝新找的貼身護衛。」另一名夫人悄聲回答。
「你們推香凝的貼身護衛?」語畢,所有夫人的眼楮全盯著兩個皇子。
隨著夫人們的逼近,兩個皇子開始一步一步往後退,完全不敢吭聲。
「小皇表哥叫冷哥哥跟他過招,可冷哥哥為了保護我分不開身,不能答應小皇表哥,二皇表哥才生氣推他的,全都是我和冷哥哥的錯,千萬別怪小皇表哥和二皇表哥呀!」柳香凝情急地拉住一位夫人的袖子,拼命地為他倆求情。
「你們怎麼這麼霸道呀!人家貼身護衛保護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們居然為了這種事推人家?我一定要將這件事稟告皇太後,請她老人家告訴皇上!」一位夫人听了立刻氣得拉了二皇子的手就往寢宮的方向走。
「不要啊!」二皇子一听要見皇太後,立刻嚇得哭了。
「我們以後不敢了啦,求求您別告訴皇女乃女乃……」小皇子一把抱住那位夫人的手,死命哀求。
「不行!我們以前就是這樣縱容你們,你們才會得不到教訓!要是以前我們就稟告皇太後,你們倆現在還敢欺負香凝嗎……」現場只听見皇子們的抽噎聲和夫人們嚴厲的譴責聲此起彼落,方才盛氣凌人的兩名皇子現在卻像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外帶落了水,滿臉眼淚,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這樣的轉變,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冷拓影看向柳香凝,只見她靜靜地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子襯著仍然閃著淚光的眸子,一副我見猶憐的嬌柔模樣。
看到她眸中殘留的淚霧,冷拓影心頭微沉,自責保護不周讓她飽受驚嚇。
突然,柳香凝的一個小小動作吸引了他的目光。
柳香凝像在裙擺上發現了什麼,突然笑了,笑得甜美燦爛,而後彎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將那件東西放在粉女敕的掌心上。
那……是一條色彩翠綠的大毛蟲啊!冷拓影驚愕地看著她笑著對那只蟲低語了些什麼,而後輕柔地將它放在道旁的花叢間,拂了拂裙擺站起身,眼睫上的淚珠依然,臉上飽受驚嚇的蒼白依然,她就像不曾動過一般地站在那兒。
日光晴朗,鳥鳴輕啼,要不是這一切都鮮明得讓他無法錯覺,他真會認為方才是他眼花看錯了。冷拓影盯著她嬌小的背影,心頭難得地因錯愕而紛雜。
仿佛意識到有人看她,柳香凝突然回頭,正好迎上冷拓影那雙深邃的眸子,沒預料到這一幕的她有片刻愕然,然而她只是甜甜一笑,然後緩緩朝他走近。「冷哥哥你不會生皇表哥他們的氣吧?」
冷拓影搖頭,此時血緣被揭的事已不重要,他現在只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孩子。銳利的眸光在她臉上梭巡,想找出一點慌張失措的蛛絲馬跡,卻是什麼也沒發現。
「香凝,過來一下。」此時,一位夫人喊。
「好的。」柳香凝柔柔應道,然後對冷拓影說道︰「我先過去一下。」她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朝他嫣然一笑。「別跟人家說喲!」
冷拓影一愣。
「你都看見了,我知道。」柳香凝笑得更加燦爛,不同的是向來柔美無瑕的表情中多了抹慧黠調皮的神色。「不可以說喲!」還嬌笑地對他眨了眨眼楮,然後才轉身朝夫人和皇子的方向走去。
那抹神色,就如同初次見到她時的震撼般,深據腦海,難以忘懷。因為,這個「她」與他亦是初次相見,相處了兩個月,他從不曾發覺,她還有這一面。
後來,非但皇上和皇太後也加入了極力責罵皇子的行列,就連被罵得極慘的兩位皇子也因柳香凝的求情而感激涕零,自此對她愛護有加,不曾再有什麼欺負的事情發生。
不遠處有抹黑影晃動,冷拓影斂回心神盯望,發現只是枝葉被風吹動,緊繃的身軀才又放松。
一直到事後回想,他才驚覺她的聰明。她此舉非但擄獲了眾人的好感,使得愛作弄人的皇子改變了惡習,更重要的,她完全隱瞞了這場混亂的主因——他的混雜血統,自始至終,再沒有人提過此事。
更甚而,她當初被蟲嚇得哭喊的樣子,也是為了阻斷皇子們更傷人的話而假裝出來的。那時她才八歲,就已聰明伶俐至此。
抬頭望了望月色,冷拓影才發覺已在屋檐上站了大半夜,那扇他所守護的門窗,早已熄了燈火,一片黑暗,看不到里頭。
如她,教人難以捉模——
不。她不是黑暗,黑暗這個詞會褻瀆了她,她像個澄澈的晶石,讓人看得透徹,卻是教人難以捉模。
就像她幫著莫將軍拒絕了自己的婚事這件事,這麼陷自己于被人攻訐的地位,又有什麼好處?還有方才的……
冷拓影用力甩頭,強迫自己封閉了所有心思。
多想又有何用?黑暗的影子想去看透晶石,卻是只能拓出晶石的影,什麼也捉不著。
身子一躍,月光籠罩的屋檐上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