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玫瑰本來就是為你買的,雖然有些枯萎了,但我仍舊決定把它們送到你家。那天你對它們視而不見,今天,終于可以看到了吧?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這純粹只是一份禮物而已。」
默默念著卡片上他留下的話語,海倫不禁黯然神傷。
天翔失蹤了,卻送來這份禮物,擱置她台北的家中。
這份禮物,是訣別的禮物。
親手將即將枯萎的玫瑰插入瓶中,一片葉子從花枝間掉出來,落在地板上。
葉子上竟然有字?
哦,不,不是葉子,定楮一看,竟發現那不過是剪成圓葉狀的紙簽,深綠的顏色,雜在花枝間,足以以假亂真。
「海倫,我們結婚吧!」紙簽上如此寫著。
一顆淚珠忍不住輕輕從海倫眼角滑下。玫瑰枯萎了,他的求婚也過期了吧?
他好狠,明明知道她看了會難過,仍送來花束,揭穿殘酷的秘密……可這一切不能怪他,只怪她自己長久以來對他的痴情視而不見。
得到這樣浪漫的紙簽,是她從小的夢想。記得那年有一出熱門的港劇,男主角便利用此絕招追回了即將離開的女主角,她當時感動不已,發誓如果有人也如此待她,她會立刻嫁給他。
天翔怎麼會知道她的夢想?這個秘密她深藏在心中,不曾對任何人透露,難道他與她心有靈犀?
推開身旁的落地長窗,讓夜風吹進屋子,將那葉下的紙簽全數吹起來,紛紛揚揚,仿佛在觀賞一場花辦雨。
雖然身處深秋,卻彷佛來到了濕潤的春天。她憶起三年前與他初識的時候,也是春天吧?她記得,那陣子時時下雨,她也時時生病。
有一天,她因為發燒昏迷沒有去上班︰心焦的他打來電話得不到響應,便匆匆趕來,砸開了她家的門……
她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了,看見他在廚房里為她煮粥,手上纏著繃帶。原來,為了砸開她家大門,他把自己的手撞破了。
她一陣心疼,從背後抱住了他,嘴唇自然而然地貼到了他的頸上。他猶豫了不到一秒鐘,便轉身回吻她,霎時,她被巨大的溫暖包裹住。
為了不讓他再受傷,她默默把大門的鑰匙塞進他的口袋里,他看見了,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會心一笑。
她知道他不會胡亂使用那把鑰匙,果然,他只在她傷心的時候出現。寂寞的黑夜里,听見那熟悉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她的一顆心便會安定下來。
但她從不向他索取承諾,甚至刻意避開長相廝守的話題,而他似乎也了解她的心意,從不以她的男友自居。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不知為何,每次纏綿之後,他在黎明時分知趣地離開,她就會想到這首詩。
難道他們的愛情,便像這首詩描述的一樣,萬般皆非,轉頭成空嗎?
他這一去,真的不打算再復返了,連道別也省了,仿佛音樂忽然停止,小說寫到一半,殘忍地不給她句點。
離家幾日,屋子里布滿了灰,海倫頹喪地彎下腰,默默打掃。
叮咚……叮咚……
這時,卻听到門鈴在叮叮作響。
誰?會是天翔回來了嗎?
海倫按捺不住驚喜,急忙跑過去拉開門,笑容卻在臉上凝固。
「喂!」外面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惡狠狠地瞪著她,「天翔哥哥失蹤了,你不著急嗎?不打算去找他嗎?」
她記得這個女孩子,就是天翔收留的那個來路不明、自稱是她堂妹的小鬼!
對方有一張酷似她少時的臉,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令她驚愕得仿佛在照一面跨越時空的鏡子,但一向懂得掩飾情緒的她,當時沒有流露出心中的激動。
若非她明確知道自己沒有叔伯,或許真會承認對方是她的堂妹。
「喂,你啞巴了啊,我問你話,為什麼不回答?」小鬼好沒禮貌,吵吵嚷嚷的。
「我為什麼要去找他?」海倫故作冷漠地問,「非親非故的,我有什麼義務去找他?再說,他那麼大的一個人,應該懂得照顧自己,我還要忙著結婚的事,沒有空!」
「他如果出了意外呢?比如遇上飛機失事、車禍或者劫匪綁架……」
「如果真的出了事,警察局會打電話告訴我們的,不用著急。」
「你——」那小鬼氣惱,「你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結婚?」
「當然了。」她狠心地點頭。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小鬼揚起一掌,清脆地打在她臉上,把她打得頓時眼冒金星。
「你打我?」海倫捂著臉頰怔愣了半晌,只覺得不可思議,「小鬼,你為什麼打我?」
「我恨你!恨死你了!」那小鬼反倒哇哇大哭,跺著雙足直叫。
「恨我?」她與她無怨無仇,簡直莫名其妙!
「我不要變成你這個樣子,我不要失去天翔哥哥……」小鬼泣不成聲,坐倒在沙發上。
「嗄?」海倫越發訝異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哭了半晌,小鬼吸著鼻子,抬起一雙淚眼問。
「據說是我的堂妹。」海倫好笑地回答。
「你不記得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她焦急到快抓狂。
「記得什麼?」
「你……」仿佛受了巨大的打擊,小鬼的身子頓時軟如爛泥,靠在沙發上怎麼也坐不直,「你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在跟我裝傻……真的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嗎?」
「我知道呀,天翔跟我說過,你叫艾星星。」這個可愛的名宇,真讓她忍俊不禁。
「我叫艾紫!艾紫!」那小鬼卻猛地跳起來,對著她怒吼。「艾紫?」她有些吃驚,「原來你跟我同名同姓呀,怪不得會冒充我堂妹!」
「天啊——」她長嘆一口氣,「我要怎麼說你才明白呢?這個艾紫,就是你那個艾紫,懂不懂?」
「一樣的名字?我懂呀。」
「笨蛋,我就是你!」她終于用驚天動地的喊聲道出答案。
「呃?」海倫卻一臉懵懂。
「我就是十八歲的你,穿越時空來看你,這下懂了吧?」艾紫緊緊地抓住她的肩,大力搖晃。
「你在說什麼呀?漫畫書看多了吧?」海倫忍不住仰天大笑。
「我說真的,你卻笑?」隻果臉氣得變形。
「小妹妹,你自己異想天開也就罷了,別以為可以把我拖下水!」海倫搖了搖頭,「冰箱里有一些柳橙汁,你要不要喝?喝完了就回家吧,不要在這里說神話故事了,姊姊我還有東西要收拾。」
她重新彎子,擦拭茶幾。
「你不相信?」艾紫卻不輕易放棄說服她,「我們上都有一塊蝴蝶狀的胎記;幼兒園的時候經常被男孩子欺負,為了反抗,把毛毛蟲放進了他們的帽子里;國小的時候因為崇拜數學老師,寫了一封情書給他;十八歲那年認識了亦磊……
「一九九四年看過一出港劇,劇中男主角送給女主角寫有求愛紙簽的黃玫瑰,紙簽隨風飛起來的時候,女主角終于原諒他犯下的過錯,投入他的懷里。因為太感動于這一幕,你立志要嫁給送同樣玫瑰花的男子,記得嗎?」
「你怎麼知道?」海倫不覺一怔,隨即莞爾,「是天翔告訴你的吧?」
「這些事情你對他說過嗎?」她站著俯視她。
「我……」遲疑片刻,「也許酒醉的時候說過,但不記得了。」
「要不要我詳細描述一下追亦磊時的情景,我想,你不會對天翔哥哥提起這些吧?」
一時間無言以對,卻怎麼也無法相信這小鬼的胡說八道,怔愣之中,忽然有一道強烈的白光從那小鬼頸間射出來,逼得她-上眼楮。
她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光,不料,那光居然瞬間幻變為一條亮帶,架成了一道霓虹的橋。
蒙-中,她似乎看到有閃閃發亮的螢火蟲從這橋上飛過,直撲進她的腦子。
「啊——」腦子像被萬蟻嚼噬,頓時疼痛不已,海倫忍不住大叫一聲,捂著頭在地上打滾。
「怎麼了?你怎麼了?」艾紫萬般焦急,上前來扶她。
她正痛苦萬分,突然似吹來一陣清涼的風,身心舒緩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世界在霎時之間恢復了寧靜。
「你到底怎麼了?」看她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艾紫越發擔心。
海倫卻異常沉默,豆大的淚珠順著她臉龐滾落下來,抓住艾紫的手,顫顫巍巍的。
剛才在光亮中,往事一幕幕從她眼前滑過,從意大利的小鎮中與天翔的分離,到他們最初的相遇,甚至再往前,目睹那一場改變她人生的抓奸戲碼……像電影一股,亦幻亦真,光怪陸離。
「我想起來了。」她低聲說。
「想起什麼?」艾紫迷惑。
「所有的事。」
「你曾經穿越時空的事?」艾紫恍然大悟,萬分欣喜。
「恩,」海倫點點頭,望著曾經的自己,那張可愛的容顏讓她淚如雨下,「小鬼,我可以模模你的臉嗎?」
「當然可以啦。」她抓起她的手,不,應該說是抓起自己的手,擱在自己的臉上。
「小鬼,你好可愛……」那張臉,清新似早晨的薔薇,水份充足,顏色紅潤,不象她現在這般蒼白憔悴、冷若冰霜。
曾經的她,就是這樣的嗎?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有著極大熱情,永往直前,不像現在,只懂得退縮和掩飾。
曾經,她已經完全遺忘了過去的自己,可此時此刻,過去的一切又回來了,不是那些傷心難堪的往事,而是那些快樂明亮的回憶,帶給她希翼的翅膀。
「你怎麼會忘了這段奇遇呢?」艾紫好奇地問。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撫了撫額頭,「為何失去了這一段記憶,我真的不記得了。」
抬起眸,海倫凝望著那小鬼的脖間。
「剛才,是什麼東西在發光?」
「哦,可能是這個。」艾紫從衣領中拉出一條項鏈,墜子像顆瑩潤的星,「它有個很好听的名字,叫‘危情幸運星’哦!」
危情幸運星?在愛情危機的時候出手,救一切于無形?
「你答應我,為了我將來的幸福,一定要嫁給天翔哥哥。」艾紫緊緊抓住她,半威脅半乞求的語氣,「他是我選定的人,你不可以擅自更改哦!否則,哼,我就讓你遭殃!」
「讓我遭殃?」海倫覺得好笑。
「對呀,我馬上……」她眼楮一轉,「馬上毀掉自己的容貌,哼,讓你變成一個丑八怪!」
「哈哈哈——」多年來不曾听聞的爽朗笑聲,終于從自己嘴里發了出來,一顆心如釋重負,輕松恰然。
危情幸運星?呵,好美的項鏈,好恰當的名字。它恢復了她的記憶,讓她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也似乎恢復了她的勇氣。
有了勇氣,就可以拯救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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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翔其實哪兒也沒有去,就待在台北父母的家中。
仿佛受了傷要找個地方安靜地治療,他整天待在二樓的臥室里,睡醒了便吃,吃飽了便睡,不去想第三件事情。
他知道父母對他十分擔憂,不能理解為何一向發奮圖強的兒子忽然變得如此頹廢,他雖然不想讓父母操心,但暫時也只能如此。
暫時,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周身無力,只想順著深淵的邊緣滑下去,滑到最幽暗的水底。
母親每天都親手端來飯菜,站在床邊憂心忡忡地望著他,然後嘆息一聲,掩門離去。
今天也是如此。但今天,他有種預感,母親肯定會說些什麼,不會就此默默不作聲地離開。
「兒子,」果然,齊太太開口了,「你的生日快到了,今年想怎麼過?」
「往年怎麼過,今年就怎麼過。」他簡短地答。
「呃……還記得你小時候的幾個朋友嗎?她們都說要來為你慶祝生日呢……」齊太太一邊支支吾吾,一邊察顏觀色。
「哪些朋友?」齊天翔懶懶地問。
「李伯伯、張伯伯、蘇伯伯……」
「他們那麼老,應該是爸爸的朋友吧?」
「我說的是他們的女兒。」齊太太笑。
「哦,」齊天翔馬上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想讓我跟她們相親吧?」
「不不不,相親這麼俗氣老套的事,媽媽哪會讓你去做?」齊太太狡辯,「只是想藉你生日的機會跟她們見見面,听說你最近失戀了,如果在她們之中看到合意的女孩子——」
「好了,」揮揮手,他打斷母親的話,「別說了,我懂了。」
「兒子,你生氣了?」齊太太萬分緊張。
「照你的意思請她們來好了。」齊天翔把筷子一扔,重新回到床上,繼續閉目養神。
「你……同意了?」如此爽快,倒讓當媽的有些不敢置信。
「我一向很听話,將來也會听話。」失去了心愛的女孩子,娶誰都一樣,只要母親喜歡就行了。
「那我馬上打電話給她們,請她們來參加你的生曰派對!」齊太太頓時喜出望外。
「一切照媽媽你的意思辦吧,我沒意見。」他用被于蓋住耳朵。
「好好好,媽不打擾你休息了,」齊太太收拾餐盤,連忙撤退,臨到門口,似想起了什麼,又回頭道︰「對了,我為你請了一個新的女佣人,她下午就會來上班……」
「知道了,我會對她客氣的。」齊天翔回答。
听到這樣的答復,齊太太這才放了心,轉身離開。
這些日子,佣人走了一個又一個,離開的原因只有一個——嫌這位大少爺太難伺候。
比如,他吃飯的時候會忽然無故大發脾氣,將筷子扔到地上,害佣人們以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比如,他成天賴著不起床,害佣人們無法更換床單;比如,他從不願見窗外的陽光,害得佣人們無法清洗窗簾……太多古怪的脾性,使一干人心驚膽戰,紛紛從齊家撤退,另謀出路,並廣布流言,使得業界資深人士亦不敢前來齊家應征。
她萬般無奈,只得付出兩倍的薪水,托人請來一位入行不久的新手,否則久不打掃的齊公子臥室,真的快淪為豬窩了。
下午三點,新來的女佣準時到達。推開門,便看到一張笑容明亮的臉,像染綠枝芽的春天,讓齊太太頓生好感。
「小姐貴姓?」她禮貌地問。
「敝姓艾,」對方甜甜地回答,「夫人您叫我海倫就可以了。」
咦?英文名?現在女佣竟如此洋派,也起英文名了!
齊太太打量對方,發現這女佣並無半分土氣,舉手投足倒似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家閨秀一般,爽朗優雅。
「艾小姐,我請你來是想讓你照顧我兒子的飲食起居……」她猶豫地說,「不知介紹人林太太跟你提過沒有?我這個兒子最近失戀了,情緒有點低落,所以比較難伺候……」
「放心吧,您付了那麼高的薪水,再難伺候的人我都不會介意的。」她笑著回答,「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
「你說,你盡管說。」齊太太連忙答應。
「我這個人比較直率,倘若有得罪令公子的地方,也請您海涵。」
「只要能收拾好他那個豬窩,哪怕打他一頓,我這個當媽的都心甘情願。」齊太太當下表態。
「好,有夫人您這一句話,我就放心了。」海倫立刻邁上樓去,「我現在就開哈收拾房間。」
「呃……」齊太太剛想喚住她,因為考慮到兒子也許在午睡,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知為何,她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女孩子或許能制服得了她那不听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