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征拉著少女進了主屋,立刻松了手。
少女輕盈地跟隨在他身後,關上了房門,體貼的端過茶水,柔聲喚道︰「王爺,喝杯茶吧!」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
她打了個寒顫,放下茶杯,乖乖站好。
「坐那邊去。」他抬手指向角落的板凳。
少女小步跑過去坐下。
「幾案上有幾本書,你隨便拿一本,念給本王听。」
少女拿了最上面的那本書,翻了兩頁,「啊,王爺,這本是《道德經》……」
李文征語氣平平的道︰「念。」
少女扁扁嘴,幾乎要哭出來。
她是誰?她是京城最紅的官妓柳翩翩。
穿梭于王公貴族之間,眸光流轉,便有無數人物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幾乎不涉足風月場所的康王爺,今天忽然派人邀她入府,柳翩翩真是又驚又喜,以為網到一條大魚,精心打扮了整整一個下午。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道進了寢屋,他就突然不理她了。
她的目光如怨如訴,李文征卻是連正眼都不看她,她無奈,只好翻開《道德經》,委委屈屈的念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一邊念一邊氣憤不已。她做錯了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做啊!為什麼王爺突然就不理她了呢?!
才念了三頁,她已昏昏欲睡,勉強抬起眼皮,看了看李文征,頓時氣得差點吐血。
他躺在床上,在她的念經聲中,睡著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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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征最近累得精神不濟,一覺睡到清晨,直到迎淳在外面催促他上朝了,這才醒過來。
睜眼時想起屋子里還有一個女人,揮揮手,命人把柳翩翩送回去。
今天上朝講了什麼,他自己都記不得了,心里只在想,昨夜招了柳翩翩進府,沈懷璧那邊是不是知道。
不知道,就說明她沒有派人監視他。
知道了,一切便不容她再狡辯。
退朝後就去了大理寺三堂會審,審了一天的案,又到晚上才回府。
走上七級的白玉台階,腳步停住,習慣性的看看左右。
咦,今天怎麼沒有沈府的奴僕站在門邊?
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最後盯住門衛的臉。
門衛打了個寒顫,戰戰兢兢開口道︰「王爺,沈府今天沒派人過來……」
李文征的臉色頓時一沉。
「本王問你話了嗎?好大的膽子!」
門衛嚇得立刻跪到地上,「小人知錯了,知錯了!」心里欲哭無淚。那樣盯著他看,不就是想讓他說話嗎?
李文征沉著臉跨進王府大門。
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沒吃到新鮮美味的點心,也沒收到紙鶴書信。
第二天也沒收到。
第三天還是沒收到。
他的臉上烏雲翻滾。她果然知道了,她竟然派人監視他!
康王府的下人們這三天叫苦連天。他們在府里伺候十幾二十年,王爺的脾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高深莫測過。
王府後院養了一對白鶴,王爺原本極喜歡它們的,昨天不知怎麼了,突然命令人把它們打包丟出府去。
可憐那一對仙風道骨的白鶴,被丟出去的時候,叫得比鴨子還淒厲。
晚上進府的時候,李文征走上台階,門衛們按照慣例過來行禮,他看了他們幾眼,忽然臉色一沉,命令管家把他們全部趕出府去,調換新人。
原因是──個個長得凶神惡煞,也不知嚇跑多少人,難怪最近沒人敢接近王府大門。
除了王府氣氛緊張外,這幾天大理寺里三堂會審,他負責監審犯人,一提出質疑,凡是答得慢點的,直接拉出去打板子,打得犯人們看到康王的臉就發抖。
協同審案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都縮在旁邊,不敢多說話。康王爺這幾天怎麼了?簡直是殺氣騰騰啊!
到了第四天夜晚,李文征回到王府,終于在門口收到沈府的禮盒。
今天的盒子比之前那些要大得多,重量似乎也比之前重得多。他的手指在蝴蝶結緞帶上模了又模,終于忍不住,走過前庭走道就拆開了。
咦,沒有點心,只有一本書,一張紙鶴。
難怪這麼重。
盒子里的那本書也是奇怪,只用藍色書皮包起來,封面上居然沒有寫書名。李文征伸手翻開首頁。唔,原來書名寫在內頁了。
看清內頁的一行大字,他眨了眨眼楮,又伸手揉了揉眼楮。
沒看錯,真的沒看錯!
氣得他肝火上升,怒上心頭,一口瘀氣堵在胸口,悶得差點吐血。
內頁端端正正寫著──花柳病癥狀與醫治藥方大全他硬生生忍住滿月復怒氣,往後翻了翻。
真是……內容很完整的一本書!
他咬牙,把書丟回禮盒里,又抓起紙鶴,拆開。
他倒要看看她怎麼解釋。
熟悉的字跡在彩紙上歪斜躺成兩大排,字的後面則是一串奇怪的符號,他雖然看不懂,卻也猜到是用于表達強烈情緒的。
彩紙上寫著──濫交是危險的!!!
召妓是可恥的!!!迎淳跟在主子身後,差點被他的反應嚇死。
自從拆開那個禮盒,王爺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他自小跟著王爺,今天第一次見識到,向來沉穩從容的王爺原來也有咬牙切齒、兩眼噴火,被氣得七竅生煙的時候。
李文征氣得眉膀發抖,在庭院吹了半天冷風,忽然一聲冷笑,「她倒是有臉責怪起我來了!迎淳,去看看沈府的奴僕走了沒有?沒走遠的話,把人帶回來!」
一會後,沈府奴僕膽戰心驚,給李文征請了個安,不知道他把自己叫回來做什麼。
李文征抬了抬手,王府下人抱過來一個頗大的木箱,丟在沈府奴僕的面前。
「把這些帶回去,還給你家小姐!」
沈府奴僕一听就覺得大事不妙,急忙往里面看了幾眼。
天啊!果然都是小姐以前送過來的禮盒,全都堆在這兒哪!
他大驚,急忙跪下不停地磕頭,「王爺、王爺!不知道奴才做錯了什麼,惹得王爺生氣,但一切與我們家小姐無關啊!」
李文征冷冷道︰「你能做錯什麼?起來,把東西帶回去,順便問問你家小姐,每天花多少錢雇人監看我的行蹤,本王與你家小姐毫無瓜葛,這筆錢她以後不必再付了!」
沈府奴僕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結結巴巴的說︰「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更何況,這些禮物是小姐送王爺的,小人就這樣拿回去,只怕不太好,不如王爺您親自……」
沒說完就被李文征截斷他的話。
「就這樣拿回去,讓你家小姐很沒體面是不是?好,那我找個身份夠的人來,把東西退回沈府去!」
他轉過來對迎淳喝道︰「你去靜南侯府,把小侯爺找來,就說本王有事,勞煩他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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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
方小侯滿臉晦氣,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沈相府。
當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他好端端的在家里睡覺,結果被人從被窩里拖出來,接下這個棘手的差使。
去,得罪沈丞相。
不去,得罪康王爺。
唉,可憐他成了塊夾心餅!
沈丞相滿臉笑容的迎上來,「稀客稀客,今天是什麼好日子,讓小侯爺大駕光臨?」
方小侯有氣無力的伸手,指向隨身小廝抱著的木箱,「本侯今日是替人辦事,送還沈小姐的禮物來了。」
沈丞相的臉色一變,「是康王爺的意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方小侯嘆氣,「具體原因,還是請沈小姐出來了解吧!」
沈丞相命人馬上去把女兒請出來。
了解事情始末,沈懷璧被打擊得是幾乎傻掉。
方小侯道︰「沈小姐,前因後果大致是這樣。說句實話,被人監視起居行動……咳咳,沒有男人受得了的,更何況是康王爺那樣心高氣傲的人。」
沈丞相滿心懷疑不信。「女兒……你真的雇人去監視康王爺?」
她捂著臉,聲音悶悶的說︰「爹,你難道忘了,自從你下了三道命令之後,女兒連買彩紙都要經過管家的手,哪里有機會去雇人啊!」
沈丞相點點頭,隨即憤然,用力一拍座椅扶手,「就是!我就知道,我們沈家的女兒怎麼可能差人去監視男人!我明白了!想必是康王存心拒絕璧兒好意,隨便找了個借口。」
他的臉色倏地一沉,冷冷對方小侯道︰「其實康王爺何必如此。勞煩小侯爺回去跟王爺說一聲,如果他不願和小女有任何關聯,沈家也不敢攀康王的高枝,既然小女的禮物被退回,今後沈府和康王府再無瓜葛。」說完,看也不看方小侯一眼,直接端茶送客,拂袖進了內廳。
方小侯傻在原地,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堂堂一個小侯爺,居然被人下逐客令了!
廳堂屏風後一陣亂響,側耳偷听的沈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從屏風後面撲出來,抱住女兒大哭。
「我苦命的女兒啊!你怎麼總是遇人不淑,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心里好受啊!」
沈懷璧扯扯嘴角,「沒關系,無論做什麼,我總是萬事不順,想要的從來得不到,習慣了。」
沈夫人哭得更大聲了,眼淚橫流,「苦命的女兒啊!娘親對不起你啊!」
方小侯這時還沒走,站在廳堂上,干笑幾聲,「沈小姐請不要過于傷心,那個……五步之內,必有芳草。哈哈,在下告辭了。」
沒人理他。
他模模鼻子,抬腿走人。
沈懷璧揉了揉發紅的眼眶,揚高聲音說︰「侯爺請留步,小女子還有一事請求。」
方小侯只好又走回來,「沈小姐請講。」
她悶悶地開口道︰「我確實沒有雇人監視他,他的情況,是我每天爬到樹上,留意他出府進府的時候看到的,不過……也難怪他會有誤會。」
她吩咐小環去大槐樹上的鳥窩取東西,自己則跑回閨房,取出一張彩紙,飛快地提筆寫完,折成一只紙鶴。
把小環取來的東西和紙鶴放在一起,用禮盒包好,又系好漂亮的緞帶。
方小侯吃驚地問︰「這是?」
「最後一次送給他的禮物。」她啞著聲音說︰「麻煩侯爺幫忙交給他,如果他不收,就丟掉好了,沒關系的。」
她吸了吸鼻子。現在還不能哭,如果在小侯爺面前哭,那就太丟臉了。
方小侯同情地看看她。紅通通的鼻子,紅通通的眼楮。
唉,情這一字折磨人,就連這個肥妞,現在看起來也好可憐。
他的心一軟,拍著胸膛保證,「沈小姐你放心,本侯必定不負所托,說服康王爺收下禮盒。」
「那就有勞了。」沈懷璧對他行了個禮,目送他出門。
站在廳堂處,眼看他提著禮盒,背影越走越遠,明明是陽光普照太好天氣,她的心情卻是一片淒淒慘慘戚戚。
觸景傷情,曾經熟讀的一首闕詞滑過心頭,她幽幽念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聲音傳到方小侯耳朵里,堂堂侯爺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媽呀,什麼叫做情場失意,文場得意,他總算是見識到了。
沈千金在失戀的打擊之下,張口就是一闕絕妙好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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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征坐在書房里,听著方小侯的回報。
「沈小姐說,她沒有雇人監視王爺。」
他不置可否。
方小侯又道︰「沈小姐說,你的情況,是她每天坐在樹上,留意你出府進府的時候看到的。」
李文征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皮略抬,目光掃了他一圈,視線落在他手里提著的禮盒上。
方小侯立刻把禮盒推到他手邊,「這個,是沈小姐最後一次送給你的禮物。王爺,沈小姐畢竟是相府千金,又是一片痴心,你就收了這──」
話沒說完,李文征伸手接過。
方小侯傻掉了。回王府的路上,他準備了滿月復的說詞,打算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王爺收下禮物,沒想到話題剛剛起了個頭,王爺就被說服了?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李文征又瞥了他一眼,他終于反應過來,干咳兩聲,「王爺沒事了吧?沒事的話我就告退了。」
李文征透過窗欞往外看,確定方小侯走遠了,附近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他才動手拆禮盒上的緞帶。
放在左邊的是一只紙鶴,放在右邊的是一個細長圓筒形的奇怪物品。
他拿起那個奇怪圓筒,大約一尺半長度,上細下粗,兩端各瓖了一塊透明琉璃。
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領。他又拈起紙鶴,拆開。
這次上面沒有寫字,畫了兩幅小小的圖。
第一幅畫的是清晨,啟明星升起東方,一個胖胖的女圭女圭坐在大樹頂上,手里抓著一只圓筒,向西邊遙望,那里一個男子正走出大門。
第二幅圖畫的是夜晚,月亮從西邊升起,還是那個胖胖的女孩坐在大樹頂上,手里抓著一只圓筒,向西方遙望,西方的大門前,一個男子正走進門。
李文征沉思了半晌,再次拿起那只奇怪的圓筒,學著圖像中女子的姿勢,將圓筒湊近眼前,往窗外望去。
遠處的圍牆倏地拉近,仿佛被移動到眼前。
他吃了一驚,放下圓筒,卻見圍牆好端端的立在二十丈之外。
他又試了幾次,恍然明白,這圓筒可以清晰望見遠處的景象。
他又低下頭,去看彩紙上的圖畫。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在窗前坐了許久,李文征把紙鶴按原樣折好,與望遠鏡一起放回禮盒,站起身,打開博古架暗格,把禮盒放了進去。
原本被各種顏色精致禮盒塞得滿滿的暗格,現在變得空蕩蕩的,只有淡淡糕點芳香,還縈繞在書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