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山里下了場好大的雨。
幽暗樹林里,一抹縴瘦的藏青色麗影佇立在一棵粗壯的老樹旁,身後背著偌大的竹簍子,里頭放滿奇珍異草,她右手扶著樹身,仰首從樹葉縫隙間,望著那片布滿雨雲的灰蒙色天空。
這是二月春下的第一埸雨,來得如此突然,也讓人感到些許不平靜,雨勢滂沱得如同洪水般,亟欲將這片天地沖淨,她甚至要以為,終南山里有什麼地方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然而如此的念頭只在剎那間閃過,她很快的不再憂慮山中發生何事,而是擔心這埸雨何時能停,擔憂雨下得太大會把杏林里的杏花全打落,也怕那一窩等她回去的獸們會餓得兩眼昏花,她替她們采回的果子還放在竹簍里呢。
淡淡的嘆息自袁芷漪唇邊逸出,才在苦惱這埸雨之際,她垂在身側的手背便感覺到有股溫柔的舌忝拭感柔柔撫過,體貼地為她分憂。
她垂首,就見隨她出林采藥的棕獅正伸舌舌忝著她的手,它口中發出的聲音並非恐怖咆吼,而是寵物般的乖順低吟。
看著獅子,她蹲,用袖子擦拭它因淋雨而潮濕的毛,「再等等吧,或許雨很快就停了。」
說完,她順手將棕獅往懷里抱,一人一獅可憐兮兮的候在樹下,望著天瞪得兩眼發酸。
幾刻鐘過去,那頭獅子早已懶洋洋地伏在她腳邊,看似要沉沉睡去,可轉瞬間,那原本要眯起的獅眸竟睜開,它起身,動著鼻子像是嗅到什麼味道。
「怎麼了?」袁芷漪不解地看著它,還要再問時,獅于卻已奔出大樹下。
驚見它如此,袁芷漪隨後也沖入雨幕中,雨水打得她頭發與衣物緊黏在身上,可她還是緊跟在獅後,直到她循著獅子的腳印以及吼聲來到一條漲水的溪前,遠遠地便見棕獅朝溪邊一顆生滿青苔的大石怒咆著。
袁芷漪隨即趕到獅子身旁,待她看清大石後有些什麼後卻愣住了。
那躺在溪邊的是名年輕男子,他穿著殘破征甲,渾身上下皆是傷,尤以右肩上那泛著鮮血的傷口最讓人觸目驚心,還有股濃重的血腥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
她瞅著他,目光流連在男子略顯蒼白的容顏上,他五官深邃、面貌清秀,雖是合著眼,可她總覺得這人眼楮睜開後,應該會有更吸引人的神采。
這是她生平第二回在這山里見到人,且還是個年輕男子,至于第一回,便是將她自瘟疫肆虐的村莊救回杏林,並教導她醫術的老爺爺,可老爺爺在她八歲時病故,至此之後她就守在杏林里從未離開,就算出林也是在這溪谷附近采藥草,此地隱密,沒有人會來到此,可她萬萬沒想到今天卻踫見了外人。
才在端詳男子的容貌,身旁棕獅再度發出低吼,似想把這男子當成入侵山林的不速之客給一口咬死,袁芷漪見狀,趕緊出聲。
「不行。」
獅子停下了吼聲,昂首凝視著她。
「他不行。」她的語氣和眼神透著堅毅,逼得棕獅乖乖退後。
她盯著棕獅退到身後幾步的距離,再回首看向躺在水邊的男子,卻意外發現他已睜開雙眼,與她相視。
忽見他睜眼,袁芷漪嚇了一跳,可待她再瞧仔細,只見男子的目光渙散、神情恍惚,然而他的烏瞳里卻倒映著她的身影。
她情不自禁地沉迷于他的深邃兩眼中,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瞧著她。
好似她在他的眼里……舉世無雙。
「神仙姊姊,你是來救我的嗎……」
被人這麼喚,袁芷漪隨即蹙眉,覺得自己似乎踫見個怪人。
喊她神仙姊姊?她年紀是否比他大還不知道呢。
男子嘴角揚笑,似將睡下地閉起雙目,袁芷漪蹲湊近他,瞧他眼皮還顫動著,她干脆伸手為他撫過眼瞼,希望他好好休息。
替他撫過眼皮後,男子當真安穩的睡著,而她的縴掌仍貼在他頰邊、柔撫他的五官,袁芷漪瞅著他,不禁自問——
救?不救?
他看起來像個快死的人,而她從未救過人,說不定她救不活。
不如就把他放在這兒吧,說不定他可以安然死在以為自己見到神仙的美夢里,但前提是,在他死前,這一身血腥味不要引來山中野獸將他分食才好。
認為自己這設想不錯,袁芷漪起身,招來身後獅子便離開溪旁。
然而,她才走離溪邊不過數步,卻停下了。
倘若……她救得活呢?
一絲弦音在她心頭揚起,她徐徐回首,望著男子蒼白的容顏。
她若救活了,他會不會用那像看舉世無雙之物的眸光看著她,直到地老天荒?
大雨沖刷山林的嘩啦聲響在耳邊,她又看著他好些會兒,最後才上前拖住男子腋窩將他拖上岸,而後抓起他的手臂扛上肩,扶他趴臥在獅背上。
于是,這趟歸途再也不是一人一獅,朦朧雨幕里,隱約可見一抹瘦小的姑娘身影隨著身旁的獅子拔腿狂奔,而獅背上還馱著個快死的年輕征夫。
回到杏林小屋時雨已停,那些在屋前空地玩泥巴的獸們見她回來,本想興奮的撲上去撒嬌,可當它們見到獅背上馱著的人影時,它們又驚慌地躲在一塊,唯有背上坐著白兔的大虎不為所動,看著袁芷漪和獅子沖進屋內。
甫進屋,袁芷漪迅速將男子自獅背上抱起、放上床榻,跟著她又挽起衣袖、跨上男子腰身,絲毫不顧禮教的將他那身殘甲及破衣剝除,隨著男子蔽體衣物除盡,那精壯碩實的上半身也顯露而出。
頭一回見到年輕男子的胸膛,袁芷漪的動作忽地頓住。
她微側腦袋,瞅著他的身體,縴指難以自制地滑向他的下顎、喉結,再順著他的鎖骨爬上他的右肩,倏地,一道偌大血口映入她的雙目直襲腦海,才震醒了她。
驚覺自己的舉動曖昧,袁芷漪不禁懊惱的斥責自己幾句,趕忙下床取清水以及醫藥物品,再回到床前時,她逼著自己聚精會神醫治他的傷。
屋外陰雲不見,天空放晴,幾個時辰過後,日漸西沉。
好不容易將男子肩上刀傷縫好,其余創傷也做了醫治,從未如此耗費心神的袁芷漪累得坐在地上,一雙眼定定地直瞅床上男子。
他的呼吸雖微弱,可胸口起伏穩定。
她算是暫時救回他這條命,日後還得悉心照料他,方可月兌離險境。
看著他許久,袁芷漪倏地攀向床緣,近距離地看著那張睡容打量。
她伸指把玩他的發,掌中摩挲的發絲雖下比她的細,卻也挺好模的,頑皮的指尖又模上他高挺的鼻梁,細細柔撫;眼前的男子令她閉鎖的心房開了扇未知的窗口,她對這扇窗將見到的景色,感到陌生,也好奇。
「我救回你了……」她呢喃,就在他耳畔。「你要好好活下去。」
袁芷漪在床邊凝視著他良久,在將視線調往男子身上他處之際,雙眼驟然鎖著他握緊的左掌。
他左掌里似乎握著什麼東西……袁芷漪眯眼細瞧,最後干脆伸手扳開他的手指想瞧個究竟,偏偏這昏死的男人握得太用力,當她好不容易從他手里硬拔出東西時,那東西早已面目全非。
那看起來像是只香包,藏青色,上頭還繡著一只小虎,不過已被他的血給弄髒了。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明知他不會回答,可袁芷漪還是忍不住想問。「是誰給你的?」
是何人所贈,能讓他重視到即使將死也非握著不可?
不知為何,她心里泛著微酸,對自己在他眼中不再是獨一無二的感覺有些難受。
她握著被弄壞的香包走出木屋,來到一株杏樹下,彎徒手掘土,過了好一會兒,她挖出個近兩寸深的小坑,然後將香包扔入坑里再以土掩埋,獸們瞧她忙碌模樣,紛紛靠過來圍觀。
將小坑埋好後,她還用腳踩了踩,確定自己埋得夠深,不會被發現。
「不可以告訴他我埋在這兒,懂嗎?」她邊拍去滿手泥土邊朝獸們交代,須臾後她回首望向木屋,神情變得有些幽遠。
她心里不斷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
那聲音告訴她︰她想讓他的心底,永遠只有她這個——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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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袁芷漪本是靜靜沉睡,直到月色透過窗欞,如同流水般徐徐移至床鋪,照亮她的眉眼時,她突地掀起眼睫,讓月光映入眼底。
看著床頂許久,袁芷漪飛到九霄雲外的神智才回籠,她支起臂緩緩起身,藏著幽光的眸子徐徐望向門。
她作夢了,夢見從前救了丹青的那一幕。
那僅是一念之差的決定,那年若沒救他,現在的她或許還守在杏林里,而這世上也不再有「項丹青」這個人,甚至不會再有第二人以那種眼神看著她。
她會救他,只是想當他眼里的天下無雙,就連當年埋了那只虎兒香包,也是不願見他有二心。
那如火焚心的感受,她生平初嘗。
那年的二月春,不再似以往的枯操乏味,她喜歡采藥回來就可見他在屋門前曬太陽,她喜歡听他爽朗大笑,或者當她撿拾落花,回首與他望著自己的眼神撞遇的剎那。
曾有幾回,她以為他會一輩子留在杏林,就算她提醒他回家亦是如此,然而他仍是走了,他說家里有人等他,那麼,若她也在杏林里等他回來,他願意永遠留在這兒嗎?
她沒問,也不知從何開口,那些日子她不斷想起當初救下他時,他將虎兒香包緊握在手心的模樣,于是她剪下裙布為他縫制杏花香包,希望他能時時帶在身上,就像虎兒香包一般,既便遇到危險他也會將之緊握在手心,就怕弄丟了。
她希望,他將她擺進心里……
腦海中忽然浮現今日夕暮時發生的事,在她心版上,印著某人逃避地回頭不看她的模樣。
略顯無奈的嘆息逸出,袁芷漪抬手朝頸項上一塊不似蟲咬出的紅斑抓了抓,然後下床穿上繡鞋,再走至門前將門扉推開。
今晚月色清朗,可和杏林所見的有些差別,她站在廊上看了一會兒,再看院里睡得東倒西歪的獸,而後便轉身行于廊下,打算逛逛院落。
這院落是項丹青的寢居,共分前後兩院,為了方便照應,項丹青將後院讓給她,前後院的格局大致上沒什麼差別,唯一不同便是前院多了座池塘,有時她無聊,便會跑去池邊泡腳納涼。
思起池水沁涼,袁芷漪的腳步也輕快了些,她繞過曲廊,雙腳才踏入前院,一股怪風便自她眼前襲過,嗖的一聲,她愣愣地眨眨眼,看著花叢里有幾朵花驀地慘遭斷頭,落入草地。
明明沒人砍花,花卻自行斷枝,這怪景袁芷漪從未見過,她上前拾起落花,忽又听見怪風聲響,她抬起頭,就見項丹青在庭中執劍練武。
沒有多想,袁芷漪悄然躲到一棵樹後,瞧他舞劍的威姿。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舞劍,少了平時呆傻,他舞劍時的神情專注,有些凜然、有些猾傲,與往常神態簡直是判若兩人。
雖然這樣說有些傷人,可她還真希望項丹青以後都是這副模樣。
萬籟俱寂,唯有風聲及樹葉颯響在院落不斷傳出。
項丹青每舞出一套劍式,那劍光便如隕星白光般在院落里迅速流縱,時而飛上樹梢、時而劃過草間,白光溜到哪,便會引起細微騷動,待它迅疾掃過涼亭的紅柱時,喀地一響,柱子登時裂出道似被利劍砍出的凹痕。
躲在樹後觀看他練劍的袁芷漪,正懷疑他是否想藉機拆房時,那挾著白光的劍氣忽掃到她藏身的樹,將一截粗枝削斷,袁芷漪未察、僅听見頭頂上喀的一響,斷木頓時砸在她腳旁,嚇得她驚呼出聲,躍出樹後。
忽聞人聲,項丹青凜目看去,驟然腳尖一點,使劍朝她逼去。
僅是一瞬,劍光閃過她瞠大的雙目,劍尖也在瞬間停在她喉前不足一寸的距離。
看清楚來人是誰後,項丹青原先皺緊的眉心因驚訝而舒展。「袁姑娘?!」
她沒回話,只是心有余悸地盯著那差點刺穿她喉嚨的劍尖。
項丹青慌得將劍扔至一旁,抓著她的肩前看後看。「對不起,我剛才還以為是哪個偷兒夜闖項府……」
被方才直逼到喉前的劍,嚇得六神無主的袁芷漪,在被他這樣轉來轉去之後,她的懼意全消,換上有些無奈。
老天爺,能不能哪天降個雷劈在他頭上,讓他一輩子都是方才那模樣?
「我沒事。」她涼聲回應。
「真的沒有?有沒有被削發?耳朵不見?少了只眼?手指斷了?」他說到哪手便模到哪,最後拉超她的手掌反覆看了數次,在確定她每根指頭都在原位後,他才放心的吁了口氣,可當他拾起眼時,卻不慎與她目光相遇。
我想到了你。
強烈的悸動再次襲來,項丹青臉色漾紅,深怕自己又如下午那般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趕忙松開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別于他的窘困,袁芷漪倒是從容的抓抓頸子,衣領微掀,露出她頸上那塊殷紅,項丹青呼吸一窒,急忙撇開眼,耳朵發紅。
「還有……下午那件事……」話只說了一半,他便沒有勇氣繼續往下說。
瞧他片刻,袁芷漪終于開口,可她說出的話非但未化解僵局,反倒讓項丹青羞窘得快暈過去。
「你說就當被蛟子咬的那件事嗎?」她聳聳肩,目光看向他處,眼神里透著一絲捉弄人的愉快。「放心,我沒放在心上,倒是現在想起來脖子還是癢癢的。」說完,她又抓了那塊紅斑幾下。
事實上,她不介意那只「蚊子」再咬一遍。
听她這麼說,項丹青羞愧得直想找洞鑽。
他並非有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動作的,只知當她說出那句「我想到了你」的話後,他感到心里暈陶陶,腦子一片空白,直到他听到她喊疼,他才醒神,這才發現自己擁著她,且還在她頸上吻出這塊紅痕。
項家的列祖列宗,丹青有愧,愧于自己生有獸性卻還不知節制……
沒多理會項丹青一臉慚悔樣,袁芷漪逕自彎身拾起他方才一慌便丟下的劍。
她用雙手捧起劍身,掂了掂,看著這把劍思量許久。
「三尺長,逾二斤。」她的話讓一旁懊悔的項丹青怔然,回首望去。「這是把殺敵的劍。」
「袁姑娘,你懂劍?」他以為她滿腦子裝的只有神農百草經。
「在書上看過。」她席地而坐,目光仍在打量著手中的劍。「這把劍真的殺過人?」
項丹青噤口不語,引來她的好奇目光。
他不說,是因為她從未見識過殺戮是何等的可怕,他亦不願自己在她心里成了個在沙場上奪人性命的殘酷征夫。
瞧他悶不吭聲似不願多說,袁芷漪也不再多問,伸手朝身旁拍了拍,「坐這里。」
雖不懂她此舉有何用意,可項丹青還是來到她身旁坐下。
方坐穩,就見她側過身,安然枕在他腿上。
「袁姑娘?!」這是他今日第二次失聲驚呼。
「別動。」她蹙眉,合上雙眼,把劍擱在身上。「你動了我就躺得不舒服。」
向來就怕她皺眉的項丹青當下窩囊的不敢出聲,他渾身僵硬,咬緊唇、瞪著腿上那似打算就這麼睡的袁芷漪。
枕在他腿上的袁芷漪神態從容,她一手握著劍柄,另一手則在劍身上輕柔滑動,縴指滑在閃著森冷幽光的劍身上,磨出絲絲尖銳的音符。
她的沉靜柔撫,像在安撫被這把劍奪去性命的亡靈。
「這十二年來,你做了些什麼?」
興許是夢到過去,今晚她突然很想知道這十二年他的經歷。
沉默片晌,項丹青這才輕聲應道︰「征戰。」
聞言,她不禁哼出個音,似在笑。
「立功太多,所以當上將軍嗎?」他從前還只是個小小羽林衛執戟呢。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實在不想提起莫名當大官的緣故。
「我還記得你肩上的那道血口,說實在的,當時我真沒把握救回你。」她的嗓音細弱,隨著磨出的劍鳴幽蕩。「不過……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傷,應當比那時多了更多吧。」
她的話,深深自他心頭挖掘出過往征戰的記憶。
十二年來他征戰無數,攻山寨,討夷族,這遼闊中原他幾乎全跑遍。
他永遠是先沖入敵陣里的人,並非他想尋死,而是這把他握在手中的重劍,這劍是他死去的爹親留給他的遺物,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為天下的職責,他于是賣命地馳騁沙場,決意替項家打出片天。
也因為這樣,他只要從戰場上回來總會帶著許多傷,大大小小的傷讓他的身軀處處可見疤痕。
每當他從鬼門關前游回一遭,他總是有更多的、強烈的不屈意志,因為他不能死,因為還有個人在等他……
項丹青的眸光徐徐移到她瞼上,風拂開她覆額的發,讓月光將她的臉映得晶瑩剔透。
他只有在她合上眼時,才敢這麼放肆地看著她的模樣。
對于她,他有著愛慕與畏服,他說不清這並存于心底的矛盾,于是,他僅能遠遠地注視著她,每當他意欲將她握入手心,總會有另一道聲音及時將他勸阻。
那聲音說︰丹青,你這輩子不該再見另一道苦守家門前的幽影,十二年前你就因沖動而犯下這錯誤,你不可再深陷。
「枝上滿杏兮……」
忽聞幽唱,項丹青眨眨眼,怔然注視著閉起雙眼,口里吟唱著歌曲的袁芷漪。
他從未听過她歌唱,那歌聲宛若小溪于夜里悄悄流過,有些輕巧,卻也因潛伏在夜色下,听起來有些寂寞。
「枝上滿杏兮,地遍遺英。君自遠來兮,罔不知趨。問君何歸兮,君日無處。問君何志兮,君日鵬舉。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問君諾長伴兮,君日……」
低低吟詠的歌聲陡然止住了。
袁芷漪睜開眼楮,「丹青,你听得懂嗎?」
「听不太懂……」他誠實以告。
他的文學造詣一向不高,可這首歌听來有些傷感,特別是從她嘴里唱出來,更讓人感到些許悲寂。
「這歌是我听來的。」她垂著眸,長睫似掩去些許心思。
他愣愣地看著她。
「丹青。」她啟口,神情幽幽。「我不在意你殺人,更別說怕你滿手血腥,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必躲我。」
為了他,她來到西京。
為了他,她學著笑。
她處心積慮地給自己制造機會,好比散著發由他編辮,好比裝睡任他溫柔撫著自己,為的只是給他親近的機會,感情這東西她因為他而學了七、八分,能做的她已盡力,只等他回應。
她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躲。
他若是躲開,那她費盡心思做這些事又有何意義?
「听見了嗎?丹青。」她伸掌貼上他的頰畔,與他閃動著微光的雙眸相視。「別躲我,千萬不要。」
先前他吻了她的頸項,她欣喜若狂,然而在他懊悔地轉過頭的剎那,她失望得幾乎要抓狂。
她要的溫柔,不是只有在她睡著時才會出現的,她要的是他正眼瞧著她時不會躲避的情意。
她要的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微渺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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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人來人往的街上,司徒澐玥兩手負于身後,模樣悠哉地站在專賣發釵玉飾的鋪子前,可跟在他身旁的項丹青卻是沉著臉,顯得有些憂悒。
「枝上滿杏兮……」司徒澐玥拿起一支金雀簪子,喃喃輕唱。「這是江南民歌。」他將手中簪子放下改挑另一支。
「江南?」項丹青愕睜兩眼。
為什麼袁芷漪會知道江南民歌?莫非她離開杏林後跑去這麼遠的地方?
「嗯哼。」司徒澐玥邊說邊又執起一支翠玉釵,細細端詳著。「歌詞是說一名住在杏林里的姑娘,遇見個在林中迷路的公子,簡單問過公子的住處、志向後,姑娘也告訴公子自己孤身度日,問公子願不願意與她長相廝守,公子回答……」
「回答什麼?」項丹青好奇地追問。
司徒澐玥仔細看著手中的翠玉釵,片刻後他將玉釵放下,改到其他鋪子看看去。
「我怎麼知道他回答什麼。」
「啊?」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耍弄的項丹青愣喊道。
「這民歌根本沒做完。」當他神仙啊?他們司徒家的人是腦袋好,但還沒好到說什麼準什麼的地步。「若要說,這是女子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聞言,項丹青頓時失去言語能力,直瞪瞪地看著他。
一首……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對了,你和袁姑娘進展得如何?」司徒澐玥又問了個讓他備感心虛的問題。
項丹青尷尬地笑了下,模樣擺明就是心里有鬼。
「還,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麼著?牽手?親嘴?滾到床上去?」
項丹青好一會兒都答不上話,只是汗著笑與他相望。
老早就猜到他定是什麼也不做的司徒澐玥,還是忍不住有點手癢的想揍他幾拳。
「我們是有一塊看星星。」項丹青拍拍腿要他會意。
司徒澐玥仍擺著張涼臉。「你主動還是她主動?」
又被他猜中部分實情的項丹青呆著臉,而後依舊擺出一副心虛樣。
「你難道要跟她這樣耗下去?」他耗乾自己那條爛命也就算了,可用不著拖人下水吧?
項丹青先是沉默不語,隨後幽幽地道︰「我能和她多聊上幾句,便已知足。」
這番認命話讓司徒澐玥听得差點暈倒。
對項丹青被動的性子已無計可施,他本以為這輩子唯一踫到的窩囊人物只有他大哥而已,沒想到項丹青比他大哥還窩囊!
「你這家伙真的是……」司徒澐玥沒好氣的瞪著他,接著一反過往盛怒後直接踹項丹青的反應,回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見司徒澐玥反常,項丹青疑惑地追上去。「澐玥,你上哪兒?」
「我去你府上一趟。」司徒澐玥挽起袖子,蓋有促成大事的氣勢在。
「你到項府做什麼?」幾年都不上門,今天卻突然說要去?
「找袁姑娘。」
不知為何,項丹青听得有點心里發毛,「找她干啥?」
走在前頭的司徒澐玥突然停步,回首看著項丹青,嘴角揚起一抹笑弧,笑得媚人——卻也奸詐。
「你覺得我會找她干什麼?慢郎中。」
見他笑得極有深意,項丹青猛然睜目,「你該不會是——」
「是啊。」很高興項丹青猜中他要干啥事,司徒澐玥給他個更為燦爛的笑容後轉身便走。
與其開導這什麼也不敢做的膽小鬼,他不如去開導另外一個還比較省事,當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項丹青滿腦子「覬覦」說出去。
「你不要亂來!」
「我沒亂來,我是在湊雙。」見項丹青追上,司徒澐玥干脆拔腿就跑。
「湊什麼——司徒澐玥,你給我站住!」
整條西市大街上都是項丹青的叫嚷,路人們紛紛停下張望,錯愕地看著他倆一路奔出這條街外,遠方依稀可見兩人狂奔的背影,有點滑稽。
他們兩人跑到哪,嚷聲便傳至哪,這般吵鬧聲響一路從西市嚷到頒政坊,坊內有條交叉大道,向右拐彎再步行逾五十尺即是項府。
項丹青追得滿頭大汗,眼看司徒澐玥已拐進巷口,他心一揪,腳步跨得更急,見街口在即,他不假思索拐進,沒想到司徒澐玥的背影乍然闖入眼簾,他急忙煞住腳步,還是晚了一步,正正的撞上司徒澐玥。
叩!兩顆腦袋撞在一塊十分響亮,項丹青與司徒澐玥同時蹲,雙手捂著受創的腦袋,項丹青是個練家子倒還吃得了疼,可司徒澐玥卻已痛得眼淚飆出眶了。
「你做什麼停下來啊……」項丹青揉著額頭,瞪著司徒澐湩玥。
「你有見過看熱鬧的人會邊跑邊看嗎?」司徒澐玥沒好氣的回問。可惡!他跟街角都有仇是下是?上次才被那個倒楣小姑娘撞得胸口淤青,這回卻和項丹青那石頭腦硬踫硬,痛死他也!
順著司徒湩玥怒指出的方向望去,項丹青看見自家大門前聚集許多人,他們正在大打出手,似在爭執什麼。
咦?為什麼那群人愈看愈眼熟?
忽地,人群當中發出一聲響亮的哀號,跟著還有道人影飛扔而出,項丹青見到那抹人影,兩眼瞠圓,趕忙沖過去。
「丹青!」司徒澐玥見狀,也起身追去。
項丹青率先沖到府門前,愕站在人群後方,看著馮府的僕人與自家僕役拉拉扯扯,又推又打,平時關起來的府門則大開。
先前馮府三不五時便派人到項府大鬧,嚷著要討回他們主子的第六房小妾,不過他們也只鬧了一陣子便不再派人來了。
他本以為馮府的人已明白來此是討不著人,沒想到現在又——
「快把袁姑娘還給我們!」
「什麼袁姑娘?我看她八成就是咱家六小妾!項府的狗們別太囂——哎喲!我的眼楮!」
「請你們行行好,快把袁姑娘還給我們,你們這樣拉著危險啊!」
從前看到項丹青就想將他大卸八塊的馮府人馬,這回根本不理一旁發怔的他,追上來的司徒澐玥站在他身旁,同樣愕望眼前混亂。
比打仗還恐怖……
「咳咳咳咳咳……少、少爺……」
身後有名老人虛弱呼喊,項丹青猛然回頭,就見項凱坐倒在地。
「項老!」他迅速將老人扶起。「馮府的人怎麼又跑來了?我大老遠就看見你被人扔出——」他話未說完,項凱的手便揪住他的衣襟。
「袁姑娘被拖進人群里,我拉她拉不出來……」
項丹青神情一凜,回首再望,這才發現人群似以某個點為中心,正瘋狂地拉啊扯的。
二話不說,他將項凱塞進司徒澐玥懷里,俊者來不及勸阻,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快步走近人群。
「別再拉了,這樣我們不好向主子交——」站在人群外圍喊得嗓子都快破了的項甲突然感到肩上有股沉力,他回頭,倏地被項丹青那臉寒相給嚇著。「主、主子?!」
「我來。」項丹青將他推到身後。
項甲被主子難得的冷臉震懾得不敢出聲,瞪大眼楮看著他先是提起一名馮府僕人的後領,趁對方尚未反應時毫不留情的朝後頭扔。
「哇呀呀呀呀呀——」
砰!那名馮府僕人摔昏在司徒澐玥腳前。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砰!第二個。
「我的娘啊!哎喲喂喂喂喂喂——」
砰!第三個,然後還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
司徒澐玥怔望著項丹青,不愧是唯一能和鳳求凰對頭的人,看他扔人的動作多麼順,抓一個,扔一個,抓兩個,扔一雙。
「項老,丹青他發火的機率有多高?」看腳邊愈堆愈多的昏死傷患,司徒澐玥十分好奇的問道。
「挺低的,從小到大,十根指頭就算得出來……」項凱汗著老臉,不知自己是否該出個聲,阻止項丹青繼續把人當沙包扔的暴行。
呵,那有趣了。司徒澐玥雙眼亮晶晶的,萬分期待。
不過眨眼工夫,上門來找碴的馮府人馬被項丹青扔飛了大半,他不理會身旁人的叫囂,抑或是無意間掃打到他的拳頭,僅是伸長手臂,準確無誤的把人群中心里像是物品般被人拉來扯去的袁芷漪捉住,奮力一拖,立即將她拖入懷里。
「他娘的!是哪個渾蛋——項、項丹青?!」
「項丹青,你這無恥婬蟲把咱家小妾交——」
「噓噓噓噓噓噓噓噓!」
此起彼落的噓聲要那叫囂的家伙閉嘴,在場的不論是項府或馮府的僕人,每個人皆是噤聲如見閻王的模樣,直盯著項丹青。
袁芷漪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她靠在項丹青胸前,杏花香包的味道淡淡地彌漫在她鼻尖︰嗅到這香氣,她這才安下了心癱在這堵懷中,鉗在胸前的兩臂有些用力,但是她無力抗議,索性就讓項丹青這般粗莽的繼續抱著。
「請你們統統都回去。」項丹青沉聲道,冷眸一抬,瞪到哪個人,哪個人就嚇白了臉。「只要是來找人的,今日都請你們回府,還項府一個清靜,行不?」
大伙用力點頭,沒膽說個不字。
眾目睽睽之下,項丹青默默地將一身狼狽的袁芷漪打橫抱起,司徒澐玥則是扶著項凱尾隨在後。
方才囂張至極的馮府人馬不敢吭聲,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項丹青與司徒澐玥走進項府里,再來是項府僕人魚貫而入,而後咿呀一聲,兩扇朱門終于合上。
門關上後,像被遺忘的馮府人馬不禁面面相覷。
「方才你有沒有自己慘了的錯覺?」
「咦?你也這麼認為?’
一種會被項丹青大卸八塊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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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來人!拿扇子,還有藥箱,還有還有……啊啊啊啊!袁姑娘,你別暈過去啊!袁姑娘袁姑娘袁姑娘——」
司徒澐玥望著項丹青抱著袁芷漪邊喊邊沖人大廳,他一慌,其他人也跟著倉皇的奔走。
大門關上前,他還一臉冷肅的抱著袁芷漪,本以為這威風凜凜的態勢終于有點當將軍的威嚴,怎知大門關上後又跟從前那蠢臉沒差多少。
嘖,果真是前後不一。
司徒澐玥雙手環胸,見項丹青站在癱坐在椅里的袁芷漪身旁,他左手拿著扇子朝她的臉扇風,右手則拿著打濕的布巾猛往她臉上擦。
「袁姑娘、袁姑娘,你醒醒啊!袁姑娘……」
見袁芷漪眉頭緊蹙卻無反應,項丹青手發著抖,正不知所措時,司徒澐玥一把搶走他手上的布巾。
「你以為你在擦窗嗎?」司徒澐玥啐了聲,將布巾往後扔,朝一旁圍觀的僕人嚷道︰「都離開,大熱天的人全湊在這里瞧,悶都悶死人了。」
雖不解非項府主子的司徒澐玥為何能放聲指揮,可僕役們仍是乖乖的離開。
「袁姑娘?」深恐她有個萬一,項丹青雙手捧著她的臉輕喚。
過了一會兒,袁芷漪低吟幾聲,長睫微攝,蠕動嘴唇似有話要說。
「什麼?你說什麼?」他將臉湊近,憂心問道。
「你……吵死人了……」她頭暈得要命,現在只想好好休息。
被她這麼一罵,項丹青怔愣住了,司徒澐玥倒是不客氣的噴笑。
袁芷漪一手扶著桌幾坐正身子,感覺自己像是打了場仗般,全身骨頭都快散了。
「袁姑娘,你沒事吧……」
袁芷漪連話都懶得說只是搖搖頭。
瞧她似乎真的沒任何大礙,項丹青這才放下心。
「袁姑娘,你怎麼會被那些人纏上?」
「我不過是坐在大門外頭……」就和之前那次坐在府門前等他回來一樣。「誰知突然冒出了一堆人,只听見他們吵吵嚷嚷的,然後他們一看見我,就把我扯過去了。」
西京的人都這麼奇怪?先前她入京時,眾人就不由分說地嚷著殺,而現在卻是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入渾水里,好歹也給她個理由吧?
听完袁芷漪解釋,司徒澐玥與項丹青互覷一眼,心有靈犀地猜到了原因。
「對了!」袁芷漪想起什麼,眼里透著待解的疑惑。「有人拉著我,喊什麼六小妾的,還說要我快回馮府……這六小妾是誰?」
心髒猛然一揪,項丹青僵著臉。
全然忘記她會藉此得知馮六小妾的事,他這會兒終于感到恐懼,而在一旁冷觀的司徒澐玥,則是等待著他的答復。
「那、那小妾是……」
若是她哪天知道了,你該怎麼辦?
「她……我……」
我問心無愧。
支支吾吾了半天,項丹青仍沒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似是看出他意欲退縮,袁芷漪伸手攫住他的手腕。
讓她攫住的剎那,他不禁愕然,覺得自己心頭某個部分也讓她緊緊鎖住
「丹青。」她目光凌厲,像把刀在切割他心里築起的心牆。
滴滴冷汗自背脊滑下,項丹青突然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像是再也無法承受更多,他不斷後退,一步、兩步……他漸漸遠離,雙眼垂視著地面,不肯與她相望。
「我、我去替你倒杯涼茶……」
「丹——」不待她喊完,項丹青轉身倉卒離去,頭也不回。
袁芷漪直直望著他離開的身影,他的身子隱沒門後,然後廊上傳來他倉皇奔走的跫音,漸去漸遠。
這膽小鬼……
老早就猜中項丹青說的「問心無愧」只是虛話,司徒澐玥冷眼瞟著那扇他走出的門,心里不知痛罵他多少回,而後他調回視線,便見袁芷漪兩手握拳擱放在腿間。
「袁姑娘。」
陌生的嗓音在頂頭響起,袁芷漪抬頭,就見司徒澐玥笑得溫文儒雅的面容。
「你想知道馮六小妾的事?」涼中帶笑的口吻自司徒澐玥唇中逸出。「不過,這不是什麼好听的故事,你確定想知道?」
袁芷漪直視著他,好一會兒後她萬分確定地頷首。
見狀,司徒澐玥愉快地咧大了笑容。
「好,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