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袁芷漪所說,原先還有些跛的腿在兩三天後果如常人般能跑能跳,又再過幾天,不止雙腿,甚至當初肩上遭胡刀砍出的傷口也將痊愈,一旦傷勢復原愈多,距離他回西京的時間愈近。
我在這里,沒人等我回去……
坐在屋前那張椅上,項丹青雙手托腮,兩眼雖然直視著前方,不過從他渙散的目光來看,也可猜出他的心思早飛得遠遠。
坐在他身旁的不是那頭猛虎,而是時常充當袁芷漪坐騎的棕獅,興許是不習慣和其他獸們玩成一塊,它便自動窩到前些日子遭獸群欺陵的項丹青身旁。
望著前方在曬日翻滾的獸們,項丹青發怔的眼瞳閃爍著微光。
「也許……’
他的唇蠕動,低聲沉吟,守在身旁的棕獅動動耳,隨即瞟眼瞅向他。
「也許,我懂你們為何會回來杏林了。」
這杏林就像個世外仙居,在外頭汲汲營營的人們自然遺忘了這里,然而也因隔絕于世外,這地方才讓人格外的感到空寂。
花開花落,她在這杏林里獨自生活多年,以雙眼作為杏花開落的見證,望著這杏林,不需語言,不需情感,在這沉靜度日的光陰,她習慣形單影只,習慣沉默與冷淡,漸漸地,她心里有個部分也隨著這遺世之居給隔絕了。
她眼里透著淡淡的寂寞……
禁不住心底郁悶,項丹青仿佛也感受到那份孤寂,他難以承受地伸出長臂將身旁的棕獅攬頸抱住,棕獅不動,似也懂得他的煩悶任他抱著。
「你們知道袁姑娘寂寞,所以都回來了是嗎?」沉悶低嗓,埋在棕獅蓬松的毛里,他幾乎是將整張臉壓入獅頸中。
靜靜聆听他細碎耳語,棕獅不動,只是微垂首,偶爾發出淺淺低吟,溫暖的氣息呼出,令他發絲輕揚。
分不清了。
他分不清心頭那陣陣撕扯的感覺,究竟是心憐她多年孤單,還是他連想像也難以承擔的寂寞人生。
那日晌午,他擁著獅頸低低呢喃著,心痛只有那頭高傲的獅知曉。
之後,又過了些天。
春季即將結束,杏林里的落花愈來愈多,幾乎快把杏林小道給埋沒,那似是天然的粉紅色軟墊,踩在上頭軟綿綿的,像踩在雲朵上的感覺。
隨著落英漸多,枝椏也換而長出綠葉,這片杏林不再是放眼望去一片紅,現在還多了一叢叢綠,景致雖美,卻沒有從前那般吸引人。
袁芷漪出林采藥的日子漸漸少了,然而她窩在屋里的時間卻多出不少。
他不知道她在屋里做什麼,若是她進屋,他便會被趕出屋外,負責陪那些獸玩,兩人之間的對話甚至一天不到十句,詭異的疏冷在這杏林里彌漫著。
某日,她出屋透透氣,他發現她最喜歡的那件藏青色裙子的裙擺缺了一塊。
「讓它們給抓壞的。」她說。
懷里抱著那只白兔,項丹青一瞼錯愕,回頭瞧瞧在背後翻滾曬日的獸們,再調回目光凝視佇立在門前的袁芷漪。
這些天來也沒見她和獸們聚在一塊,幾乎都是他和這些獸相處,她的裙子什麼時候弄壞的他怎麼不知道?
不回應他疑惑的目光,袁芷漪逕自拉拉裙布,看著那塊缺口。
「我瞧抓壞的範圍太大,干脆剪下來,想另外找塊布補上。」她抬眼與他相視,「你呢?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忽然被她這麼問,項丹青明顯一怔。
他壓根沒想過自己該什麼時候走。
也或許,他從未想過要盡速離開這個地方。
這杏林的靜謐,讓他放下多年來背負的沉重擔子,任何沉郁之事都不足成憂,他甘願在這里生活,讓世人漸漸遺忘自己,甘願用自己的未來來填補她寂寞的時光。
他甘願、他甘願啊……
「兩日後。」低嗓吐語,項丹青垂著雙目,掩去眸光里的不舍。
袁芷漪僅是凝視著他,他散在額前的黑發遮去部分剛毅的容顏,瞅著好些會兒,她才轉身進入屋里,並將門關上。
听著她離去的足音,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似也隨著她離開。
這天,春風不再只是春風,還帶有些許夏日的暖意。
可任憑這風再暖,也溫暖不了他心頭寒湖,也解不開他的愁思。
***bbscn***bbscn***bbscn***
又是過了幾天。
項丹青坐在床上發愣,手邊有只小包袱,里頭包著些許藥品,那是袁芷漪為他磨制的傷藥以及干糧,怕他在離開杏林的路上又出岔子。
離開。
他在這杏林待了一季,這會兒總算是要離開回到他的家鄉。
門咿呀一聲地開了,項丹青朝門口望去,就見來通知他該出門的猛虎。
虎背上仍舊有只白兔,他起身拾起包袱掛上肩膀,經過老虎身旁時,他伸指輕撫白兔,兔兒似有依戀地咬咬他的指尖。
項丹青失笑,轉身走出木屋。
屋前空地仍是坐著那些獸,但是今日的它們並沒有懶散地在地上打滾曬太陽,它們紛紛睜眼凝視他,而遠處,棕獅坐在杏林小道前,還有一縴瘦身軀直挺挺的站在那。
袁芷漪在杏林小道前等著他,烏黑深邃的眸子像透著什麼訊息。
他看著,他懂,于是邁出步伐,來到她面前。
他們面對面,相互凝望;他的目光很專注,一刻也不肯移。
「你該走了。」
「嗯。’他輕應,心不在焉。
「你一個人出林子會迷路,我讓獅陪你出林。」
「好。」她說什麼,他就回什麼。
這地方他明明只留了一季。
就這一季,竟可與他十七年的家鄉相比。
將要離開,項丹青絲毫提不起勁來,他僅知道要把握時機,將她的模樣好好記在腦中,這次分離,也不知何年何月可再相見。
兩人互望著,在這落英繽紛里,時光又不知溜縱多少……
「你喜歡杏香嗎?」
這句話跟現在的情況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邊。
因為她這話一時忘卻愁思,項丹青傻呼呼地凝視著她。
他都待在這里一季了,就算不喜歡杏香也被這味兒燻到快麻痹,現在才問他這個問題會不會太晚?
不明所以的垂首望著袁芷漪伸手進袖里,還在猜她是否要拿出什麼杏味藥膏時,她突然掏出一物,放在攤開的掌心上。
當他看見她手里的東西時,不禁愣住了。
那是只藏青色香包,系著紅繩,但上頭繡的不是小虎,而是朵朵綻開的杏花。
「那日我救回你,是有看見一只香包。」她拉開紅繩,高舉雙手將這只香包掛到他的頸子。「你牢牢握在掌心里,我扳了好久才把香包取出來,但香包已經壞了,上頭繡著的小虎也被你的血給染髒。」
杏花香包輕劃過他的鼻尖時,他嗅到濃郁的杏香。
怔然執起這只藏青色香包,項丹青的手悄然發顫。
這布料的色澤,跟她那條藏青色長裙是一樣的。
她心愛的藏青色長裙不是獸抓破的,而是她親自剪下,就為他縫制香包。
「我不會繡虎,只會繡杏花,你將就點——」袁芷漪話還沒說完,肩膀猛地被人用力握住,當她反應過來時已被項丹青擁入懷里。
她被迫仰頸倚靠他的肩頭,那雙有力的臂膀緊鉗在腰後,力道之大讓她感到絲絲疼痛。
正想把他推開,她耳邊驀然听見他沉聲允諾。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
沒有人可以讓我等。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一定。」項丹青擁抱的力道又更重些,他將臉龐深埋于她柔軟發絲里,深深吸氣。
沒有人……
望著晴空的冷淡雙眸悄然覆上薄霧,垂放的兩手,不知不覺地攀上他的腰間。
「好,我等你……」
她在這兒,等他。
等他回到杏林里,未來的每個春天,杏花綻放的季節里,她都會在這杏林小道前等他。
落英繽紛下,她凝望著、凝望……
那年,他十七歲,她十六歲。
他們松開彼此,分走不同的路。
項丹青在棕獅的帶領下走在杏林小道里,頎長身軀走至林蔭深處,等他再回首,卻已分辨不出哪條路是他方才走過的,每株杏樹都長得一模一樣,他這才明白她所說的「迷路」。
而後,他出了杏林,終于見到熟悉的綠林景致令他有些不適應,正要回頭和帶路的棕獅說聲謝,卻發現身旁什麼也沒有,棕獅已銷聲匿跡。
他怔望著眼前那片像合上了門的杏林,想走進去卻又不知從何走起,他認不出哪里才是杏林小道,僅能無助如同迷失的孩子愣站在那兒。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他回到西京,回到他生長了十七年的家鄉。
當他返家時,鄰人們皆瞠目結舌地盯著他,以為活見了鬼。
在家門前有名正在清掃門階的老人,他緩步走去,低聲輕喚,那老人猛地僵住身軀,拾起老臉不敢置信的凝視著他。
他笑了,輕聲道︰「我回來了。」
輕柔的一句,令老人當下爆出嚎哭,然後緊抱住他不放。
輕柔的一句,告訴自己他離開了杏林,回到家鄉,那短暫的一季像個夢境,令人回味無窮卻也十分感慨的夢。
雖美幻的不切實際,但是他依然記得有個人在杏林里等他。
那個人兒啊,孤單寂寞的守著杏林……
數月了,他回宮里報到,同僚們見到他都大大吃驚,以為他在那場戰役里身亡,大伙見他大難不死不禁心生佩服,而向來就認為他武藝超群的頂頭將領更視他為良材,將他升為中候。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四處奔波,時而編入出征兵將的名單,參與大大小小的戰役,平亂、剿寇,屢建奇功,每每回京論功行賞總有他的份,他不斷升官,官至長史。
十九歲年末,他被分派為和親伍,護送公主遠嫁吐蕃的官衛,然而和親隊伍浩浩蕩蕩出發時,在朱雀大道上逢遇司徒氏大當家劫親。
那天劫親一事並未見血,他只是看著一對神仙眷侶在眼前漸行漸遠。
然後,他受皇帝冊授,官至正三品,莫名其妙當了右威衛上將軍。
來年,初春。
他進宮晉見,在長廊上偶遇一名長相奇美的男子。
美男子總是噙著笑容凝視他人,可他不知怎地就是覺得這美男子看著人——尤其是官,那眼神特別凌厲,據當時他身旁某位公公說,那位美男子就是現任的司徒氏當家,年方二十一,卻已名列皇榜天下美男子之前茅。
美男子的事只是個小插曲,他看過就忘,然則在前往皇帝寢殿的路途上,他無意間發現了棵初放杏花的樹。
那孤單綻放的粉色花苞,令他想起某個人。
沒有人可以讓我等。
不對,她有人可等,她不是孤單的……
那日他面完聖,順便告個長假後,即回項府收拾行囊,前往他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歷經數十天的路途,外加在終南山里迷路了幾圈,最後,他終于找著當初的杏林。
杏花開得極美。
二月春了,這里已是一片粉色,放眼望去不見半點綠叢。
項丹青迫不及待的跑進杏林,想見那群在屋前空地打滾的獸,想見那破舊不堪的木屋,想見那守候于杏林小道前的縴瘦身軀。
三年,他們分別三年了……
「袁姑娘——」
項丹青興高采烈地沖入這片朝思暮想已久的世外之居,然而當他來到小屋前,他發現這里異常寂靜。
屋前沒有打滾的獸,一只也沒有,而木屋外觀看來也比三年前更殘破許多。
他邁步前去,伸手推開木門,任著外頭金光滑過他的身影,爬入屋內。
堆積在地上的塵埃細數著寂寞歲月,牆角的蛛網只捉到幾片干枯的花瓣,就連蜘蛛也嫌棄,棄網遷居。
這屋里沒有人,卻盛滿孤寂,不小心打開了它,它會溢出,在陽光下蒸發,化成無色無味的空氣吸入身體里,難以抗拒。
你一定要等我,一定。
我回來了。
好,我等你……
我回來了……
然而,卻再也尋不著你。
***bbscn***bbscn***bbscn***
永徽二年
太極殿,這是整座皇城里最崇高,最肅穆的地方,來者必是五品以上的大宮,他們共商國事,共譜天下善政。
斯時,太極殿里氣氛沉肅,殿上高座龍椅的李治一手撐頰,另一手拿著奏本擺在面前,看似在閱覽奏本,底下群臣靜默,就等他開金口。
「對于頡利可汗遺族的事,眾卿還有他議嗎?」
懶懶的嗓音自奏本後吐出,文武百官略抬起眼,先是看著那從朝議開始到現在仍把臉藏在奏本後的皇帝,再把所有同僚掃探完一圈。
沉悶寂靜還不過半刻,文官列當中的光祿大夫符宜登時站出,手持象笏,必恭必敬地朗嗓參奏︰「稟皇上,臣以為此事不足堪虞。」
「何以不足堪虞?」李治嗓音仍是懶懶的,像是把字全含在牙關里那般讓人听得朦朧。
「稟皇上,頡利可汗從前為先帝剿滅,其遺族乃是爾爾之輩,即使他們今日再有所作為,窮寇敗兵也僅如飛蛾撲火,我大唐只消捏指,便可抹殺此蠻夷。」
語畢,有人頷首附和,有人耳語交談,就在符宜以為無其他異議,正要退回列中,一道雄厚有力的罵聲忽自武官列傳出。
「一派胡言!」
循聲望去,那指罵符宜的人,正是武官當中的左金吾衛左翊中郎將于蒙。
遭人指罵,符宜臉色陡然沉下,狠眼瞪著始終未看自己的于蒙,抑住怒意道︰「于中郎將,何出此侮蔑之言?」
「侮蔑?」于蒙哼笑。「對個誤國者誠言告誡,這算得上是侮蔑?」
此話一出,立即引來諸多抽氣聲,朝官們的視線分別在這兩人身上打轉著。
顧忌地偷覬著高座龍椅毫無動靜的李治,符宜硬是吞下這口怒氣,冷著嗓音又道︰「于中郎將既說我誤國,那麼于中郎將有何好建議?」
「先發制人,趁頡利可汗遺族尚未越過邊關前,盡數撲殺。」
于蒙嗓音渾厚有力,在在彰顯願為國家上陣殺敵的決心,听完他這番熱血澎湃的建言,武官列里也傳出不小的附和低語。
冷視于蒙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向來就見不得別人好的符宜涼笑數聲,諷語回敬,「我道是什麼好計策,原來也只會打打殺殺罷了,哼,草莽武夫。」
暗暗在兩人之間來往的怒火,因符宜這番辱罵而爆發,于蒙怒睜雙目,在他跨出闊步要沖向文官列揍人消氣時,一旁眼朗手快的武官們趕緊架住他。
「于中郎將,冷靜啊,冷靜——」
不等拉著自己的人勸完話,于蒙便率先怒吼︰「符宜,你說什麼?!」
「我說你不過是個草莽武夫,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嗎?要不是從前先帝將你自牢中放出,你到今日還只是個江盜!」
「先帝將我從牢中放出是承蒙他看得起我,反觀你們這些文官大臣,只會在朝廷里享福,當初頡利可汗遺族異動,有越過邊防之嫌,不也是你告訴先帝‘此事不足堪虞’?若真要說,你這貪生怕死的鼠輩比我還不如!」
將怒氣隨著話一同沖口而出,宇字尖銳如刀地直戳符宜心頭,讓他瞠大雙眸,抖著食指指向于蒙。
「欺人太甚!」怒言方落,符宜也欲沖向武官列,這會兒換成文官們捉住他,好聲勸言。「至今太平盛世,百姓得以安寧,你卻在這里興干戈!」
「我興干戈?這太平盛世不就是靠戰爭打出來的?從古至今還沒有半個偉大皇朝是用嘴巴說出來的!」
文武兩列的官員們各別扯著他倆,但任憑其他人如何勸言,就連負責朝議秩序的韓公公也束手無策,他們只能勸著,避免這兩位年過半百的老臣鬧事。
「于蒙!你如此侮蔑朝臣,我定要稟奏皇上,說你——」
呼嚕呼嚕呼嚕……
「你、你你——」
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
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聲聲響亮鼾音從爭吵當中冒出,頻頻阻撓符宜未說完的話,霎時,朝殿靜默,勸架的官員們也閉上嘴,他們先是瞟著那罵個人也無法罵出完整字句,正氣怒得渾身發抖的符宜,再愕瞟向武官當中,即使站著睡依然是鶴立人群的高大身軀。
怒瞪那昂然身影,符宜握在手中的象笏頓時讓他折成兩截。
「項、丹、青——」
遷怒的吼叫響得整座太極殿似被撼動,也震得項丹青耳膜刺疼,他猛然自睡夢中驚醒,大掌忙不迭把嘴角淌出的唾液抹盡。
怎麼怎麼?輪到他開口了是不?
方醒神,項丹青四處張望,所見之人皆是錯愕地回視著他。
「你當這里是什麼地方?朝議之時竟敢打盹!」符宜怒斥道。
面對符宜的怒火,自知理虧的項丹青只能僵笑。
「最近累了些,忍不住打個小盹……」沒辦法,他生性怕悶,偏偏這朝議就是悶得讓人待不下去,要他忍住不睡根本是殘虐他嘛。
「累?你哪回朝議沒睡著?更何況鳳求凰都沒逮著,累個什麼——」
呼嚕呼嚕呼嚕……
又是鼾音作響,打斷符宜未完的話。
熟悉的靜默再度蔓延于太極殿內,大伙瞅著那精神甚好的項丹青。
他醒著,那會是誰?
鼾音二度傳出,滿朝文武百官循聲望去,一雙雙瞪凸的眼全都聚在高座龍椅,且有好長一段時間未出聲的李治。
龍椅上的李治左手撐頰,右手拿奏章蓋臉,而陣陣鼾音便是從奏章底下發出。
眼見李治光明正大睡在龍椅上,不久前還嫌項丹青有礙朝廷門面的官員們統統噤嘴不敢言,片刻後,那如雷般的鼾聲益發響亮,在旁伺候的韓公公見狀,趕緊上前搖醒他。
讓人搖肩喚醒的李治身子一震,蓋在瞼上的奏章滑落,露出他那臉睡意惺忪,當所有人都發現皇帝在朝議上睡死,唯有李治本人毫無自覺地換個坐姿,擺手道︰「怎麼全都看著朕?說呀,繼續說,朕都在听。」
在听?鬼才在听!
見朝官無人有回應,好心的韓公公主動上前,示意道︰「皇上,符宜大夫和于中郎將對頡利可汗遺族異動之事,各有見地。」
「什麼見地?」李治吊起兩眉,睨著韓公公。
「符宜大夫主張以和為貴,可不做理會,于中郎將則是力主即刻發兵殲敵。」
听懂韓公公這席話,李治揚了揚眉,揮揮手,韓公公于是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兩位愛卿的心思,朕都明白。」瞟著底下某兩人,見他們的朝服凌亂,李治隱約知曉他不慎睡著時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朕想問你們,頡利可汗遺族當年在終南山的那場仗,兩位看過?」
符宜與于蒙有些氣悶地互瞪,隨即不甘願的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李治一臉笑吟吟的,將身子向後靠向椅背,十指交扣置于月復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朕當年雖然也在血戰當中,卻是讓將士們護著走的……你們說,這朝廷里誰曾在終南山一役與頡利可汗遺族相抗過?」
話雖未指名是誰,可朝官們的目光卻有志一同地鎖在項丹青身上。
在瞬間被許多視線盯視的項丹青倏地僵住身子,背後涼了大半,仿佛又重回先前莫名拿到鳳求凰那樁苦差事的無助戚。
「項將軍。」
「是。」遭人點名,他有些倉皇地行禮答聲。
「你的意思如何?」
「靜觀其變。若是頡利可汗遺族真有什麼動靜,再另派能人抵御,一舉殲滅其遺族,倒也順理成章,不使外邦恥笑我大唐無仁。」
「也是。」李治頷首贊同,可過了一會兒,他瞧著項丹青的眼神頓顯曖昧。「那項將軍你認為……咱們這朝中,誰可以擔此大任?」
與李治蘊藏「豐富」寓意的雙眼交會,項丹青背後的涼意已晉升為冬日之寒,凍麻他整張頭皮。
「不如就你了,如何?」這決定陡然自李治口中月兌出。
話聲方落,滿朝文武百官隨即也瞪著眼、張著嘴,料想不到這慎重到讓兩名文武老官差點大打出手的問題,就這麼簡單的讓皇帝給決定了。
就在項丹青因為听到此決議而倒抽口氣,差點厥過去,又見李治擺了擺手,像是開了玩笑似的朗笑起來。
「唉,朕隨口說說罷了,如此大事,怎麼可能就這樣隨便扔到項將軍頭上呢?」
……上回鳳求凰的事不就是隨便扔給他來頂了嗎?項丹青愕瞪著李治。
「頡利可汗遺族異動的事先商討到此,若有他議改日再奏。至于項將軍……」
本以為沒事了的項丹青匆听李治喚著自己的名,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掐上他的頸子,他愣愣地與李治相視,見李治嘴角猶掛著模糊笑意,他咽下口沬,噤若寒蟬。
「你的見地朕听得十分滿意,朕記住了。」又給了他一個曖昧神色,李治這才起身,走下龍椅邊道︰「今日到此為止吧,朕累了,想去歇息。」
每回上朝就要听這些死氣沉沉的老古板論政,累都累死了。
見李治離座,群臣于是跪行揖禮,口中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在百宮跪呼當中,李治向太極殿門行去,待見那抹身影出了殿門,項丹青仰起首,以眼相送李治離去。
你的見地朕听得十分滿意,朕記住了。
這話該不會在告訴他……如此大事是真的這麼隨便的扔到他頭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