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他十七歲。
天空藍得像水一樣,透徹、清晰的。
飄過的潔白浮雲會不會哪天化作漣漪,融入穹灣?
會不會哪天他發現有只魚兒,悄悄地躍出蔚藍底,再無聲潛回,濺出幾滴水花,而水花成了甘露,從天而降——
「丹青!」
望著天空發怔的少年猛一回神,看著身旁同樣身穿明光鐘、手持長戟的同僚。
「你發什麼愣?皇上在看你了……」
少年困惑揚眉,朝前望去,就見那片草地上佇立許多匹高大駿馬,每匹駿馬皆有騎乘的主人,為首黑駒上坐著一名身穿獵裝的中年男子,他右手持弓,左手攬緊韁繩,渾然天成的真龍之氣,自他笑容當中透著雄霸中原的威性。
「小兄弟,朕瞧你對天發愣,是否對此行感到無趣?」
少年錯愕,但見皇帝身旁乘坐棕馬的羽林衛大將軍目光冷冽地瞅著自己,滴滴冷汗驀地滑下額緣,他趕緊跪下請罪。
「微臣不敢!」
瞅著少年的清朗眉目,皇帝頓感心頭舒適,見少年如此戰戰兢兢,他不禁笑道︰「沒什麼敢不敢的,今日朕來終南山狩獵,而你們身為羽林衛,為了朕的安危不得不隨行護駕,朕能理解你們的不情願。」
據說頡利可汗遺族暗入中原,危機四伏,可皇帝仍不顧臣子的勸諫,按捺不住性子想出宮打獵,羽林衛也只好撥出人馬隨行入山。
少年汗冒得大,皇帝句句都說得深入他心坎里,可他的頭兒羽林衛大將軍臉色已黑了大半,臉上寫著「門下出敗類」五字。
用不著這樣吧?他一個字也沒說。
看來他此趟回去後,校場上操練很有可能成為頭兒的箭靶……
倏地,遠處傳來一聲叫嚷——
「九皇子射中的鹿跑了!快攔住,攔住——」
一頭傷及後腿的雄鹿死命奔跑著,不少上前想要捉它的人都被鹿角給頂翻了。
鹿兒哀鳴,鮮熱的血沾染綠草,當它奔過少年面前時,少年立即操起長戟向前一砍,卻只是砍斷鹿兒腿上的箭。
「渾蛋!這樣也讓九皇子的鹿給逃了,還不快追!」
惡聲惡氣的粗罵殺來,令少年萬分無奈,看雄鹿已選至後方的矮樹叢前,他于是跨步直追,跟著鹿兒竄入矮樹叢里。
看著地上血跡斑斑,少年手持長戟,當戟端將踫上葉梢時,草叢中細微的動靜令少年濃眉緊蹙。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會听見有種弦線繃緊的聲響?
那聲音像是他在箭靶場上,將弓弦拉到最緊,即將發箭的弦音……
少年眸兒一張,陡然沉聲大暍︰「護駕!」
他話聲方落,一支利箭猝然自草叢中勁發而出,少年迅速旋身避開,那支箭掃過他的面頰飛至後頭,他再抬腳踢起草中石子,翻身一踢,便將那支射向皇帝的箭給擊斷。
霎時,殺聲自四面八方響起,眾羽林衛立刻戒備地在皇帝四周圍成一堵人牆。
「護駕!護駕!」
「保護皇上!快啊——」
這場血戰過不了多久,羽林衛的重防還是被突破,衛兵們被沖成兩半,在突厥兵嗜血攻擊之下,羽林衛大將軍與其余將軍們守護著皇帝,邊打邊撤退。
「保護皇上離開!擋住!別亂了!」
身在浴血仗中的少年方砍斷一名突厥兵的手腕,他不覺遠離同僚,拚死拚活的打斗,以寡敵眾、殺敵猛烈,忽地,有道銀光竄入眼簾,他閃身躲開,刀鋒堪堪掃過他頸處,挑起一抹紅繩,將他藏在袍下的藏青色香包給掏出。
少年見狀,緊張的伸手想抓住香包,卻讓那突厥兵發覺破綻,補了一刀在他臂上。
少年悶聲痛呼,他後退幾步,那只香包讓人給用力扯下,眨眼間,就見那突厥兵回身竄人樹林中。
「還給我——」
少年的怒咆響在突厥兵背後,他不顧臂傷奮而追擊。
兩人二前一後的在林中追逐,少年追著、吼著,樹枝數度劃過他的臉頰,地上交錯的樹根也令他腳步踉艙,可在他的鍥而不舍之下,兩人的距離漸漸縮短。
看準時機,少年猛地縱身撲上突厥兵,自他背後緊緊抱住,那突厥兵口里啐罵著幾句外語,便與少年雙雙倒地,兩人在地上滾個幾圈,手中武器紛紛掉落。
他們順著地勢滾動,千鈞一發地在崖邊停住,少年先一步地跨坐上突厥兵的腰,狠狠賞他幾拳在臉上。
「把香包還給我!听見沒有!」
挨了少年幾拳,那突厥兵弓膝狠擊他的肚月復,少年悶哼一聲,臉頰重重挨了一拳,整個人倒在一旁,血絲頓時從他嘴角流出來。
那突厥兵見機不可失,又朝少年撲來,兩人在崖邊纏斗,失去兵器的他們只能徒手對敵,打個你死我活,連護甲都被扯亂了。
「香包還給我,我就饒你的命!」
這場架終于分出高下,那被壓在少年身下的突厥兵漲紅著臉,眼角余光發現遺落的大刀就在不遠處,可少年的手勁未松,突厥兵為求保命,便自衣袍中掏出香包,奮力朝崖邊擲去。
見那抹藏青色澤如隕星墜落,少年一驚,想也不想便松開雙手,縱身朝目標躍去,伸臂勾住香包上的紅繩——
背後,被利器劃開血肉的痛楚驀地襲來。
如願地奪回他掛念的香包,然而代價卻是一記重創。
劇烈痛楚瞬間麻痹他的神智,頎長身軀墜落崖下,在發絲飄揚間,在血珠成串飄蕩在半空時,少年半張著眸,見站在崖邊手上拿著染血大刀的突厥兵身影愈來愈遠。
谷雖不深,然而山壁卻布滿尖石,少年緊握著香包,像顆球在尖石之中滾撞,在最後一顆巨石狠狠重創下,他彈身落入溪里,激起一陣水花。
血染清流,一具負傷慘重的高大身軀在溪里載浮載沉著。
少年睜開沉重的眼皮,凝視著藍天上燦爛的日光。
初春溪水涼冷,浸在水中格外刺骨,然而與他的疼痛相比,這已不算什麼。
天空藍得像水一樣。
那麼現在的他是在天空里,還是在水里?
魚呵,他看見一條頑皮魚兒在浮雲後縱躍而出,濺出兩三滴水花。
水花打在他的臉上,起初只是幾滴,可過了一會兒,一滴接著一滴落下,最後變得滂沱大雨。
雨陣中,少年在漲起的溪水里飄流,直到一顆長滿青苔的大石頭將他阻在溪岸邊,他無力俯躺著,任憑溪水無情地竊走他不斷流失的生命。
他快死了,對吧?
血流得這麼多,就算他不血盡人亡,也有可能被山中野獸啃食。
真要這麼死了的話也無所謂,雖然到了黃泉面對列祖列宗有些丟臉。
但至少——
滿足的笑在少年唇邊漾起,他握緊手中染血的香包,緩緩合上雙目。
至少,他把香包撿回來了……
黑暗像是貪婪惡獸,一口口地吃盡他眼前所有的光芒。
就在他即將陷入昏迷時,他似乎听見吵雜的聲響,那是野獸低咆,彷若在宣示著要如何殘忍的將他吃下月復,是該從頭咬起,或咬他個開腸剖肚。
「不行。」
誰在說話?
「他不行。」
什麼不行?
硬瞠著的眸中映出一抹縴瘦身影。
那像是個瘦小的女人。
是山中神仙?
神仙姊姊,你來救我的嗎……
眼前身形只是晃動幾下,並未出聲,正當他覺得視線逐漸模糊時,一股輕柔力道撫過他的眼皮,令他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跟著便墜入深深的黑暗里。
女神縴手撫過之際,袖擺也拂過他的鼻尖,自其中蕩出的花香味是他最後安然睡去的安神香——
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