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跟在商洛身旁,亦步亦趨,目不斜視。
商洛在她臉上看不出半點與贊嘆有關的表情,實在有些忍不住,指著面前一道流水、一座小橋問︰「怎麼樣,那裹不錯吧?」
水是莊外活水,蜿蜒流長;橋是紫竹飛橋,精致華美。
無痕仔細瞧瞧水面,點頭,「很好,有魚。」
商洛皺眉,「這麼漂亮的小橋流水你都沒看到,就看到了魚?」
雖然水里放養的大苑紅鯉品種非常不錯,在市面上足足要賣五兩銀子一條,可比起周圍景致還差多了吧?
無痕眼楮抬也沒抬,只是看著魚道︰「好吃。」
一大群魚兒內肥汁多,看在她眼里,只覺得可以做成香噴噴的烤魚。
商洛翻翻白眼,氣結。
這個呆丫頭居然只知道吃!一點欣賞的眼光也沒有,真不知是從哪條窮山溝裹跑出來的?!
不,不行!
他不能生氣、不能發火、不能手癢,他今天是善良又和藹的商大公子!以德服人、以德服人啊……
深呼吸兩口,調整好心情,商洛努力微笑道︰「嗯,無痕,你是不是很喜歡吃魚?」
無痕想了想,點頭,「喜歡。」基本上,能吃下肚子的東西她都不討厭。
听到她說喜歡,商洛眼楮一亮,拉著她走到水流邊,興奮道︰「既然你喜歡吃魚,那我們就釣魚!」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似乎忘記了這些大苑紅鯉是商老太爺特意命人從上京買來的,也忘記了這些魚每條都值五兩銀子。
而據保守估計,如今一兩銀子足足可以供尋常人家開銷一個月。
這些事情商洛忘個精光,無痕當然更不明白,所以只是點頭答應。
很快的,在商大公子一聲令下,園子里的丫頭、奴僕們,馬上備齊了釣魚所需的全部用具。雖然流雲曾表示過輕微的疑問及抗議,但在主子的白眼下,抗議馬上無效。
兩根魚竿,長長伸向水面。
兩人隔開十數步站在岸邊,等待魚兒上鉤。
商洛盯著水面的眼神又是興奮、又是期待,無痕則平靜無波。
一炷香時間過去,商洛開始皺眉瞪眼、東張西望。
怎麼還不上鉤?難道這些大苑紅鯉價錢比別的魚貴一點,腦袋也比別的魚聰明一點?
死魚!爛魚!臭魚,再不上鉤把你們全部吃光光!
兩炷香時間過去,商洛不耐煩的把魚竿往地上一放,往無痕走去。
「怎麼樣啊?有沒有上鉤的?」他邊走邊問,心底想著。他這麼聰明、這麼神武的商大公子都沒釣到魚,這個黃毛丫頭怎麼可能釣得到?
但是很可惜,商洛才剛走近,無痕的手腕輕輕一動,魚竿拎起,一條活蹦亂跳的肥鯉魚馬上跌到了他腳旁。
商洛瞪著嘴巴大張的鯉魚,馬上轉身走回他領地,重新握起魚竿。
然而,水里的魚都跑到了無痕那邊,爭著咬她的魚鉤,一直過了大半個時辰,他還是一條都沒釣上來,她倒是釣了滿滿一桶,足足有六、七條。
「不釣了!不釣了!!這些魚發瘋了!」商洛把魚竿一扔,惱羞成怒。
氣死人啊!他這個元寶莊主子居然比不上個外來的丫頭?真是沒良心的笨魚,枉費他養了它們那麼久!
瞪住無痕腳邊的木桶,商洛開始咬牙切齒的想象怎麼處置那些魚。
清蒸水煮?炭烤紅燒?
無痕看他一眼,靜靜道︰「你的手,一直在動。」
商洛一愣,抬頭,「什麼?」
「心不定、手不定。」無痕努力解釋。魚鉤一動,魚不敢吃餌,當然就不會上鉤。
這其實是最最簡單、最最明白的道理。
只可惜所有太過好動、太沒耐心的人都不大容易想到。
商洛瞧著她,半晌無語。
因為他的心不定,所以手不穩,才沒釣到魚。
怎麼這丫頭說的話和他家老頭差不多,都是說他沒耐心、沒毅力?把釣魚講得和習武一樣。
有沒搞錯?這個呆丫頭居然站在他面前跟他講大道理!
商洛覺得很丟面子,哼了一聲,「不過是幾條魚,-什麼-!」
一時氣惱,他抓過無痕手中的魚竿便向水中刺去,「噗」的一聲,一條可憐的肥魚馬上被刺穿,跟著竿子騰空而起。
他得意揚揚,斜眼看她,「怎麼樣啊,這可比你釣魚快多了吧?」
哼哼,不就是幾條魚嘛,他商大公子有的是辦法!
她搖搖頭,「這不是釣魚。」
商洛咧咧嘴,不耐煩,「我高興!怎樣啊?你再說我就把魚全刺光了!」
無痕看看他,心里有些不明白。這不是他家的魚嗎?刺光不刺光跟她有什麼關系?只是她再不懂事,也隱約知道這話不能當著他的面說,于是保持沉默。
商洛說完也覺得不對,轉頭咬了一聲,道︰「算了算了,快點把魚弄熟吧。」
說真的,他還真沒嘗過這大苑紅鯉是啥味呢!
元寶莊雖然富到流油了,但五兩銀子一條的名種魚,還是不大會做成菜肴來吃的。
召來了小瓊、流雲,幾個人便在花園里就地燒烤。過沒多久,水邊就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香味,一直飄到老遠。
「哇!看起來這魚的味道還不錯嘛!」盯著楊柳枝上串著的烤魚,商洛咽了咽口水。
小瓊小心的翻著魚,小小聲嘀咕,「那是當然,貴到嚇人的魚呢!」
流雲咬著唇,一臉的心疼。
這些魚本來紅紅艷艷煞是好看的在水里優游,可是現在……居然變成了黑呼呼一團……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只有無痕最安靜,瞧著魚不知在想什麼。
「喂,快吃吧!」終于烤好,商洛流著口水把第一條魚放到她面前。
唉,以德服人,女子優先啊!
然而,無痕接過魚卻並不急著吃,她盯著魚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想吃,又似乎有些猶豫、有些害怕,好像這些魚身上有毒,吃了馬上會肚子疼。
「怎麼了?干麼不吃?」商洛接過第二條魚,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含糊不清的問。
嗯,真好吃!又香又鮮又女敕,真不愧是名種魚啊……
「臭小子,你在做什麼?」
一聲暴喝,忽然從背後傳來。
商洛臉一僵,嘴里剛剛含住的一塊魚肉「叭答」掉下地。
浪費啊!
商洛很惋惜的看了魚肉一眼,才轉過頭去。
一張橫眉豎目的老臉近在咫尺,白須白發、威嚴迫人,正是每天忙著數銀子的商家老太爺商不問。
小瓊和流雲嚇得小臉變色,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烤魚站起身施禮,無痕仍靜靜的坐在炭火旁,只用雙眼看著來者。
「咦?原來爺爺您老也在家啊!不會是銀子沒得數了吧?看孫兒烤了好多魚,您也來嘗嘗吧!」商洛笑嘻嘻站起來,有意無意間擋住無痕,舉起手里的烤魚送到老太爺面前。
他是商不問唯一的孫子,老太爺再凶再厲害,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愛發脾氣的老頭而已。
「你這個臭小子!我買來這些魚是讓你吃的嗎?」商不問眉毛、胡子一起抖,氣到不行。
老天沒眼啊!他花費大把銀子買來的魚,居然就讓這個小混蛋給糟蹋了……
商洛嘿嘿一笑,「爺爺,反正這些魚放在水里遲早都要死的,我吃它們幾條也不算太浪費吧?」
「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混蛋,除了敗家還會什麼?」商不問暴喝,人氣得快要吐血。為什麼商家那麼優良的血統,傳到商洛身上就變成了五毒俱全?
「爺爺,元寶莊有您老撐著就夠啦!不肖孫兒我只要負責幫您花銀子就好。」商洛笑容不減,順口回答。
「你……真是無可救藥!」商不問對孫子又絕望了一次,氣得轉身就走。
唉,他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個聰明兒子那麼早死,留下個混蛋孫子只知道吃喝玩樂……
看來元寶莊真是後繼無人,後繼無人了!
商不問的背影充滿氣憤和無奈,一路遠去。
商洛撇撇唇,看著手里的烤魚忽然沒了胃口。
小瓊和流雲在元寶莊當丫頭多年,早已學會察顏觀色,馬上把炭火、魚肉收拾一空,靜靜退下。
無痕看看他,「不要難過。」
商洛眼底有些深藏的沮喪和倔強,聞言卻大聲道︰「什麼難過!我有難過嗎?你這丫頭什麼都不懂,不要亂說好不好!」
聲音響亮、理直氣壯,好像和平時的商洛沒什麼不同。
無痕走到他身前,抬手點向他居間,靜靜的說︰「這里,在難過。」
指尖清清涼涼,點在他居間有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好像燥熱的火堆遇到冰雪,將火氣消去。
商洛皺皺眉,抓下她的手指,「你知道我在難過?」
這個丫頭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嗎?為什麼居然看得出他的心情?
無痕的雙眼微微垂下,「你生氣的樣子,和他很像。」
一樣的倔強、一樣的假裝沒事,也一樣的受傷。
商洛的眉毛摔得更緊,問︰「他?他是誰?」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
「他……是我師兄。」無痕的語氣,明顯變得不再平靜。
風過,激起淡淡漣漪。
在說到師兄兩個字的時候,無痕的聲音又輕又低,有種不敢踫觸,卻又忍不住咀嚼的酸澀。
商洛馬上知道,這個師兄對無痕來說肯定是不同的。
他一下子更加生氣,比被商不問喝罵更加生氣。
可是……他有什麼理由要生氣,又有什麼立場去生氣?
無痕,她不過是個莫名其妙來到元寶莊的小丫頭而已,跟他簡直一點關系都沒有!
商洛的臉色越來越僵,猛的轉過身走開。
無痕靜靜看著他的背影,眼神有些迷惘。
為什麼連離開時的背影,都會這麼像呢?
師兄現在會在哪里?
是……和那個又嬌俏、又聰明、又活潑的女子在一起嗎?
無痕低下頭,小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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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商洛不再留在元寶莊、不再陪伴無痕,而是瀟瀟灑灑的出門游玩,恢復了一貫的作風。
無痕一個人走出屋子,到處游逛。
「這是什麼?」走到園子里,她看到小瓊和流雲正在石桌上擺弄一大堆瓶瓶罐罐。
「呵,是無痕啊!」小瓊笑起來很可愛,眯著兩彎月牙眼,「這是做桂花糕用的,我們正在調桂花蜂蜜呢。」
「桂花……」無痕瞧著罐子里細細碎碎的淡黃色小花,發怔。
花朵並不艷美,但是有股很清香的味道,直沖到她鼻子里,甜甜膩膩、熟悉得很,像從前在哪里聞過。
可是,在她居住的山上有桂花嗎?應該是沒有的吧。
「唉,可惜撿桂花太麻煩,做不成多少桂花糕。」流雲小心的抓起桂花放入蜜罐調和,惋惜輕嘆。
最愛吃甜食的小瓊馬上皺皺鼻子,接道︰「是啊,我都撿得頭昏眼花,也才弄來這麼點。」
元寶莊只有後園種了兩棵桂樹,這些桂花都是她們從樹下撿來的。
無痕看向小瓊,靜靜問︰「桂花在哪里?我去撿。」
「嗯……桂花樹就在園子後頭,無痕要去撿桂花嗎?」小瓊又驚訝又高興,驚訝的是她主動開口說話,高興的是她肯去撿桂花。
哈哈,這說明她今年會有很多桂花糕可以吃了呢!
無痕點點頭,轉身就朝後園走。
流雲不怎麼放心的看了看她的背影,「讓她去撿桂花,不會有事吧?」
「呵呵,雲姊放心吧!撿個桂花怎麼會有事呢?」小瓊笑得闔不攏嘴,」心想著熱騰騰、香噴噴的桂花糕,猛咽口水。
後園很安靜,看不到護衛和丫頭們的身影。
兩棵高大的桂花樹就長在角落里-散發出陣陣香甜氣息。
真的很香、很香,燻得站在樹下的無痕有些昏昏沉沉。
為什麼這香氣會這樣熟悉?
為什麼這些女敕黃的小花會似曾相識?
俯,無痕撿起幾朵碎花,拈在指尖細細打量。花朵只有米粒大小,嬌女敕到一觸即散,湊得近了,香氣反而不再濃烈醉人。
一朵接一朵,她開始認真的撿拾。
但是風和日麗,樹下落花有限,又早已被小瓊、流雲撿過一遍,大半晌也只拾起了小小一捧。
無痕站起身,抬頭向上看去。
只見枝楹間,滿是一蓬蓬嬌女敕淺黃,在微風里顫動。
多如滿天繁星,數不勝數。
她忽的把桂花放進衣袋里,然後往袖中一掏,掏出一樣東西來。
日光下寒芒閃動,居然是一把鋒利又精巧的匕首。
走到桂花樹前,無痕表情淡然,一揮手便向樹干削了過去。
她姿勢輕捷靈妙,匕首鋒銳驚人,快速的劃過樹干,無聲又無息。
那細細弱弱的小手,在一瞬間居然有了駭人的威力,像是再堅固、再強大的東西,也會在她手下摧折成灰。
一會兒,海碗粗的桂花樹便慢慢傾倒了下來,橫陳在地。
要桂花,為什麼一定得蹲在地上撿?把樹砍掉,撿起來不是更快、更多嗎?
反正樹又不是人命,就算是人命,砍掉幾個又有什麼關系?
于是,無痕從撿桂花變成了摘桂花。而且沒多久便摘了很大一袋,估計做出來的桂花糕可以讓人吃到膩死。
不過她倒是只砍了一棵樹,因為這麼些桂花已經足夠,她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回到園里,無痕身上散出的濃重花香味,讓小瓊和流雲吃驚的抬頭齊望向她。
「好……好多桂花啊!」看著她靜靜把一大袋桂花放到石桌上,小瓊瞪大雙眼不敢置信。
流雲卻是小臉一白,顫聲問︰「無痕,這麼多桂花……你是怎麼弄來的?」
這些桂花新鮮又完好,絕不可能是從地上撿的,而且看無痕身上干干淨淨的模樣,也不像是爬過樹。
流雲這麼一問,小瓊也緊張了起來,圓圓的小臉白得比流雲還厲害。
天哪!千萬不要和她們想的一樣啊!
桂花樹……那兩棵寶貝桂花樹……
四只眼楮驚恐的盯住無痕,好像正在面臨著什麼天災人禍。
無痕不明白她們的反應為什麼會這樣,靜靜回答,「我把桂樹砍了。」
然後,把桂花全搞來了。
「啊!」兩人一齊失聲慘叫。
「砍了……你把桂樹砍了……」小瓊喃喃低語,盯著桌上一大堆的噴香桂花欲哭無淚。
那兩棵桂樹是商老太爺最最寶貝的東西啊!听說是從前的商老夫人嫁入元寶莊時親手種下,平時讓人踫掉片葉子、折掉根枝椏,老爺子都會暴怒半天。
現在,無痕居然把那寶貝桂樹給砍了!
「這下我們慘啦!」流雲咬住唇,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桂花是她們讓無痕去撿的,現在樹被砍掉,老爺子不但饒不了無痕,也一定不會放過她們兩個!她們都是賣了身的丫頭,就算老爺子活活把她們打死,也沒人敢哼半聲。
不,不對!或許有一個人可以!
流雲猛的抬起頭,急急對小瓊道︰「阿月,我馬上出莊找少爺。」
少爺人好又聰明,一定會有辦法救她們的!
小瓊掛滿淚珠的小臉一亮,連連點頭,「好好,你快去,少爺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流雲拔腿就往國外奔,裙犋工舞、長發飛揚,生性嫻靜的她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過。
「菩薩保佑……希望老爺子晚一點發現……」看著流雲跑開,小瓊忍不住跌坐到地上,全身打顫。
她才十六歲,還不想死啊,一點也不想……
無痕默不作聲的看著她,總算明白自己砍掉桂樹是闖了大禍。
如果找不到商洛的話,她們就會死嗎?第一次,她開始盼望商洛快點出現。
因為,她喜歡小瓊和流雲,不想看見她們死。
商洛遲遲沒有來,商老太爺的怒火卻來了。
莊里所有的護衛和丫頭都被叫到後園,接受商不問的逼問,地上已經躺了幾個倒霉的當班護衛,全都口吐鮮血爬不起身。
無痕不是元寶莊的人,所以只是站在人群外,遠遠看著。
商不問俯身坐在那棵桂花樹旁,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打過人。年近七十,商老太爺雪白的頭發和胡子一齊在風里顫動,撫著桂花樹傷心的樣子,只像是個尋常的老人而已。
他的手蒼老粗大,撫模在樹干上的動作極輕極緩,似在撫模天下間最最珍貴的東西。
可是現在,這棵在他心底貴重無比的桂樹,正淒慘的橫倒在地上。白白的樹干斷口,尚在滲出汁液,看在他眼里,就如同變了色的鮮血。
從他最最心愛、最最不舍的人身上流出的鮮血!
「說,到底是誰砍的?」商不問慢慢站起身來,向跪了一地的護衛和丫頭一個個掃視過去。
他的語聲並沒怎麼暴怒,反而低沉得很,听不出多少情緒。
可是他的目光卻冷厲如刀鋒。
元寶莊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老爺子才是最最嚇人的,盛怒之下,或許會隨手殺人泄恨。
所以,商老太爺只是在冷冷瞪眼,他滿身的寒氣便已快要把所有人凍僵。
當然,除了無痕,她站在一邊的樹下,靜靜看著他。
烈火劍客,商不問。
二十歲出道,以烈火刀法縱橫江湖十二年,未遇敵手,然後封刀回歸元寶莊,承繼祖業、棄武從商……
習慣性的在心底默念,無痕成了唯一一個還抬著頭、沒有被嚇呆的人。
「你,出來!」商不問馬上注意到她,把目光轉了過來。
他眼神犀利,雖只匆匆一瞥,仍認出她正是昨天待在孫子身邊烤魚的女人。小小丫頭在他面前居然那麼平靜,必定有問題。
至于無痕並不是元寶莊的丫頭,他就記不清那麼多了。
無痕轉頭看看俯跪在地滿臉驚惶的小瓊一眼,往前踏上一步。
「桂樹,是誰砍的?」商不問盯著她發問。
樹干上那道平整的斷口,絕不是尋常人能夠砍出,他並不認為瘦弱的無痕會有這種能力,只是憤怒的他需要找個人來質問。
無痕看著商老太爺,沒有馬上回答。
桂樹是她砍的,現在,她是不是得承認?承認之後,她會不會死,小瓊、流雲會不會死?
但是如果不承認的話,會不會連累更多人?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不但為自己,也在為別人的性命而考慮。
正在猶豫,一道人影忽的飛了過來。
「爺爺,樹是我砍的!」人影一邊飛一邊大叫,落在無痕身前。華麗的衣衫,高高的個子,正是全速趕回的商洛。
豎立在她身前,商洛幾乎擋掉了大半夕陽,也擋掉了商老太爺逼視她的冷厲目光。
「你當真是你砍的?」商不問看著孫子,一字字發問。
「是,爺爺。孫兒今日在後園練武,一時興起,不小心就……」商洛臉上笑嘻嘻,睜大眼楮瞎掰,心底卻忍不住慘叫。
天哪!這個臭丫頭居然會闖這麼大的禍,真是被她害死了!可是如果他不背這個黑鍋,估計有人會被老頭砍死吧?
對于自家爺爺的脾氣和手段,他一向了解得很。
「你這個混蛋!」商不問雙拳緊握,胡須顫動。
雖然孫子是元寶莊的唯一後人,雖然他一向都很縱容孫子,但是這一次,他絕對不輕饒!
瞪了商洛半晌,商不問終于怒聲下令,「來人!拿家法來!」
想修理他已經很久,正好,就借這個機會一起來算總帳吧!
商洛眉毛、眼楮全部塌下,笑容再也掛不住,在心底為自己默哀。
他可不可以像從前那樣逃跑?反正老頭子也追不上!可是,他跑了會有很多人倒霉吧!
那麼求饒?想想也不行。他很明白,如果求饒的話,那老頭子八成會打得更厲害。
所以現在他只能乖乖挨打,只希望老頭子看在他是商家獨苗的份上,不要打得太久、太重、太鮮血淋灕……
很快,家法奉上,是一根又粗又長又結實的老藤杖。
杖身暗紅,上邊還有不少堅硬的疙瘩和突起,發出猙獰亮光,也不知已經傳承了多少年、打過多少人。
園子里的護衛和丫頭們全都害怕的閉上眼,不敢看藤杖,也不敢看老爺子和少爺。
商洛悶不吭聲往地上一趴,等待受罰。
丟臉,真是丟臉啊!長這麼大還要被打……
「打!給我狠狠的打!」商不問咬著牙,朝捧來藤杖的護衛下令。
那護衛滿臉痛苦,看了商洛的老半天,終于顫著手大力揮下。雖然他不想得罪少爺,可是更不敢得罪商老太爺。
所以,這一杖貨真價實,沒有半分虛假。
「咱!」
藤杖和相接,隔著一層薄薄布料,發出的聲音干脆利落。
「嘶……」商洛抽氣,咬緊牙關轉頭,狠狠瞪向站在一邊的無痕。
都是她!這個災星啊!
他不受杖責已經許多年,想不到今天居然會為了她挨打!難道是上輩子欠了她幾百兩沒還嗎?
無痕靜靜的瞧著他,小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那樣子像是根本就不認得商洛。
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為什麼他要代她承認?為什麼他要代她挨打?他的脾氣不是很差勁的嗎?
而且,她和他好像一點關系也沒有吧?
最多不過是被他救過一次而已,那現在,已經是第二次了。
她並不認為內傷未愈的自己,能在商老太爺的烈火劍下逃得性命。
「啪!啪……」
藤杖不斷落下,商洛的火辣辣,可是視線卻一點也沒轉開,表情扭曲的看定無痕。
她與他對視,雙眉漸漸皺起。
很輕微、很緩慢的皺起。
她看到血了,暗暗的血跡,從商洛的褲子里滲出,把藍色的衣料染成深棕色。
很厲害的藤杖,已經把商洛打得皮開肉綻。
很厲害的商不問,為了一棵樹,對唯一的孫子也毫不手軟。
兩道清清細細的眉擰成個結,淺粉的雙唇也微微抿緊,顯得她有些苦惱。
無痕,居然有表情了!
這是商洛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瞧見她的表情。
一直以來,她都像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女圭女圭,除了冷淡、就是木然,連挨打受痛都不眨一下眼。
可是現在,她居然在他面前皺眉了。
這是不是說明,他這黑鍋背得很值得、挨打也挨得很值得?
畢竟,能讓冰人變活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啪、啪、啪……」
一下接一下,上的疼痛忽然不再那麼激烈,反而有種遠去的感覺。
一直到褲子被打穿、一直到被打爛、一直到商老太爺氣消,商洛的目光都沒轉開過。
而無痕的雙眉,也沒有舒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