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開學,蘇清歡再一次站在鏡前仔細地審視自己,新的制服——粉白的襯衫,瓖著精致漂亮的蕾絲花邊,粉色的公主短裙,再配上白色羊皮小靴、粉色的蝴蝶領巾,實在是——實在是可愛得有點不太像話了。
朝鏡中的自己扮了個鬼臉,蘇清歡背起白色的小書包,一手提著形影不離的小提琴,沖出公寓,天空很藍,浮雲很白,街上熙熙攘攘的人都是笑容滿面,無論認不認識,見面都愉快地打著招呼——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只除了——她听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而已。
蘇清歡無奈地嘆了口氣,沒錯,她基本上是不懂日語的啦,她從國內到東御音樂學院進修小提琴,雖然已在語言學校學了四個月日語,可是,以她奇差的語言天分,她還是不能明白這些滿面是笑的人在嘰咕些什麼,唉——
盡管如此,她還是知道自己要快快趕去學校,第一天上課,遲到總是不好的!
可惜天不從人願。
剛轉過街角,一陣嘈雜的爭吵聲傳入她的耳朵,蘇清歡奇怪地探頭——沒辦法,她總是好奇心過剩——大約十余名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壯男子正圍著一人在激烈地吼著什麼。
「黑社會!搶劫!」蘇清歡腦中立刻閃出這種概念,怎麼辦?這幫人人多勢眾,而且個個看上去凶神惡煞的,還是快走吧,就算她上去幫忙,只怕,不,肯定是于事無補,而且,她快要遲到了,而且,她第一次穿上這麼漂亮的新制服,而且——
不管了!好管閑事的天性在最後一刻佔了上風,沒辦法!蘇清歡在心里大聲嘆氣,腳下卻不停,沖進人圈里拉住那個被困的倒霉蛋的手,用她僅會的幾句日語尖聲大叫︰「快逃!」邊叫邊就往街道另一頭直沖過去。
一緊張,嘴里立刻變了調,結結巴巴的日語被丟到了爪窪國,一連串流利的中文愉快地跳了出來︰「你是笨蛋呀!那麼多人搶你,你打不過也就算了,你沒長腳呀!為什麼不跑——」嘴里叫著,還不忘回頭看看追兵,追兵——咦?蘇清歡腳下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然後停下了。沒追來?竟然沒追來?這——差太多了吧!
身後的倒霉蛋說了句話,蘇清歡自然是听不懂,可是——就算她听不懂,她還是听得清他語氣中的不耐煩和冷淡,心頭立時火起,蘇清歡轉身叉腰瞪他,也不管什麼語言障礙,開口便罵︰「你有沒有搞錯呀,是我救了你哎,你竟敢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你知不知道——」
聲音好像被剪斷了,蘇清歡有點茫然地抬頭仰望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多的男子,好——好出眾的臉——膚色白淨,眉毛很長,一雙無比漂亮的眼楮,好像冬天最閃亮的星子,但此時這雙眼楮里卻滿是不耐,俊美的薄唇也緊緊地抿著,顯見得此人心情十分惡劣,很像是一不耐煩就準備一巴掌拍死眼前的女人的樣子。
長得好看了不起呀?蘇清歡迅速武裝起自己被傷害了的自尊心,鄙夷地看著他身上只扣了幾顆扣子的白襯衫,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以及那頭散在肩上的半長的黑發——不務正業,她毫不猶豫地在心里下了個結論。
男子又不耐煩地說了句什麼話,轉身就走,蘇清歡更加火大,幾步搶到他面前,努力回憶了半天才用日語說道︰「道謝!你必須道謝!」
男子冰冷的眼中露出一抹奇異的神情,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指她肩上的書包,又嘰咕了一句,便不再理她,將手插進褲袋,轉身走了——
「天哪!」蘇清歡這才反映過來,忍不住大聲哀叫,「我還要上課——」
她終于還是遲到了。
「蘇清歡同學,」戴著眼楮的訓導主任臉色嚴峻,「本校管理一向嚴格,遲到,是本校絕對不能接受的行為,你——懂嗎?」他說得很慢,時不時還加上手勢比劃,顯然與她交流不是一會半會了,已經很清楚面前此人的日文水平。
可是蘇清歡的眼楮還是睜得很大,美麗的眼楮里一片茫然。
「每天放學,你要再補兩節語言課!」訓導主任終于忍無可忍,吼聲震天。
然而災難還遠遠不止這些。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轉學生蘇清歡?」一個長相很甜的隻果臉女生走到她桌邊坐下,聲音傲慢無禮,「你很哦,第一天來上課就遲到。」
蘇清歡自然是睜著大大的眼楮看她,就算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但眼前的女生顯然不是友好睦鄰那一種,她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反正跟她說話也一定是雞同鴨講,只好不去理她。
「別這樣,小葵。」旁邊一個瓜子臉的秀氣女生拉住她,低聲說道,「听說,她是中國貴族的後代呢,要不然,學校怎麼會收她,你想,她今天還遲到,都沒有受罰——」
那個叫小葵的女生顯然是怔了怔,驕氣稍稍收斂了些,「藍,你懂中文,問問她。」
瓜子臉女生拍拍蘇清歡的胳膊,滿臉帶笑,聲音溫和友善,正是日本女生最崇尚的溫順的嗓音,「蘇同學,請問你的父親是從事哪種工作的?」
「我父親?」蘇清歡呆了半天才發現眼前的瓜子臉說的竟然是中文,乍然听到熟悉的母語,她興奮地握住瓜子臉的手,絲毫沒有注意瓜子臉滿臉的不自在,自顧自地叫道,「太好了!終于有人懂中文了!你不知道我都快被悶死了,你叫什麼名字?」她的眼楮快放出光來了。
「我——我叫東川藍,」瓜子臉滿臉僵笑,「那個——蘇同學,你的父親也來日本了嗎?」
「哦——我父親在中學教書,他是個很棒的老師哦,好多他教過的學生都會提著禮物回來看他呢,他沒有來日本。還有我媽媽,她在一家醫院做護士,打針的技術一級棒!以後,你要是生病了,讓她給你打針,一點都不會痛哦——不過,」蘇清歡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她也沒來日本哎。」
「這樣啊,」瓜子臉勉強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僵僵地說,「那也沒什麼啦,你可以飛回去看他們呀!」
「沒錯!」蘇清歡一點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大聲說道,「我明天就要去打工,賺夠了機票錢暑假就回去看他們,天哪,我好想吃媽媽做的鋪蓋面,還有獅子頭——」等沉入夢幻的蘇清歡終于回到現實——現實果然很殘酷,本來圍了她一圈的日本少女們竟然都聚到教室一角與她保持著一個相當安全的距離,瓜子臉正在和隻果臉她們嘰嘰咕咕地不知在說些什麼,邊說還邊不時地看她,那眼神倒像是見到了一只活恐龍——現實,真的很殘酷。
「怎麼回事呀?」蘇清歡無辜地睜大了眼楮,「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怎麼就都走了?日本女生都是這麼奇怪的嗎?」
她確實說了很奇怪的話。
東御音樂學院是世界聞名的古典音樂的殿堂,據說創始人是一戶歷史悠久的日本貴族世家,他們辦這所學校的目的就是培養最優秀的音樂家,而事實也正是如此。近五十年來,日本音樂界名人竟有一半是出自這所學校——可想而知,時至今日,能夠進到這所學校讀書的,無一不是日本巨賈富商、政界名人家的公子小姐。
當然,這些,蘇清歡都不知道,她只是很自然地來進修學音樂而已,而事實上,她也並不是很想來這里,這一切的起因,就是她那頭腦簡單又可愛的爸媽——
「歡歡,你爸一輩子都沒去過日本哦,你才十幾歲就可以去讀書,而且,還有人資助你,這麼好的事哪里去找啊——」
「是啊是啊,你在那邊住久了,媽媽也就有機會來日本玩了,富士山、櫻花、溫泉——」
……
于是,她就來了,蘇清歡無奈地再次捧起桌上的日文語法,「富士山、櫻花、溫泉」——哪有這麼好的事呀?她天天猛K日文,眼楮都快被這些像蝌蚪又不是蝌蚪的東西給弄得老花了,結果還是只能听懂簡單的日常對話,真是的,日本文字不是仿照漢語創造的嗎?怎麼不干脆學得徹底一點呀?蘇清歡發了一陣牢騷,覺得有點累了,于是,她就和以往每一個夜晚一樣,趴在桌上與周公喝茶去了。
「蘇同學。」瓜子臉筆直地走到她面前,看來,她已經在這條路上等她很久了。
蘇清歡頭痛地皺眉,她又有什麼花樣啊?這兩個月,以隻果瓜子為首,一堆女生沒完沒了地找她麻煩,難道她們就不會覺得無聊嗎?
「蘇同學,」瓜子臉看她不理她,更加傲慢地走上一步,「昨天你逃課了哦。」
蘇清歡大翻白眼,昨天有一節古典小提琴特別課,她沒去上,原因很簡單——她又被訓導主任抓到辦公室去教訓她的語言問題了。
「狄老師的課沒有人可以逃,你不懂嗎?」瓜子臉白淨的臉上盡量地維持著大家閨秀的典雅風範,口氣卻傲慢得沒話說。
架子搭得真高呀!蘇清歡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點頭,「我昨天去訓導那里了,沒能趕回來上課,這樣可以了嗎?」
「你又做壞事了?」隻果臉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干嗎了?遲到?偷東西?打架?」
蘇清歡還來不及反駁,一個溫厚的聲音從她身後輕輕響起——
「西野同學,怎麼能這樣對同學說話呢?」
「老師——」好像一陣強風吹過,隻果瓜子一齊低下頭,溫順地叫道。
翻臉比翻書還快呀,可以去表演變臉了,蘇清歡好奇地看著隻果瓜子粉紅的臉蛋,什麼人這麼有魅力——
「是你?」脖子差點扭到,是那個人,開學那天她在上學的路上踫到的忘恩負義的臭男人,幾個月來積累的怨氣此時一齊爆發——「你這忘恩負義的家伙,都是你,要不然我才不會遲到,你還對我凶,你還有沒有公德心呀?」如果不是第一天上課就遲到,她也就不會長期受這些人的特別「關照」了。
男子困惑地皺起了眉,卻沒有打斷她,一直等她叫完,才溫聲問道︰「這位同學?你——你以前見過我?」
「啊?」蘇清歡呆呆地打量著眼前的人,她認錯人了?
白淨的臉,長長的眉,亮亮的眼,薄薄的唇,清瘦修長的身子……初看很是相似,但是不對,眼前的人與那天的混蛋完全不同,他的眼楮要溫和許多,神色要安詳許多,而且,他身上雪白的襯衫很合身,頭發雖然也是半長的,但是很服帖——她真的認錯人了,他們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可是——也太像了吧!
「這位同學?」男子眼神更是迷茫,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難題。
「沒有,沒有,」他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罪,蘇清歡莫名其妙地想,嘴里連聲道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還好,她的日文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應付日常對話已經沒有問題了,否則,她恐怕要因為無法對他道歉而內疚得一頭撞死,這個男人,實在太有魅力了。
男子明顯地舒了口氣,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是這樣啊。」頓了頓,才又問,「我剛才听說,你昨天有節課沒上?」
真是溫柔啊,連「逃課」都不說,蘇清歡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這麼好的人,她當然不可以讓他擔心了,立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古典小提琴,沒多大意思的課,沒關系,不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怎麼這麼安靜?她又說錯什麼了?
「蘇清歡——」隻果干脆連同學也不叫了,指著她的鼻子氣急敗壞,「你——你竟敢——」
瓜子也同聲討伐︰「你說狄老師的課沒意思?我看你才是沒品味呢!」
蘇清歡當然不會服輸,嘴巴上她從來不輸人︰「沒意思就是沒意思,要是真的那麼重要,干嗎兩個月才開一堂課?這種老師根本一點責任心都沒有,你覺得重要你自己去上啊,我上不上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雖然是自己不對啦,但是這種場合絕對不能向隻果瓜子低頭,否則明天不知道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樣要用在她身上。
「你——」隻果瓜子氣得說不出話來,本來,像她們這種千金小姐,生來就沒有人教過她們該怎麼與人吵架。
「好了,」坐山觀虎斗的人終于開口了,「西野同學,東川同學,你們先回教室去吧,快要上課了。」
「可是,狄老師,蘇清歡她罵你——」
「狄老師?」蘇清歡僵住了,眼前這個溫和的男人,竟然就是那個被她罵了半天的無辜的人?他,他就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師,她竟然把他當成了斗嘴的炮灰?
「沒關系,」炮灰不緊不慢地說,「我跟蘇同學談談,你們先回去吧。」
隻果瓜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邊走還邊不停地回頭恨恨地瞪向蘇清歡——
「蘇同學?」一只手在她眼前亂晃。
「有!」蘇清歡終于回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跟他坐在了一條長椅上,「這個——老師,我不是有意要罵你的,我——」這種事,怎麼解釋呀?
「我叫狄仲玄,」炮灰體貼地解開她的疑問,聲音低沉動听,「沒關系,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狄老師——」他這樣說,她豈不是更加無地自容?
「蘇同學——」狄仲玄遲疑地開口,好像有什麼重大的難題需要解決一樣。
「狄老師,有什麼事你盡管說!」蘇清歡豪氣干雲地拍拍胸膛,「你放心,我最講義氣了,不會告訴別人的。」
「你——」狄仲玄驚異地看她,「你怎麼知道我想要你保密?」
蘇清歡嘿嘿一笑,他那種臉,明顯就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難事嘛,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在中國可是流傳了幾千年,比起日本人當然要精明得太多了。
「你——」狄仲玄猶豫半天,終于還是說了,「你以前見過我——我這種樣子的人?」
「是啊,那個人跟你長得好像哦!」蘇清歡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狄老師,你是不是還有個雙胞胎兄弟?」
「不,沒有。」狄仲玄很快地回答,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很迷離。
這種迷離的眼神,會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他——蘇清歡莫名其妙地泛起這種感覺。搖搖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扔出腦海。
「你遇到他的時候,他在做什麼?」狄仲玄迷離的眼神沒有落在她身上,不,他竟好像完全沒有在跟她說話,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他被一群黑社會的人圍著搶錢,我拉著他跑了出來,結果他連謝謝也不說,還對我凶!」蘇清歡忍不住大倒苦水,「雖然他跟你長得很像,可是你們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差太多了!」嘴里這麼說著,心下卻不禁嘀咕,難道,他真的有個不成材的弟弟?
「黑社會?搶錢?」狄仲玄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越發縹緲得讓人心憐。
鈴聲響起——
「我要去上課了,」蘇清歡連忙跳起來朝教室跑去,跑很遠又忽然站住,回頭朝他大聲叫道,「你放心。」說著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會保密的。
狄仲玄站起身來,看著她的背影靜靜微笑。
「你們——你們這是干什麼?」蘇清歡火大地看著傷痕累累的課桌。不會吧,這些人竟然真的這麼幼稚?
「你太囂張了。」隻果洋洋得意的臉湊到她面前,「你以為你是誰呀?連狄老師你都敢罵!」嘰里咕嚕又說了一大通,雖然不知所雲,但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話。
唉,蘇清歡再次咽下一口惡氣,算了,今天的事,也確實是她不對,想起狄仲玄那迷離的眼神,心頭一動,就當是她罵他的報應吧!搖搖頭,蘇清歡拿出抹布擦干淨桌上的污漬,打開課桌準備上——「啊——」驚天動地的尖叫從她嘴里跑了出來,這個蠕動的東西,是——毛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蘇、清、歡!」忍無可忍的聲音,訓導主任!天哪,竟然是他的課,蘇清歡忍不住暗暗叫苦。
「你最好有個好解釋——」訓導主任的臉臭得不能再臭,竟然有人在他走進課堂的時候放聲大叫,難道他的課有這麼無趣嗎?被傷害了的自尊燎起漫天大火,這個學生——
「這個——這個——」蘇清歡急得滿頭大汗,誰來告訴她,毛蟲怎麼說呀?
「出去,提兩桶水站一節課。」
「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蘇清歡憤憤地抱怨,仗著獨特的語言優勢,暢快地發泄心中的極度不滿——不用說,此刻她的樣子非常淒慘,兩手各提著一整桶的水,在教室門口罰站,「死日本鬼子,這哪里是上學嘛,簡直就是在打仗,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你怎麼了?」好听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蘇清歡驚訝地抬頭,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微笑,「是你?」白痴,你笑什麼?忿忿地在心里痛罵自己,可是——她還是在笑,沒辦法,眼前這人實在讓人無法對他生氣。
「你怎麼沒在上課?」狄仲玄手里拿著一疊樂譜,看樣子只是路過這間教室。
蘇清歡臉一紅,不知為什麼,她非常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丟臉的樣子,「我沒什麼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反正,也要下課了。」說著還象征性地晃晃手中的水桶,努力做出一副十分輕松的樣子。雖然手其實好痛——
狄仲玄漂亮的眼楮里閃出一絲復雜的光芒,伸出手,揉揉蘇清歡的頭發,輕輕一笑,這才轉身離開了。
蘇清歡張大了眼楮——
終于放學了。
蘇清歡大大地松了口氣,扯了扯身上污髒的制服——真是好笑,第一次穿上這身衣服還讓她興奮了好半天,可現在——最好明天就被學校開除了,那她就可以徹底解放了。
胳膊好痛,提著兩大桶水呆站了半天,不痛才是怪事。
「蘇同學——」蘇清歡昏昏沉沉的,茫然地抬起頭來,好久沒有人叫她蘇同學了。
「狄仲玄?」他,他不是學校的大忙人嗎?怎麼會有空在這里?
今天下午,在隻果瓜子刻意大聲的「耳語」中,她終于知道這個狄仲玄是個什麼人物了——他就是資助這家學校最大股東狄家的第一繼承人,日本有名的音樂天才,十六歲就在維也納國際鋼琴大賽上得了大獎,音樂界有名的「狄王子」就是他,對他來說,在學校授課只是一個幌子,他主要負責的,其實是狄家的古典樂團和狄家在日本龐大的事業——
「你現在有空嗎?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狄仲玄的眼神非常溫柔。
「去哪里?」她哪也不想去,她頭很昏,她想睡覺,可是——她竟然答應了,也許是因為他的眼楮吧,那雙眼楮讓人無法拒絕。
「跟我來就好了。」狄仲玄牽起她的手,繞過兩幢教學大樓,走進一幢小小的白色城堡式樓房,打開青色雕花鐵門,他輕柔地笑笑,「這是我的辦公室,因為不常來,門都是鎖著的。」
她當然知道門是鎖著的,剛到學校第一天,隻果帶她參觀學校的時候就警告她了。這個學校她哪里都可以去,這間樓絕對不許來。蘇清歡是何等人物?自然是不死心地來探過險了,門鎖著又怎麼樣?翻進去就好了嘛,不過——里面其實也只是精致了一點,沒什麼與眾不同的。
他帶著她走進一間房間,看來他雖然不常來,這里還是有人天天打掃的,屋里縴塵不染,甚至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剛一走進屋子,蘇清歡立刻覺得眼前一亮,原來這整個房間竟有一整面牆裝著巨大的落地窗,靠窗的位置擺著一架非常古雅的鋼琴,一看就是價值不菲,除此之外,這屋里便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一大瓶雪白的百合花靜立在桌上,那股清香就是從那里來的……
狄仲玄唇邊帶笑,輕柔地介紹︰「這里是我的琴室,」邊說邊走到鋼琴旁邊揭開琴蓋,坐了下來,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試了幾個音,抬頭看她,「想听什麼曲子?」
「《天鵝湖》。」想也沒想,這三個字就莫名其妙地從嘴里蹦了出來,听到自己的聲音,蘇清歡恨不得立刻咬掉舌頭。她是十八歲的青春少女哎,怎麼會想听這種老得要死,呃,不,是纏綿悱惻的曲子呢?太丟臉了啦!
狄仲玄似乎怔了怔,卻沒說什麼,手指在琴鍵上游走,舒緩的音樂輕輕流瀉,安詳平靜,勻稱悠長,有如柳絲隨風搖曳,溫和中帶著淒清的韻味,仿佛走進了夜的世界,美,但是淒冷。
「《憂郁小夜曲》?」蘇清歡忍不住輕聲道,這支曲子是一八七七年柴科夫斯基因為婚事的挫折到日內瓦湖畔休養時寫下的曲子,曲風優美淒清——
狄仲玄仍然凝視著她,目光隨著音樂越來越清冷,流瀉的音符越來越哀淒,他的眼前,好像就有一片清冷的夜色,美,但是傷人。
蘇清歡心里一痛,不由自主地就打開手邊的琴盒,小提琴優美的顫音加入其中,引導著鋼琴走出那種傷人的淒清,節奏明快起來,仿佛夜色中,美好的往事涌入心頭,淒冷的音色變弱了,曲風越來越開闊,越來越舒暢,往事,往事,美好的往事,甜蜜的往事,趕走了夜的憂傷……鋼琴聲漸趨平緩,幾個變奏後,小提琴開始重復主旋律,淒清,幽冷,夜色——
琴弓上揚,余音裊裊——
蘇清歡呆呆地看著手中的琴弓——剛才的曲子,是自己拉出來的嗎?那時候,他的眼神很冷,她直覺地想要幫助他,然後,然後她就稀里糊涂地摻了一腳,然後,就是協奏,然後,然後——
「明白了嗎?」狄仲玄仍然坐在原處,手指無意識地在琴鍵上輕敲,單個的音符跳出琴鍵,打破了一室的安靜。
蘇清歡點點頭,她明白了,她終于明白了,她那麼辛苦來到東京,進了這所莫名其妙的學校,她不是來游玩的,更不是來與那些隻果白菜斗氣的——她是來學音樂的,她喜歡音樂,她想要演奏音樂,她更可以用音樂來說話——蝌蚪文算什麼,隻果瓜子又算什麼?那一剎那,整個世界好像都明亮起來,黯淡了一整天的眼楮,像是點燃了一把火。
「明白了!」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蘇清歡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那就回去吧。」狄仲玄微微一笑,他的眼神,溫暖得讓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