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薄霧輕飛,馬車終于來到李永年宅邸外。
金碧輝煌的李府大廳上,雙成第一次見到李永年。
李永年居然是個年歲和孫大少差不了多少的公子哥兒,只是相對于孫大少的玩世不恭,李永年又多了幾分深沉。雖然談不上是滿臉橫肉、目露凶光的類型,但他打量人的眼神,卻隱藏了一種評估獵物美味與否的殘忍。
見到李永年,真令雙成對天定的擔心達到了最高點。
打他們三人進人大廳,李永年的視線就一直沒有從雙成身上移開過,待他「終于」發現她身旁的孫大少,臉色驟變!孫大少的出現顯然大出他的意料,他的目光中甚至有著如臨大敵的戒慎緊張。
孫大少卻以欣賞的眼光看著他的表情,眼中滿是笑意。「怎麼?看到我,不歡迎?」
李永年回復了若無其事的神態。「豈敢,在下只是奇怪孫公子怎會突然駕臨而已。」
孫大少好整以暇地把玩手中褶扇。「也沒什麼,只是今晚我大宴城中顯貴,帖子是早在一個月前就發了的,當時你倒也答應得爽快,今日差人來告訴我你身體不適,不克參加。唉,席間少了你李大少爺可冷清得緊,因此呢,我特地來看看你到底是染了風寒還是怎麼著。喏,」他故意朝子虛一指。「我連大夫都給你找來了。」
也真難為了李永年,居然還能隱忍得住。「謝孫公子關心。昨白天氣微涼,在下一時不察才染上了風寒,幸好只是咳嗽,倒也無甚大礙。」
「哦,不妨事?」孫大少做出不解的表情。「我看也是。但既然如此,又為何拿身體不適為由來打發孫某?李少爺刻意下來赴約,究竟是瞧不起孫某人,還是別有居心呢?」
李永年也沉了臉。
「孫公子今日駕臨,原來是特來責問在下的?」
「責問倒不敢,」孫大少又笑著一揮手中褶扇。「只不過今日孫家大宴,我也預先請了雙姑娘。誰知她臨時才告訴我她得來赴你之約,因此沒空兒應酬我。我一听說你李少爺自家擺下了酒宴要請雙姑娘,心里是既納悶又不是滋味,故特地和雙姑娘一起,也好探探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永年果然冷冷一笑。「孫公子的話可有趣得很了,今日城中你才初見雙姑娘,又怎可能‘事先’請她到孫府作容?在下倒想問問孫公子,你編出這番話來唬弄在下,又有何居心?」
孫大少揚眉。「這又有什麼奇怪?李少爺和雙姑娘的表弟豈非根本不識?你都能把他請到你家來了,這麼看來,我雖今日才初識雙姑娘,但預先請了她,沒什麼不對啊。」’
孫大少拐彎抹角地倒打了李永年一棒,直把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面色更難看了。
「唉,」孫大少卻又故作感嘆了。「本來我是打算趁著今宵月明花好,邀雙姑娘一起醉此良夜,順道兒訴吾衷腸,遣吾思念,誰知……可惜啊可惜!」
听見孫大少拿這字句和李永年開玩笑,雙成暗地里肚子差點笑破,輕拉了子虛一把。「看不出孫大少的記性倒好。」
子虛點頭微笑。「大少游刃有餘,我們確實可以放心了。」
倒是李永年听了自己的「大作」被孫大少當笑話,不免惱羞成怒,臉也脹成了豬肝色,他一拍桌子厲聲大罵︰「孫彬!你別太過分了!我金陵李家可不是任你猖狂的地方!」
孫大少卻沉下臉來冷笑道︰「李大少爺也別發狠了,說我猖狂,那你強擄幼童又該怎麼算?李家仗著衙里有熟人,孫彬難道就怕了?我在衙內的關節倒也不少,李少爺若有興趣,咱們不妨對著干,這就上公堂對質去,看看是誰理虧!」
大廳上悄然無聲,四人對望不發一語,李永年的臉色已經陰沉到無以復加。
他一直鐵青著臉,久久,才轉過身大喝︰「來人!」
廳外侍候的僮子立即人內待命。
「帶出周天定,交雙姑娘帶走,送客!」
「且慢,」孫大少又是一笑。「李少爺不是設宴請客嗎?我早跟雙姑娘提過了,金陵李家富甲天下,宴起客來豈有馬虎的?高樓廣殿之中,必是煮黃金、煨白銀、烹珍珠、炖寶玉,說不盡的美酒佳肴,富貴奢華。而且還會有歌伎一旁彈唱助興,李府的戲班子更是冠絕金陵。雙姑娘听了可向往得很哪!」
天哪!她幾時說過這種話啦?孫大少在想什麼!要回天定已是萬幸了,他難道還真的想讓李永年招待一頓不成?
李永年憋著一肚子氣,听見這話,又是半晌不開口,最後才好不容易忍著氣,迸出一聲︰「傳話下去,擺酒!」
人多畢竟好辦事,一會兒工夫,酒席就擺上了花園樓台,月下觀花飲宴,自然極有情調。
天定也出來了,雙成一見喜出望外,攬著他左瞧瞧右看看,確定了沒事才放下心。天定也是滿心激動,一時說不出話,卻紅了眼眶。
雙成好生心疼。「你還好吧,可受了委屈不曾?」
「沒受委屈,」定畢竟還小,雖努力咬著牙,眼淚還是滾了下來。「就是害怕,又擔心你們……看到你沒事,我好高興。」
孫大少哈哈大笑︰「雙姑娘說的是什麼話!令弟在李府作客,李少爺自然款待殷勤,你還怕他瘦了不成?少刻你抱抱他,只怕身上還多出些斤兩呢。」
孫大少淨說些風涼話,也不管背後李永年的神色愈來愈陰森,雙成看得心驚,忙遞個眼色給子虛,讓他快想想月兌身之道,豈料子虛似也不為所動。
宴席果然極盡奢華之能事。想來排場大小事關顏面,李永年這場宴雖只有四個客人,席間卻仍僮僕穿梭,笙歌吹唱,無一不備。唯一不對勁的,大概只有李永年這個主人的臉色和心情。
孫大少興致可高了。「好一場盛宴,我敬賢主人一大杯!」
李永年臭著臉咬著牙,一仰脖吞了孫大少的敬酒,活像在喝毒藥似的。飲畢,他放下酒杯。「在下染了風寒,身體不適,不能奉陪了,諸位自便吧。」
說著,一拂袖就走人了,孫大少還想挽留,眼見李永年頭也不回走掉了,也只有聳聳肩。「算了,李少爺身體欠安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還是多喝幾杯吧,莫辜負了主人的一片心。」
孫大少還真的一坐下,開始動手夾菜,喝個不亦樂乎,一邊還招呼著︰「大家用菜啊,別太客氣了!」
子虛首先入座,雙成站了一會兒,也嘆口氣拉著天定一起坐下。
唉,待會兒有沒有命走出李家,可真是難說得很了。
席上珍饈異喂,但雙成胡亂動了幾筷就吃不下;天定則可能是好不容易終于放心,結果居然伏在桌邊睡著了。唯獨孫大少喝酒听曲的,和子虛兩人談笑風生,子虛也顯得神色愉悅,和孫大少談得投機得不得了。
事實上,除了談笑之外,孫大少還在不斷地用夸張的言詞向李府家僕贊譽主人的盛情,又對李永年身體不適表現得極度關心,在場婢僕無不感動萬分。他的態度親切隨和又風趣,實在是個任誰都會喜歡的好客人。若不是之前知道李永年被孫大少激得差點中風,否則光看此刻,誰都會以為他倆一定是最好的朋友。
這頓酒硬是喝到了三更,孫大少才有意思打道回府。臨行前,他還想再與李永年話別一番,托人轉達,結果李永年仍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孫大少不無遺憾地嘆口氣。
「李少爺既然身體不適,那也只好罷了。不過今日蒙他如此盛情款待,改日我是一定要回請的。」
他又轉對席間侍酒的女婢笑道︰「請務必向貴主人轉達我的感謝之意。」
幾句話說得誠誠懇懇,令人不由得生起好感,那女婢果然笑盈盈地滿口答應——誰能料到名滿金陵的孫公子竟是這麼個親切溫柔又不擺架子的斯文君子?能服侍這樣的人實在是件愉快的事。
經過方才那番做作,席上不明就里的僮僕們早已全把孫大少看成他家公子的莫逆之交了。
連雙成都不得不佩服孫大少這一手——子虛果然沒找錯人。
天定仍舊睡得人事不知,子虛背起他,四個人在僮僕們的列隊歡送下出了李府,馬車就等在門外。
孫大少一直笑容滿面,直到上了馬車,听見車輪「喀隆喀隆」震動前行的聲音,才嘆了口氣。
「唉,好累。」
雙成和子虛不約而同由衷地說︰「能順利帶回天定,我們都該感謝你。」
「說什麼謝不謝!我都說了是我自己圖好玩兒才插手的。」孫大少忽又失笑︰「李永年本來只是裝病,但看他今晚可真是氣得很了——回頭說不定真要大病一場。」
子虛淡淡笑著︰「若他能體會你的心意.也就不致生什麼病了。」
「氣一場還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我在下人面前為他做足了面子,他自然體會得出。李永年在雙姑娘這事上做得不夠漂亮,但他也不是什麼笨蛋。孫、李兩家的生絲綢緞買賣合作向來密切,和我撕破臉,對我對他都沒好處。」
孫大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李永年要是連這點都想不到,也枉為金陵城一霸了。反正我的善後工作做得已夠徹底,不足的部分,讓李永年自己去傷腦筋吧。」
子虛仍舊溫文一笑。「話雖如此,害你二人相爭,獨我們這方漁翁得利,我和雙雙到底過意不去……」
雙成一拍掌!「所以我們該找個日子,好好請你一回!」
「這是一定要叨擾的,畢竟我也辛苦了一場。」孫大少老實不客氣。「我等著領教雙姑娘的手藝了。」
馬車正停在孫府門前,雙成嬌俏一笑,調侃著孫大少︰「我連炒菜鏟柄都握不好,自然談不上什麼手藝啦。話說回來,我的手藝再好,又怎比得上情兒姑娘親手調理的核桃酪?」
孫大少一瞪眼,臉上已有點發紅。「你不開口倒也是個標致斯文的女兒家,怎麼一開口就這樣討人嫌?」
「這點我也很無奈啊。」雙成故作無辜,卻已忍不住笑了起來!「要比溫柔體貼,我自然不如情兒姑娘了……」
「算了,我認輸,我認輸!」孫大少逃命似地跳下車。「喂,天晚了,你們不在我這兒留一宿?」
「心領了,」子虛搖頭。「明天一早我還得喂天定吃藥,何況天定的祖父想必也等得心焦了,還是立刻回去為妙。」
「那也是……我叫車夫送你們一程。城門早已關了,坐我的車,也省得守門衛土不肯放行。」
「……孫少爺說得對,」子虛略一沉吟︰「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隨著車輪喀隆喀隆地震動,他們朝著莫愁湖慢慢前進,離家愈近,心里愈是踏實,夜雖深沉,路雖顛簸,閉上眼,雙成也仿佛可以聞見桃花的氣息。
馬車終又停了下來,一下車,他們就迎上周老丈焦急盼望的目光。
「你們……回來了引」
「是啊,」她笑。「三個人一起回來了。」
望入車內,只見天定還睡得香甜,周老丈不免愛憐道︰「這孩子。」
子虛笑著將天定抱下車。「大家都折騰了一晚上,也很該休息了。老丈,請你帶著天定先回房吧。」
周老丈接過天定,又不知道了多少聲謝,這才回屋去。
「趕車大哥,」子虛喚著︰「夜寒露重的,累你為我們跑這一趟,這是一點小小謝意,大哥別嫌少了,留著買酒吃吧。」
趕車的漢子有些不好意思,推辭了幾句,畢竟還是收了。他道聲謝,便駕著馬車離去。
「給了多少?」雙成探問。
「不過幾錢銀子,我也沒剩什麼錢了。」
她笑著提醒他︰「別忘了你還有四兩銀子存在孫大少門房那里。」
子虛也覺好笑。「幸好你的斗笠果真管用,否則一次輸了二兩銀給那小子,我們倆下個月就只好喝風了。夜已深了,你不歇歇?」
「我睡不著。」
「我也還不困。」他溫柔一笑。「不如咱們樹下坐著,弄壺酒來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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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鏡,星空之下萬籟俱寂,只有風動樹稍發出的沙沙聲響,水波上倒映的月影顯得更流麗動人。
搬來小桌,搬來燈燭,幾杯酒下了肚,更覺閑適快意;對著大片天地、滿樹桃花,果真暢人心懷。和李永年家那頓酒提心吊膽的氣氛相較,實在是天差地別。
一陣風起,吹動滿樹桃花,花瓣飄飄搖搖地落在雙成發上、肩上,月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細致的輪廓,緋紅的雙頰、醉人的眼波,讓人不覺要痴迷了。
「怎麼啦?淨是瞧著我?」雙成不解。
「沒什麼,只是想起一句話,」子虛的目光更加溫柔了。「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紅’啊。」
「欺負我沒學問?」她抿嘴輕笑,聲如銀鈐︰「你們那些什麼詩啊文的,我可從沒讀過。這句什麼意思?不會是在罵我吧?」
「你誤會了。」子虛一笑。「‘人面桃花相映紅’是形容女孩子的容貌像桃花那樣美麗,這是贊美的話。」
「是嗎?」她仍狐疑,一時又失笑。「我這樣就算美麗?若你們見著我飛瓊姐姐,豈不是要恨爹娘只給自己生了一雙眼楮。」
「你是說許飛瓊?」
「是啊,瑤池中最美麗的。」她抱著膝,輕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最美麗的、最聰慧優雅、心靈手巧的、集仙女美德于一身的……飛瓊姐姐是所有瑤池仙女的典範。」
「你不也是嗎?」他柔聲問。
「我只是個闖禍精罷了。」她的嘆息更深。「在瑤池是如此,在人間也一樣,我老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娘娘讓我管桃園,結果千餘年間蟠桃已不知道失了幾次;我下凡是為了找回蟠桃,結果卻定居了下來;進城只是貪熱鬧,結果竟差點害死天定,我真是做什麼都不成功。」
「你只是心軟罷了。」子虛柔聲安慰著︰「就拿我的事來說,你明明已找到我,明明可以理直氣壯地押走我,可你卻選擇留下,因為你同情天定,也理解我盜蟠桃的心情。雙成,你是很溫柔的仙女,為了天定,你甚至甘冒觸犯天條的風險。」
「這只是貪玩誤事的下場罷了,」她的情緒還是很低落。「如果是飛瓊姐姐,絕不會把事情弄得這般雞飛狗跳的。」
子虛的目光中充滿不忍。「別再拿飛瓊來跟自己比了,你有你的好,不用那麼泄氣的。」
「你或許不知道,你有一種獨特的光華和風采,我初見你的時候……」子虛的眼光飄向遠方,卻忽地一震,驚覺自己這話已經泄露了什麼似的。
雙成卻仍怔怔的,美麗的眼眸中盡是茫然。她是從未接觸過人間風月的,所以才會不懂,否則,這樣溫暖美麗的春夜、樣溫柔的目光……她實在早該看出很多事情來了。子虛卻已收拾超情緒,短短一瞬,他似乎已決定將許多心事深深收藏,這是為了她好,很多事不知道就不會有煩惱。
「總之,別再把自己看得只會貪玩誤事了。」子虛狀若無事般溫柔地笑著。「如果你這叫貪玩,那孫大少豈不叫無法無天了?何必妄自菲薄呢?你是聰明果決又幸運非凡的仙女,否則怎能在兩天之內就把我這個蟠桃大盜揪出來?」
雙成被他逗得噗哧一聲,而後笑出了眼淚。「作賊的和捕盜的居然會一起坐在這樹桃花下、這池春水前喝酒,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是啊,」子虛舉杯相邀︰「慷慨盡觴吧,為這緣分,就當浮一大白!」
雙成果然一仰脖把酒干了,順道兒干掉的,還有她一直以來面對飛瓊時的自卑,以及蟠桃失落的自責。一時之間,她體會到什麼是自在。
月色依然皎潔,桃花依然芬芳,春夜里好像已經發生了許多故事,但卻也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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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實在也沒什麼好補充的,柴米油鹽,照常度日。若說真有什麼讓人跌破眼鏡的事,大概就是李永年了。
有天一早,他們才起身,居然發現桃樹干上又被人釘上了一紙書帖,和李永年上回釘上的一式一樣,只是這回是道歉函;所寫內容,不外乎是為之前的魯莽感到慚愧抱歉雲雲。推敲那用字遺詞,的確是李永年親筆。
此時他們已與孫大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遂將那紙書帖也交他過目。孫大少看了不發一語,良久,才緩緩嘆了口氣。
「仍舊是三流貨色。」他搖頭。「不過,以他如此自恃身分的人,居然肯寫信認錯……李永年畢竟是李永年。」
「孫大少也不愧為孫大少,」子虛一笑。「帶回天定並不困難,真正棘手的是帶回天定後如何化消李永年的恨意。現在大少一出手,不只救回天定,還換來了李永年示好的保證,往後我們可說是再無後顧之憂了。」
「哈!」孫大少唇角一揚。「你總算知道沒找錯人了?」
天定看著他倆,拍手笑道︰「依我說,孫少爺和子虛哥是一樣的了不起!」
孫大少擰了擰天定的腮幫子。「小鬼頭滿會說話的,不枉我為你奔波一場……對了,小鬼頭這次死里逃生,往後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周老丈不免疑惑︰「孫少爺是說……」」我瞧天定小娃兒挺伶俐的,年紀也已不小,該是可以人塾讀書的時候了,不知道周老丈有什麼安排沒有?」
「這……」周老丈為難道︰「小老兒也知道天定聰明伶俐,是讀書的好材料,只是天定身體不好,家中又實在清貧,沒有錢供他人塾。因此如今還是留在家中養病,只讓他跟著我習字讀書。」
「哦?」孫大少眼楮一亮!「原來老先生也是博學大儒?」
周老丈慌忙澄清︰「博學不敢當,小老兒不過是做過幾年塾師罷了。」
「塾師?太好了廠孫大少褶扇一揮。「不瞞老丈,我孫家有個家塾,之前一位塾師回鄉去了,我正準備另尋良師,可巧踫見老丈,不知道老丈願不願受我之聘擔任塾師?如此一來,天定也可以跟著在塾里讀書,豈不是兩全其美?」
周老丈心下琢磨︰「承孫少爺美意,但此地距金陵頗有一段路程,小老兒只怕沒辦法……」」欽,老丈不須擔心,我們家塾自然設有塾師住處,地方還算敞闊,只要略略收拾,莫說老丈、天定以及雙姑娘三人,就算再添幾位也能安頓,不知老丈意下如何?」
天定和周老丈交換了個眼色,而後對孫大少道︰「孫少爺,我和爺爺都是肯的;雙雙表姐向來貪熱鬧,她也一定贊成搬到城里去……」
天定說得挺起勁,一點都沒注意到雙成正在瞪他。
「不過我身上這病還得要子虛哥天天給我醫治才行,如果子虛哥不願意同去,我們恐怕也不能搬了。」
哎呀!一時竟未想到,子虛願不願走才是最大的問題呢。天定這話才猛然提醒了她,而據她的預感,子虛恐怕不會離開莫愁湖。
她的推測並非沒有根據。
子虛自稱大夫,可又有哪個大夫會像他一樣定居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
連病人都沒有,大夫豈不是只能等著喝風?
但他卻仍在這里住下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自己喜歡。既是他自己愛待在這里,恐怕就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改變心意了——他可是為了賭一口氣就能和天斗上三年的人。
天定的一席話讓四個人八雙眼全轉到了子虛身上,其中大概又以雙成的目光最熱切。子虛卻一逕低頭沉思,甚至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應似的。
「子虛哥?」天定忍不住先作試探︰「你听見我們方才說的話嗎?」
「嗯?」子虛總算抬頭。「唔,自然听見了;等我合計合計……」
這一合計,不出所料,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雙成他們倒也見怪不怪,孫大少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子大夫,你到底合計得怎麼樣了?」
「事關重大,」子虛一嘆。「孫大少爺,你就不能等我考慮考慮嗎?」
孫大少一怔,咕噥了幾句,大抵是怪子虛小題大作,只不過換個住所也能這樣緊張。子虛卻置若罔聞。
接下來的時間里,眾人就只見子虛時而深思,時而皺眉,時而閉目,然而他始終不發一語。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情況愈來愈不樂觀的時候,子虛緩緩吁了口氣,吐出一句話︰
「我們就到城里去吧。」
這話一出口,意味著遷居金陵已成定案,大家不由得都吁了口氣,只覺累得不得了。
孫大少不免埋怨︰「第一次覺得時間這樣難捱——等你做個決定真是會把人等老!我倒看不出你如此婆媽。」
「大少,若你我立場對調,」子虛搖搖頭。「說不準你會比我還難下決定。」
孫大少一臉無法理解。「我就想不通這有什麼難決定。金陵繁華熱鬧,你一個大夫要開業行醫,到哪兒也比待在這人跡不著的地方強,你卻偏愛待在這兒,我才覺得納悶哩。」
子虛默然良久,才深深嘆息。「我又何嘗喜歡離群索居?只是人多的地方住久了,難免會讓人看出……我是說,麻煩也就來了。」
「麻煩?」孫大少直從鼻孔里哼氣。「我在金陵住了二十五年多,怎麼沒見?」
「唉,」子處無奈地閉上眼。「所以我很羨幕你……對了,既然要搬,我們得早做準備才是。大少,什麼時候我們方便搬進城?」
「隨時都可以。你們收拾妥了,我還可以雇輛大車幫著運東西。」
子虛不置可否,緩緩踱出了屋子。周老丈和天定也跟著回屋去收拾細軟。雙成只怔怔地看著門外︰子虛的背影看起來很沉重,肩上像是壓著一個無形的擔子,讓人看了幾乎要跟著難過起來。
孫大少也在看著,他也不懂。
「雙雙,你想子大夫為什麼不太樂意到城里去?」
她以手支頤,思索了半日,還是不確定。「誰懂他的心思!不過要我來猜,八成和他的秘密有關。」
「英雄所見略同!」孫大少一臉好奇心癢,咬牙道︰「偏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驚大動地的大秘密,他越是這樣,只會讓我越好奇。」
「他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吧。」她竟有些黯然。「雖說我們也不是全沒個譜兒,他的秘密顯然令他絕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久住,人多的地方尤其如此。住久了,他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很有道理!」」孫大少一擊掌。「這回你們進金陵非得住上個三年五載不可!我就不信這樣一來還逼不出子大夫的秘密!」
三年五載?真是愛說笑!天定病一好,她和子虛就得回瑤池請罪了,哪還有空和孫大少胡鬧。
「三年五載是不可能的,」想到明春桃花再開,自己已不在此處,雙成心中竟泛起了一絲惆悵。「就算可能,我也不想去追探他的秘密。」
孫大少掩不住驚異。「我以為你該比我好奇才是!」
「我是好奇,可是看他為了謎個秘密過得那麼辛苦,我……」
「你覺得子大夫活得很辛苦?」
「怎麼不是呢?」雙成輕嘆,嘆息聲中有著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為了怕這個秘密被揭穿,他只好忍受孤寂離群索居;為了這個秘密,他必須犧牲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生活,在這里和花木、鳥獸為伍,只因為他不能向任何人傾吐……我想他的痛苦一定比誰都來得深,我……我實在不忍。」
孫大少的神情突然復雜了起來,目光中洋溢著激越的光芒,卻又帶著些許悔恨、迷惑、失望,最後,歸于平靜。
「你真是個好女人,」他喟嘆︰「當日初見你,也許我真該不計一切將你押走的。」
雙成聞言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用瞪我了,我既已放棄就不會再回頭。」孫大少又一嘆,意有所指地吐出幾句話︰「何況現在也晚了,你的心反正不可能放在我身上。」
他竟似已看出連雙成自己都察覺不出的那份情感。
雙成卻只暗罵孫大少淨說些廢話。人間再怎麼五光十色,她也不會忘了自己是王母座下侍女,職責是看守桃園——又何須孫大少來提醒?
然而,畢竟是有些什麼不同了吧?下凡前心心念念的只是追回蟠桃,一旦人了紅塵,接觸到子虛、天定……這一千人,接觸到塵世間的形形色色,雙成的心似乎軟化了、動搖了,這里的人事物、生活確實吸引了她,當明年春天桃花再開之時,她真能瀟灑離去?
尋思至此,她不由得愁眉深鎖了。一年後,她究竟要以什麼樣的面目來斬斷她與金陵城、莫愁湖的一場塵緣?
苦苦思索,依舊想不出一個答案。
時間卻正流逝。
七日後,他們驅車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