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是真的刁,還是想跟我比爛?」
听阿蓮說這位躺在病床上的小姐已經連續打翻好幾餐了,並且可以確定,她也沒有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撿了東西來吃,那她是想干嘛?
減肥?
絕食抗議?
鄺允熾接過阿蓮捧著的食物,準備親自為小姐服務,卻在見到碗里的菜色時皺起眉頭。
「清粥?還這麼稀?」他淺嘗一口。「有肉骨的味道,是用牛骨熬的粥嘛!對身子很好的,不喜歡?嫌這個不夠豐富?也對……」
他看都不看兀自在床上冷著臉生悶氣的傷患,轉頭跟阿蓮交代一大串,「這樣的東西怎麼可以拿來招待我們的貴客?而且還是不小心溺了水、中了箭、受了風寒的嬌貴客人?
「難怪人家要這樣刁難了,實在是我們款待不周。阿蓮,去傳一些好料的過來,即使她的身體現在只能用粥,也要最精致美味、真材實料的調理聖品。」然後吩咐了一堆尋常人家听都沒听過的宮廷養生御膳。
「我不要!」清音不領情。
「這樣不行喔!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呢?」哄小孩。
「不想吃。」撇開頭。
「阿蓮,去準備。」
「你就算把那些東西都拿來,我也不會吃的。」
「為什麼不吃?」不乖的小孩。
清音懶得理他,她在生氣好嗎?
只不過,她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的無能為力,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了,怎麼掙扎都逃不出去,尤其對手還是個她怎樣都模不透的人。
既然對抗不了,那她生氣總可以吧!讓她任性一下下就好,她才不會傻得用餓死自己的方式結束生命,只要他們能讓她清靜一些,別再理她了!
可她不答,並不表示其它人沒意見,阿蓮就很盡職地把知道的全報告出來,
「小姐吃得很清淡,在車隊的時候,只吩咐我送脖脖和茶水,沒再要求別的。」
「什麼?原來我真的怠慢了我的貴客還不自覺?難怪人家要滿口怨言又逃又跑的了。」鄺允熾邊搖頭邊無奈地嘆氣。
「可我有點不明白,不是早跟-說了嗎?我那車隊可是史無前例資源最豐盛的運餉隊呀!本大爺雖然嘴巴苛刻,但出手一向很大方,-怎麼還跟我客氣?餑餑?茶水?」他一臉的不可思議,還轉頭認真的問阿蓮,「我們車隊上有這種東西?」
「有。」
「可能是我太不食人間煙火了,那……好吃嗎?」要不然,人家干嘛指定?
「可以吃飽,軍中常吃。」
「哦!我好像見過,可是它的樣子看來像是路邊撿來的石頭,我以為是手下在跟我開玩笑,所以每次只嗑白飯和醬菜。」他也是吃過苦的好不好!
「奴婢今晚幫大人準備幾個。」
這兩個人當她是什麼?竟然當著她的面討論起這種無聊的事!
清音受不了地雙手捂住耳朵,沒拿枕頭丟他們已經算很有風度了。「你們好吵!走開!」
偏偏,她這樣的舉動看來更像個鬧別扭的小孩。
鄺允熾冷睨著她幼稚的行為,突然貼在她耳邊哼道︰「-在擺什麼清高?-覺得阿蓮準備的東西不好吃,還是不能吃?怕我下毒?」
「我沒有……」原本想轉頭破口大罵的,可突然發現他貼得太近,兩人現在的姿態過分曖昧,害她尷尬得只敢——囁嚅。
「我知道,-吃素,挑食的小孩。」他偷偷揭她謎底。
「你、你怎麼知道?!」那剛才算什麼?戲弄她嗎?
「很了不起嗎?不能知道?」他挑眉冷瞥。
「我又沒那樣說,只是不想麻煩別人。」
只要一見到他發冷的神態,清音就會自動自發地收斂氣焰,不敢惹他。
「一點都不麻煩!」但他卻霍地起身,調兵遣將似地大聲指揮起來。
「阿蓮,去叫廚子把我剛才吩咐的全準備好,注意口味要清淡些,食材別替我省,該殺牛的就給我殺,需宰豬仔的也給我下刀,雞鴨魚羊都要新鮮,每一頓都要給小姐服侍得妥妥貼貼的,一定看著她把東西給我吃下才行。」
清音傻眼,瞪著那張囂張跋扈的臉久久無法反應。
「養傷期間,不準-忌口。」
這、這簡直是……清音腦海里有限的罵人字典中已經找不到可以罵他的字眼了。
「這到底是誰造成的?你還有臉落井下石?」
「都說了那是意外好嗎?誰會知道那晚會有個可憐蟲偷了馬跑夜路?我只是無聊睡不著,找了楨連一起去林子里比賽射箭,想說或許運氣不錯,能獵到野味回來加菜也不一定,誰知我們眼中的野鹿竟會是小姐-?還好本大爺箭術不是頂好,射偏了。」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我不信!你還把我壓在水里,還有,我沒偷馬!」已經銀貨兩訖了喔!
「是,-沒有偷馬,瞧,-怎麼說我怎麼信,那我說了一大堆-為什麼就不能信一下?」給點面子嘛!
「要不要你也讓我從後面射一箭,再壓在水里差點溺死看看?」
「這……怎麼好意思麻煩?」難度有點高。
「你到底是誰?」
突然爆出這一句問話,就算再怎麼狡猾的狐狸,也會反應不及吧?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麼不希罕由我自己說出那些不能說的事了,因為,你全都知道了對不對?你知道了我跟『神尼降諭』的騙局有關,你是追著我出京城的,或者原就埋伏在半路上的吧?」
清音爬起身子,因為多次災難、又傷又病又未正常進食,所以氣色欠佳、氣息微喘,楚楚可憐的樣子讓鄺允熾我見猶憐。
「你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接近我,你耍心機不讓我離開,你究竟想做什麼?為何不抓我回京城,偏要這般大費周章的耍弄我?我現在就跟你承認『神尼降諭』的騙局全是我一手策畫的,靜慧師父是我師姊,還有死掉的馬車夫則是听命我行事的手下,失蹤的海芽只是我的小跟班,我們的目的是要阻止鬼王軍團繼續東征。」
鄺允熾保持一貫的淺笑,側坐在床沿,一邊幫她安好位置、拉好被子,一邊耐心地听她細說從頭。
「根本沒有什麼『滅東蜀者乃西梁真命天子』的神諭,但效果大家都見到了,
所以,我們任務其實已經圓滿結束,正要準備離開京城,然後就出事了。我現在什麼都跟你坦白了,你呢?請你告訴我你心里的打算。」她等著鄺允熾同等的回。
但他仍是那張彷佛無限包容,實則虛情假意的笑臉,替她順了順睡亂了的長發,手指像是舍不得離開地穿梭在她的發間。
「-有一頭很美的長發,又黑又亮又柔……」他看著長發的眼難得的顯露出一絲迷醉。
「朱醒!你真的是叫朱醒嗎?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一定也很自豪有這樣一頭可以眩暈人的發,是不是?」他執起一小撮到鼻端嗅聞著。
「你告訴我吧!難道我對你的坦白還不能跟你交換嗎?」她好急。
「記得第一次見到-昏迷在河床邊時,-這頭長發很美麗的披散在碎石上,就算是刻意的安排也不會那樣美,害我站在一旁欣賞了很久,就是舍不得叫醒。」
清音氣結地揮開他的手,收回自己的發,他愛,她就偏不讓他模!
她幼稚的舉動讓鄺允熾無奈地聳肩收手,不過,看在她那麼辛苦的「一片赤誠」上,他倒是願意給她一點回饋,只是,恐怕不是能讓她滿意就是了。
「-覺得-的坦白對我而言,還有必要嗎?」
果然,他一說完,就見清音瘦弱的身子無力地顫了一下。
「既然-都知道我早探知了事實,-這時才跟我坦白,是不是太可笑了一點?」
「你……要不然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可以……」
「我不跟人談條件的,從來沒有過。」
清音無言地瞪著他,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坦白無用。
阿蓮果然辦事效率高超,鄺允熾交代什麼,她就端了什麼進來,一桌各色均有的佳肴,分量全是為她量身制作的一小碗,看得清音臉色青一陣、紫一陣。
「阿蓮很細心,把-的情況都跟廚子交代過了,所以分量少、花樣多,每種料理都精致到不需費力咀嚼,也能輕易入口。」
「我們就先從口味清淡的入門好了。」鄺允熾接過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鮮魚粥,小心地舀了一匙喂過去。
清音當然看都不看一眼,隨他要怎麼表演。
其實,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吃素的原因,在她的生長環境中,多的是一輩子以面食或餑餑度日的人,能沾到肉味的除非是大地主或是做大壽的長者,像她這種隨便生隨便養的小孩,頂多是生了病才能喝到一碗肉湯。
記憶中,有次她生了病,母親買了小肉塊煮了湯,她興奮地喝了一大口,卻在下一瞬全吐了出來,那時,母親只以為她是病得嚴重無法入口。
後來,她被路過的師父相中帶往雲平,城里的富裕和老家的荒僻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她知道以後每餐都可吃到肉,就算吃到吐都行,但只一口,她又吐了;了解情況的師父笑說她是不一樣的,她生來就像清蓮一樣高貴月兌俗,有佛緣和慧根,該是要茹素吃齋,還幫她取了泠清音這樣清新月兌俗的名。
那時,她才不管佛緣和慧根是什麼高尚的行當,她只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像是突然間變得會發光發亮,她喜歡那種虛榮的感覺,即使無法改變自己是土包子的事實,她也要當一個不一樣的土包子,不管師姊的訕笑,她開始認真吃齋茹素,訓練有空檔就上寺廟抄經書學佛理,愈來愈有那麼一回事。
但她終究不是真正的佛徒,她的心從未虔誠過,尤其每次面對師姊的刻薄和恥笑,她無法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駁,可悲的是,她也知道這種事根本不需要辯駁,她終究控制不住自己的庸俗。
就因為她知道師姊看出了她的狼狽,所以,她才更討厭師姊。
而現在,她又多了一個討厭的人,這個人正拿著鮮魚粥要逼她咽下去。
「來,張開嘴巴。」湯匙已經遞到她嘴邊。
清音只好繼續這幾天最常做的事,糟蹋食物,還好鄺允熾閃得快,才沒波及到他那一身的高貴。
「不喜歡鮮魚粥?那換個花樣好了,這碗加了雲腿和雞絲,來,啊……」湯匙又遞來。
就在清音又想伸手拂開時,鄺允熾掐住了她受傷的右肩,在她痛得低聲申吟時,听見了他冰冷的警告,「-一定不知道南方有一種高貴美味的食材叫肥鵝肝,肯定也沒嘗過它的美味,但那都不重要,我要說的是,-知道他們是如何把鵝養肥的嗎?
「我就讓-長長見識,鵝的食量小,那些農家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就是把飼料搓成-的手掌般大小,然後,掐著鵝又細又長的脖子把飼料硬塞進去。」
說著說著,他的大掌已經從她肩傷處爬到她又細又長的脖子上,似又像搔癢地輕刮慢磨著。
他貼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別逼我掐著-的脖子,把-當肥鵝來灌飼料。」
清音瞠著凝淚的大眼瞪住他,她相信他絕對會說到做到,並且,也知道他模透了她的底細,知道她是那種寧願優雅地死去,也不要狼狽地苟活的人。
「快張嘴,我已經幫-把粥吹涼了。」湯匙又威脅過來。
清音咬著牙,屏住氣,瞪著那不死心的湯匙許久,最後還是屈服地張口含住……
「這才乖……」
但,鄺允熾的「乖」字都還沒來得及收住尾音,清音已經控制不住地狂吐出來,還吐了他一身的酸水。
又一陣干嘔後,清音才順了氣,像個知錯的小孩垂首盯著自己的手指,等著受害者破口大罵,或者揮拳報仇時,卻只听到他用著不冷不熱的聲音說著令她頭皮發麻的話--
「沒關系,還有很多,來,再吃一口。」
她又瞪他,但他的眼神比她的堅決凌厲,所以她又屈服,憋氣吞下一口粥,然後又吐出來……
「沒關系,我們換另一碗,這碗加了雪耳和椰汁,-喝看看。」
他沒說這碗里面還加了牛髓,但她吃出來了,所以也吐出來了。
「沒關系,換下一個口味,這碗有雪梨和南北杏,難怪有淡淡的清香呢!」
但里面也有瘦肉,所以,她在聞出淡淡的清香之前,就吐出來了。
一次又一次,直到清音又吃又吐被折騰得快虛月兌裝死的前一刻,終于像獲得特赦般地聞到一股濃濃的茶香,有人溫柔地扶著她,然後茶香入口……
她又活過來了。
是她從沒喝過的頂級好茶,不自禁地多含幾口,直到饜足了,她才閉上眼輕嘆口氣,滿嘴的茶香。
「真好……」
耳邊有熟悉的悶笑聲,讓她意識到討厭的人還在,但她選擇繼續裝死,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在昏昏欲睡的蒙朧意識下,她感覺到有人輕拭著她的嘴邊,動作輕柔緩慢,但時間似乎過久,到最後,反而像是有人用手指輕佻地勾劃著她的唇型的感覺。
她一驚,睜開眼時,房內卻只剩下她一個人……
只得又愣愣地以為是錯覺。
一定是錯覺,因為她的噩夢根本還沒醒。
接連幾天,老戲碼一直在重復,阿蓮和廚子一直有超水準的敬業演出,鄺允熾也一直有著超高水平的耐心和折磨人的堅持,所以,清音就一直處在永遠都掙不月兌的水深火熱之中。
「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這是她每天抗爭無效前的掙扎。
「-別不識好歹了,這種皇室貴賓級的招待是一般尋常人家享受不到的,沒叫-磕頭謝恩,-就該偷笑了,來,乖,張嘴--」這是鄺允熾親自服務時的開場白。
偶爾,大人不克前來折磨她時,她會暗自慶幸逃過一劫,但,當她看到面無表情的阿蓮擺出一整桌食物準備照常營業時,她幾乎崩潰,「-為什麼要助紂為虐?」
「小姐不吃一點,怎麼會有體力?總不好一直躺在床上吧?」這是阿蓮親自伺候時的開場白。
然後,她永遠是屈服的那一個。
不過,在屈服的過程中,她習慣性地會把痛苦轉嫁一點到他人身上,比如說,吐在大人身上是一定要的,拿大人精致的袍袖來抹嘴巴,鼻涕也是應該的,不過,這期間她還發明了一個最棒、最得意的整人方式。
那就是趁大人不備之際,可憐兮兮地拉起他的手,記得手心要張開向上,然後吐給他滿滿的一手,請他笑納。
記得第一次使用時,大人還瞪著手上那一坨濕濕熱熱的東西愣了好久,那呆若木雞的表情令她此生難忘--
「對、對不起……」清音囁嚅地道著歉。
因為她突然記起眼前的大人絕不是易與之輩,很有可能一氣之下就把那一手好禮當面貼回她臉上。
所以,她的得意很快地就被後悔和害怕取代。
閉著眼,等了許久,一直沒等到預期的反應,她提起勇氣睜眼望向他。
「沒有好一點嗎?」他的表情竟帶著無奈和縱容,眼神更泄漏出一絲的擔憂。
清音胸口猛撞了兩下,以為自己看錯了,眼也跟著用力眨了兩下。
他、他現在這樣,好憂郁、好溫柔喔!
害她好想跪下來求他原諒。「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這種人。」
他、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了解了。
全是她誤會他了!全是她的錯啦!「現在知道了,是不是可以放過我?」用眼神呼喚他的良心。
但,他的眼神一變,天地也跟著變色。
「為何要放過-?我從來沒有整人整得這麼痛快過,我也不禁止-跟我比爛,反正只要-繼續吐,這游戲就可以繼續玩下去,我何樂而不為呢?」
就是這樣,清音認清了事實,她知道自己愈用力抗拒,他就會愈使勁地壓迫她,然後,她的痛苦就會愈取悅他。
她才不要讓他太得意!
漸漸的,她從吃少吐多,變為吃多吐少,然後可以勉為其難的憋氣吞完一整碗而不作嘔,再然後,她也可以一口粥、一口茶慢慢地混過一餐。
到最後,她終于可以用很優雅的速度嗑完一頓飯,再無比舒服地享受完一杯茶。
「感謝老天。」她雙手合十,其實心里是痛哭流涕的。
終于熬過來了。
「小姐應該謝的是大人吧!」阿蓮不改面無表情的風格,很酷地指正她。
「我為什麼要謝他?」哼!
阿蓮是很標準的刻板女孩,手腳麻利、辦事能力強,卻腦筋死板、不善言語,跟那個看起來辦事很牢靠的楨連一樣,是鄺允熾身邊最常使用的人手。
所以對清音的問題,阿蓮無法回答。
「這茶真的好香、好濃,我現在已經不能沒有它了,-能告訴我這茶哪里買得到嗎?」她要膜拜茶行的老板。
阿蓮瞄她一眼,然後很老實的告訴她噩耗。「這茶連皇上都沒得喝,只有我們大人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