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太,您還好吧?」呂老總管從她背後走來,扶起她。
「我沒事。」華兒狼狽地擦拭臉上的淚水,怕給人瞧見。
「要不要到亭子里休息一下?您似乎走不動了。」呂老總管體貼地問道。華兒首肯,步上了亭階。
「這是您掉的吧?」呂老總管掌中有一香囊。「我適才走過來時在路上看到的。」華兒趕緊拿回來,硬實的質感使她稍微寬了心。
「它對您很重要?」呂老總管明知故問。
紅腫的雙眼挑著嘆息的笑意。「我以為它對我很重要,我以為我可以從一而終,如今,我卻利用它騙人。」
呂老總管明了其中的涵義。「人之所以不相信人,其來有自。信任需要勇氣,不信任同樣需要莫大的決心,承受莫大的煎熬。」
「既然如此,為何選擇不信任?把自己丟在煎熬境地里,比較好過嗎?」華兒惱道。
「五姨太,當人被背叛得傷痕累累時,不是每個人都懂得自我療傷,然後跨越障礙。」呂老總管頗具深意地說道。
「少爺究竟有著什麼過去?」華兒仿佛可以想見莫堯皇悲慘的過往。
「少爺一落地,我就看著他長大。他脾氣溫順,待人和氣,那聰明伶俐的模樣,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呢!」呂老總管眼里閃爍著回憶的光彩,但隨即被憂愁替代。「無奈一趟南昌行,毀了少爺。」
他迎上華兒疑惑的目光,問道︰「五姨太,您是否也與外人一樣,認為少爺不過是個風流的紈褲子弟,靠著父親的庇護才得以恣意妄為?」華兒垂眸,並無回答。
她是曾經有過同樣的看法,可是……「少爺表面上是風光的布政使之子,但您可知,事實上,少爺是老爺的私生子。」
「什麼?」華兒低呼,眨動的雙眸透顯出震驚。
「少爺是老爺因醉酒而與一名婢女產下的孩子,後來老爺怕大夫人對婢女不利,交代我將她帶到宜豐縣郊外,生下少爺後,她卻在產後沒多久就去世了。出世初十年,少爺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親,我怕他孤單,就設法讓堯學少爺陪他一起。可惜天不從人願,大夫人還是發現了他,在他十歲之時,硬命人將他帶去南昌。剛開始有堯學少爺一同伴著情形倒還好,但過兩年,堯學少爺回四川後,只能以每況愈下來形容少爺的處境。他在南昌受盡虐待,每天耳朵接收到的皆是冷嘲熱諷,不僅大夫人,其他的姨太太與她們的兒女親戚,都只會想盡各種方法侮辱少爺、欺負少爺。」
「莫大人呢?他總不會默不吭聲吧?」華兒愈听心沉得愈深,像刀刺在心口,痛與血漸漸擴散。
「您以為少爺是什麼身份?一名婢女的孩子,沒被踢出家門、棄之荒郊,已屬大幸。老爺是個好官,卻不是個好父親。除了當年送走婢女這件仁慈之舉外,他壓根兒不在乎少爺的死活。對他而言,少爺與他府內的奴隸沒有兩樣,他連正眼都未曾瞧過少爺。大夫人強行帶回少爺,也是怕少爺將來可能會壞了老爺名聲,影響他的仕宦之途,因此將少爺留在南昌,是最萬全的方法。您認為在這種環境下,少爺性情焉能不變?他還能相信人嗎?」
華兒心下大凜,眼眶盈著淚水。
這是他的過往、他的人生?而她竟天真地一徑想說服他「信任」?無怪乎他厭惡她至極。她根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了解。沒有相同經歷的人不可能體會到其中的傷痛與絕望。
她……也是……「直到成年,少爺堅持獨自返回宜豐縣,靠著自己的才能,建立了莫府的威勢。大部分的人只看表面,以為少爺是靠父親而起,他們哪知他有多努力!」呂老總管講得義憤填膺。
真可笑,以前的她也是看表面的一群。
「五姨太,江西如此廣大,鄱陽湖畔多得是繁榮城市,您曉不曉得為何少爺獨獨鐘情宜豐?」呂老總管別有用意,話頭指向了華兒。「因為這是他的出生地啊!」華兒覺得十分合理。
呂老總管眼尾的紋路再度密集。「少爺十歲那年,遇到了他的初戀。那個小姑娘他非常非常喜歡,因此他想盡辦法與她相處,討她喜悅。可惜南昌之行硬生生將他們兩人分離。臨別之際,他送給小姑娘一塊泛著藍光的石頭。」
手中的石頭似乎在剎那間散發溫熱,褐眸木然地盯著呂老總管,華兒失神了半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上面刻的是《擊鼓》篇的詩句沒錯吧?」呂老總管求證道。
華兒撐著頭,好一段時間才消化完他的言語。
「你看過石頭?」她幾乎得用力才能問出話。
「我親眼看著少爺刻的。堯學少爺也在一旁呢!」
堯學……老總管……啊!她記起來了,那個男孩子身旁確實出現過一位老伯伯與一個小她兩、三歲的小娃兒。
他們就在她面前,她居然未曾發覺。
「你看到香囊里的石頭得知的?」
「不,您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可別小看他老年人的記憶。
「我這張臉……你還能看出來……」華兒撇開頭,試圖整理所有的突如其來。
「感覺告訴我的。我不看人的外表,我相信少爺也是。」他暗示道。
「怎麼可能?」華兒無奈地揚揚嘴角,繼而想起什麼地抓住呂老總管,「這件事少爺知道嗎?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呂老總管看得出華兒的在意。「我不會說出去,一切由您自個兒定意。」
華兒感激地露出淒切的笑顏。「謝謝你。」
「五姨太,少爺的過去,我未曾向誰訴說過。今天之所以透露與您,是因為相信您對少爺的心意。唯有您能改變他的心,重新拾回對人的信任,少爺需要您!」
呂老總管起身,不留華兒反駁的余地。「我想我該告辭了。」
華兒伸出手想阻,話卻擱淺唇邊不成聲。
她明白老總管的用心,然而,物是人非啊!
她不得不承認,得知事實的一刻,除了驚撼,還有無法言喻的喜悅。然而,一思及自身的改變,面貌已非往昔,她拿什麼勇氣去面對他?
十六年前的相遇,皎潔的面容存于他的記憶;十六年後,她能以這張丑陋的臉摧毀曾經嗎?
她不要,絕對不要!至少讓美好的回憶銘刻他的腦海里……也刻在自己心上。
這樣就夠了……******
南風輕拂樹梢,沙沙響聲襯托出寧謐,頗有「鳥鳴山更幽」之境。
蘅蕪樓上,一具空殼望著遠方,靈魂仿若飄向天際,被夏日微醺的風兒打散了。
看著這樣的采葛已經三日,華兒只能嘆自身無力,幫不了她。
原本以為莫堯皇會將采葛再度隔絕,但三日來完全沒有風吹草動,太過安靜反倒令她不安。
華兒取下香囊,思維又從采葛身上跳回記憶。
擔心采葛是真,然而,掛心此事也非虛假。想不到十六年來朝朝暮暮等待的人會是他。原本還為愛上他而感到無奈,對另一顆石頭的持有者藏有一份愧疚,現在正好,什麼雜亂不堪的情感都可以丟棄了,因為……已經夠了……他活得好好的,一切都相當平安順利,不用她擔憂無助了…她已經等到,也看到了,該死心了。
華兒擰著心,鎖實眉頭,握緊香囊。
如果真的死心,為何心頭滿滿痛楚?
為外表的自卑、為命運的無可奈何、為愛上他卻永無後路…事實上,他是不是十六年前的他,是不是石頭的擁有者,她並不在乎。她依舊深愛他,不會改變……好可悲的事實,因為無論如何,這份愛終究得不到回報。
他是莫堯皇,只愛美艷的佳麗;她是白華兒,臉上長有胎記的丑女。兩者絕對不會產生交集。
也好,起碼還有回憶可以溫存,還有誓言令她感動。「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美的詩句!想當初就為了這兩句話,才死纏著彤弓教她詩經。
如今……該扔進記憶的深處了……就當做一切未曾發生,她是注定獨守空閨的第五妾,就此認命,什麼都不要再想了……「喂!你干什麼?這里是什麼地方,容得你這樣莽撞?」樓下傳來紅惜的惱怒聲。
華兒探身一瞧,一位粗布鄙衣的男子正在梯前與紅惜爭執。
「拜托你,讓我見見采葛……求求你,一面就好,讓我見見她。」男子幾乎要下跪地求道。
「老兄,你進莫府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難道你不曉得莫府的規矩?男僕不可以隨意進出姨太的居所,假如讓少爺知曉,你還想不想活啊!」紅惜好心分析道。
「就算活不了也沒關系。只要見她一面,我死也瞑目。」男子堅決的神情,讓華兒忍不住仔細打量他。
白淨的面容,單薄的身子,紅惜說他是男僕,她倒覺得比較像讀書人。
「你這家伙是驢子投胎的是不是?這麼頑固,都跟你說不行了……」語未畢,紅惜見他抬頭,眼楮睜得老大。
循他視線而去,采葛正好看著他。
華兒也注意到了,面無表情的采葛黑眸里閃逝而過一線光芒。
「采葛,是我啊!仲雲,你記不記得?」男子登時激動起來,硬要強行上樓。
采葛沒有動作,華兒匆促下樓一擋。
「如果你再如此無禮,我就要喊人了。」
「五姨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是你救了采葛。求求你讓我跟她見面、說說話好嗎?」
「你到底是誰?采葛跟你是什麼關系?」
「我……」男子悲傷地答道︰「我是采葛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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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閃而逝的光芒,采葛的臉上沒有再出現任何感情。
顧及男女有別,華兒讓采葛下了樓;江仲雲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攙扶采葛,華兒側身攔止。
「她是葛姨太,莫堯皇的妾。」一句話呆了他,悵惘自眼底升起。
華兒不是沒看到。她令采葛坐定石桌前,也邀了他同坐。、「你是采葛的未婚夫,可是她現在卻是莫堯皇的妾,這中間的矛盾……」華兒有意無意地停頓,意欲他本人說清實情。
「我……我們是私定終身的。」江仲雲雖然向華兒敘述,目光卻不時瞟向采葛。「我與采葛青梅竹馬,互相意愛,兩家也是世交。來往頻繁,所以我們兩人的婚事,事實上早就被默許。然而五年前家父經商失敗,受到打擊而去世,家母沒多久也走了,元伯父、元伯母仍然待我如初,還讓我住進元家準備科舉考試。
等到三年服孝期滿,我上京應考,結果名落孫山。本想再等個三年,可是我熬不住日夜思念,于是回到宜豐,沒想到看到的卻是一堆廢墟。鄰人們告訴我元家早已敗落,元伯父、元伯母不曉得流落何方,他們唯一的女兒也嫁給了莫堯皇。」
江仲雲抱著頭,神情十分悲慟。「采葛不可能心甘情願嫁予他人!她和我的海誓山盟猶在,我們誰也不會背叛誰!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進了莫府,做了莫府的下人?」華兒猜測道。
「我原本只想見見采葛,問明原因。倘若是她本人情願,我絕不強求,但如果事實不是如此,就算犧牲我的性命,我也要把采葛帶走!」他咬牙切齒。華兒感覺得出來,他相當認真。
「然而,進了莫府,卻傳出她自殺身亡的消息,當時我簡直快崩潰了!性情一向堅毅的采葛,我相信她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款款情深地凝視采葛,她卻表情依舊,沒有喜怒哀樂。
「失去采葛,我的生命也等同結束了。我想就留在莫府,至少這是采葛最後待過的地方,有她的氣息,如此相伴一生也無妨。想不到采葛沒死,她活得好好的!
既知如此,我說什麼都要見上她一面。」
「然後呢?」華兒雖被他的真誠感動,卻為他的將來憂心。采葛是在什麼情況下下嫁莫堯皇的、她個人的意願都尚是謎,他的痴心真能傳達給采葛嗎?采葛接受嗎?
「我……我想帶采葛離開莫府這是非之地。」江仲雲毅然決然地宣告。
華兒不以為然地搖首。「你別忘了采葛現在的身份以及她現在的情形。假如你帶走她,別人會怎麼說她?她神智不清,跟痴兒無異,萬一她好不了,你保證能照顧她一輩子嗎?」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顧她一輩子,但我願意愛她一生一世。在得知采葛死亡那日,我的心也跟著死了,現在能夠復活,也是因為采葛還存在世間。不僅我的心,我的命也是她的。只要上天垂憐,至死我都會在她身邊!」江仲雲痴情的言語蘊含強大的堅決,華兒不由得動容。
如此深厚的用情,莫堯皇想必比不上啊!能給采葛幸福的,應該不是家財萬貫的桎梏,而是眼前這個男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采葛空洞的眼神有了轉變,吟出此詩的她,雙頰蕩漾滿足的笑意。
江仲雲心弦震動,攫住采葛雙肩。
「你記得這首詩?采葛,那你一定還記得我對不對?采葛,快醒過來!不要丟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
「這首詩到底……」華兒只能看著激動的江仲雲。
「這是我臨別之際送給她的。恰巧與她的名字相同的篇名,是我全部的心情。」
江仲雲既心痛又無助。
這麼說來,采葛對他是有情了,而且是朝暮思念的感情,才會使她在發瘋後仍然記得此詩。
難不成莫堯皇所謂的背叛指的是……******
沒有琴聲,只有濃重的酒味充斥。
任谷園的書齋中,一瓶瓶上等清酒羅列。
三天來,莫堯皇的眉宇不見舒緩,除了黃湯陪伴,他誰也不想看到。
可恨的是,怎麼喝都醉不了,怎麼喝她的影子始終深植腦海里,那一句「深愛的人」總是忘不了。
她有深愛的人,為何又答應代嫁?這樣不等于是采葛的翻版嗎?
說到采葛,他差點忘記還有這一號人物存在。這幾天心房全是華兒,哪有空隙留給她?
您……喜歡上她、愛上她了。您不知道嗎?
老呂為什麼那麼說?以往他娶妾,老呂從不表示意見,也未曾顯出對誰的喜好厭惡——唯獨華兒,他清清楚楚表達了。
難道她真的對他很重要?
莫堯皇看著酒杯液體上浮現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狀甚悲涼。
是因為在她身上讀到熟悉的味道,所以才情不自禁?如此與采葛的相遇有何差異?他不過是找了另一個影子代替十六年前的她……是嗎?還要自欺欺人下去嗎?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莫堯皇撫模著石後的刻痕。
不同的……他知道采葛與華兒的不同之處。在采葛身上踫不著他對華兒的怦然心動,那種感覺他只在兩個女人身上有過。
他愛上的是白華兒,不是影子。
體驗到這個事實,不過憑添更多痛苦罷了。她心里永遠不會有他一席之地。
為什麼教他信任,卻又傷害他?為什麼嫁給他、相信他,卻不愛他?
這層悲痛,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五姨太,等一下啊!」莫堯皇才听到家僕的喊聲,華兒已經駐足書齋門前了。
房內的景象令華兒大吃一驚。先別說桌上的狼藉凌亂,光是莫堯皇一臉的憔悴樣,就足夠她邁不出腳步了。
他眼里血絲密布,下巴長滿胡碴,身子幾乎瘦了一圈,與平常泰然自若的模樣南轅北轍。
「少爺,五姨太她……」家僕十分為難。之前是琴姨太,這次又闖入個五姨太,他這個看園的真倒霉。
「下去!」盡管憔悴,莫堯皇的命令仍是充滿威嚴。
家僕一溜煙退出房外。
莫堯皇試著站起身,腳步卻不穩,華兒趕忙上前扶住。
「少爺!」
「少踫我!」莫堯皇嫌惡地甩開她的手。「我自己可以站得起來。」
華兒如被針扎般,服從地挪開彼此的距離。莫堯皇瞧了她一眼,心頭雖不舍,卻沒有表示。
當她出現在門口時,他可以說是喜悅無比的。然而,憶及她心房另一個人的存在,嫉妒大火就旺盛燃燒起來,態度不自覺間變得凶惡。
「你是新來的,但任谷園的規矩也該清楚吧!」他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語氣。
「華兒清楚。」華兒哽著聲音,極力不讓情緒表露。
她和莫堯皇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她必須看清這一點,斬斷所有的情感。否則只會使自己更痛苦。
可是,愈這麼想,心頭的悲哀就愈深切,宛如將自己擲入深淵似地,沒有未來,沒有希望。
她實在不想忍受這樣的自己……「跑出蘅蕪樓與闖入任谷園的罪責,華兒定當負起。事實上,華兒今日至此,是有一件要事懇請少爺答應。」華兒自己都不懂,她哪來的勇氣敢與莫堯皇談江仲雲與采葛之事?
但是,江仲雲用情之深,實在教她無法視而不見。而且對采葛來講,這才是她的幸福吧!
莫堯皇原本皺著的眉頭更加緊鎖了。
少爺、少爺,她就只有這個稱呼嗎?打從進門來,她不曾視他為丈夫,用語遣詞永遠是遙遠的敬稱,這是她所謂的「信任」嗎?如果是的話,他寧可不要。
他要的是……她的心啊!
「哼!難得你會開口。想要什麼,說吧!」他只能以冷漠包裝自己,以避免傷害的侵襲。看在華兒眼里,卻是厭惡她的表現。
「請少爺放過采葛,讓她離開莫府。」華兒敘述得非常平靜,但一顆心七上八下,根本不敢預料莫堯皇的反應。
「你說什麼?」莫堯皇雙眸頓時大火焚燒,華兒膽戰心驚地一退。「那女人給了你多少好處,叫你干這事?」
「沒有。采葛已經不是正常人,她待在莫府不見得好得起來,何不放她出去,讓她跟心愛的人在一起,也許——」華兒忽地掩口,暗恨自己多嘴。
莫堯皇鐵青了臉,一把抓住華兒,口吻極度惡狠。
「奸夫出現了?他來找采葛?」
在憤怒的遮蔽下,華兒仍能透視到莫堯皇隱藏的另一種情感——受傷與悲哀。
這是采葛背叛下加諸于他的?
「他愛采葛,而且用盡心力去愛,我看得出來您就成全他們兩個,這樣對采葛的精神狀態也有幫助……」
「你曉得你現在在做什麼嗎?」莫堯皇不懂,為何華兒可以顧到任何人,卻總不肯顧到他的心情。「采葛是我的妾,你要我送給別人?你是什麼目的?」
「我知道我說什麼、做什麼,您都不會相信,我的動機在您看來都是不純的。
但是有一點請您認清,他們兩人一直深愛彼此,這絕對是事實。您沒有愛過采葛,最起碼也給別人機會去愛啊!」
「誰說我沒有愛過她?」莫堯皇月兌口而出的話,令華兒呆若木雞。
大姨太、三姨太不是說他誰也不愛嗎?
「不愛她,就不會救了她全家,也就不會被背叛了。」莫堯皇瞬間蒼老了五歲般,落坐,手撐著頭,往事的憶起似乎是種折磨。「第一次見到她,是我失足落水被她救起之際。後來她父親經商失敗,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我出錢救了她全家,她自願以身相許,所以我娶了她。可是,過了兩個月,她竟然懷了孩子。」
「有孩子很正常啊!」
「孩子已經四個月了。」莫堯皇冰冷的解釋。「兩個月前娶的新嫁娘,月復中怎麼會有四個月的胎兒?」
至此,華兒完全明白了。采葛之所以嫁給莫堯皇,是為了月復中江仲雲的骨肉……「她的以身相許是幌子,不是恩情,不是愛情,是絕情的欺騙。她的心中從來沒有我的存在!」惆悵未褪,在莫堯皇的黑眸中清楚地呈現…「可是她救了你不是嗎?若論恩情,至少是一報還一報……」
「就因為她救過我,我才娶了她。因為她身上有著十六年前那個女孩的影子,我才會愛上她。」莫堯皇顫抖地撫過掌中的石頭。「我不斷說服自己,相思能夠了卻,就算是影子也好,找不到十六年前的她,有采葛的陪伴就好。我試著愛過采葛,我愛了,可是她卻背叛了。」
無數的回憶、情感紛沓而至,華兒懷疑自己還能負荷多少。
他也在等,與她一樣,等著十六年前的彼此。
他並非無情、冷漠,事實上他的情感比誰都來得熾熱。
莫堯皇牽動唇畔,為自己的言行感到可笑。
「我干嘛告訴你這些?你根本不會懂。」
「我懂!」華兒不自覺答道。
莫堯皇疑惑地看著她。華兒酸澀地解釋,「我相信您對采葛的感情,不然,您不會如此痛苦。」
「你連我對別的女人的感情都願意相信?」莫堯皇轉頭閉眼,都不曉得該高興還是傷心。
她是相信啊!只是內心苦味漫溢。他對十六年前的她情重,她當然感動。然而,采葛也佔據他的心,這讓她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情愫,既陌生又熟悉。她倒希望他什麼人都不愛,也好過他心頭藏著其他人。
「您對采葛有情,采葛一定感受得到。我竟然前因後果都不了解,就提了這種蠻橫的建議,非常抱歉。」華兒低頭歉道。「既然采葛對您如此重要,就請少爺好好珍惜,不要再把她囚禁在湘紅院。請大夫來治療她,等她好了,你們就可以在一起,日子久了,采葛一定能夠明白您對她的一番心意……」她強顏歡笑。
「白華兒!」莫堯皇悻悻然地推她至牆邊,兩手環住她。
華兒睜大無辜的雙眼,她說錯什麼了嗎?
「你非得把我推給別的女人,你才甘願嗎?我說的話,你听不明白嗎?我愛上的是影子,今日的采葛已經失去影子的氣息了。或許我對她有過感情,但那是以前的事,我不可能再愛上她了。」莫堯皇目光膠著于華兒的褐眸,頃刻間,壓抑的熱情爆發,他俯首牢牢攫住華兒的唇瓣,手掌滑過她的青絲。
她的唇、她的發絲,多麼引人遐想啊!她合該是他的女人、他的妾,誰都不準奪走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
「少爺……」華兒主動掙開他的鉗梏,臉容是不解的受傷。好不容易放棄的決心,她不想讓它死灰復燃。「這個吻……是您的賞賜吧!我不要這種東西。」
莫堯皇神色遽變。
他認為白華兒傷了他,而他是否也在傷害她呢?
「不,絕對不是賞賜。我會證明給你看。」莫堯皇柔和的口氣是華兒鮮少听見的。「那個男人在哪里?把他帶過來,采葛的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他雙膝一屈跪于地,額頭點地。
「莫少爺,我為我的無禮、莽撞道歉。求求你放了采葛,一切錯誤是我一人造成,不關她的事。」
「你真好笑,天底下有哪個做丈夫的會將自己的結發妻子讓給另一個男人?
何況那個男人還免費送了他一頂綠帽子。如果是你,你肯嗎?」嘲諷之意昭然若揭。
江仲雲脹紅著臉,卻無話可回。
莫堯皇瞥了他一眼,唇畔藏著狡黠的笑,回身自櫃中拿出一把匕首,丟到江仲雲面前。
「你要我放了采葛,行!只要你肯將匕首刺入你胸膛,我立刻放采葛走。」
莫堯皇瞪住華兒,阻止她即將開口的反對。
江仲雲捧起沉甸的匕首,幽邃黑眸在深深嘆息。良久,沒有舉動。
「不敢嗎?我想也是。至死不渝的愛情是不存在的。」莫堯皇彎身欲收回,江仲雲卻不放手。
「至死不渝的愛情怎會不存在?你會這麼認為是因為你尚未遇見命中注定的真心人,倘若遇見了,別說一生,縱然性命,你都願意交托她手。」江仲雲的笑顏安然得令人詫異。「莫少爺,臨死之前,我只求一件事,你答應了,我才肯行動。」
「你說吧!」
「請好好照顧采葛,無論她能否恢復原來的模樣,請你珍惜她、愛護她,並且……不要提起我這個人。」
mpanel(1);莫堯皇別開臉,頷首。
江仲雲滿足地點點頭,二話不說,轉眼間匕首已插進胸口。
華兒著急沖上前,卻不見血液流出;江仲雲皺了皺眉頭,沒有痛苦的感受,手中的匕首突然彈離身。
兩個人頓時愣在當場。
莫堯皇撿起匕首。「這是我在南京買的玩意兒。很像真的吧!刀鋒的光芒很容易被誤以為銳利無比。」他背對他們,將之放回櫃中。「走吧!老呂在後門應該安排好馬車,你帶著采葛離開宜豐,不要再回來了。我在南京認識一位老神醫,采葛的情形他應該有辦法幫忙,地點老呂會告訴你,你到達後報上我的名宇,我相信他願意伸出援手的。」
江仲雲仿若置身夢境,怔了半晌,爾後又磕頭又道謝,熱淚奪眶。
莫堯皇根本不轉過頭,冷冷地說道︰「再不走,等會兒我後悔就來不及了。」
江仲雲匆匆起身,奔出房外。
「您老早就打算這麼做對不對?」華兒凝住他的背影,問道。
「人與人的感情能夠多長多久呢?或許我想從他身上找出一點證據,才會玩這種把戲。至死不渝、天長地久,真的還是有人願意相信、願意遵守。采葛能夠遇到這種人,一定會幸福的。我們彼此折磨也夠了,放她自由,等于也釋放了我。
最重要的是,我要向你證明,我已經對她無心了。」莫堯皇回身,視線焦灼地射進華兒的褐眸。
華兒心跳如擂鼓。為什麼要向她證明?他對采葛沒有感情了,那是不是代表她可以……原本放棄的決心正在一點一滴瓦解。
她屏住呼吸,問道︰「那麼,您找到了證據嗎?您也像江仲雲一樣,願意相信至死不渝、天長地久嗎?」
「你呢?」莫堯皇突然後悔把問題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