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鑼聲五更盡頭,新房內大紅雙燭的蠟淚已堆滿燭台,燈蕊上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哭訴著孤獨。
晨曦隱約自窗縫透顯而進,將地板綴上點點滴滴的金黃。
帶著惺忪睡眼的無衣頻打哈欠,稍稍踉蹌地端著水盆走往新房。
昨夜尋到路返回之時,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迷迷糊糊中她好不容易覓著自己所屬的僕婢房。雖然她尚不習慣硬邦邦的床鋪,但卸下千金小姐這包袱的自在感早令她把一切都拋諸腦後。
啟開門,房內的形單影只只讓她嘆了口氣,並無驚詫。
頭戴鳳冠的孟荇娘如雕像僵硬地危坐床沿,焦距凝結在不可知的點,眨也不眨的。
「你整晚沒睡?」
「姜伯詩沒來找我……」孟荇娘答非所問,眼神盈斥怨懟。「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衣放好水盆,雙手橫胸,十分佩服她居然可以堅持戴著鳳冠至翌朝。
「我想……姜伯詩似乎不喜歡這場婚事。」
「開什麼玩笑?這門親事不是他主動提的嗎?」孟荇娘氣沖沖地惱問。「願意和我成親、拜堂,卻不和我同房,他什麼意思?」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也許嫌自身銀兩太多,所以寧可放棄。」無衣開著無趣的玩笑。
「現下我可是堂堂白家三小姐,他這麼做豈不是在侮辱我嗎?」孟荇娘一怒之下,索性摘下鳳冠。
「我無意侮辱你。」熟稔的嗓音傳來,她與孟荇娘同時望向門口。「盡快梳洗打扮,好拜見你公婆與姜家親戚。我想這些規矩禮儀你在白府應該學得十分完備,堂堂的白家三小姐。」姜伯詩揚揚嘲諷的嘴角,踏開腳步前,恰巧瞥見無衣,他停步說道︰「還有,請好好管教你的丫鬟,別放她像瘋狗似地見人就咬。」
孟荇娘上前欲攔住他,他卻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就是姜伯詩?」她驚訝轉身,求證道。
無衣點頭,翻著白眼,喃喃自語︰「到底誰才是瘋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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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一入深似海」,是無衣踏入大廳,望見姜家人之際,首先體驗到的感受。
不過,以孟荇娘的個性,即使會淹死她也不在乎吧!
孟荇娘依照無衣事前的教導,按部就班務將每一禮儀臻于至善。果然,換來姜老爺與姜夫人的滿心歡喜與稱贊。
「無衣真是乖巧懂事,咱們伯詩可娶到個好媳婦啦!」姜老爺開懷說道,拈著斑白髭須的右手,手背上一大塊紫黑色胎記。
孟荇娘故作羞澀而垂首,余光瞥向坐于身旁的姜伯詩,只見他面無表情,她胸口不由得一股窒悶。無意中她感覺灼灼視線從斜對面而來,她抬眉細看,一名輪廓與她丈夫神似的男子正挑著迤逗的微笑打量著她。
孟荇娘一驚,趕緊岔移目光,裝作沒看見。那笑意……教她渾身不舒暢,甚至有些可怕……
他是誰?能與姜伯詩平起平坐的,應該也是姜家親戚吧!
「無衣,姜府的環境熟悉嗎?我看待會兒讓伯詩領你四處看看。」不同于白夫人的淑善嫻靜,姜夫人是屬于不怒而威的類型,教人望之儼然。
「娘,我來就好了。」男子自告奮勇。「大哥不是還要和你們商討林家那筆買賣,哪有空啊?」
姜夫人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十分濃厚。
「叔嫂之間的界限你不應該不明白,叔易。」
聞言,姜叔易自討沒趣地撇撇嘴。
「無衣,我家這個老三比較不懂分寸,你別見怪。」姜夫人接著吩咐左右奴婢。「青兒、蓮兒,待會由你們帶大少女乃女乃認識一下姜府。記住,千萬別給一些閑雜人等有機可乘。」
退侍一旁的無衣見狀,抿唇笑著。幸好有這些人的存在,否則她會以為她的能力對姜家人都不起作用。
不過,在場的人似乎少了點。姜季禮沒出現,姜家二公子也不見人影……
「對了,仲書呢?上哪兒去了?」姜夫人不悅地問道。「我不是叫他今早定要過來拜見他大嫂嗎?」
「二哥準又睡在書堆里,‘雲深不知處’啊!」姜叔易雙手置于腦勺後,不干他事地嘲道。
「閉上你的嘴!我這不是來了?」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冷冷踩進大廳,他膚色略為蒼白,似不常在陽光下活動,有著濃厚的書卷氣。「爹、娘,對不起,我來晚了。」
「成天只知道談詩吟詞,讀一些無用文章。怎不見你用心習作八股文,好赴科舉,得個秀才、舉人,或進個學也可以,好光宗耀祖?」姜夫人慍罵道。
「娘。」姜伯詩終于開口。「仲書喜歡讀書總是件好事,強勝于游手好閑啊!」
姜仲書視線不自覺落到姜伯詩身上,沒多久他發現旁邊的孟荇娘。
無衣凝望他,心湖霎時波瀾滾滾。
好激烈的情緒變換!當他看著姜伯詩時,流露出一股刺痛沁人的悲哀;然而在發覺荇娘之後,猛地轉成深沉的敵意。
為什麼?他應該是第一次見到荇娘,何以產生敵意?
「你就是我的大嫂?」姜仲書漠然問道。
「是。」孟荇娘也感受到他不尋常的態度。
「你是圖謀姜家的財產,或是垂涎我大哥的容貌,所以才嫁進來?」姜仲書無避諱的質問,氣壞了堂上兩老。
「仲書,你成何體統?她可是你的嫂子,容得你如此放肆嗎?」姜夫人怫恚起身,指著他昂聲叱責。
姜仲書鼻頭「哼」的一聲,不以為然。
「是你們要我拜見嫂子,我不過是問出我心里想問的問題罷了。你們不喜歡的話,我走便是。」他側望姜伯詩俄頃,即刻步出廳外。
姜伯詩臉上的表情,無衣注意到了。
那是與姜仲書十分相近的哀傷,雖然讀不到他內心,但她感覺得出來。
這兩兄弟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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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荇娘,你現在有空吧?」迎夏挨近同住一房的無衣,討好似地摩挲她的肩。
無衣闔上手中書本,沒好氣地推開她。
「你無聊想打發時間,我不會是最好的人選。」
姜家總管原本安排她單獨一室,沒料到中途卻硬生塞給她這個多話的小妮子,說什麼怕她人生地不熟會寂寞。
笑話,寂寞本就與她形影不離,她習慣得不能再習慣;放個聒噪的女人在她周圍,除了增添她的煩郁,她實在找不出有什麼更佳的作用。
「哎呀!不要這麼冷淡嘛!雖然咱們才認識不久,好歹也同睡一個房間,應該好好培養感情。」迎夏撒嬌地搖著無衣的手臂,這動作不禁使她憶起某人。
自成親那晚後,她好像再沒見過那家伙……
「你事情都做完了?」她明知故問。
「老爺與夫人一大早就出門,我今兒個空閑的很。」
「你這個女婢干得倒挺輕松。」
「你不也是?打你進門來,我沒看你服侍過大少女乃女乃,倒是每天見著你就是捧著卷書,女兒家讀這麼多書,當心你嫁不出去。」迎夏十分認真地勸道。
無衣但笑,默然。她對嫁娶若真有心,她早成了她的主子之一。
孟荇娘現在多的是姜府僕婢使喚,她何必湊熱鬧?
「所以快點放下書,咱們去後花園逛逛。現值仲春時節,是賞花的最佳時機。」迎夏興致勃勃的。
「你想學杜麗娘游園思春,夢位如意郎君嗎?」無衣並無惡意,只是揶揄。
「這什麼話?給別人听見還得了!」她兩頰淺淺赭紅。「要不,你想上哪兒,我帶你去。姜府這麼大,你一定還有些地方不熟悉吧!」
「季湘居。」想都沒想,無衣月兌口而出。「我想去季湘居。」
她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怎想去看個痴兒呢?上回不是嫌得厭煩?
「不會吧?!你想去那個恐怖的地方?」迎夏不可思議地睜圓眼。
「恐怖?還好吧!」除了人氣薄弱,她倒不覺有何恐怖可言。
「反正上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去季湘居。」與之前的興奮相比,迎夏此刻有些畏畏縮縮。
蒼灰眼眸讀出些許緣故。「因為他身上帶有詛咒?」她擰眉,似乎對此荒謬答案不能接受。
「你怎麼知道?」反詰一出,迎夏急忙遮口。在她判斷無衣應該沒有妨害後,緩緩松手,仔細梭巡門後窗外,確定沒人,才敢低聲陳敘。
「四少爺是庶出之子,是老爺第二個妾所生。听說湘姨太,啊!就是四少爺的母親,她長得十分漂亮,老爺非常疼愛她。當然,沒多久,她就懷孕了。但是想不到就在她將要臨盆那夜,她……上吊自縊了,然後月復中孩子……」迎夏愈講臉色愈蒼白。「四少爺居然就沿著懸在半空湘姨太的月復里產下,臍帶未斷,後來還是弄婆把它剪掉的。」
無衣怔住,咬著血色漸褪的唇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是說……他是從死人的身體里生出來的?因此眾人認為他是不祥之子,帶有詛咒?」
迎夏使勁頷首。「所以之後大家都很怕四少爺,夫人更是厭惡他,本來還打算把四少爺送給別人,可老爺不肯。于是夫人便下命令,終其一生,四少爺都不許離開季湘居,除了送飯的僕婢外,誰都不準與四少爺有任何接觸與牽扯。」
「夫人之所以囚禁姜季……四少爺,是不是恐懼湘姨太會藉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向她索命?她會自縊,是夫人的杰作吧!」無衣敏捷地讀取她腦中的片段。
「噓!」迎夏急忙掩牢她的嘴,緊張地左右察看。「很多事不能明講,縱然……它可能是事實。」
「可是為什麼姜伯詩他……」無衣想起他的態度。「我的意思是大少爺對四少爺好像不錯,這樣夫人不會生氣嗎?」
「生氣也沒用。大少爺一向對四少爺疼愛有加,之後甚至打破夫人訂立的規矩,帶他出外,連夫人也阻攔不了,尤其再加上五年前發生那件事……」
「四少爺原本不是白痴?」無衣望著她的瞳眸。
「奇怪,我總覺得我還沒開口,你就什麼都知道了。」迎夏疑惑道。「沒錯,四少爺十八歲以前都很正常。可惜十八歲那年,他與大少爺前往揚州,中途遇上仇人暗殺大少爺,四少爺為救他,替他擋了三箭毒鏢。回來後,請遍所有知名大夫,用盡各種方法,依然無力回天,自此他就變成痴兒一個。」
無衣垂瞼,若有所思。
「四少爺……五年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未進姜府,這些事我都是听廚房大嬸說的。」
無衣看著手腕紅腫漸消處,心頭潺潺流過不知名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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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聊賴的一個上午,無衣獨自蹲在錦鯉池旁,兩眼呆滯望著水中成群、色彩斑斕的魚兒們,優游自得穿梭于狹隘的天地里。
井蛙觀天,曰天地何其廣闊,世人笑之淺短,這些錦鯉們是否也同井蛙是一類?但為什麼它們看起來好快樂?它們絲毫不眷戀大海的浩瀚無垠嗎?
突然,無衣笑了出來,她想起莊周與惠施在橋上的對話。
是呀!她非魚,魚非她,怎能奢望從中理出頭緒呢?兩者唯一的共通點,不過是同被關在囚籠里。只是錦鯉或許不是情願,而她卻是自投羅網者。
將自身鎖于姜府這個復雜的環境,然後每日盤算何時才能離開此地,過她期望已久的清閑生活。
她還真是自找麻煩,吃飽了撐著!
噗通一聲,無衣丟下顆小石子,接著起身,揉揉酸痛的膝蓋。
姜府是大,可總覓不著安靜之所,想回房,卻又怕遇到迎夏,她那張嘴巴的功力她實在招架不住,于是害得她在池前蹲了個把時辰觀賞錦鯉,就為耳根清靜。
她甩甩衣袖,再次漫無目的地踅逛,快到廚房口時,一聲拒絕淒厲地響破。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是迎夏的聲音。
「送個飯而已,干嘛這麼婆婆媽媽?」
無衣好奇朝里一看,主廚大嬸持著托盤硬要塞給迎夏。
「這工作不是包漢子負責的嗎?為什麼找我嘛?我可是專門服侍老爺夫人的……」
「包漢子腿受傷,臨時找不到人,你幫個忙會死啊!」
「不要啦!季湘居好恐怖,誰敢去?咱姜府小廝多的是,叫他們去便行了。」迎夏眼淚幾乎快掉出來,早知道她就別開小差,跑來找大嬸聊天。
無衣連同情都懶得施舍,迎夏這小妮子是自作自受。
她覺無趣,正準備掉頭,眼尖的迎夏如見救星降臨,急忙喊道︰「荇娘!等等!」牢抓住無衣,她喘氣吁吁地向大嬸「推薦」,「就她好了,她說過她想去季湘居。對吧!你前陣子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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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盤里的菜色讓無衣覺得自己好像探監的。
迎夏鉅細靡遺地描述前往季湘居的路徑,生怕她迷路返回,差事又得落回她頭上。
季湘居真如此可怖?不過住了個痴兒,迎夏的反應似乎夸張了點。
不多時,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無衣停在門前,疑惑的眉頭攢起。
門大開,里頭不見人影。她跨過門檻,將飯菜置于桌上。
「四少爺,吃飯了!你在嗎?四少爺!」這家伙上哪兒去了?不會又掉進井里吧?他有這麼笨嗎?
無衣微抽動嘴角。以他的腦袋,是有這種可能。
她掃視房內,一抹難得為他人的嘆息拂掠心頭。
簡單的擺設、樸實的用具,姜季禮雖名為姜家四公子,生活卻與一般僕婢無異。
庶出的命運,注定擁有這等悲哀吧!
她忽地轉念。是悲哀嗎?看似無用、愚蠢的他,也許才是活得最自在的人……
「哇!」出神尚未半晌,她背後驟然嚇殺的一聲,教她反應不及,雙膝一曲,眼看就要跌個倒栽蔥——
「水井姊姊,小心啊!」
無衣沒預料身後竟會有人,她怔怔結實地落在姜季禮懷中。
「對不起,我好像又嚇到你了。」
一仰首,姜季禮單純的笑臉近在咫尺,仿佛連他清新干淨的呼吸與氣息都貼上她的肌膚。
情感有種不願離去的沖動,但理智卻先一步發作。她快速挪移身軀,故作鎮靜地整整衣裳。
「你跑去哪里,怎麼我喊了好幾聲你都不回應?」是羞是怒,她不敢深探,只語氣悻悻然地問道。
「我躲在屏風後面啊!」季禮訕訕地抓著頭笑道。「本來是想嚇嚇包漢子,沒想到會是你,對不起喔!」他必恭必敬地躬身道歉,相當具有誠意。
「算了。」她手揮揮,當作沒事發生。
怎麼每次踫上他,都得失掉半個膽?
「包漢子的腳受傷了,所以這次我代替他送飯,你趕快吃吧!我過會兒再來收拾。」
「等一下!」季禮攔在門口,失望的臉龐鎖著落寞。「這樣你就要走啦?」
「怎麼?難不成要我喂你?你連吃飯都不會?」他的表情如點點水珠,滴入她心湖,淺淺漣漪漾開,她卻未察覺。
「陪我啦!好不好?不然,我把飯分一半給你,你還沒吃吧?」他立即將飯菜分成兩份,期望可以留下無衣。然而她一句回答卻塞斷他的希冀。
「我吃過了。」
筷子頓在半空,他側側頭,笑容有些不自然。
「這樣啊!那……你看我吃好了。反正,你不要走就是。」
他澄明的黑眸總是帶著笑意,以及……像她這類同道中人才能理解的孤獨,使得她不禁開口詢問︰「你……很寂寞?」
她能期盼一個痴兒回出什麼答案?
「寂寞是無聊、孤單的意思嗎?」
「算是吧!」
他苦思了會兒,似懂非懂地頷首。「嗯!我應該很寂寞。」
見他呆傻模樣,提出問題的無衣不自覺大笑,嘲笑自己竟對個白痴認真其詞。
「好,我陪你用飯。」就看在他誠懇的表現上,陪他一頓吧!
「太好了!」季禮舉手歡呼,趕緊拉著無衣坐定位,笑咪咪地扒起飯。
「我覺得很奇怪,」無衣手支下頦,盯著他津津有味的樣子。「你為什麼敢要陌生的我留下來呢?你不怕我?」
「怕你?為什麼?」
「因為我……」登時無衣也答不出個所以然。
從小到大,大部分的人只要看到她的瞳眸,都會不由自主疏遠、恐懼她……她的能力會教人們望之卻步。
但能怎麼辦呢?她從來就無意窺伺他人內心,問題是這股引導的力量不肯放過她,總逼迫她曝曬在人們虛偽的下。
因此,她才不得不一再自我建築藩籬,隔離所有傷害她的「真實」。唯有在藩籬中,才是安全地帶。
于是在籬內的她,無論被動主動,已經習慣以能力保護自己、驅駭他人了。
「水井姊姊怎麼會可怕呢?」季禮抬起臉龐兒,沾滿飯粒的嘴邊咧著笑。「我很喜歡你-!」
無衣一愣,季禮的例外與直接令她詫異。「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
「有啊!你人很好,每次都願意留下來陪我,不像其他人看到我就怕得要命。」
「這有什麼,不過留下來而已!」
「不,這對我非常重要,而且……」他搔搔頭,有點難為情地啟齒。「你長得很像我娘。」
無衣張大雙眼。「你……你看過你母親的長相?」迎夏不是說湘姨太在上吊的同時產下他嗎?
他搖首又點頭。「我在夢中看過,還有畫……」他欲言又止,沒仔細說明。「總而言之,你跟她幾乎一模一樣。」
無衣失笑道︰「听說你母親是個大美人,我全身上下哪一點會像她?」她可頗有自知之明,沒想到白痴還會騙人。
「全部!你和我娘一樣漂亮。」他真摯肯定的口吻,宛若一股強大的水流,險些撞碎她緊閉的心扉。
她不自覺懷疑起當初的認定——
她確實無法讀出他的心嗎?或是……這家伙根本沒有城府、心機,表里一致到毋須讀取的地步?
「我問你,你看過多少女人?」無衣仍是不信。
是不是他的審美觀有問題,抑或接觸的範疇過為狹窄,才會認為她漂亮?
他偏著頭想了一下,撥算手指,囁嚅道︰「在府里看過一些,在外面也看過……」他頭腦似乎快打結了。「好像看過很多,可是都沒有印象。」
「那你不覺得你應該遇過比我漂亮上好幾倍的女人嗎?」
他放下筷子,雙手橫胸,緊蹙的眉宇可見他的努力思索。不過,顯然他並不適合任何思維活動,因為他的模樣看起來十分滑稽,尤其加上滿嘴的飯粒。
半晌,他斬釘截鐵答道︰「沒有,我真的沒有遇見過。」
明明心底听得出是極為懇切的言語,但不知怎地,她覺得不太舒服。
因為她習于觸踫裝飾華麗卻骯髒的污泥,反而對于他這朵皎潔白蓮感到無所適從嗎?
「趕快吃吧!」無衣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因她內心深處正在發出警訊,再談下去,一些不為她知的自己可能會被揭露,而結果她未必承擔得起。
「你不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無衣敷衍道。
季禮眉梢垂了下來,動作遲緩地抓起筷子。
他知道,水井姊姊言不由衷。
「成親那夜,你大哥整晚都待在這里嗎?」無衣猝然憶起,岔了話鋒問。
「在我睡著以前,大哥的確還待在我床前,後來我就不清楚,因為我睡著了。」季禮口中和著飯答道。
她悶悶地起身,倚偎窗邊。
姜伯詩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為何遲遲不與孟荇娘圓房?
雖然打從孟荇娘嫁進姜府開始,她就沒盡過什麼婢女之責,成親隔日後,她更是沒再踏進新房過,但憑靠下人們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與她的能力,情況如何,她一清二楚。
無論當初姜伯詩基于什麼理由迎娶,憑孟荇娘的傾國之姿,他沒道理不接受才是,他現在這種表現無疑將她離開姜府的企盼封鎖住。
原以為可以順利盡快過她想要的生活,沒想到卻演變成這局面,教她委實頭大。
「水井姊姊不開心嗎?」吞下最後一口飯,季禮望著無衣背影問道。
「沒有啊!」她回身,笑靨虛假戴著。
「有,我感覺得到。」季禮胡亂地用衣袖拭去嘴邊的飯粒,信誓旦旦地說。
「你感覺得到?」無衣斜睨他,不以為然。
一個白痴能感覺出什麼東西?
季禮微微垂眸。「水井姊姊,如果你不想笑的話,不必勉強自己,不快樂就不快樂嘛!」
聞言,她心弦一震,凝視他純真的面龐,久久挪不開視線。
他……也許他不如她想像中那般駑鈍……
「你吃飽了吧?」她當作沒听到,拿起裝著已掃一空碗碟的托盤。
「你要走了?」他不舍地注視她沒有感情的頷首,扯住她的衣擺。「早知道我就不要吃完……」
他無瑕的眸子如兩顆黑玉晶亮透徹,嵌入她心坎。半晌,她竟出乎自己意表,淡淡笑允,「包漢子的腳不會那麼快好,我會再來的。」
笑顏沿著唇畔漾開,季禮興奮地直點頭。
他知道,水井姊姊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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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孟荇娘夜夜獨守空閨到天明。高掛的紅艷雙喜字,已失去當初欣悅的味道,僅留諷刺于滿室。
對她而言,這是極大的羞辱。倘若她如白無衣那般毫無姿色,姜伯詩的不屑一顧她尚可接受。但憑她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他竟不為所動,仿佛當她幽魂一縷,視若無睹,豈不氣殺她?
終于,她再也忍受不住活寡婦似的生活,便向下人打听,得知他這陣子大多宿于書房,她決意不顧顏面,直搗黃龍。
然而,當新房門閂拉開的同時,一名男子卻意外出現她眼前,大剌剌地闖進她的世界。
「你……你怎麼可以進來?」是姜家老三,他來干什麼?
姜叔易環顧屋內,深思的目光最後落在孟荇娘身上,教她不禁頭皮發麻,節節退後。
好有威脅性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她內心一般。
「空蕩蕩的房子,住起來不覺得孤單嗎?」不經主人同意,姜叔易一就坐上椅子,別有意指地質問著。
「你應該清楚叔嫂間的禮節,請你出去,這里不是你隨便可以進來的地方。」他囂張的態度令孟荇娘旋即厲聲下逐客令。
「一個只有新嫁娘的新房、一個新郎官根本不願踏入的地方,你以為我喜歡來嗎?」
聞言,孟荇娘臉色倏變。這家伙怎麼知道這些事?
「我的大嫂,」他起身步近她,蠱誘的氣息隨著距離減少俯臨而降。「離開姜府吧!免得將來纏得自己是非一身,想月兌身都月兌不了。」
「什麼?」他到底在說啥?沒頭沒尾的!「我是你大哥名媒正娶的媳婦、姜家的大少女乃女乃,你倒說說看,我有何理由得拋棄這個得之不易的名分?」
「大少女乃女乃!哈哈!」譏嘲浮在他嘴角,孟荇娘乍見一肚子火,然而下一秒鐘,她卻發現他瞳里閃爍著憐惜與熟稔的光芒。
怎麼回事?他們應該是未曾會過面的陌路人才是。
「你以為我大哥為什麼娶你?」姜叔易抬抬眉,似在暗示答案的殘酷。「他可是為了你的八字。」
「八字?」孟荇娘顰蹙,不解其意。
「姜府最小的兒子腦子有問題,你應該多少听說過吧!」
孟荇娘微微頷首。「姜季禮,是吧?」
「他是個痴兒,可我大哥偏生將他捧在手心,呵護備至,凡事顧到他,連娶妻也不例外。」姜叔易憂憂地望了她一眼,她心髒猛然漏拍。
接下來的言語會是暴風雨的開始嗎?
「為治療季禮的痴病,他無所不用其極。你的八字與季禮密合無縫,所以他听信廟里道士之言,將你娶進門,看能否給季禮沖沖喜,讓他早日痊愈。他的所作所為,恐怕早就超越一個手足該盡的本分。」姜叔易點到為止的暗示,果然達到他預期的效果。
孟荇娘不禁腿軟,全人跌靠在牆邊,雙手交握顫抖不已。
她……她……嫁了什麼丈夫?!
「所以嫂子,盡早離開此地,才是明哲保身之法。」姜叔易欲攙起她,她卻令他措手不及地甩了他一掌,蒼眸燃燒著憤辱。
「我是姜府的大少女乃女乃,姜伯詩三媒六聘娶來的,說什麼我也不放棄!」
姜叔易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應,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反而淡淡笑道︰
「那麼就請你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