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台灣。」
四年前他作的這個決定,改變了他此後的人生。自己之所以堅持要飛回台灣去完成學業,不光是因為那所學園是外公的,也因為父親對他太過嚴厲、近乎無理的要求而讓他不想繼續留在英國。
父母離婚後,雙方協議——長子,也就是他——歸父親,弟弟則是跟了母親去美國。看不出來老是忙于事業的父親對于離婚這件事有什麼感想,也看不出來他和母親當初的婚姻是因為愛情還是商業連姻。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他和父親兩人單獨生活的日子開始後,原本就不苟言笑的父親更加嚴肅了。忙于工作的父親即使難得在家中踫到他,也只是點點頭,然後仿佛陌生人一樣的走開。
盡管如此,父親對他的課業及各方面都要求得更加嚴格。父親希望他品學兼優,十項全能,下課後還要求他到公司中見習各項事物的運作。他明白父親希望他這個長子接手這個公司,所以也拚命壓抑自己。他被訓練成一個優雅成熟、有商業頭腦的少年,希望達到父親的要求,繼承家業。
但他的年紀畢竟還小。小學時就失去了母親,之後就一直被逼得喘不過氣來。他忍受不了,所以至少,他覺得至少高中生活能讓他月兌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第一次不顧父親的反對,以外公的名義讓他回台灣就讀楠翼學園。
所以他回來了,回來這片自父母離婚後就再沒踏上過的土地。
台灣的教育制度和英國不大一樣,不過所幸楠翼也跟台灣一般教育體制不大一樣,所以他的高中生活過得還算愜意。
父親當初答應讓他回台灣時開出了一個條件,就是要他當選學生會主席以證明自己的能力。他承諾了父親,所以必定要辦到。
但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幾乎可以說完全毀了他那時的生活。
那天他和好朋友紀蔚仁照往常去參加社團活動,于是結識了那個叫羅楚的人。他的西洋劍劍術幾乎強到和他不分上下,所以他們不打不相識。從此,他和蔚仁以及這個叫羅楚的學長成了形影不離的三人組。
那段日子可以說是他自跟在父親身邊後就沒享受過的快樂時光,三個人每天晚上都瘋出去玩,野到不知幾點才願意回家。
然後,選舉到來,他的惡夢來臨。
「我答應我父親要選上學生會主席,所以我會接受提名。」
「我們會陪你的。」紀蔚仁拍拍他的肩。
羅楚卻深深地盯著他,好一陣子才開口︰「我也會參選的。」
于是,他們三個人一同參選。
那時,忙著完成和父親約定的他一點都沒有發現,羅楚看他的眼神有了改變。當他在發表政見時、當他在和同學打好關系時、當在他積極拉票時,羅楚在暗處看他,眼神閃爍不定。
「羅楚,你最近怪怪的。」紀蔚仁敏銳地察覺羅楚的不對勁。
「你想多了,蔚仁,我覺得我和平常沒兩樣啊。」羅楚以笑帶過。
紀蔚仁沒告訴他,怕影響他的心情,也怕是他自己想太多,根本沒有任何事在他們三人之中變化,他們三人也能快樂度過高中三年的生活。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選舉結果還未發布時,他和羅楚及蔚仁曾經因為好奇潛入計算機記票中心觀看結果。計算機屏幕上的大字寫著他是主席,羅楚是副主席。
他徹徹底底地松了一口氣,露出笑容。沒注意到他的笑容在羅楚眼中發酵扭曲成野心及。
那天晚上,羅楚說要去他家先慶祝,在他洗澡的時候用他的網絡,以駭客身分入侵系統,竄改結果。
隔天學校宣布消息時,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席和副主席畢竟不一樣,他的腦中一片轟然,一面想著事情怎麼會變這樣,一面想著他該怎麼跟父親交代。他以眼神詢問身旁的羅楚,但他也是一頭霧水地搖搖頭。
兩天後,有人發現學校計算機系統曾被入侵,追查到是他家的網線。他錯愕地望向羅楚及蔚仁。
羅楚眼神冰冷地回望他,那一瞬間,他如同被雷殛。
「……」他呆愣著,連問都問不出口,滿月復的話語全都化為沉默,飄散在空氣之中。
學校以退學來處罰他,一方面是因為證據確鑿,一方面則是他仿佛已失去言語的能力,沒有多余的心力去為自己辯解。外公所能幫他做的,也只是將他的處分改為休學,以掩入耳目。
于是,羅楚如願當上了他的學生會主席,而後補的蔚仁則是副主席。但他不知道蔚仁並沒有接受這職務,反而也跟著休學;因為他在接受處分的第二天,就被父親緊急召回英國。
回英國的他,實在無法開口對父親說,他其實是被他的知心好友所騙。父親老是告訴他,商場上爾虞我詐、人心難測,所以即使還在求學階段,也不可以輕易相信任何人。回想起來,這大概是父親對他說過最有道理的一句話。
回英國之後,父親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令他痛徹心肺。
「我沒有你這種做出如此不名譽事情的兒子。」他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從此以後再沒看過他一眼。
無從辯解,他連一點機會都沒給過他,就將他送到了天涯海角。
一所荒僻的英國學校,采斯巴達教育。父親完全斷絕了對他的援助,讓他像個乞丐一樣進入那間學校,被人冷眼相待。
清一色的男學生,甚至讓他的容貌成為被注目的焦點,好幾次差點發生那種在監獄中才會有的卑劣行為。這又讓他不禁感謝起之前所受過的各種武術訓練課程,才得以讓他在這個學校完成高中學業。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階段,卻也讓他變得更加堅強。他咬牙忍著,因為相信有一天父親會看到他的努力而讓他回到他身邊,就算是像以前一樣嚴格也好,但不要將他像垃圾一樣丟棄,他承受不了那種痛苦。
他熬過了,亮眼的學業成績讓他申請到了劍橋牛津。他帶著那張入學通知,興奮卻又忐忑地去見父親。
他在公司接待處苦等了一個上午,滿懷期待地等待著。
父親的秘書從二十五樓下來,很為難地看著他。
「董事長說……他不想見你,請你盡快離開,別再踏入這間大樓。」
「他真這麼說?」
「……是。」
「一字不漏?」
她遲疑了一下。「是的,一字不漏。」
他顫抖的嘴角慢慢揚起了笑,眼底盡是冰冷的憤怒,從此沒再踏進任何和他父親有關的場合。
他無法相信父親會這麼絕決地對他,一點轉圜的余地都不留給他。
他痛恨父親對他做的一切,所以完完全全和他斷絕了關系。連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姓氏也一並丟棄,改從母姓「連」。父親既狠得下心來不認他,那他也可以不在乎地-棄他們之間的關系和聯系。
他隱忍著繼續讀了一年書,終于決定要終止自己的這種悲慘人生,回台灣去解決心中的結。
他再一次懇求外公替他安排,沒有告知已形同陌路的父親,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台灣。外公擔心他,所以讓品御也休學一年,跟著他回台灣完成他的心願。
然後,他回來了。
為了不讓品御擔心,為了不想讓品御發現自己的改變,他努力地恢復以前的自己,希望在他眼中,他仍是可以打鬧的玩伴,而不是那個在英國自閉陰郁的自己。
接著,他踫到了關苒。
因為從小的教育,所以他在人前總是很注意形象,但是她一出現,就將他俊美的臉龐踩得稀巴爛,讓他錯愕不已。那一瞬間,他的面具、長久以來壓抑的自我,仿佛也被她給踩爛了。
在她面前,他能夠做自己。他愛上了那種不受拘束的感覺,也愛上了帶給他這種感覺的她。當他以為,因為她,他終于能擺月兌過去時,惡夢又再度來臨,硬是逼迫著他將他心中深藏已久的那處瘡疤揭開。
不管父親到底想做什麼,他都不會離開關苒,絕不!
「媽的!逢品御,你有種就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有種你就不要回台灣!」匡啷!可憐無辜的手機正式長眠于連-住處的地板上,享年十個月。
「他跑去哪了?」在見識過紀蔚仁被狠狠削過一頓而開始擔心逢品御會遭受同樣下場的關苒,為了好友的幸福而陪同連-來到逢連二人的住處。
「誰知道!打他手機說已經在網絡外,無法接听。家里的行李衣物雖然都還在,但是……」這些東西都可以再買,所以還是有可能……
他抄起擺在桌上的手機撥航空公司的號碼。「請問你們有個叫逢品御的人,定了今天前往美國紐約的班機嗎?好,沒關系……下午三點?所以已經走了?……好,謝謝。」
「他去紐約了?」關苒了然地點點頭。
「真是超級沒良心沒義氣……」不過到底是誰通知他的?老媽嗎?不會晚幾天再說啊,害他現在都找不到人發泄!
「為什麼你爸要來他卻要逃走?」這又干他什麼事了?
「自從我父母離婚後,他好歹也有十年沒見過他,為了怕被抓回去接管公司,他當然要逃。」
「等一下!你說什麼接管公司?逢品御不是你朋友嗎?」當朋友需要當到這麼兩肋插刀嗎?
「我好象一直忘記告訴-……」他有些困擾地順順發。「逢品御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剛剛才听說自己男朋友的原名叫「尹-」的關苒再度被雷劈到。
「他明明就不姓尹,怎麼會是你弟弟?」他們家的關系會不會太復雜?姓亂改也就算了,怎麼連親弟弟的姓都不一樣?
「我老媽改嫁的時候品御也就順便改了姓,所以姓逢。」
「喔。」原來是這樣。真是一對……完全不像的兄弟啊。
「總而言之,他敢逃就要承擔逃走的下場,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那小子愈來愈欠揍!等解決完那個人,看他不扒他一層皮才怪!
「你脾氣真的好大……連紀學長你都不留點面子的。」簡直嚇死她!她家電話都差點慘遭毒手。
「那是因為他真的虧欠于我!居然瞞著我和那個人接觸!而且還牽連到-!」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關我什麼事?」
他決定這是從頭開始解釋︰「-有听過尹亞杉嗎?」
「尹亞杉?那個英國最大的信息業,尹氏企業……Oh!myGod……」她驚叫出聲。「他是你爸?」天啊!她居然交到一個家世如此-赫的男朋友……
「雖然我不想承認,不過他的確是提供精子的那個人。」
「你很恨他?」她小心翼翼地問。深怕又刺中他的傷處。
「他遺棄我。為了我沒做過的事而遺棄我,這比我被我最好的朋友背叛更令我無法接受。」
「所以他來是為了要……」關苒開始自行推測。和她有關、有錢有勢、她是連-的女朋友……不會是她想的那種超俗爛的連續劇碼吧?「不要告訴我,他來是為了阻止我們兩個在一起。」
「沒錯。」她的腦筋轉得挺快的。「我們還是找蔚仁問清楚好了。不知道尹亞杉什麼時候會到……」
「三天後。晚上八點的飛機。」關苒拿起手機給他看。「學長剛剛傳了簡訊過來。你要離開嗎?」她開始替他想後路。
「不可能。憑什麼要我為了他而離開?再說,放-一個人在這里我也不放心。」誰知道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家伙會拿出什麼招數來威脅關苒?他才不願意冒這個險。
關苒看著他煩惱苦思的樣子,忍不住想替他撫平糾結的眉頭。「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想太多。」
「希望如此。」
連-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
尹亞杉、尹亞杉,尹氏企業的總裁,世居英國的華僑,有錢的程度大概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僅止于此。其它的她就什麼都不曉得了。
「老爹,」她趴在位于廚房及餐桌交界處的高台櫃上問今天晚上難得在家的老爸。「你有听過尹亞杉這個人嗎?」
「商界的吸血大毒蟲一只。」拿著紅蘿卜、忙著雕花的關爸沒時間理難得展現愁緒的女兒。「-問這干嘛?不要妄想和那種老頭子打交道,就算變成人家的情婦小老婆,他也不會把遺產過給-的。」
關苒差點跌下來!「你的腦筋是轉到哪里去了啊?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真是的,老爸的思維和邏輯思考會不會跟一般人差太多啊?連這種問題他都能聯想到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去。
「隨便?-居然拿隨便問問的問題來煩我?沒看到-英俊瀟灑的老爸在忙啊?去去去!去客廳看電視啃乖乖和七七乳加巧克力,少來煩我作飯!」老婆大人今天身體微恙,他不拿出看家本領作出一頓能補身子又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的話,怎麼對得起他可憐的老婆?
關苒很哀怨地嘆了一口氣,認命地移步客廳。
她怎麼會有這種父母?人家說父母養小孩是上輩子欠小孩,要來還債的。那她八成是上輩子對他們做了什麼超不人道的事,所以現在才會遭到這種報應。
她無聊地窩在客廳沙發椅上,雙眼無神地看著電視。
還有兩天啊……-
看起來很煩,但是她不大放在心上。尹亞杉財大氣粗又怎樣?她就等著看這個叱 商場的尹亞杉要怎樣對付他兒子平凡又沒錢的女友。
「關關,出去幫老爹買酒回來!真是的,沒酒要怎麼作菜啊……腥成這樣活像是死了多久臭得亂七八糟……」關爸從廚房發布命令。
「知道了。」她高聲回他。
「嘖!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想到家里還有我這個女兒可以利用一下……」
她隨便抓了件防水外套,連傘都沒帶就出門了。
天空飄著細雨,加上初春的冷風,吹得關苒直打哆嗦。「好……冷……」怎麼這麼冷!早知道就穿毛衣出門了。
「唉……如果有一杯熱可可……該……該有多好……」
「哪,-的熱可可。」上天仿佛知道了她的願望,特地派了天使端著她的熱可可出現在她正前方。
「謝謝。」關苒順勢接過香濃的熱可可先暖暖手,在確定來人之意前不敢隨便亂喝陌生人給的東西。「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一位?」神燈巨人嗎?
「看不出來嗎?」他模了模自己白花花的胡子。「這麼活月兌月兌像聖誕老人,-居然看不出來?」
「原來是聖誕老人啊!」她恍然大悟。「但是現在已經三月了耶,您來得太慢了,聖誕節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老人家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
有沒搞錯?她還真的就這樣跟他玩起來了?真是可愛……阿-難得地有眼光呢。「小關苒,天氣這麼冷還出來做什麼?找-男朋友啊?」
關苒也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撐著大黑傘、卻穿著全白休閑衣的怪老頭。嗯……老伯伯看起來很嚴肅,尤其是不笑的時候,有不怒而威的感覺,但是她也直覺地感覺到老伯伯沒啥惡意,而且也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不過他來這里找她的目的何在,就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了。「老伯,我想您不姓尹吧?」歲數差得有點多,雖然是在這麼敏感的時機出現,但是應該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可以叫我爺爺。」悄悄收下不小心冒出來的青筋。「我姓連,-可以叫我連爺爺,但請不要叫我老伯,我和西門町那些怪老伯是不一樣的。」
連?所以他是連-的外公嗎?「連爺爺,找我有事?」
小女生笑得好甜啊……真是可惡!讓他連那一點點想為難她一下的念頭都被她甜美的笑容給趕跑了。「小關苒,雖然最近可能會有大魔王出現,但是-不用擔心,爺爺會保護-和咱們家阿-的。」
「謝謝爺爺。」難得連-他家還有人這麼疼他。「不過爺爺為什麼會現在來找我呢?連-知道你來台灣了嗎?」
「我還沒去找他,因為他現在有別的客人。至于為什麼會挑這個時間呢……」老人家笑得亂不懷好意一把的。「這個時間剛剛好,是最精華的時段。」
她好象錯了……這個人真的很疼連-嗎?
「連爺爺,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現在去找連。」這個人講話別有弦外之音,听那意思就知道現在八成有什麼事正在發生。
「等等,」他一把拉住她。「演戲是要照順序的,-的那一幕還沒到時間,就不要去湊熱鬧了。」開玩笑!他大老遠從美國跑來就是要來看戲的,演員都不好好演,那這出戲不就沒看頭了嗎?
「不好意思,我還是很擔心。老伯要看戲我是不反對,但是戲要怎麼演就不干您的事了。」關苒熱辣辣地嗆回去,正打算甩開老人家的手時,就听見他又呵呵地笑了起來。
「小關苒別著急。別說爺爺對-不好,現在去-只會遍體鱗傷又壞了人家的好事而已。不過呢……」眼神閃亮晶晶。「乖乖听爺爺的話,就有免費好位置可以看戲喔-不用擔心連-,沒有人會刁難他,否則我也不會這麼悠哉。怎麼樣?一起去看看吧?」老人家極力鼓吹。
他們這一家子的人都很怪……如果不答應,他大概也不會讓她接近連-的住處吧?關苒猶豫了下,最後終于下了決心。
「好,我跟您去。」
雨愈下愈大了。
他從車窗看向外面,風吹得細雨斜飛,紛亂地打在車窗上;雨滴隨著車速快速如流星般墜落,一路奔馳而去。
「還有多久會到?」他淡問前面的司機。
「約十分鐘。您很急嗎?台北交通實在不大好,這已經是極限,請您見諒。」
「沒關系,慢慢來。」
他很久沒回台灣了。最後一次走在台北街道,是結婚的時候。
和連伊-結婚,接著生了孩子,然後離婚。伊-在前幾年再婚嫁入逢家的時候,他曾經有的沖動不是去美國找她,而是回台北想尋回以前的那種感覺。
很多人以為他和伊-是商業連姻,但實際上他們卻是一見鐘情。冷漠的他和熱情的她,當初沒有任何人看好這段婚姻,但他卻還是娶了她,連他自己都驚訝不已。這大概是他人生唯一的一次沖動吧。
結婚後有幾年的時間的確過得非常幸福,討厭麻煩又愛好自由的伊-甚至非常破例地生了兩個孩子,在家當個賢妻良母。
可惜的是,長年的相處,問題漸漸產生,兩人的個性又實在相差太多。原本想藉由孩子來改變調整兩人的差異,但還是沒用。費力等到老大十歲、老二九歲的時候,他們兩個安慰自己︰這麼大的孩子已經是能明事理的年紀。于是兩人因為愛對方而決定離婚,並付諸行動。
結婚了十年,也算是跌破各界人士的眼鏡了。老實說,他和伊-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現在,又是一個十年。他再度踏上這里,表面上是為了和宏國科技的合作案,實際上卻是為了他們家麻煩的老大。
「總裁,到了。」司機替他拉開車門,撐著雨傘等他出來。
「他現在在家嗎?」他抬頭望了下上面的公寓,發現他兒子的住處一片漆黑。
「昨天從學校回來後,他就一直都沒出門。」司機兼秘書盡職地稟告連-的狀況。「需要我陪您上樓嗎?」
「不用了,你在樓下等我,我不一定會待很久,如果無聊的話,隨便找些事情做做。」
他拍了拍沾到西裝上的雨水,進入兒子居住的大樓。
他坐電梯到九樓,按了電鈴。
等了很久,沒有人出來應門.他再按一次電鈴,明顯地比第一次拉長許多。
還是沒有動靜。他出去了嗎?通過他的眼線而溜出去?他隨手轉了下門把,意外地發現門沒鎖,于是就理所當然地走進去。
屋內一片闃黑,連盞燈都沒開。他正想開燈時,突然听到一陣乒乓球彈跳的聲音。
循聲而至,赫然發現他家老大正在黑暗的房間中一面吃著泡面,一面用乒乓球擊打牆壁。
「有人按鈴你沒听到嗎?」講話的同時,他也順手開了燈,室內突然一片光明。
連-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及光亮嚇得差點燙到舌頭。「……Shit!」等到他的眼楮適應光線後,他才看清楚來人。泡面一放,轉身想離開。
尹亞杉冷淡的聲音追在連-身後。「你要逃到什麼時候?你逃來台灣已經這麼久了,現在還想再逃到哪里去?逃回美國去找你母親嗎?」
他暴怒地轉回來。「你閉嘴!我是不想看見你!而且我要去哪也不干你的事!我們兩個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你剛剛在想什麼事?」他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什麼?」他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尹亞杉指著桌上的那個乒乓球。「你剛剛在想事情吧?」這是兒子從小到大的習慣,只要一有心煩的事,他就會玩起乒乓球,藉以思考一些事情。
「我在想要怎樣才能把你轟出我的視線外!」他都還沒想到解決的方法,這個不守時的家伙就突然冒出來,害他現在一點應對措施都沒有。
「尹-,你變了很多。其中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你變得很沒教養。我這十年來的功夫是白費了嗎?」冷淡的聲音幾乎听不出一點情緒,教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生氣還是怎樣。
「對你,我不需要有教養!」只要是從他身上學來的東西,他一律都當成是狗屁!「尹先生,你到底找我有什麼事?還有,我現在不姓尹,我姓連,請尹先生不要隨便亂叫。」
「……雖然你鬧別扭已經這麼多年,不過你還是我的合法繼承人。身為一個合法繼承人,就必須要繼承家業。」他銳利的眼刺向他。「但是你現在在做什麼呢?在台灣鬼混,而且還交了個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女朋友。我不介意你在婚前多增加一點經驗,但是那女孩對你日後接掌公司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隱忍下怒氣。「尹先生,請你搞清楚一些事。第一,我們之間的關系早在一年前就一刀兩斷,你的公司當然也是一樣。是你拒絕我,不是我離開你。第二,我愛和誰在一起那是我的事,難道要我像你一樣嗎?沒事就搞個商業連姻,最後還不是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一個巴掌終結了連-的話語。
尹亞杉將揚起的手放下來.「我和你母親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說話,自以為懂得很多事並不是好態度。」
連-撫著發燙的臉頰,非常意外地想笑。「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你第一次打我。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不願弄髒自己手的人。」這代表什麼?他很在乎母親嗎?母親在他心中也是一道傷疤嗎?
「孩子不听話總是要教訓一下的。」剛才那巴掌其實打得不輕,他的手到現在都還在隱隱作痛。「你在台灣該做的事也做完了,不虧欠你外公,現在就只剩那個叫關苒的女孩……你為了她不肯跟我回英國?」
「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就算沒有關苒,我也不會跟你回去!你既然不認我這個兒子,現在又何必找我回去?」一直這樣煩他,簡直讓他不堪其擾!
「你又自以為是地誤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你身為我的接班人,當然不能只是一朵養在溫室裹的小花。不見你,就是為了要砥礪你的心志,讓你明白現實的殘酷,不是每件事都能事事順你心,即使你貴為富家子弟也是一樣。」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不惜讓兒子恨他,甚至改姓。但是現在該結束了,尹-在台灣如果玩得太過樂不思蜀,可是會讓他頭痛不已的。
「你才在自以為是。」氣到了極點,連-的聲音和態度反而異常冷靜起來。「你以為這麼幾句話就能打發我,就能讓我原諒你嗎?夠了,我已經為你和尹家活了二十年,剩下的人生我要自己掌控!」
尹亞杉看著固執的兒子,輕輕吐出一口近似嘆息的氣。「你堅決不和我回英國?」
「絕對不回去!」
「那好,我給你三個選擇。」他的聲音轉為冷硬不帶感情。「第一,一個禮拜之內,你要把品御找到,並將他帶回來見我。第二,你可以留在台灣,但是我會斷絕你在台灣的所有援助,連你外公和母親都是。我會不惜動用我所有的關系讓你無處可去。當然,關家勢必也會受到影響。不要以為我做不到或不忍心,你知道我從不是那樣的人。第三,當然也是最簡單、最不會讓問題復雜化的……」
「我乖乖跟你回英國?」他簡直是用不屑的鼻音哼出。
「沒錯。」他慢慢踱步至門前,拉開大門。「三個很簡單的條件,一個禮拜之後我會再來。不要妄想干脆離開,你知道後果會是什麼。我等你的答復。」
門緩緩合上,清脆的皮鞋聲在空蕩的樓梯間響起,在電梯到達的同時隱沒在黑暗中。
連-將頭靠在門上,眉頭深鎖。
條件一是要品御代替他。要他犧牲掉品御,他做不到。況且那家伙現在人都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又有老頭、老媽他們罩著,他大概連他的一根寒毛都抓不到。
再來,如果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還無所謂,頂多就餓死街頭,但尹亞杉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牽連到關苒一家人就讓他不能隨心所欲……
「可惡!」
他一拳捶向厚重的門,一拳又一拳地落下,直到鮮血汩汩流出為止。
「神經病!誰教你這樣虐待自己的?」她捧著他的繃帶肉粽手,覺得很心疼。她實在舍不得讓連-這麼痛苦,但是就如連爺爺所說,事情總是要去面對的,否則連-會一輩子都被困在那里走不出來。
那天晚上連爺爺和她說了很多,她也大概了解現在事情的情況如何、連爺爺回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因為是為了連-好,所以她也很想幫他。
「心情煩悶。」他也不想啊,發泄完之後他馬上嘗到苦果,痛得讓他想一拳揍昏自己,忘記自己的白痴行為。要是再多打幾下牆壁,他的手大概就廢了。
「有什麼好煩的?」關苒完全無法理解。「你就跟他回英國就好啦,你沒發現你老爸開出來的條件有漏洞嗎?」
「-講得好簡單,實際上……」連-突然懷疑地看向她。「-怎麼知道實際上發生什麼事情、有什麼條件?」打從他們一見面,主題就是他受傷的手,他都還沒跟她講昨天的談判情形,她怎麼會知道?
糟!又說溜嘴……「嗯……我昨天晚上遇到一個人,一個姓連的老爺爺。」雖然連爺爺交代過千萬不要讓他知道,不過她也不想因為說謊而被心情極差的他拿來當箭靶。
老頭也來台灣了?「我外公告訴-的?可是他昨天也不在啊……」難不成老頭和尹亞杉私底下有掛勾?
「不知道你曉不曉得……」連爺爺對不起,您請安息吧。「你的公寓里有裝一個小巧可愛的……竊听器?」
他聞百瞪大了雙眼,萬萬沒想到老頭居然對他做出這種事!
「死老頭現在人在哪?」有沒搞錯?居然裝竊听器!他到底還是不是他的孫子!他還不還把他當成家人啊?!
她很無辜地指向理事長辦公室。「在那里。」
「就在學校?」很好!虧他還知道要挑個近一點的地方等死,省得他還得費工夫去把他拖出來。
「等一下,連-!」關苒急急忙忙地也追上去。「拜托你手下留情一點,他年紀畢竟大了……」
完全不理會關苒的腳步聲,他意志堅定且殺氣騰騰地一步步踏向理事長室。
「嚇!」連-大力推開門,嚇得老人家差點沒去掉半命。
「你真不知死活地躲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
老人家撫了撫心跳加速的胸口。「人家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過顯然這句話是錯的。
「連-!」關苒氣喘吁吁地追進來。「那是關心、是關心啦!竊听器也沒什麼啊,『因為愛』你有沒有听過?」
老人家拿著拐杖,氣得吹胡子瞪眼。「小關苒-這臭丫頭,居然出賣我!存心叫我死在我孫子手上啊!」
她吐了吐舌。「連爺爺,不好意思,情勢所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啊。」
「你還有沒有什麼遺言要交代的?」連-涼涼地丟下一句話,準備開始行刑。
「冤枉,大人!你沒听小關苒說那是關心嗎?不關心你,我哪會沒事找事做,亂在別人家裝竊听器啊?」老人家幾乎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請求原諒。
「理由不成立。」開鍘!
「慢慢慢!親愛的。」關苒接收到連爺爺的電波,前來救援。「連爺爺這次回台灣主要就是因為要幫你,所以才很好心要紀學長通知你某人要來的事嘛,你就听听看他要和你說什麼,好不好?」
「……行刑暫緩,听候申辯。」他在超高級理事長專用的沙發椅上大剌剌地坐下來。
死小子,重色輕老!老人家在心里暗罵不下數十遍,但還是笑容滿面地開口。
「多謝大人開恩。首先呢,我必須先替你父親,也就是你口中的廢渣澄清一點。亞杉這個人啊,是標準的面冷心熱,他雖然嘴巴上不管你,但實際上從你被送去住宿學校以來,一直都很關心你,不定期地會去學校看你,只是很小心地沒被你發現。
「所以我說他這個人不干脆就是這樣,就連你來台灣之後的生活費,他也拜托我用我的名義來支持你。不信啊?不信你自己去查帳戶來源,是你爹在瑞士的銀行,不是我的。」
「……你在開玩笑?」他那個不苟言笑的父親?
「沒騙你,是真的!」老人家仿佛講古的店小二之類,一臉得意非凡.「你老爹別扭得要死,關心你又講不出口,不希望你知道。說是什麼不想見你,其實也只是拉不下臉來向你說對不起,沒把事情搞清楚就痛罵你一頓兼把你掃出家門。還有你看,他開的三個條件中,有哪一個是要你離開小關苒的?」
「和他回英國不就是要我離開關苒?況且他也說和關苒在一起是浪費我的時間。」連-提出有力證明。
「呆孫!你那麼討厭他,他當然要拿點東西來威脅你嘛!是說他要你回英國,可也沒禁止你和小關苒來往啊!你大可以在完成學業之後再回來找小關苒再續前緣,或者更干脆點把她接去英國咩。」硬是學年輕人講話加個咩、啊、唄之類的語助詞。
「不,」他再度否認老人家宛如天方夜譚的推論。「我那天听他言下之意是要幫我找個門當戶對、對公司有幫助的女孩完成終身大事。」他不可能听錯!
「錯錯錯!大錯特錯!」老人家搖著食指深表惋惜。「亞杉他自己都曾被戀愛沖昏頭,和我家那不肖女兒、你的火爆老媽伊-結婚,怎麼可能會阻止你和小關苒?他要真這麼做,我第一個就把他吐槽吐到死!」
連-猛地抬起頭。「他們不是因為利益而結婚的?」
「才不是!那只是剛好我們連家也是有頭有臉的有錢人罷了。再說同樣的社交場合也比較容易認識相同背景的人嘛!所以呀,你壓根兒就不用擔心,回英國把大學念完再拿個碩士博士之類的,讓你老爸閉嘴不敢說話。
「在你離開的這段期間,正好可以考驗一下你和小關苒之間的感情,一舉數得啊!幾年之後你就能開心快樂地回來迎娶小關苒,人生多光明多美好啊……」老人家編織著不屬于他的幸福藍圖。
「連爺爺,歇歇,喝口水。」關苒適時遞上一杯水,暗暗給了老人家一個大拇指,鼓勵他再接再厲。
「哎哎,」他咂咂嘴。「所以呀,我看你也不用等到一個禮拜之後了,現在就打電話告訴他你的決定,早點回英國把事情解決完,對大家都好咩,你說是唄?」一邊講一邊就把電話送到他眼前。
他接過電話,手停在鍵盤上,猶豫著要不要撥號。
多年來對父親的不諒解,全部都只是誤會?
如果真如老頭所說,那父親簡直別扭得令他想發笑。話說回來,這麼拐彎抹角,的確像是不擅言詞的父親會做出來的事。
連-看著關苒鼓勵的眼神,有點動搖。
「我希望你去解決。」她很堅定地對他笑著。
連-心中有太多解不開的結,所以她一直在努力要幫他把心中的結給打開。現在就只差這個了。明明是關心兒子的父親,如果就這樣一直被兒子誤解下去,那她也會替尹亞杉覺得不忍的。
「-會等很久的。」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一定要去面對父親,但是,他舍不得離開她。
「所以你不可以讓我等太久啊。」她很理所當然地拉著他的手指頭。「三年,我最多給你三年。等不到我就和別人跑了,你可不要哭哭啼啼地來求我。」
他看著叉著腰、不可一世的她,看到藏在她眼里的相信及溫柔,感覺自己迷失的心慢慢找到了方向。
「還是沒辦法下定決心啊?」老人家滿意地看著眼波流轉的兩人,只好采用溫情攻勢。
「今天跳樓大拍賣,再免費大放送一個小秘密啦!」老人家很開心地繼續︰「你爸很不好意思地要我交代你,泡面少吃,對身體不好喔。真的沒東西可以吃的話,歡迎去找他一起吃飯喔。」